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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如何安放我們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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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如何保養我們的身體,如何安放我們的心,這是人生問題中最基本的兩大問題。前一問題為人獸所共,後一問題乃人類所獨。

    禽獸也有心,但他們是心為形役,身是唯一之主,心則略如耳目四肢一般官能,只像是一工具、一作用。為要保養身,纔運使到心。身的保養暫時無問題,心即暫時停止其運用。總之,在動物界,只有第一問題,即如何保養身,更無第二問題,即如何安放心。心只安放在身裏,遇到身有問題,心纔見作用。心為身有,亦為身役,更無屬於心本身之活動與工作,因此也沒有心自己獨立而自生的問題。

    但動物進化到人類便不同了。人類更能運使心,把心的工作特別加重。心的歷練多了,心的功能也進步了。心經過長時期的歷練,心的貢獻,遂遠異於耳目四肢其他身上的一切官能,而漸漸成為主宰一切官能,指揮一切官能的一種特殊官能了。人類因能運使心,對於如何保養身這一問題之解答,也獲得重大的進步。人類對於如何保養身這一問題,漸漸感得輕鬆了,並不如禽獸時期那樣地壓迫。於是心的責任,有時感到解放,心的作用,有時感到閒散,這纔發生了新問題,即心自己獨立而自生的問題。

    讓我作一淺譬。心本是身的一幹僕。因於身時時要使喚它、調遣它,它因於時時活動,而逐漸地增加其靈敏。恰像有時主人派它事,它不免要在任務完成之餘,自己找尋些快樂。主人派它出外勾當,它把主人囑咐事辦妥,卻自己在外閒逛一番。後來成了習慣,主人沒事不派它出去,它仍是想出去,於是偸偸地出去了,閒逛一番再回來。再後來,它便把主人需辦事輕快辦妥,獨自一人專心在外逛。因此身生活之外,另有所謂心生活。

    人類經過了原人時代,逐漸進步到有農業、有工商業、有社會、有政治,如何保養身,這一問題,好算是十分之九解決了。人類到那時,不會再天天怕餓死,更不會時時怕殺死,它的僕人「心」,已替它的主人「身」把所要它做的事,做得大體妥貼了。主人可以不再時時使喚僕人,那僕人卻整天離開主人,自己去呼朋喚友,自尋快樂。我們說:這時的人類,已發現了他們的心生活,或說是精神生活,或說人類已有了文化。其實就一般動物立場看,那是反客為主,婢作夫人。於是如何安放心的新問題,反而更重要於如何保養身的舊問題。

    這事並不難了解,只要我們各自反身自問,各自冷靜看別人,我們一天裏,時時操心着的,究竟為什麼?怕下一餐沒有喫,快會餓死嗎?怕在身之四圍,不時有敵人忽然來把你殺死嗎?不!絕對不!人類自有了文化生活,自有了政治社會組織,自有了農工商技術生活逐漸不斷發明以後,它早已逃離了這些危險與顧慮。我們此刻所遭遇的問題,亟待解決的問題,十之九早不是關於身生活的問題,而是關於心生活的問題了。

    我們試再放眼看整個世界人類的大糾紛,一如當前民主政權與共產政權兩大陣容之對立與鬥爭,使當前人類面臨莫大恐怖,說不定整個人類文化將會為此對立與鬥爭而趨向於消滅。但這究為什麼呢?是不是各為着要保養自己個別的身,餓死威脅我,要我立刻去殺死敵人來獲此身體之安全與保養呢?不,完全不是這回事。此刻世界人類一切生產技術和其政治社會之各種組織經驗,早可沒有這一種威脅了。此刻世界人類所遭遇的問題,完全是心對心的問題,不復是身對身或身對物的問題了。顯言之,這是一思想問題,一理論或信仰問題,一感情愛好問題,這是一人類文化問題,主要是「心」的問題,不是身與物的問題了。若說是生活問題,那也是心生活的問題,不是身生活的問題了。若專一為解決身生活,決不會演變出如此般的局面來。因此人類當前的問題,主要在於如何「安放」我們的心,把我們的心安放在那裏?如何使我們的心得放穩、得安住?這一問題,是解決當前一切問題之樞紐。

    這一問題,成為人類獨有的問題。這是人類的文化問題。遠從有文字記載的歷史以來,遠從有初步的農工商分業,以及社會組織與政治設施以來,這一問題即開始了,而且逐步的走向其重要的地位。

    二

    心總愛離開身向外跑,總愛偸閒隨便逛,一逛就逛進了所謂神之國。在人類文化歷史的演進中,宗教是早有端倪,而且早有基礎了。肉體是指的身,靈魂是指的心。心想擺脫身之束縛,逃避為身生活之奴役,自尋它本身心的生活,神的天國是它想望的樂土。任何宗教,都想死後靈魂進天堂。不說有靈魂的佛教,則主張無生,憧憬湼槃。總之,都在厭棄身生活,鄙薄身生活,認身生活為塵俗、汚穢、罪惡。心老想脫離身,而宣告它自己的自由與獨立。但遠從禽獸起,心本附麗於身而始有。若使眞脫離了身,心又從何處見?心又當向何處覓?它因供身役使太久了,它此刻已有了自覺,它總不甘長為婢僕,它總想自作主人。它憑着自己的才能與智慧,它不斷地怠工曠職。只要是深信宗教的人,他總會不太注意自己的身生活,甚至虐待身、毀傷身,好讓身生活早告結束,來盼望自由的心生活早告開始。結果纔有人類文化史上像西洋歷史中所謂黑暗時期之出現。

    心離開身,向外閒逛,一逛又逛進了所謂物之邦。科學的萌芽,也就遠從人類文化歷史之早期便有了。本來要求身生活之安全與豐足,時時要役使心,向物打交道。但心與物的交涉經歷了相當久,心便也闖進了物的神祕之內圈,發現了物的種種變態與內情。心的智慧,在這裏,又遇見了它自己所喜悅,獲得了它自己之滿足。它不顧身生活,一意向前跑,跑進物世界,結果對於身生活,也會無益而有害。

    「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聾,五味令人口爽」,像老子那一類古老的陳言,此刻我們不用再說了。但試問科學發明,日新而月異,層出而無窮,何嘗是都為着身生活?大規模的出產狂,無限止的企業狂,專翻新花樣的發明狂,其實是心生活在自找出路,自謀怡悅。若論對於身生活,有些處已是錦上添花,有些處則是畫蛇添足,而有些處竟是自找苦惱。至於像原子彈與氫氣彈,那些集體殺人的利器之新發明,究竟該咒詈,還是該讚頌,我們姑且留待下一代人類來評判。此刻我們所要指述者,乃是人類自有其文化歷史以後的生活,顯然和一般動物不同,身生活之外,又有了心生活,而心生活之重要,逐步在超越過身生活。而今天的我們,顯然已不在如何保養我們身的問題上,而已轉移到如何安放我們的心的問題上,這是本文一個主要的論題。

    三

    無論如何,我們的心,總該有個安放處。相傳達摩祖師東來,中國僧人慧可親在達摩前,自斷一手臂,哀求達摩教他如何安他自己的心。慧可這一問,卻問到了人類自有文化歷史以來眞問題之眞核心。至少這一問題,是直到近代人人所有的問題,是人人日常所必然遇見,而且各已深切感到的問題。達摩說:「你試拿心來,我當為你安。」慧可突然感到拿不到這心,於是對自己那問題,不免爽然若失了。其實達摩的解答,有一些詭譎。心雖拿不到,我心之感有不安是眞的。禪宗的祖師們,並不曾眞實解決了人類這問題。禪宗的祖師們,教人試覓心。以心覓心,正如騎驢尋驢。心便在這裏,此刻叫你把此心去再覓心,於是證實了他們無心的主張,那是一種欺人的把戲。所以禪宗雖曾盛行了一時,人類還是在要求如何安放心。

    宋代的道學先生們,又教我們心要放在腔子裏,那是不錯的。但心的腔子是什麼呢?我想該就是我們的身。心總想離開身,往外跑。跑出腔子,飄飄蕩蕩,會沒有個安放處。何止是沒有安放?沒有了身,必然會沒有心。但人類的心,早已不願常為僕役,早已不願僅供身生活作驅遣。而且身生活其實也是易滿足、易安排。人類的心,早已為身生活安排下了一種過得去的生活了。身生活已得滿足,也不再要驅遣心。心閒着無事,那能禁止它不向外跑。人類為要安排身生活,早已常常驅遣它向外跑,此刻它已向外跑慣了。身常驅遣心,要它向外跑,跑慣了,再也關不住。然則如何又教人心要放在腔子裏?

    這番道理說來卻話長。人類心不比禽獸心,它已不願為形役,它要自作主,這是人類之所異於禽獸處,這是人類文化之所貴。這一層,誰也不反對。但我們該知道,心寄於身而始有,心縱不願為形役,但「心」與「身」之間,該如鶼鶼鰈鰈,該如連理木,如同命鳥。它們生則同生,死則同死。有則同有,滅則同滅。心至少應該時時親近身、照顧身。心必先常放在腔子裏,纔能跑出腔子外。若遊離了腔子,它不僅將如遊子之無歸,而且會煙消雲散,自失其存在。

    然而不幸人類之心,又時時眞會想遊離其腔子。宗教便是其一例。科學也是其一例。宗教可以發洩心的情感,科學可以展開心的理智,要叫心不向這兩面跑,正如一個孩子已走出了大門,已見過了世界,他心裏眞生歡喜,你要把他再關進大門,使如牢囚般坐定在家中,那非使他發狂,使他抑鬱而病而死,那又何苦呢?但那孩子跑遍了世界,還該記得有個家,有個他的歸宿安頓處。否則又將會如幽魂般,到處飄蕩,無着無落,無親無靠,依然會發狂,依然會抑鬱而病而死的。中世紀的西方,心跑向天國太遠了,太脫離了自己的家,在他們的歷史上,纔有一段所謂黑暗時期的出現。此刻若一向跑進物之邦,跑進物世界,跑得太深太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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