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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如何解脫人生之苦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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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

    以上是說明人我之限,以下將轉說死生之限。但仍可把同一的理路來說明。

    死,乃人生之終了。然亦正因有此終了,遂使人生得完成。人之所以為人,我之所以為我,都因其有一「死」。換言之,則因其是一有限者。有此一終了,纔得完成其為人,或完成其為我。故人之有生,莫不決然向於死之途而邁進。求圓滿,則必求有限。求有成,則必求有死。死是把人生定一界限,可讓人生圓滿「有成」。就自然人言,從身上起見,則若生老死滅是一可悲事。就文化人言,就歷史人言,從心上起見,則人之有死,實非生老死滅,而是生長完成。有死,故得有完成,此乃一可喜事。若我無死,我將永不終了,永無完成。故死有限時限刻而必然降臨者,又有隨時隨刻而忽然降臨者,此在佛家謂之「無常」。無常若是苦痛,實非苦痛。惟其人生有此一無常,人生始得產生一善自處理之妙道。莊周有言,「善我生者所以善我死。」這是說,只要善處有限,便是善處無限。孔子曰:「朝聞道,夕死可矣。」這是說,在有限人生之前面,常有一無限之黑影死,時時相迫,人人都可以隨時而死。那一人可在朝上絕對決定其臨夕而斷然不死呢?此正是人生之有限性,因此人必在此有限中趕快求完成。若失了此一有限性,朝過有夕,夕去有朝,明日之後復有明日,人生無限,既無終極,亦將不復有開始。如是則將感其縱再放過了百千萬年,再徐徐求道聞道,亦不為遲。如是則將永無聞道之一日,而且亦將不覺有所謂道之存在。佛家之湼槃,耶教之天堂,老子之無為而自然,都屬憧憬此境界。孔子則吃緊為人,把捉此一段有限之生命,即在此有限中下工夫,只求此有限之完成,再不想如何躍過此有限而投入無限中。正因為人人都有此一機會,必然會躍出有限,跳進無限,那是天和上帝的事,鬼和神的事,非我們人的事。孔子說,「未能事人,焉能事鬼。」又說,「未知生,焉知死。」人生觀其實由人死觀而來。一切人生眞理都由有了一死的大限而創出而完成。

    在中國人心裏,這一理論,沉浸得夠深夠透的。古人有言,「豹死留皮,人死留名。」中國人不想湼槃,不想天堂,也不想在生前儘量發展個人自由與現世快樂,卻想自己死後還在別人心裏留下一痕跡。這一痕跡便是「名」。忠臣孝子,全只是一個名。名是全人格之品題,名是他的生前之全人格在別人心裏所發生的反映與所保留的痕跡。古人又云,「蓋棺論定」。人若無蓋棺之期,即難有論定之日。如是則他的人格在別人心裏永難有一個確定的反映與堅明的痕跡。故不死即不成其為人,亦不成其為我。人之種種品題,種種格局,種種德性,全限於死而完成。換言之,只有死人纔始是完人。不死即永遠為不完。故孔子曰:「殺身成仁。」孟子曰:「捨生取義。」人之生命,本為求完成其德性與其任務與使命。則為完成其品德與其理想之任務與使命而死,豈非死得其所。如是則死生一貫,完成死,即是在完成生。完成生,也即是在完成死。

    四

    惟人不當賴有此一自然的死之大限,而即以此一死限為完成。人當於此一死限未臨之前,而先有其完成。故人當求其隨時可死。即在其未死之前而先已有完成,乃始為眞完人。然而事業無限,若人生以事業為衡量,仍將永無完成之日。若果事業完成,則天地之生機亦息。惟其天地生機不息,故人生事業乃亦永無其完成。然而事業無完,而每一人之職責則可完。事業是大羣共同的,職責是個人各別的。事業無限,不盡在我。職責有限,只求盡其在我,斯即盡了我之職責。盡我職責,便完成了我之人格。完成人格是人生一大事。天限人以一死,人即以完成人格、盡其在我之職責來應付此一限我之死。人類一切事業,必由一切人格之無窮相續完成之。故事業之完成,屬於命運。而職責之完成,則屬於志願。苟我之志願,在完成我之職責,則職責無不能完。鞠躬盡瘁,死而後已,完成職責之最後一步是死,完成人格之最後一步亦為死。時時盡我職責,斯時時可死。職責已盡,而死期未到,則修身以俟命。只有繼續盡職,以待自然死期之到達。萬一職責難盡,則有一可必盡此職責之捷徑,此即以一死盡職責,此為「道義」之死。道義之死,與自然之死,同屬一死,同屬人生職責之大限。人當在道義中生,即可在道義中死。君子之死,即就是死於自然,也還是死於道義。小人生在不道義之中,他不盡職責,忽然死了,那只是一種自然之死,與死一禽獸無異,那決不是道義之死,因此也不得為完人。人必然有一死,如何死在道義中,其惟一方法,即求生在道義中,自然便死在道義中。

    孟子曰:「志士不忘在溝壑,勇士不忘喪其元。」此為隨時可死,隨地可死。而此種隨時隨地的可死,則並非自然的死,而是道義的死。自然的隨時隨地可死,是「命」。人道之隨時隨地可死,是「義」。君子把一切外面的命,全化成自我一己之義。小人把一切自我一己之義,全推諉在外面的命上。因此他時時怕死,而依然時時會死。正因為小人之生,永不會完成,所以他時時怕死,而死亦時時來催促他,提醒他。君子時時盡其職責,人生隨時完成,所以不怕死,而死之對他亦無威脅,所以能視死如歸。

    人生職責,惟軍人臨戰場,顯見為隨時可死。故戰爭雖決非人生之理想,而軍人道德,卻不失為昭示人生以在隨時可死中來完成其人格的一種標準的示範。其他如忠臣烈士,慨慷赴義,亦即是軍人道德之變相。耶穌釘死在十字架上,亦即此一種精神。耶穌之職責盡了,耶穌之人格於以完成,然耶穌所欲宣揚之博愛犧牲救世之事業,則無限無盡。耶穌雖為此而死,此一事業則並未完,抑且因耶穌之死,而或者此一事業在當時不免受挫損。然此是無可奈何者。人類一切事業,胥當由無窮人格之無窮相續完成之。故每一人格,但求其本身人格之完成,即無異在促進此一事業之完成。耶穌人格已完,斯必有繼起之人格來擔當此事。此相續繼起之人格,即無異為耶穌人格之復活。若此種事業無盡,則此種繼起人格亦必無盡,此即為耶穌之永生。

    孔子生前所遇,並不似耶穌。孔子得盡其天年,然孔子之人格完成,則與耶穌並無二致。故孔子之死,雖為自然之死,其實亦是道義之死。釋迦主無我湼槃,但亦安度其自然之死,這亦即其道義之死了。孔子雖曾說殺身成仁,但孔子則未殺身而成仁了。儒家雖說志士不忘在溝壑,但孔子並未餓死溝壑,而所志亦終於完成了。在中國文化大系統裏,宗教並未占有極高無上之地位,而孔子之扶杖逍遙,詠歌而卒,他的一生之最後結束,雖是極理想的,而有時像似不夠鞭策人,提醒人。叫人誤看作孔子之道義之死,恰如一般人之自然之死一般,沒有兩樣。所以在中國民間,文聖外還有武聖。中國人時時以軍人道德之殉難成仁為道義之死之一種榜樣。中國民間之崇敬關岳者其義正在此。然而也並不是惟此始是道義之死。故孟子曰:「知命者不立乎巖牆之下。」「可以死,可以無死,死傷勇。」當知孔子之得終其天年,不僅是大智,而且還得需大勇。

    五

    由是言之,人固準備着隨時隨地可死,以待此忽然死期之來臨。但同時,人亦該準備着隨時可以不死,以待此忽然死期之還未來臨。其實此兩種準備,在普通尋常人間也懂得,而且也常眞實在如此做。

    今試問:生與死的眞實界限,究竟在那裏?而生之有死,究竟又何嘗眞可怕?眞苦痛?從身上起見,將感人死則身滅。若從心上起見,則何有乎一切恐怖。

    上述兩大義,正是儒家孔孟所以教人解脫此有我之「身」與有身之「死」之兩大限之種種迷惘牽累之苦痛。若明白得此兩義,將見人生如海濶天空,鳶飛魚躍,活潑潑地,本身當前即是一圓滿具足,即是一無限自由,更何所謂苦痛,而亦何須更向別處去求眞理尋快樂?更何待於期求無我與無生,歸嚮上帝與天國?此是中國聖人孔孟,對人生不求解脫而自解脫之當下人人可以實證親驗之道義所在。

    此文草於臺北,正寄香港民主評論發表,而驚聲堂講演塌屋,我頭部特受重傷,電訊傳港,友好相知,恐我不起,疑詫此文,或者為遭難之預讖。賤生幸而復延,而此理照著,常若懸在目前。驚聲堂奇禍後三年又八日,因此文重擬付排,特再校讀一過,回憶前塵,不勝感慨。一九五五年四月二十四日穆附注。

    (一九五二年五月民主評論三卷十一期,人生問題發凡之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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