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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讲 宋明儒学概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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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写过一册书,是讲魏晋时代的哲学的,又以两册书来讲南北朝、隋、唐的佛教,还以四册书来讲宋明理学,其量最多。首先写成的是关于魏晋玄学的部分,就是《才性与玄理》这本书。然后再写宋明这个阶段的哲学,大体花了十年工夫。那时我在香港大学,没有事做,很清闲,所以可以完全把心思收回来,凝聚住,关起门来,好好想一想以前的学问,于是便写了《心体与性体》,共三册,一气写成。这三册大体具备了宋明理学的规模和思路。还剩下一册,最近才写成,此即是《从陆象山到刘蕺山》一书。

    那三册书处理北宋的周濂溪、张横渠、程明道、程伊川及南宋的胡五峰、朱子,共六人。这不是写哲学史,而是单讲宋明理学,若是写哲学史,有些前后过节之处就要连贯起来,有些不相干之处也要写。譬如说邵尧夫,在哲学史中也该有一章。但是我们专讲宋明理学时,邵尧夫就不在内了。尽管他在当时很有地位,二程和他也很熟,时有来往,但他们讲学问并不在一条路上。邵尧夫的学问并不在这个系统之内。

    虽然就时间上来说,宋明理学涵盖了宋明六百多年,但是实际上只有一个课题,所牵连到而可以做主干的人物只有九个人。从周濂溪开始,连同张横渠、程明道、程伊川,北宋一共有四家。当然二程门下还有很多人,但都是隶属的,不是做主干的。南渡以后,首先消化北宋四家的是胡五峰。他是胡安国的儿子。他那一派在当时称为湖湘学派,因为他住在湖南衡山。这是当时很重要的一个学派,那时朱子还没有出头。后来湖湘学派被朱子压倒、掩盖,所以一般人讲这一段学问,都不太知道胡五峰这个人,事实上,《宋元学案》中也有《五峰学案》,底下还列有很多人。但是大家都把他忽略了,不很注意他。其实这个人很重要,但被朱子的权威给掩盖住了,所以大家只注意朱子,事实上,朱子是不是能够掩盖住他,是很有问题的。

    胡五峰首先消化北宋四家的学问。朱子一出,也继续做这种消化的工作,可是朱子并不能真正消化这四家的学问,事实上他只能消化一家,也就是程伊川。他以程伊川之一程来概括二程,把程明道收到程伊川里面,成为一程。其实,二程是以程明道做主,程明道在理学家之中有崇高显赫的地位,但是朱子的消化工作却不能显出程明道的地位。朱子以程伊川来概括二程,但程伊川却不能概括他哥哥程明道,因为他们兄弟俩的讲法并不一样。朱子只能欣赏程伊川,而且了解得很好、很恰当,他们两人之间没有距离,没有大分别,其心态相应、气味相投。但是朱子对于程明道就不十分能欣赏,既不了解他,又不好意思批评他,因为他的地位太高。程明道有这么高的地位,而朱子却不能相应于其地位而说出他的学问来,所以程明道在朱子的心目中是隐形的。

    朱子以一程概括二程,再以二程作中心,来概括周濂溪和张横渠,以此方式消化这四家。因此,就表面上来看,大家都以为朱子是宋儒的正宗,是正统派,是所谓的道学家。在《宋史》里有《道学传》,其中有所谓的“濂、洛、关、闽”,共五人。陆象山不在《道学传》里面,这是《宋史》作者的偏见(1)。那表示说,宋儒的学问以濂、洛、关、闽为正宗。“濂”指周濂溪,“洛”指二程,“关”指张横渠,“闽”便是指朱子,因此以他所传的为正宗。可是朱子在北宋四家中只能传程伊川。他虽然大谈周濂溪的《太极图说》,篇幅很多,所费的工夫也很大;但是他的了解并不恰当,也不能相应于周濂溪所体会的道体。因为他是以程伊川的方式来了解周濂溪。他对张横渠了解得更差。张横渠本身当然也有些驳杂,但是其真实的意义不可掩。虽然他的文字表达不太好,其意义却很明显。而朱子却不能了解张横渠。张横渠在朱子的心目中只是二程的辅佐,并未得到充分挺立的地位,有时候他可以把张横渠的几句漂亮话头拿出来讲一讲,但是一两句话并不能代表张横渠的全部学问。就张横渠的全部学问来看,朱子是不了解的。

    因此,这样看起来,所谓“濂、洛、关、闽”的传承,所谓“朱子继承宋儒的正宗”,事实上全是假象,朱子只继承了程伊川一家,而程伊川也不能代表他老哥程明道,就是把程伊川和程明道两人合起来,也不能代表张横渠和周濂溪。朱子很重视、推尊周濂溪,但对他不够了解,也不能了解张横渠和程明道。这些都是社会上一般人所看不透的,所以你们要下功夫,仔细去了解。而下功夫的唯一根据就是文献,要对文献做恰当的了解。朱子在文献方面所下的功夫也很深,但他了解得恰当不恰当,却是另一个问题。要了解得恰当,是很不容易的。他了解得恰当的地方我们也承认,譬如他对程伊川的了解就很恰当,没有问题,但他了解得不恰当的地方我们也要看出来,不要把它们混在一起,朱子之继承北宋诸儒,就是这种情形。

    胡五峰消化北宋四家,大体是以张横渠的一个重要观念————尽心成性————做主。这个观念是由张横渠开始提出的,而朱子向来不重视它,可见了解一个观念并不容易。“尽心成性”这个观念牵连到对于“心”的看法,对于“性”的看法,乃至于对“道体”“工夫”的看法。在“尽心成性”这句话中,“尽”和“成”代表工夫,除了工夫以外,这句话也包括本体在内。本体是指什么而言呢?就是“心体”“性体”,再由“性体”通到“道体”。这些重要的观念通通在这句话里面。所以,胡五峰消化北宋诸儒,是以张横渠这句话做中心;他所了解的心体、性体、道体,大体还是通于周濂溪、张横渠的了解。因此,他通过这句话来吸收、概括周濂溪、张横渠是可以的,也比较恰当。他不传程伊川的学问,他所传的是另一套,这一套合乎北宋前三家————周濂溪、张横渠和程明道,而与程伊川不相合。朱子所消化的,与程伊川相合,却与前三家不相合。所以朱子和胡五峰谈不来。

    胡五峰的作品不是很多,但很精。他的作品有《知言》,就是借用孟子的话:“我知言,我善养吾浩然之气。”朱子对《知言》批评得很厉害,提出八点疑难(2)。事实上,这八点中没有一点是对的。他不了解胡五峰,因为他们的系统不同、不相应,在这里,我们需要下功夫重新检讨一下。

    当初我也不了解胡五峰,不知道他说些什么,因为大家都不提他,大家所提的是周濂溪、张横渠、二程、朱子这些大师。至于胡五峰,就没有人知道了。有一次我问唐(君毅)先生,胡五峰讲些什么。他想了想,讲了几句话,但也没有说清楚。于是我就把胡五峰的资料拿来仔细看一看,这才了解他有一套想法,有一个重要的观念————“尽心成性”。这个观念虽然朱子不讲,但却很重要。“尽心”一词见于《孟子》。《孟子》中说:“尽其心者,如其性也;知其性,则知天矣。”(《孟子·尽心上》篇)。“成性”一词张横渠首先讲到,胡五峰也讲,后来刘蕺山也讲。这样一来,这个观念便代表一个特别的间架,所承传的学问与伊川、朱子不同,与王阳明也不同。通过这个观念,可以消化北宋前三家————周濂溪、张横渠和程明道。

    所以我在《心体与性体》中把宋明理学分为三系:伊川、朱子是一系,陆、王是一系,胡五峰、刘蕺山是一系。这最后一系就是继承周濂溪、张横渠、程明道。严格来说,北宋诸儒的关系应当是这一系,而不是程伊川、朱子这一系,也不是陆、王这一系。陆、王是直接继承孟子。伊川、朱子则继承《大学》,以《大学》做中心。从伊川开始,才特别讲《大学》,照普通的理解,也就是讲格物穷理。但这是照朱子的讲法,而不是照王阳明的讲法。伊川在讲工夫的时候,才开始讲《大学》。朱子对《大学》最有兴趣,所以拼命讲格物穷理。我们仔细看看北宋前三家————周濂溪、张横渠和程明道的文献,他们讲工夫不从《大学》这里讲。他们三个人很少讲《大学》。程明道在讲工夫时,偶尔会提到几句《大学》里的话。程伊川讲《大学》,是后来的事,他们兄弟俩只差一岁。但程明道五十几岁就死了,程伊川则活到七十几岁,程伊川在他老哥死后的二十多年中,才能独立讲学,这才代表他的学问。他老哥在世时,他不能独立讲学,他只是顺着他老哥讲。宋儒对于《论语》《孟子》《中庸》《易传》等先秦经典所提出的重要观念、话头,都是由程明道开始的,所以他是个大家,有显赫的地位,朱子对于这样的大家,却不能了解,而以程伊川来概括他,这当然有问题。

    程伊川是不是完全与他老哥相同呢?如果完全相同,当然可以他作代表,但事实上不相同。无论讲工夫或讲本体,他和他老哥的体悟都不一样。最显明的例子是程明道从“万物一体”说“仁”(3),又从“觉”说“仁”(4),“觉”和“仁”这两个观念是相连的。但程伊川就是不喜欢以“觉”说“仁”,所以,后来朱子继承程伊川,拼命批驳“以觉说仁”;再进一步,又批驳以“万物一体”说“仁”。在朱子的“仁说”里,这是个很重要的问题,而且从这个问题能牵连到很多其他的问题,可见程伊川和他老哥的想法不一样。当然,笼统地说,他们都讲儒家的学问,都差不多。但是这样一来,不但二程差不多,我刚才所举的九个人也都差不多,都属一个系统。因此我们不能这样看,他们之间是有不同的。

    北宋前三家讲工夫不由《大学》讲,这很特别,平常人都不了解,现代人更不了解。现代人根本不讲工夫,但宋明儒学问,讲本体必讲工夫,本体、工夫一定两面讲。这在西方哲学中就差了。西方哲学当哲学看,重视理论的分解,而不重视工夫,工夫就是所谓的“实践”。因此,他们在这里不谈实践。但在这个地方,东方的学问就不同了。我们为什么讲心体、性体、道体这些东西呢?这些都是理论。我们之所以如此讲,是因为我们有工夫,而在工夫中能了解这些道理。所以,讲道体就含着工夫,讲工夫就印证道体,这两面一定是相应的。不光儒家如此,道家和佛家也是如此。

    西方人讲道德哲学,很少人讲工夫。譬如康德的《实践理性批判》也照着《纯粹理性批判》的方式来讲,分为“元素论”和“方法论”。这是模拟逻辑中的元素论和方法论(旧的逻辑是如此讲法)。《实践理性批判》中的“方法论”其实就是讲工夫。他讲工夫讲得很简单,但也很中肯。然而这只是初步,分量很少,和“元素论”不相称。他讲《纯粹理性批判》也是这样,前面讲了一大堆,“方法论”的部分却只有一点点,虽然比《实践理性批判》的“方法论”多一点,不过大体还是不相干的、零碎的。

    北宋前三家讲工夫,不从《大学》的格物致知这里讲,到了程伊川、朱子,才表彰《大学》,才从格物穷理这里讲。程伊川由此提出两句口诀:“涵养须用敬,进学则在致知。”(5)“进学则在致知”是就格物穷理而言。朱子对此最有兴趣,终身信守不渝。但是这样讲道德实践(成圣成贤的工夫),是不中肯的。这点朱子未能明察。这样讲工夫,我名之曰“顺取的工夫”。我为什么说以“顺取的工夫”讲道德不中肯呢?因为这是混知识为道德,把二者混在一起。这样是不行的,康德就是要把它们分开,以讲知识的态度来讲道德,这是个大混杂。北宋前三家,以及后来的胡五峰、陆象山、王阳明,乃至刘蕺山,都不这样讲,都不由《大学》格物穷理的顺取之路来讲。顺取之路就是顺着我们眼前之物,即物而穷其理,以此决定道德的实践,也就是以知识决定道德。但是北宋前三家根本不讲《大学》,或很少提到《大学》。但你们不要以为他们不讲工夫,他们都讲工夫的。只是大家对此都不注意,不发生兴趣,在观念上把握不住,而被“太极”等玄而又玄的观念所吸引住了。陆象山、王阳明、刘蕺山就正式讲工夫,并且正视这个问题。这七个人所讲的工夫就是所谓的“逆觉之路”。讲道德实践、讲工夫,“逆觉”是最essential,这点被他们把握住了。能把握住这点,就是把道德当道德看,不当知识看,不是用讲知识的态度来讲道德。这样很自然就把二者分开了。

    照现代人的看法,朱子那条路是不行的。可是在以前,大家却把他看作理学家的正宗,以为圣贤工夫不能离开他的路。大家都认为他是传圣人之道————也就是教人如何成圣,如何发展我们的道德人格,使人品挺立————他的规格还是落在道德上,因此他是正宗。以前的人之所以这样想,其原因何在?对此我们也应当做个同情的了解。在西方,从苏格拉底开始,经过柏拉图、圣多玛,直到康德以前,大体还是以讲知识的态度来讲道德。古人不十分能把道德和知识分开,在中国也是如此。朱子取得了正宗的地位,因为这是“下学而上达”。但孔子所说的“下学而上达”未必就是朱子所表现的那个形态。以前的人总是笼统,不十分能分别开来。

    在此,我们做个同情的了解,大概可以这样说:他们是广泛地、笼统地从教育的立场着眼。教育就是教人做人之道,是人的具体生活。因此,由人的具体生活整个地看,也就是由教育的立场广泛地看,朱子的方法是正宗。这“正宗”是从教育的立场来说的,他们由具体的生活整个地来看人,而不像现代人一样,分别知识的一面和道德的一面。一般人这样笼统地看,觉得朱子的方法较好、较平实,所以他能取得正宗的地位。这是我们以同情的态度所了解的。但是若照他们的看法,朱子是正宗,那么其他的人不走程伊川、朱子的路,就不是正宗吗?若照前人的看法,这些人都不是正宗。所以朱子不喜欢程明道,但是也不批评他。这样从一般的教育来看,从具体生活的全部来看这个问题,是可以的,因为具体生活需要知识,也需要道德,甚至需要宗教信仰、民主政治等,这全部都得包括进去。

    但是以前的人讲宋明理学,都推尊孔子,以孔子为儒家的大宗师。孔子以后成个传统,就叫作Confucian tradition。孔子并非套在尧、舜、禹、汤、文、武、周公这个系统之内,作他们的骥尾。假定把孔子套在这个系统之内,由他往上溯,这就叫作“周孔并称”。唐、宋以前都是周孔并称。由宋儒开始,才了解孔子的独立价值,了解他在文化发展中有独特的地位,不能简单地由他往上溯,而作为尧、舜、禹、汤、文武、周公的骥尾。宋儒的贡献在此。所以由宋儒开始,不再是周、孔并称,而是孔、孟并称。这很不同,表示这个时代前进了一步,是个转折的关键。

    孔、孟并称,则孔子本身可以开一个传统,孔子本身在中国文化上有个独特的地位。到了孔子,开始政教分离。假定以尧、舜、禹、汤、文、武、周公为主,就是以政治事业为主,以业绩为主。孔子并没有做皇帝,没有称王,有其德而无其位。所以我们可以笼统地说,到了孔子,是政教分离。孔子的地位是“教”的地位,不是“政”的地位。所以孔子本身含一个传统。宋儒就把握了这一点。在内圣外王中,“教”的地位主要是指内圣。这是宋儒所共同承认的,朱子也应当承认。北宋的周濂溪、张横渠、二程的贡献就在这里:以内圣做主。既然以内圣做主,那么首先讲的就是道德。什么是“内圣”呢?就是内而治己,做圣贤的工夫,以挺立我们自己的道德人品。“外王”就是外而从政,以行王道。内圣的工夫是每个人都能做的,就如孟子所说:“求则得之,舍则失之,是求有益于得也。”外王就不一定了,它是“求之有道,得之有命:是求无益于得也”。内圣的工夫不但是每个人都可以做,而且必然能做,这是第一义。既然这第一义为宋儒所共许,那么朱子也得承认。

    朱子是理学家,以道统自命。而道之所以为道,是在内圣方面,不在外王或业绩方面。既然如此,我们就得照内圣说;而周濂溪、张横渠、程明道、陆象山、王阳明、刘蕺山这些思想家正是照内圣说。而照内圣说时,逆觉正是本质而重要的关键,而格物穷理的顺取之路反不相应。所以,以逆觉做主的工夫是本质的工夫。这并不是说在我们的具体生活中不需要知识。就具体生活的全部而言,我们也需要知识,也可以做旁的事情。你若喜欢念数学,也可以去念,这并不妨碍你。但在这里,决定轻重本末的原则何在,不可不辨。这一点朱子并没有照察到。一般人承认朱子是正宗,可是他们不一定了解真正的问题。这样一来,即使不就现在来说,而就以前人的看法来说,朱子的这种讲法也不一定很恰当。不过一般人公认朱子是正宗,而他也自以为是正宗,以为这样讲最好、最恰当。事实上,当他自以为如此的时候,他的心思就没有提上来,而和一般人差不多了。这就不够了。

    这样大体说来,工夫之不同就决定对于本体的体会之不同。朱子定格物穷理的路,所以他对于心、性、道的体会和走逆觉之路者对于心、性、道的体会不一样。两者就在这里分开了。这里的差别并不很多,因为他们所讲的虽很多,但论点很集中,就在于这一点上。可是这么一点差别就造成很大的影响,因为他们的问题都是由这里出发的。

    照朱子的工夫所了解的心,是属于“气之灵”之心的;心属于气,是形而下的。他没有孟子或王阳明、陆象山所说的“本心”。他一说心,便属于气,是形而下的。但什么是形而上的呢?就是理。性是形而上的,性即是理。所以在这里,心与理为二,是分开的,合不到一起去。因为心是属于形而下的,而性是属于形而上的,性即是理,所以理里面就没有心的活动成分。道体也是如此。所以朱子所了解的性体、道体,用现代的词语说,是“只存有而不活动”,也就是所谓的“只是理”(mere reason)。这不合乎先秦儒家的体会。先秦儒家对于性体、道体不是这样理解的。但是照朱子那种分解的路,他自然会这样去理解。他以为这样的理解最正确,而别人的理解是大糊涂。

    依照逆觉之路来了解,心不是形而下的,不是“气之灵”,而是应以孟子所说的“本心”来看,这就是所谓的“心体”,心就是本体。这时,心不是属于形而下的,不是属于气的,心就是理。这时,心以理言,不以气言。譬如王阳明的“良知”,不能说是属于气的,若属于气,那就成了形而下的,那就糟了。所以心体以理言,它就是理,因此说“心即理”。陆、王可以说“心即理”,但朱子不能说“心即理”,只能说“性即理”————心和理是两回事,属于两个范畴:性是理,属于形而上的范畴;心是气,属于形而下的范畴。两者不同,必须分开。所以我就用两句话来分别这两种本体。照逆觉之路所体会的本体,是“即存有即活动”。朱子所了解的本体是“只存有而不活动”,因为活动的成分都属于气,都塌落下来了。心也属于气而下落、旁落了。心当然有属于气的,譬如我们现代所说的“心理学的心”(psychological mind)便属于气,它是材质的(material)。但是“良知”及孟子所说的“本心”不是心理学的。用康德的话来说,它是超越的(transcendental),不能用气来说。所以我用两句话就把它们分开了。这两句话不是随便加上的,你仔细看看,就知道必然是如此。活动的成分在于心,只有心才能活动。没有心,而只有理,是不能活动的。可是你不要一看到是活动的,就说它是形而下的,是属于气的。活动有属于气的,也有不属于气的。这点朱子没有弄清楚。后来朱子和陆象山之间的争辩,也还是这个问题,其关键还是在这里,对于本体的体会不同,工夫自然也不同,为什么不同呢?就是在这点上。

    我看出这点之后,先把北宋前三家讲明白,再把程伊川讲明白。然后我又看出南宋的胡五峰还是合乎北宋前三家的意义,也合乎儒家的原始意义。我刚才说本体是“即存有即活动”,这是先秦儒家的古义,先秦儒家的《中庸》《易传》都是这样去体会的。譬如《论语》中孔子论仁,仁不只是个理,它是心,也是理。但照朱子的讲法,仁只是理,不是心。光许说仁理、仁道,而不许说仁心,这是很离奇、古怪的,也违反人之常情。但是照朱子的分解,仁只是理,说理、说道可以(道也是理),但不能说心;心是属于形而下的,属于气。可是孔子正是从“不安”来指点仁(6),“不安”不是心吗?所以朱子的头脑不能讲《论语》,也不能讲《孟子》《中庸》《易传》,而只能讲《大学》,另外加上《荀子》。他的头脑是荀子的头脑。所以我特别重视胡五峰这个人,把他表彰出来。虽然他没有程、朱、陆、王那样显赫的地位,但不妨碍其义理间架有独特的意义。

    《心体与性体》第二册讲程明道、程伊川、胡五峰这三个人。第三册专讲朱子,其量最多,对朱子的学问做详细而有系统的叙述。第一册则是讲周濂溪、张横渠这两个人。朱子的文献最多,“语类”有一大堆,另外还有“文集”。光看“语类”并不够,还要看“文集”。“文集”当然很多,但只看相干的。他的文献太多,一般人哪能看得完呢?所以凡讲朱子的就把“语类”拿来,随便抄些前五卷中讲天地、阴阳、鬼神的那几段。因此,朱子的学问向来也没有人真正能了解。随便引他几句“语类”上的话头,是不能了解他的。当然,在了解之后,随便引他的几句话来讲旁的问题,那是无所谓的,不算不负责任。但是在正式讲朱子的学问时,就不能这样讲了。可是朱子的文献这么多,要怎么讲呢?这你就得了解他思考的过程,了解他生命集中而真正用功的问题是什么,从哪里开始。他是从“中和”问题开始的。

    这“中和问题”从程伊川开始就弄糊涂了。苏季明问他,一问再问,越问越复杂(7)。这个问题本来很简单,《中庸》云:“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文句很清楚。但是这问题让程伊川一考虑,就考虑得很复杂,并且也影响到了朱子。朱子用功思考“中和问题”,真是费了很大的劲,那时他三十七岁。他三十二岁见他老师李延平时,李延平就让他研究这个问题,从这个地方入手做工夫。不过他当时并不能了解这个问题。到了三十七岁的时候,他才正式开始思考这个问题,那时他的年纪已不小了。他二十四岁就中了进士,当然也看了些书,知道一些东西。但这样知道的东西是不能算数的,一个人的思想要能定住,能像孔子所说的“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能有明确的立场,这是需要下功夫、切实用功的。所以尽管他以前知道很多,但都不能算数,要到这个时候,才真正开始用功,思考这个问题。这个问题费了他好几年的工夫。可是这个时候,没有人了解“中和问题”,也没有人像朱子那样,由“中和问题”讲起。因为这个本来很简单的问题,被他弄得非常复杂,把人都弄糊涂了。并且他还有“中和旧说”和“中和新说”之别。旧说是他三十七八岁的时候想的,那时他自以为了解了“中和问题”,连续和张南轩在信中讨论(8)。到了四十岁的时候,他忽然觉得这通通不对,以为从前所说的都是荒谬、乖戾的,而予以放弃。这放弃的就是“中和旧说”,觉悟后所成的定论就是“中和新说”。“中和新说”一旦定了,他的系统便大体定了。“中和新说”之后,接着他又写《仁说》,这样一气连贯下来。“中和说”和“仁说”这两个重要的理论定了,他的全部系统也就定了。

    所以,我首先费大工夫去整理“中和旧说”和“中和新说”,从程伊川讲起,把它们弄清楚。朱子的文献之编排和选录就要从这个问题上着手,由此牵连出去。了解了这个问题,也就了解了他的全部学问。但是在《宋元学案》里头,《晦翁学案》编得最坏,因为黄梨洲不知从何处下手。朱子的文献有那么一大堆,究竟要从哪里选录,来代表他的学问呢?只好这里抄一点,那里抄一点。程明道、程伊川和朱子三人是理学家的重镇,但是他们的学案在《宋元学案》中却写得最坏。《晦翁学案》之所以写得不好,是因为他的文献太多,一般人不能了解其学问的发展,把握不住其脉络,所以不知如何取舍,以黄梨洲的博学都不行,编得杂乱无章,这是因为他对中和问题不了解。但他也不是不知道有这个问题。他知道有这个问题,但对于其中的曲折了解不够,掌握不住,所以这个学案编得不好。

    《明道学案》和《伊川学案》做得也不好,其缘故在于程明道和程伊川所留下的文献中有一大部分是“二先生语”,表示这是他们两人所留下来的话。但是其中哪些是程明道的话,哪些是程伊川的话,却混在一起而分不开来。这些话既然混在一起,看起来都差不多,那么要归诸程明道也可以,要归诸程伊川也可以。朱子的了解如刚才所说,是以程伊川做标准,凡是不合于程伊川而为程明道所说的话,他大体皆不喜欢。所以,“二程”只成了“一程”。但事实上,“二程”是二程,不是一程。黄梨洲写《宋元学案》时还是分不开来,把许多程明道的话归于程伊川,把许多程伊川的话归于程明道,也没有章法,这里抄一点,那里抄一点。所以这两位大家的学案都写得很坏。因此,在这里我们不能看《宋元学案》。要了解朱子的学问,也不能看《宋元学案》,非看他自己的文献不可。

    所以我费了大工夫把程明道和程伊川的文献分开,并加以整理。这需要一个鉴别的功夫。这不是考据问题,不需要考据的证据。因为这并不是说你这个版本分不开来,我发现另一个版本,却把它们分开了。这不是考据的问题,而是了解的问题、义理的问题。能了解义理,自然能断定哪些话一定是程伊川的,哪些话一定是程明道的。他们兄弟俩的性格不同,对于本体和工夫的体会也不同,而这些不同都是可以决定的。但这需要理解,如果不理解的话,就会像冯友兰的《中国哲学史》一样,有些话明明是程明道的,他却把它们摆在程伊川那里。这是因为他不了解,义理没弄清楚,程明道、程伊川兄弟俩的性格不同,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但是性格的不同对于义理的理解和体会究竟有什么影响,一般人却看不出来。所以我费了大力气,去抄那些文献。这需要从容的工夫,若急着写论文就不行。我把他们的文献抄了好几遍,抄得久了,就看出自然的次序来。整理的结果,程明道有八篇,程伊川也有八篇,都在《心体与性体》里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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