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第十八讲 宋明儒学概述

首页书架加入书签返回目录

请安装我们的客户端

更新超快的免费小说APP

下载APP
终身免费阅读

添加到主屏幕

请点击,然后点击“添加到主屏幕”

里面。这样决定了以后,就可以讲他们的学问了。所以我们得重做《明道学案》《伊川学案》和《晦翁学案》。《宋元学案》中这三个学案完全不行,也只有这三个学案有问题,其他的学案没有问题。譬如说,《濂溪学案》没有问题,因为周濂溪只有那么一点文献,黄梨洲把它们都摆进去了,当然没有问题。《横渠学案》也没有问题,因为张横渠的文献主要是《正蒙》,而黄梨洲把《正蒙》通通抄进去,再加上《西铭》等著作以及一些语录,当然没有问题。所以讲这些问题,要理解才行。

    尽管我们说朱子的格物穷理之路不对,他过分重视“道问学”也不恰当,但他毕竟还是个大理学家。他的头脑是荀子的头脑,思路也有点类乎柏拉图的形态。但是中国学问发展的方向与西方不同。儒家由孔孟开始,首先表现的是海德格尔(Heidegger)所谓的“方向伦理”(9)。《论语》《孟子》《中庸》《易传》都属于方向伦理,而后来的周濂溪、张横渠、程明道、胡五峰、陆象山、王阳明、刘蕺山所讲的,也都是方向伦理。方向伦理在西方是由康德开始的。康德以前的伦理学,海德格尔称之为“本质伦理”,这个名词用得很恰当。后者是由本质方面来决定道德法则,决定什么是善,这正好是康德所要扭转的。在西方,首先出现的是本质伦理。柏拉图所讲的就是本质伦理,正如康德所说,是以存有论的圆满(ontological perfection)来决定善(10),以存有来决定善。康德则反过来,不以存有来决定善。因此由康德开始,才有方向伦理。但儒家一开始就出现了方向伦理,到朱子才出现本质伦理,正好与西方的先后次序相反。当然我们也可以说,先秦时荀子就是讲本质伦理。但是荀子在先秦没有取得正宗的地位,而后来的理学家也不喜欢他。其实朱子应当喜欢荀子,因为他们都讲本质伦理,就儒家而言,这显然不是正宗。但无论如何,讲本质伦理而成个柏拉图或圣多玛也不容易。

    朱子讲本质伦理,重视客观存有,这也不坏,也有其价值,正如柏拉图、圣多玛在西方也有其价值一样,但是尽管有价值,正确不正确的是非标准也仍然要分别,而不能含混。所以朱子的学案需要仔细整理一下,使之眉目清楚,然后宋明六百年的学问的思路才能分别开来。因此,在我写了三册《心体与性体》之后,从陆象山到刘蕺山这一段的学问就已经安排好了,但我一直没有写出来。以后陆续发表了一些,直到去年才完全写成。现在这本书已经校完,即将出版(按:现已出版)。这第四册很重要,你们可以仔细看看,因为儒家内圣之学的最高峰就在这里。但是你们得先了解前三册才行。前三册弄不清楚,这一册也不会懂的。

    我刚到台湾的时候,就写了一本叫“王阳明致良知教”的小册子。那时我对王学与其他理学家间的关系并不很清楚。王学尽管可以独立地讲,但若要讲得恰当、了解得精切明确的话,最好还是不要独立地讲,因为王阳明究竟还是理学家。我那时弄不清楚朱子与周濂溪、张横渠、程明道、程伊川之间的关系,所以凡牵涉这方面而下的判断多半不可靠。所以这本小册子我就不要了,只保留其中的《致知疑难》一章,附在《从陆象山到刘蕺山》中讲王阳明的那一章后面。

    所以人的理解往往分几个层级往前进,我从前当然也了解一些东西,但这些是不能算数的。譬如,我现在可以客观地把一些学问讲给你们听,但是你们在了解的过程中究竟能吸收多少呢?哪几个观念能够进到你生命里面呢?这些都很成问题。从你们自己吸收学识的过程而言,这个问题很麻烦。这需要一层一层往上翻,一段一段往前进。我到香港时已经五十多岁了,理解程度也比较高。以前我不了解,这没关系,因为昨天我不了解的,今天还可以了解。那时我的理解程度高,了解得也比较恰当。所以《才性与玄理》《心体与性体》《佛性与般若》这些五十岁以后写的书都比较可靠。但要到这个地步,需要下功夫,不是光了解几句话就行的。譬如关于佛教从南北朝以来六七百年间的这一段发展,我开始也知道一些,但这不能算数的。这需要依照中国吸收佛教的发展,客观地展示出佛教的各大宗派之来龙去脉;此外还要看一些文献,才能把每个观点都安排得很恰当。我在这方面共下了八年的功夫。至于我五十岁以前所写的那些书,你们不要看。

    一般人并不是聪明不够,而是对文献所下的功夫不够,只是随便引一点,发挥一下。这是不负责任的,不能算数的。这只是表现自己的聪明,主观地发挥自己的一套,而不是做客观的了解。所以我们必须提高理解程度,必须通透。而这套功夫完全是学究的功夫,是急不得的,要慢慢来。当然我们不必像考据家那样,到处去查数据、找版本,但是相关的文献必须随时注意。譬如讲朱子的“中和问题”,凡有关“中和问题”的起码资料都得一步一步地去了解。而这需要下功夫,功夫下得久了,每个概念自然会归到其恰当的地位。通常我们在开始研究一个问题时,概念都是浮动的,到后来才逐渐定住。但其实浮动的并不是概念,而是我们自己。概念本身自有其恰当的地位。因此,主观的了解很难与客观的原意相合。这种功夫非做不可,这样才算学术,才能显出一个客观的地位。但是现代人谁肯去做这种功夫呢?大家都急着成名,大学刚毕业,就说孔夫子当年三十而立,我们现在到了三十岁还没有立,要赶紧立。三十岁得到了博士,以为也得到了学问,就想出大部头的书,事实上根本不行,这才只是刚做学问。博士只是个入门,只表示你可以吃这行饭,并非表示你有学问。所以这些功夫一定要做。人到了三十几岁,就进入了中年时期,既想成名,又想建功立业。中年人的事业心很重,心思容易分散。

    我就举唐君毅先生做例子。唐先生的理解力高得很,他的思想在三十岁以前就成熟了。他写《道德自我之建立》,写得很好,那时他的思想就已经定了。他在大学教中国哲学史,他那些关于佛教、宋明理学的书都是根据这时候的了解而写的。三十岁以后,将近四十岁的时候,我们到香港。最初的十年,在艰难困苦中,他没有做学究的功夫,只是根据他以前所了解的程度来讲文化,也讲得很好。他讲文化问题的那些文章都很好。这样一直发展到五十岁。所以唐先生从三十岁到五十岁这二十年间,讲道德自我之建立、讲人生之体验,乃至讲文化问题的那些文章,都很不错,也到达了最高峰。

    五十岁以后,他出来办新亚书院,参与校政,事业心一重,精神就散了。当然办事并不算错,因为儒家讲内圣外王,办事是应当的。但是一办事就影响到做学问。虽然办事对于人生的主观体验没有妨碍,但对于真正做学问却有妨碍。所以唐先生在五十岁以后的二十年间,在学问上并没有多大进步。虽然他写了许多书,像《中国哲学原论》就有好几册,其中疏通致远,精义络绎,但这些书在客观理解上,也有许多不甚妥帖处。这些书大体只能当作rough work看,是需要修改的。因为他还是根据他三十岁左右时所了解的程度来写,在理解的程度上并没有进步,只是扩大了材料的量。既然他的理解能力那么高,读书又读得快,那么问题的关键在哪里呢?就在于这二十年间他的心思分散了。要做这些功夫,必须关起门,静下心来才行。他白天要办行政,和别人斗争,晚上回家还要看书、写书。他看书虽快,其实都很粗略。他的引证大体不甚可靠,因为他太忙了。这些错误很容易改正,但是他的理解程度却无法改进。他的理解程度在三十岁以后,并没有多大的进步,所以我常常替他惋惜。学术问题属于客观了解的问题,而不属于主观境界的问题,不属于个人的思想。凭个人的思想可以讲文化问题,但不能讲客观的学术问题。所以,唐先生的学问成于五十岁以前,发展到五十岁为最高峰,而且他的性格也适合于讲文化问题。

    因此,这种功夫一定要下,而且理解程度要够才行。朱子到三十七岁才开始思考问题。一般人四十岁以前的了解程度是不够的,还在奋斗,还在摸索。现在一般人得博士学位,都在三十岁左右,当教授在四十岁左右。但是这时他们还不能真正处理问题,所写的论文也都是试探性的,是不能算数的。可见要了解一个问题是很难的。假如你要讲文学的理论基础,那么你要对文学形成一个清楚的概念,这是很不容易的。你非得在文学的领域里下几十年功夫不可,创作、欣赏、批评,各方面都要有相当多的知识,而且理解还要透彻,才能对文学形成一个概念。等到形成概念以后,你才能根据这个概念反省文学的理论基础,因为那些理论基础都含在这个概念里面;而不要在这个概念以外找一些不相干的概念来瞎扯。但这是很不容易的。当年刘勰写《文心雕龙》的时候,就是对文学有了一个清楚的概念。就是老式的文学理论,也得达到刘勰写《文心雕龙》时所达到的理解程度。《文心雕龙》就是讲文学,并没有牵扯到不相干的东西。你能了解文学吗?能了解哲学吗?我们通常念哲学,起初都只知道一些名词,以后摸索着前进,到了对哲学形成一个概念的时候,才可以讲哲学。但是要对哲学形成一个概念,并不容易,要经过多少工夫!

    所以我这几年来想一想,决定还是要把《从陆象山到刘蕺山》这部书写出来。这是最精微的一部。虽然其理路、思路在前三册中已经开出来了,但还是没有进到里面去讲,还是不够的。关于此书,我曾发表好几篇文章,但关于陆象山那一章始终没有写。陆象山和朱子之间的争辩我于二三十年前在《心体与性体》中就写出来了。那是讲他们两人间的对辩,由于牵涉较多,文献较丰富,所以较容易讲。但是陆象山本人的学问却很不好讲,因为它太简单了。他的话多半是批驳朱子的,而他本人的主张却很难讲。要讲的话,简单几句话就讲完了,写来不能成章。所以,关于他本人学问的风格以及其内部义理的大纲,我一直无法下笔去写。它们只是几句话,像“先立其大”(11),一句话就说完了,怎么能成一章呢?到了去年,我才把它们综合起来,采用一种特别的方式,扼要地写出来。我们必须先对他本人的学问综合地提出来,然后才能讲他和朱子间的辩论,以此充实之,并了解他本人的学问。

    王阳明的学问就比较好讲,因为它是分解的。陆象山的学问不是分解的,他所假定的分解部分都在《孟子》那里。王阳明的学问则是假托《大学》的分解来对治朱子、扭转朱子,所以比较好讲。但是从王学提出来之后,后来王学的发展,由王龙溪经过泰州派、江右派到刘蕺山,其中的问题都很精微,并不很容易讲。平常一般人讲宋明理学,也讲不到这些问题。这些问题从心学发展出来,比北宋时期的问题精微多了。

    王学的发展分为三派:王龙溪、钱绪山属于浙中派,在王阳明的家乡;王艮、罗近溪属于泰州派,在江苏;聂双江、罗念庵属于江右派,在江西。要了解这三派,必须费一点工夫,不要跟随一般人的了解。一般人都根据《明儒学案》来了解。黄梨洲编《宋元学案》和《明儒学案》,在文献上和学术史上贡献很大。他在这方面似乎不算外行。他看了那么多的文献,当然懂得一些。但这种了解都是表面的,并没有深入其中。《明儒学案》是他最用心写成的。虽然他对王学从无微词,但是他对王学并无真正的了解,对于王学后来的发展,像王龙溪、罗近溪、罗念庵、聂双江等,他不了解。他在每个学案前面都有个综述。一般人都是参考这综述,然后照着去讲。但是他的判断多半不对。譬如,他说江右派是王学的嫡传(12),就完全错了,这表示他不了解江右派。他又把王龙溪看作禅(13),因为王龙溪说了些很玄的话,一般人不能了解,隔得太远了,就说他是禅。以前的人都以禅为忌讳,但实际上都是瞎忌讳。黄梨洲对泰州派也是如此,把罗近溪等人都看作禅(14)。他只想保住王阳明的儒家地位,不让他的弟子把他的学问变成禅学。但这只是依外部的、不相干的立场来决定其理解。

    事实上,江右派中除了几个及门弟子能继承王阳明的规范外,其他的人大体都不可靠,尤其是首先发难攻击王龙溪的聂双江和罗念庵。王龙溪或许有些乖张之处,或许与王阳明有点距离,但是聂双江、罗念庵批评他的那几点都是外部的、不相干的。就这几点而言,批评王龙溪就等于批评王阳明。王阳明的那些及门弟子也受到这两人的影响,其思想也脱离了王学的立场。但是聂双江、罗念庵根本不能了解王阳明的学问。现在黄梨洲说他们是王学的嫡传,完全是不着边的、荒谬的。在那些及门弟子中,只有两三个守得住他们老师的学问。王阳明在江右的学生很多,因为他一生的事业都在江右,他的军事行动(如平宸濠)都在江右。那时正是他的事业、学问鼎盛之时,天下闻风而来的人很多。但是这些人不一定能了解他的学问。

    聂双江、罗念庵的影响这么大,为什么不了解王阳明呢?这其中必有理由可说。我们先不谈他们的理解问题。事实上他们根本不是王阳明的及门弟子。聂双江生平只见过王阳明一面。他当时在政治上地位相当高,并不低于王阳明。王阳明的功业虽大,但官阶不算高。他只是江西巡抚。巡抚不是正式的官,而是临时派的。最后王阳明到广西剿匪的时候,聂双江和他通了一封信。他有答信,这是王阳明最后一封答复的信,也就是《答聂文蔚书》(15)。这是一封很有名的信。从这封信可以看出,王阳明对聂双江没有多大的影响。聂双江这时才开始问学。而王阳明在广西平定内乱后,在回来的途中就死了。聂双江听到王阳明去世的消息后,自己在家里设了一个牌位祭拜,执弟子礼。他们之间的关系仅止于此。从他和王阳明往来的信中来看,他刚开始接触“致良知”说,尚未了解它。当然王阳明死后,他也可以看看书,慢慢进步。但是他这时已有了成见,而且岁数也不小了。他大体未脱北宋诸儒的窠臼,对于陆、王如何由北宋诸儒一步步迂回地转出来的艰辛历程全无了解。

    再说罗念庵,他更不如聂双江。他是江西的一个乡下人,平常读读《传习录》。王阳明在世时,《传习录》已经出版,并且在社会上流行了。但他从未见过王阳明,也未与王阳明通过信。他也是停留于北宋诸儒的观念,对于当年陆象山何以要批驳朱子、扭转朱子之种种关节全不能了解。王阳明死后,他并未执弟子礼。他并不承认自己是王阳明的学生。王阳明的大弟子钱绪山和王龙溪(他们是王阳明的同乡,和他相处最久)编王阳明年谱的时候,罗念庵也参与了一部分的编纂工作,钱绪山便写信请他拜门为弟子。他最初并不答应。他认为自己并未及门,不能强充弟子,否则于礼不合。这话表面上说得冠冕堂皇,但其内部必有隐衷。他不一定赞成王阳明那一套,也不一定能了解他。可是钱绪山、王龙溪硬是要拉他进来,还替他做证,证明他是王阳明的弟子。他这样才勉强加入。由于这个缘故,所以后来他和聂双江首先发难攻击王龙溪。在这种情形下,黄梨洲如何能说聂双江、罗念庵等人得王学之真传呢?这话很难说得过去。

    他们为什么会这么讨厌王龙溪呢?王龙溪在王阳明的弟子中年龄最长,也最聪明,而且才气最高,颖悟过人。虽然钱绪山也是大弟子,但却是老实人,较平实。所以王龙溪难免气盛,令人难堪。同是及门弟子还无所谓,但聂双江、罗念庵并非及门弟子,就不免感到不痛快。由于这种情绪作祟,他们便首先出来发难,批评王龙溪。

    我们现在客观地看当时的文献,可知他们所提出的责难大体是不中肯的。这些文献现在很少有人去读,但却是王学中的大争辩。于是我把这三派的理路疏导清楚。王龙溪、罗近溪才是王学真正的嫡系。聂双江、罗念庵并不代表真正的王学,他们已经离开王学的路子回归到北宋,但又仍在过渡之中,还未成熟。这种过渡是向刘蕺山而趋。刘蕺山是最后的理学家,他暗合胡五峰的路子。我们说过,胡五峰开始消化北宋诸儒,刘蕺山便属于这个间架。所以他是由王学出来,回到胡五峰所继承的“濂溪————横渠————明道”那条路上。所以宋明理学应有三系:陆、王是一系;伊川、朱子是一系;胡五峰、刘蕺山又是一系。在这三系中,陆、王这一系是直承孟子而来,胡五峰、刘蕺山所继承的“濂溪————横渠————明道”这一系是宋儒的正宗。这两系最后合在一起,是一个大圆圈中的两个来往。剩下的问题就是如何与程伊川、朱子一系相辩驳,经过消化而结合起来。这其中的脉络大体如此。

    刘蕺山的路子是顺着胡五峰的脉络下来的,是根据张横渠“尽心成性”的观念下来的,先是“心性分设”。照陆、王的讲法,心即是性,心体即性体,且同时即道体。程伊川、朱子讲心与理为二,即是由“心与性为二”引申出来的;前者是派生的,后者是根源的。胡五峰最初还是心性分设,所以主张“尽心以成性”。这个“成”是形着之“成”,而不是本无今有之“成”。性是本有的、先天的,但却是潜伏的。由潜伏的变成实现的而呈现出来,须靠“尽心”,此即所谓“尽心以成性”。这个观念是张横渠首先提出来的,与孟子的路子有关。但孟子说“尽心知性”,而非“尽心成性”。“尽心知性”是从心上说性。但在濂溪、横渠、明道、五峰、蕺山那里,都是“心性分设”。为什么呢?因为他们是由《中庸》《易传》开始,先讲道体,再讲性体,然后向内返,讲心体。先秦儒家是由《论语》《孟子》开始,向《中庸》《易传》的最高境界发展,宋儒则由最高境界向后返,其过程不同。宋儒由《中庸》《易传》开始,先讲道体、性体,这是客观地讲。但是这样我们如何了解道体、性体之具体内容和真实意义呢?这要靠“心”,而归于《论语》《孟子》,所以要讲“尽心成性”。这“成”是工夫之“成”,不是本无今有之“成”。这样一来,心的内容与性的内容必然相同。所以对于道体的体会,不论是从心上说,还是从性上说,都是“即存有即活动”。这样才能讲“尽心成性”。但朱子不能说这话,他只能说“格物穷理”,使形而下的心合于性(理)。陆、王也不说“尽心成性”,而说“心即理(性)”。这三种态度就决定了三个系统。

    就胡五峰、刘蕺山一系而言,心性虽分设,但同时是“即存有即活动”,最后还是完全合一,主心即理,不过中间经过了一个回环。陆、王则不经过这个回环(程伊川、朱子走知识的路,也没有这个回环)。所以,这两个系统可以合成一个系统,为儒家的正宗。伊川、朱子不是儒家的正宗,我称之为“别子为宗”。什么叫“别子”呢?这是根据《礼记》而来的(16)。譬如说有弟兄两人,老大是嫡系,是正宗,继承其父;老二不在本国,迁到他处,另开一宗,而成另一个系统,这就叫作“别子为宗”。朱子就是居于这样的地位。现在那些拥护朱子的人一看到“别子为宗”,就很不高兴,以为有伤朱子之尊严。其实这又伤了他什么尊严呢?他能另开一个宗派,岂不很伟大吗?朱子传统是朱子传统,孔子传统是孔子传统,两者不必完全相合。朱子距现在有七八百年,我们现在读《四书》都要通过他的注疏。孔子隔我们太远,朱子隔我们近一些,所以他得到这个便宜,被看成正宗。

    刘蕺山这派的学问并不是纯粹的王学,也不同于伊川、朱子一派,而是顺着胡五峰消化北宋前三家的路子下来,先是“心性分设”,再以此吸收王学。它是这么一个间架,也有它的好处。陆、王一派由心讲起,自然有其精彩处,有其直接、简易处,但也有其毛病;而这些毛病在胡五峰、刘蕺山这条路上是可以避免的。一般人所感觉到的心学之病,在此可以避免。对于这个间架,黄梨洲不能了解。他对于江右派的判断固然不对,对于他的老师也一样不了解。刘蕺山同黄梨洲的父亲是好朋友。黄梨洲的父亲是东林党,被魏忠贤所杀。所以他曾袖怀长铁锥,到北京杀太监。他年轻时奉父命从刘蕺山学,可是他对他老师的学问到底了解多少,却很成问题。他从学的时候还很年轻,以后又遭国家变乱,明室将亡,他便开始从事恢复的工作,参加军事行动,以后看看没有办法了,才回家读书。他完成《宋元学案》《明儒学案》,是他晚年(他活到八十多岁)的事了。他是通儒,很博雅,但对于理学本身的了解不够。他对于外部的东西如掌故、文献等很熟,但对于内部的义理了解得不够,真实功夫也不够。所以他对他老师的学问不太能了解,只了解一半。

    刘蕺山的学问是慎独之学,包含两层意义:一层是由心体上讲慎独,另一层是由性体上讲慎独。从心体上来讲慎独的是《大学》,也就是《大学》所说的:“所谓诚其意者,毋自欺也,如恶恶臭,如好好色,此之谓自谦,故君子必慎其独也。”“意”属于心,所以这是从心体上讲。从性体上讲慎独的是《中庸》,也就是《中庸》所说的:“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可离非道也。是故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莫见乎隐,莫显乎微,故君子必慎其独也。”因此,“慎独”一共有两层意义。黄梨洲对于他老师从性体讲慎独这一层完全不了解,他只了解从诚意讲慎独这一层。所以他写《明儒学案》的《蕺山学案》时,选了一大堆材料,但是无章法、无系统,看不出眉目来,可见他对他的老师了解得不够。

    刘蕺山的书就是所谓的《刘子全书》。我曾把他的重要文献都抄录出来,由此可看出刘蕺山学问的全貌。他的功夫很深,不过在说法(文字的表达)上有驳杂、有滞辞,有时故作惊人之语,带有明朝秀才的习气。明朝的秀才嚣张得很!每个时代的知识分子都有那个时代的习气,明朝的秀才也有其习气。明朝的政策从朱元璋开始就是重士轻大夫,对秀才特别客气。秀才是知识分子、是士,而不是大夫,因为他们还未做官。知识分子未做官,皇帝对他们就很客气,因为他们未食君禄,没有权位,不足以威胁到君权。所以每当皇帝要派人到民间查访时,都是用年轻的秀才,因为他们有冲劲,敢说话。这点朱元璋很聪明,但是一旦他们做了官,皇帝对他们就不客气了,因为他们食俸禄,又掌权。若是官吏敢耍权术,他就不客气,把他们一起杀掉;不但要杀掉,还要侮辱他们,这就是所谓的廷杖——就是在朝廷之上用杖打屁股。打昏的很多,打死的也不少。王阳明也挨过廷杖,但这不合传统儒家的规范。儒家讲“士可杀不可辱”,做大臣的也是如此。你既然让他做大官,给他朝廷的爵禄,怎么可以随便侮辱他呢?你侮辱他,就等于侮辱自己。明朝的秀才既然很嚣张,在乡间便常常是土豪劣绅。他们固然可以替老百姓讲话,但也可以欺负老百姓;因为他们是秀才,没有人敢得罪他们。刘蕺山有时还是不自觉地带有秀才的习气。他当然不会欺负人,但有时会说大话。讲学问得老老实实地讲,不能说大话。他的文章虽有些驳杂,也有不通之处,但其真实的意义不可掩,其中有真功夫。他不是徒托理学家之名,而是有真实的实践工夫的,所以最后能绝食而死。明朝崇祯皇帝吊死于煤山,福王在南京做了一年皇帝(弘光帝)就垮了,他便在浙江的家乡绝食而死。绝食而死并不容易。他不是一两天就死了,而是过了三十多天才死的。起初只是不吃饭,但还喝水;到后来,连水也不喝了,这才死去。这是殉国,也是替这门学问做最后的见证。所以讲理学讲到刘蕺山就完了。

    李明辉记录

    * * *

    (1) 陆象山见于《儒林传》。

    (2) 见朱子《知言疑义》。

    (3) 程明道云:“仁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莫非己也。”又云:“仁者浑然与物同体。”(《二程全书·遗书第二上·二先生语二上》)

    (4) 程明道云:“医家以不认痛痒谓之不仁。人以不知觉、不认义理为不仁。譬最近。”(《二程全书·遗书第二上·二先生语二上》)此条未注明为伊川抑或明道语,牟宗三断为明道语,今从之。

    (5) 参阅《二程全书·遗书第十八·伊川先生语四》。

    (6) 指《论语·阳货》篇“宰我问三年之丧”章。

    (7) 参阅《二程全书·遗书第十八·伊川先生语四》。

    (8) 《朱文公文集》卷三十二《答张敬夫十八书》之第三、第四书。

    (9) 海德格尔此文有张康先生的中译,见于《现代学人》第四期,题为《存在主义在当代思想界之意义》。

    (10) 见《道德的形而上学之基础》第二章中《由他律的假定的基本概念而来的一切可能的道德原则之分类》一节﹔又见《实践理性批判》第一部第一卷第一章《论纯粹实践理性的原则》定理四解说二。

    (11) 见《象山全集》卷十五《与傅克明书》。

    (12) 见《明儒学案》卷十六《江右王门学案》:“姚江之学﹐惟江右为得其传,东廓、念庵、两峰、双江其选也。再传而为塘南、思默,皆能推原阳明未尽之意。”

    (13) 见《明儒学案》卷十二《浙中王门学案》:“世之议先生者,不一而足。夫良知既为知觉之流行,不落方所,不可典要;一着功夫,则未免有碍虚无之体,是不得不近于禅。”

    (14) 见《明儒学案》卷三十二《泰州学案》:“阳明先生之学,有泰州、龙溪而风行天下,亦因泰州、龙溪而渐失其传。泰州、龙溪时时不满其师说,亦启瞿昙之秘而归之师,盖跻阳明而为禅矣。”

    (15) 见《传习录》卷二。

    (16) 《礼记·丧服小记》:“别子为祖,继别为宗。”郑注:“(别子为祖者)诸侯之庶子,别为后世为始祖者也。谓之别子者,公子不得祢先君。(继别为宗者)别子之世长子为其族人为宗,所谓百世不迁之宗也。”
上一页目录下一章

请安装我们的客户端

更新超快的免费小说APP

下载APP
终身免费阅读

添加到主屏幕

请点击,然后点击“添加到主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