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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讲 《大乘起信论》之“一心开二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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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我们再从唯识宗阿赖耶识系统往前推进,来看看佛教的发展。在佛教教义的发展过程中,唯识宗并非最终之理境。顺着唯识宗的思想再往前发展,则是《大乘起信论》的系统。这个系统主要讲“如来藏”(1),即“如来藏自性清净心”。简单地说,《大乘起信论》的思想即是“真常心”之系统。

    依唯识宗所说之阿赖耶识,乃是一虚妄的生灭识(传统虽说它是无覆无记,其实仍是昏沉无明),如同瀑流一般(2),永远往下流。因此,就阿赖耶识之为虚妄的而言,它是不清净的,所以不是“真心”;而就其好比一个瀑流而言,则可以柏拉图《对话录》中所提到的“不断地流”(constant flux)来比喻,它既是条水流,则必定刹那生灭,而非常住不变。所以唯识宗所讲的阿赖耶识只是生灭的“识心”,而非真常的“智心”————清净心。

    至于《大乘起信论》所提出之如来藏系统,则是讲“如来藏自性清净心”。自性既是清净,则非虚妄染污,所以是属真常心。真是真实不虚,常是恒常不变。依佛教而言,此即是“智心”。而“智心”乃是由“识心”对翻而来的,所以由唯识宗的阿赖耶识系统推进至《大乘起信论》的真常心系统,这种推进乃是佛教内部教义的发展中必然要出现的一种推进。因为顺着阿赖耶识系统中问题的展现,自然会逼显出“如来藏自性清净心”的思想系统。

    这个思想发展的变迁过程,我们可以就两个问题来加以说明。第一个问题乃是为了说明一切法(3)的依止或一切法的根源问题而逼显出来的。真常心系统(4)以“如来藏自性清净心”为一切法的依止,比之唯识宗以阿赖耶识为一切法之依止较为圆满。依唯识宗,一切法根源于阿赖耶识,依止于阿赖耶识;然而阿赖耶识只是虚妄的识心,所以顺着阿赖耶识下来,只能说明一切法的生死流转,而生死流转即是生灭法。但是一切法不只是生死流转的染污法,还有清净的功德法。如此一来,我们可以追问唯识宗,清净功德法的根源又是什么呢?亦即我们如何说明一切清净法的依止问题呢?

    当然,唯识宗可以说清净功德法是由“无漏种”而来,所以它对“无漏种”亦有个说明(5);然而,唯识宗所说的“无漏种”本身亦有问题,因此对于清净功德法之说明即显得不够圆满、彻底。因为照唯识宗之说法,“无漏种”乃是经由后天的正闻熏习而成(6)。假定无漏种完全是由后天熏习而成,而“无漏种”又是一切清净功德法的根源,则很显然的,一切清净法的根源必落入后天的、经验的(empirical);此一根源既然是后天经验的,则自然没有先天必然性。因此,由“无漏种”所起现的清净法亦无必然性可言。

    顺着第一个问题,我们再往前推进一步,提出第二个问题,亦即提出“成佛有无必然的保障”的问题。前面,我们已指出唯识宗乃是以“无漏种”作为一切清净功德法的根源,此亦即是以“无漏种”作为众生成佛的根据。然而,“无漏种”既然是由后天正闻熏习而成,则众生赖以成佛的根据亦必落入后天的、经验的,既是后天经验的,则此成佛的根据无必然的保障。因为众生所以能成佛,不仅要靠后天熏习,而且要碰机会(7),那么何时能证道成佛,根本无法肯定。如此一来,以“无漏种”作为成佛的根据,则显力量不够。

    顺此问题,必然要往前推进一步,寻找一个先天的根据,而且是超越的(transcendental)而非经验的根据;亦即必然要逼显出“如来藏自性清净心”,才能彻底解决成佛的根据问题。此种发展,就好比康德讲“因果性”(causality)一样,因为依照休谟(David Hume)所说的因果性,无法说明科学知识,而康德顺此问题之逼迫,非得把因果性看成先验的(a priori)不可。所以就佛教内部教义的发展,顺着问题之逼迫,必须往前推进,肯定有一个超越的真常心,作为众生成佛的超越根据。因为一旦肯定有一个超越的真常心作为成佛的根据,则我们的生命中,先天地蕴含一种超脱的力量,能够自然发动,而非完全靠后天经验的熏习。如果必须完全靠后天经验的熏习,则遇见佛时,可能成佛,若未遇见佛,岂非永无证道成佛之日?

    顺着以上两个问题的逼迫,佛教的发展必然要提出“真常心”的系统。而这个系统可以《大乘起信论》的思想作为代表。在佛教史的考据方面,有人说《大乘起信论》是中国人伪造的,是假的(8),而不是从印度的梵文翻译过来的。然而,尽管考据上可以如此说,但是《大乘起信论》的思想并不假。它的思想乃是根据印度佛教后期的发展而来的,亦即是根据印度后期的“真常经”而说的;它所依据的经有《胜鬘夫人经》《楞伽经》《大般涅槃经》,以及其他一些有关“如来藏”之经典。这些真常经并不是中国人所伪造的,是印度原来即有的。

    依照印度大乘佛教之发展,首先出现空宗,以龙树菩萨为代表。继空宗之后出现的是唯识宗,以无着、世亲为代表。这两派思想在当时,可说是印度佛教之显学。此二宗皆以论典为主。当然它们也依据经典,如空宗所依之经为《大般若经》,而唯识宗主要依据的则是《解深密经》。但是它们成为一个学派的义理根据,则全部蕴含在其所依据之论典中。所以我们可以说,这两个宗派的思想,都是以论为主。如空宗所依据之论典,有龙树菩萨所造的《中论》《百论》《十二门论》以及《大智度论》。学空宗的人可以不念《大般若经》,但是他一定得念这四部论。同样地,研究唯识宗的人,亦必须熟悉它所依据之论典,如《瑜伽师地论》《摄大乘论》《成唯识论》《辩中边论》以及《庄严经论》等。所以这两大宗派在一般学习上,都是“重论不重经”的,如后来嘉祥吉藏所创之“三论宗”,即直接依《中论》《百论》以及《十二门论》成一宗派,而不依《大般若经》。

    至于唯识宗之重视论典,比之空宗更甚。不仅其所重视之论典繁多、名相烦琐,即使其所依据之《解深密经》亦不像部经,而是像部论。因为一般而言,经大体上含有许多颂扬的铺排,神话成分很大,不如论典那么有系统性和理论性;而《解深密经》不仅含有许多概念、理论,而且非常系统,与一般论典差不多。所以研究唯识宗的人,大多是看重论典而不太读经的。印顺法师就曾批评唯识宗这种“重论不重经”的毛病。

    其实,学佛的人,是应当多读经的。因为经是佛所说的,经所代表的是具体、活泼、舒朗而开阔的心胸;而论则是菩萨所造,目的在于阐明佛经之义理,故理论性较强。然而,正因为理论性较大较强,一旦陷在其中,就好比陷入天罗地网之中,常闹不明白。所以干脆多读经,反可使人的心思较活泼、开朗。由此,我想到天台宗智者大师的《维摩经玄疏》,其中有一段话说,一般人都以为论丰富、经贫乏,其实并不如此;还是经丰富,经比起论来较舒朗,所以启发性亦大。“是入道正因,轻经重论甚可伤也。”(9)智者大师这段话,的确发自真切实感,虽然这段话在天台系统中并不很重要,平常大家也都不太注意,但这类话头儿虽看似不相干,却必是有真切实感的人才说得出来,所以也不能不注意。

    这就好比现在的人之所以轻视《论语》,其道理是相同的。西方人一向最不能了解《论语》,以前有一个英国人就一直不能了解为什么《论语》在中国的地位如此崇高,好像《圣经》一样。他们认为《论语》中如“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这些话语,根本与哲学不相干;整部《论语》,不但没有什么定义(definition)、系统,更没有什么推理。西方人如此看《论语》,这只表示其头脑之简单。他们以为一定要有定义、概念、原则与系统,才过瘾;而像《论语》里面这样的简单的话语,他们便以为没有多大的价值。

    由于文化与思想背景的不同,西方人可以有这样的看法,然中国历来的传统,却没有人敢下如此评断。不但是尊崇儒家思想的人,即便是学“佛”修“道”者,也不敢轻视《论语》的价值。

    所以像天台智者大师所说的话,就是要令后来的人,明了经比论丰富。因为论只是充足地表现一些概念而已,你以为论很丰富,实际上却是贫乏的。这也就好比西方的神学家所著的论述一般,看似很丰富、很精彩,而相对地,《圣经》却似乎很简单、很贫乏;然而《圣经》对后世之启发性是多么大!不论是相信还是不相信基督教,读过《四福音书》的人,都会深受感动的。因为《四福音书》带有戏剧性,也是代表圣人的形态之一,值得大家读一读。反之,你若读圣多玛的《神学总论》却不会有太大的感动。又如亚里士多德的哲学,分析过来,分析过去。又如斯宾诺莎的伦理学,是以几何学的方式写成的,但这对一个人的信仰又有什么帮助呢?所以这些只能代表理论,而《论语》《圣经》之类,则代表智慧。由此,我们可以得知,唯识宗发展至后来的只读论不读经,是不对的。

    以上,我们已略微说明了印度早期大乘佛教之发展情形,至于后期之“真常经”思想,虽然出现得晚一些,然却是一个“辩证的发展”(dialectical development)。亦即先有空宗思想之出现,然后有唯识宗思想,而顺着唯识宗之思想,再往前推进一步,则为真常心之系统。在印度晚期虽出现“真常经”,然却没有造出论来,也因为没有论典,所以不为一般重视理论性推理的人所注意。可是佛教传到中国来之后,许是中国人的智慧高,也可能是中国人对于理论性的兴趣不很高,虽然也可以读论,然兴趣却不在论上。所以唯识宗传到中国之后,由唐玄奘至窥基,传了两代就衰微了。而现代的人,读唯识宗的论典,乃是由于西方哲学的刺激,这是缘于哲学的兴趣,亦即以哲学为出发点。然而一般人学佛,则不是当哲学看,他出家当和尚或潜心修道,就是要相信佛之教导;所以就宗教的兴趣而言,则是重经不重论。中国人这种态度是对的,而且也是应当的。中国人对于理论的兴趣不强,分析性也不够,这可以说是中国人的缺点,但同时也是优点。也由于中国人的这种心态,吸收佛教以后,一直都是重视经典,主张直接读佛经。所以真常系的思想,虽然没有什么论典,但传入中国之后,却最能为中国人所接受。

    中国人之所以特别喜欢“真常经”,是因为真常经所蕴含的义理,很合乎中国人的心态。中国人对于“真常经”所主张之“一切众生悉有佛性”(10)或“一切众生皆可成佛”的思想,很容易了解,因为孟子一开始即强调“人人皆可以为尧舜”(11),同时更指出“人人皆有圣性”。孟子所说的性善之“性”,是指“圣性”,乃是通过道德实践而呈现的,而道德实践之最高境界即是成圣人。在此,“圣性”并非仅属于圣人之性,而是指成圣可能之根据。如果我们将“佛性”模拟于“圣性”,则人人悉有佛性之“佛性”,亦不仅属于佛一个人之性,而是成佛所以可能之根据。由于此种心态之相类似,所以中国人较欣赏印度后期发展出来的“真常经”,也因此,“如来藏真常经”的思想,在中国产生了很大的影响。

    前面,我们曾提及有人说《大乘起信论》是中国人伪造的;也有人说此论出现在中国,是在中国造的,其实这些说法均很笼统。因为若说中国人伪造的,那究竟是哪个人所造的呢?至于说是在中国造的,则不必然说是中国人伪造的,亦即“在中国造的”与“中国人伪造的”是不相同的,因为在中国的不一定都是中国人。依我个人的推断,其实就是真谛三藏所造的。真谛三藏是梁大同年间从印度来的僧人,在中国弘扬唯识思想。《大乘起信论》被标为马鸣菩萨所造。其实这是假托菩萨之名,以增加论典之权威性。至于被标为真谛译,其实据我看就是真谛所造;当然不一定是真谛一个人所造,也许有许多中国和尚帮他的忙(12)。何以能推测《大乘起信论》为真谛三藏所造?因为真谛三藏的思想就是想融摄阿赖耶识于如来藏的,而《大乘起信论》正是这种融摄之充分展示。

    所以尽管有许多人说《大乘起信论》不是印度原有的,是中国伪造的,但仍然有许多人重视《大乘起信论》,欣赏这部论所蕴含之义理。欧阳大师拼命地攻击《大乘起信论》,吕秋逸、王恩洋等人对《大乘起信论》的态度尤其恶劣(13)。但《大乘起信论》在佛教中,仍占有重要的地位,是不能动摇的。因为顺着佛教问题的发展,必然要出现《大乘起信论》所主张之思想义理。换言之,针对问题之症结所在,我们不得不重视《大乘起信论》之思想架构。

    《大乘起信论》的义理主要根据《胜鬘夫人经》以及《楞伽经》而来。因此,要了解《大乘起信论》的思想,可以先从这两部经读起。《楞伽经》的义理不甚清楚,编纂和翻译(14)也不太好;至于《胜鬘夫人经》则翻译得较流畅,有些话头儿亦说得很清楚明白。依据这些“真常经”所造成的《大乘起信论》,最主要的是提出“一心开二门”的观念,也就是先肯定有一个超越的真常心,由此真常再开出“真如”与“生灭”二门(15)。假定我们不肯定有一个超越的真常心,而只是用阿赖耶识来说明一切法,则我们的生命原来本有的只是阿赖耶识,至于清净无漏种则是后起的,是经由后天的正闻熏习而成的。所以,天台宗批评唯识宗说:“那得发头据阿赖耶生一切法?”(16)。“那得”就是不得、何得的意思。因为若一开始即用阿赖耶识来说明一切法,而阿赖耶识只是妄识,则由此识心所生出的只是杂染的生死流转法,此只能说是“一心开一门”;而关于无漏种清净法的一门却开不出来。所以唯识宗阿赖耶识系统所说明的,只是生死流转法一门。

    至于《大乘起信论》所提出之“心”乃是超越的真常心,此真常心是一切法的依止。所谓一切法,乃是包括生死流转的一切法,以及清净无漏的一切法。这一切法的两面,都依止于“如来藏自性清净心”,“依”是依靠的依,“止”就好像说“止于至善”的那个止。一切法都依止于“如来藏自性清净心”。就表示由“如来藏自性清净心”可以开出二门,一是生灭门,指的是生死流转的现象,有生有灭,刹那变化,所谓“诸行无常、诸法无我”(17);另一则是真如门,即开出清净法界门。“真如”(18)是针对无漏清净法而讲的。如此一来,“一心开二门”的架构也就撑开来了,这是哲学思想上一个很重要的格局。这个格局非常有贡献,不能只把它看作佛教内的一套说法。我们可以把它视为一个公共的模型,有普遍的适用性,可以拿它来对治一个很重要的哲学问题。这也是我这几年反复思考才看出来的。

    在此,我们先说说“一心开二门”,所谓“一心”就是指“如来藏自性清净心”,也就是指超越的真常心;由此自性清净心直接说明的法乃是清净无漏法,所以我们可以说一切清净法依止于“如来藏自性清净心”。然而,我们的真心其自性虽本来清净,可是我们的现实生命都是流转于生死之流,即表示我们的生命同时有生灭法。生死流转的染污法、烦恼法如何能依止于“如来藏自性清净心”呢?如何能与无漏清净法同样地根源于“如来藏自性清净心”呢?我们似乎可以追问:自性既然清净,为什么又忽然不清净了呢?依照形式逻辑的头脑,是可以这样问难的。所以有人说“如来藏自性清净心”与阿赖耶识两个系统都有麻烦,因为依阿赖耶识系统,由识心直接生出的是生死流转的染污法,要说明这一方面的生灭变化是很容易的;但是由染污识如何生出无漏清净法,则不太容易说明。同样地,“如来藏自性清净心”所直接生出的是无漏清净法,何以又会出现生死流转的染污法呢?这和唯识宗阿赖耶识系统所遭遇的困难根本是一样的,只是不同面向而已。

    如此机械的推理态度是不对的,表面上两个系统的问题似乎一样,实际上不然。印顺法师就把这问题看得很严重(19),他认为“如来藏自性清净心”系统与唯识宗之阿赖耶识系统,都有其自身所遭遇的困难;他引用《胜鬘夫人经》所说之“世尊!然有烦恼,有烦恼染心,自性清净心而有染者,难可了知”来说明如来藏系统之吊诡(paradox),这“不染而染,染而不染”使人糊涂不解。他认为这种难题是“难可了知”,唯有佛才能了解。实际上,如来藏系统并没有什么困难,这个难题其实也是很容易了解的,印顺法师只是夸大了这个难题而已。至于佛经,自然是推崇佛陀的神通广大,因为佛有修持,道行高,所以这种“不染而染、染而不染”的问题,唯有佛能了知,这是很神秘的(mystic)。印顺法师根据《胜鬘夫人经》这段经文,认为如来藏系统要从“不染而染”来说明染污的生灭法,是不太容易而且不太可理解的。若照他这种看法,根本就是被《胜鬘夫人经》那句话给唬住了,根本没有真正了解“如来藏自性清净心”之思想。

    所谓“一心开二门”,开生灭门和开清净门是不同的,必须用两种方式加以说明,这在唯识宗的阿赖耶识系统也是如此。譬如,由阿赖耶识直接可以开出生灭门,但是要开清净门,则不是直接可以开出来的,必须经过一个曲折的过程才行。依唯识宗所说,“无漏种”乃是从另一个根源而来,它不是从阿赖耶识直接生出,而是经由正闻熏习所成的;如《摄大乘论》所说,正闻是要听闻佛法(20)。我们天天用耳朵所听到的并不是正闻,所以无法熏成无漏种,也因此不能成佛。我们必须听闻佛法,诵读佛经,才能由正闻熏习成“无漏种”。可见这些无漏种的根源并不在阿赖耶识,而在于正闻,只是由正闻而熏习,熏成种以后,此种即寄存于阿赖耶识中,这中间即有一曲折。所以阿赖耶识系统所说的清净法与染污法,其来源是不同的。阿赖耶识系统对清净法虽也有所说明,但却说明得不够健全、圆满与彻底。而且此种说法有一种坏影响,此即使得“一切众生皆可成佛”这句话无法充分地被证成。

    接下来,我们来看看“如来藏自性清净心”的系统,如何说明“一心开二门”。顺着“如来藏自性清净心”直接生出的当然是无漏清净法,那么它又是如何说明有漏染污的生灭法呢?由“如来藏自性清净心”说明清净法其方式是直接的方式,对于有漏染污的生灭变化,则非直接的方式就可以说明,此必须经过一个曲折、跌宕。这个曲折,即是无明的插入,也就是《大乘起信论》所说的:“所谓不生不灭与生灭和合,非一非异,名为阿赖耶识。”不生不灭是针对自性清净心这一面讲的,而生灭则指的是生死流转法;不生不灭与生灭两者和合起来,不一不异,就叫作阿赖耶识。在此即把阿赖耶识系统融摄进来,所以阿赖耶识是两头通的。所谓阿赖耶识两头通,乃是指阿赖耶识有其超越的性格(transcendent character),亦有其内在的性格(immanent character),此即表示阿赖耶识具有双重性(double character)。《楞伽经》在说明如来藏时,即曾指出阿赖耶识之双重性(21),而日本铃木大拙讲《楞伽经》时,也是用“双重性”(double character)这个名词。依唯识宗阿赖耶识系统,阿赖耶识只有一性,即虚妄的染污性,而没有超越的清净性。但是在大乘起信论中,阿赖耶识被套进来,被说成“不生不灭与生灭和合,非一非异”,则其具有双重性甚显。就阿赖耶和合识如实观之,它现实的本性(内在的性格)是生灭染污的,但它同时也具有不生不灭的超越性格,虽然在现实中尚未显现出来,却是一直在隐伏着,所以我们说阿赖耶识是两头通的。

    此种思想,很明显的是将阿赖耶识系统吸收进来,亦即以如来藏系统来统摄阿赖耶识系统。经过此一曲折、跌宕,阿赖耶识在“如来藏自性清净心”系统的状态,就好比我们身上血脉不通时血管凸起的状态,也好比我们肌肉抽缩时的痉挛现象。我们也可以说阿赖耶识之于“如来藏自性清净心”,就好比“平地起土堆”(22),平地忽然起了土堆,就凹凸不平。平而实是对着清净法说,不平不实则是对着染污法说。我们的真心其自性本来是清净的(不生不灭),何以又有染污法(生灭)呢?这中间的曲折、跌宕是如何产生的呢?这完全是由无明的插入,即所谓的“无明风动”(23)所导致的。因为我们的真心虽然本来清净,但只要一昏沉,只要一念忽然不觉,随即堕入无明。而无明是无根的,亦没有一实体,它只是我们于忽然一念不觉时所呈现出来的一种昏沉相。《大乘起信论》将无明比作风,无明风一吹动,平静的心湖就会兴起波浪。波浪并不是水的本性,波浪之兴源于风吹水动,然而风是没有根的,只是空气的振动,所以风一停止,波浪也就随之消失。

    至于我们为什么忽然一念不觉就有无明,这无明风是从何而来的呢?我们可以说空气的流动会产生风,风吹水动,所以有波浪;但是我们却不能说无明是空气的振动所产生的。这种问题在以前的确很难理解,所以《胜鬘夫人经》说它是“难可了知”。但现在我们可以采用一些新名词来说明,则较易理解。这个问题,在康德哲学里是很容易答复的。依康德所说,我们的意志(will)不是神圣意志(holy will),而我们的格言(maxim)与道德法则(moral law)亦常不能相合,这是为什么呢?这是因为我们有感性(sensibility)。因为我们有感性,所以常为物欲所牵引,因而有无明,有昏沉,这即表示人是有限的存在,所以人的意志不是神圣的意志。至于上帝则无感性,上帝的意志是神圣的,上帝是毫无阻碍的。

    在此,康德所说的“感性”,照儒家讲,则是人的私欲,如王阳明所说的“随躯壳起念”。我们平常都顺着我们的躯壳起念,而非顺着良知起念。本来我们若顺着良知起心动念,则无一念昏沉的无明,亦不会有“平地起土堆”的情形。可是我们有躯壳,我们有感性私欲,所以才有无明昏沉。这种问题只能如此说明,也只能分析至此。假定有人追问:人为什么有感性、有私欲呢?这种问题是不成其为问题的,否则真是“难可了知”了。

    “如来藏自性清净心”系统经过如此的一个曲折,将无明(阿赖耶识)引进来,因此即可说明生死流转法。如此一来,生死流转之依止于“如来藏自性清净心”乃是间接地依止,而非直接地依止。因为自性清净心本身是一种真常心,既然是心则有活动(动而无动之动);一起心动念(动而动),马上就转成了阿赖耶识,如此即生无明。顺此一面说,阿赖耶识与真常心虽不一,然亦不异,就其不异而言,亦可说是同质的(homogeneous),以其同质,所以由阿赖耶识直接起现之生灭法才能通到真常心,也就是依止于“如来藏自性清净心”。

    我们可以借用“水波”做喻,来说明这种依止关系。波浪虽然不是水,然而却必须凭借水才能起现。若换作木板,风怎么吹,也吹不起波浪来的。可见波浪必须以水做底子,才能兴起波浪。又好比小麦成熟了,长得很高,麦穗都转成金黄色,风一吹动,小麦随风翻动,形成了生动的浪潮,煞是好看,所以名之曰“麦浪”。麦浪与波浪虽同是浪,但是风吹水面,到底是无法兴起麦浪的,因为它们的性质不同。所以波浪必须凭借同质的水才能起现,而生死流转法之所以必须依止于“如来藏自性清净心”,也是同样的道理。

    因此,我们说生死流转法依止于如来藏自性清净心,是一种间接的依止关系,其中有一段曲折(假定我们通过实践的话)。此一曲折,依黑格尔的说法即是一个辩证的(dialectical)过程。因此生死流转法往上统摄于“如来藏自性清净心”时,本身即是一种辩证的过程,必须进一步说到菩萨道的实践时,才能说明其中辩证发展的过程。假定,从“如来藏自性清净心”通过实践,我们自觉地要生死流转法,这中间也是一种辩证的过程。这就好比菩萨道的“留惑润生”。惑本是迷惑、烦恼,菩萨早已可断除迷惑,不再烦恼,但他保留这个惑(当然是自觉地要保留),为的是要润泽众生。因为若是菩萨太清净了,也就不能有“难得糊涂”了。这好比“水清则无鱼”。如果菩萨太清净了,不能和众生一起过生活,如何能度众生呢?所以唯有菩萨的慈悲心怀,才能自觉地留惑润生,这是智慧、理论,同时也是实践。这也就是我说过的“自我坎陷”(self-negation)(24),是一种自觉的陷落,亦即是自觉的自我否定。

    因此,由一心开出二门,有两种方式:说无漏清净法是直接的方式,此比较容易说明;而说有漏杂染法,则是间接地说,亦即一切生死流转法是间接地依止于“如来藏自性清净心”。这个如来藏作为生灭法的根据(ground)是什么意义的根据呢?依佛教之说法,如来藏直接生起清净法,即名之为“生因”(25)。但是对着有漏生灭法则非“生因”,亦非“了因”,而是“凭依因”。也就是说,生灭染污法只是凭依如来藏起现,并非从清净的如来藏直接生起。如此,“自性清净心何以会生出染污法”的问题,就不复存在了,因为“如来藏自性清净心”只是生灭法的凭依因而非生因,生灭法必须凭依如来藏而起现。

    生灭法与如来藏的凭依关系,可举一例来加以说明。譬如,以前的大富人家,都有许多仆人。当你要拜见达官贵人时,必须先通过家仆这一关。这些家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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