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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讲 略说魏晋梁朝非主流的思想并略论佛教“缘起性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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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义所牵连到的诸哲学理境与问题

    上次我们叙述了魏晋玄学的主要课题及玄理之作用与价值。在魏晋时代下赅南北朝之梁朝,除了作为主流的玄学与佛教之外,还有三个不同于中国传统的问题,即裴的《崇有论》、嵇康的《声无哀乐论》及梁朝范缜的《神灭论》。这三个问题不属于中国传统思想的形态,因此很特别,但其中也有思理。本讲先就此略加说明,然后再讲佛教。

    裴的《崇有论》系直接针对道家的“无”而发,其论点很有启发性,但不合乎中国思想的形态。道家如老子虽强调“无”,但《道德经》中也讲“有”,不过却不同于裴所论的有。裴所论的“有”类乎西方哲学中的being,特别类乎现象学式的being。西方自柏拉图以降,直到近代的胡塞尔、海德格尔等人,都重视being,这是西方思想的主要形态。中国思想不注重这个观念,老子虽有“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1)之类的语句,但这“有”属另一种形态,不能直接解释为西方式的being。大家可以读读《崇有论》,自己体会其说与道家所论之“有”的差别以及其所论之“有”并不足以对治道家之“无”(2)。

    嵇康能持论,他有好几篇“论”式的文章,其中一篇是《养生论》。在此先谈谈这个问题。“养生”是道家本有的问题,目的在成真人。依照中国思想来说,儒家肯定“人皆可以为尧舜”(3),佛教肯定众生皆可成佛,那么道家虽未明讲,但也应当承认人人皆可以成真人。从成真人的观念后来发展而为由养生、炼丹等以求成仙。嵇康在《养生论》中认为神仙不是人人可能的(4),这种看法是承继汉人的观点。两汉人认为是否能成圣、成神仙,带有先天性。例如,他们认为孔子是“天纵之圣”(5),并不是人人可以通过修养而达到的,这就表示成圣人带有先天性。

    但视孔子为“天纵之圣”仍不同于基督教之看耶稣。在基督教中耶稣是上帝差遣下来的,而不是人人通过修养或道德实践所可达到的,因此耶稣仍有神的身份。虽然有人会由“天纵之圣”而将孔子与耶稣相比附,但“上帝所差遣”这种思想不合乎中国人的头脑,中国人不喜欢这种思想,两汉人也不以为孔子是上帝差遣下来的。那么两汉人究竟如何了解“天纵之圣”这句话呢?他们就是认为能否成圣人带有先天性,并不是人人可学而能的。带有先天性,因此笼统地就以“天纵”来表示,但“天纵”并不是指上帝差遣。依两汉人的理解,这先天性就由“才性”来决定。才性属于气,而不属于理。由理上讲,人人皆可以为圣人,这是理想的说法。但事实上并未人人皆是圣人,这是因为现实上有个限制原则(principle of limitation),即“气”。

    儒家的学问兼含理想与现实两面。儒家在理想面肯定人人皆可以成圣,因此主张性善,即宋明儒所谓的“义理之性”,这是普遍的,在这方面人人相同。个性(individuality)、差别性是从气上见。气仍是个普泛的观念,落实到人身上就是个性、才性,也就是“气质之性”。由才性来看,就人人不同,多姿多彩,而有先天性,并有所谓的天才;从理上讲,则没有天才。孔子亦谓“唯上智与下愚不移”(6),而在中间的一般人都有可塑性,是可以变更的。就气而言,现实上确有天才,也有白痴。当然天才也需要努力才行,但若没有某方面的天才,要在这方面有特殊的成就,终究比较困难。白痴也并不是由理上决定的,例如,佛教既然肯定众生皆可成佛,那么,白痴应该也可以成佛,因此佛教也讲来生,经过几世几劫的修行以至终成佛。就是鸽子都可以成佛(7),何况白痴?因此由理上言,白痴亦可成圣人,但就现实上言,白痴今生不可能成圣,这就是所谓的先天性。因此先天性不由理上讲,而由气上讲,生而为白痴是气的问题。因为禀受的气太浊了,而成为白痴;气太浊则心窍不能开,于是理就不能呈现。气、心、理是三层的观念。

    两汉人不了解儒家理想的一面,以后由魏晋、南北朝直到隋唐都是如此,因此在这长时期中,不能了解孟、荀等先秦儒家所说的“人人皆可以成圣”,因而也不重视这方面,而重视“气”。

    圣人是个德行人格,如同西方斯多葛学派(Stoics)重视德行,圣人的最高理想是圣(此圣不必同于斯多葛学派所说的圣),但必须从进德修业做起。先秦儒家早有这个观念,孟子、荀子都直接而明白地有这种话语。荀子所谓“涂之人可以为禹”(8)就是“人皆可以为尧舜”,都表示人人皆可成圣人。不过仔细分辨起来,孟子和荀子的说法仍有不同。孟子所谓的“可以”的根据强,不只有逻辑的可能性(logical possibility),而且有真实的可能性(real possibility)。荀子的说法就只有逻辑上的可能性,因为他主张性恶。性恶与“涂之人可以为禹”虽并不冲突,但作为根据的可能性就弱了,因此说只有逻辑上的可能性。

    从两汉直到隋唐都不了解也不重视理想这面,而重视气这面。宋儒出来复兴儒家,才真正了解“理”的观念,而且是自觉而亲切地了解。程伊川谓“大贤以上即不论才”(9),“大贤以上”即指圣贤,此语表示圣贤不以才论。这并不是说圣人不需要才,而是成圣贤的主要关键在德而不在才。一般人当然并非不需要做道德实践的功夫,但其理想性或说精神的强度并不集中于此,而是落在现实生活中的谋生或突出某种事业,因此就需要“才”。《人物志》主要就是说明才性,目的在衡量人的才性看其适合于做何种事。

    《人物志》中也有圣人的标准,即所谓“中和之才”(10)。“中和”是借用《中庸》的词语,但并不是《中庸》的本义(11)。《中庸》所谓之中和是由理上说,而《人物志》讲中和是就气而论,属于才性。圣人不是没有才,而是成圣本质的关键在德行、智能,而不是知识、技术、才能等。科学技术同样不能使人有智慧,因此专家与圣贤也是两回事。“大贤以上不论才”是自觉地通过先秦儒家的理想而说出的话。两汉魏晋人的道德意识不够,因此总不能了解儒家理想的一面。

    因此“才”与“德”是两个不同的观念。圣贤之所以为圣贤不在他有哪方面的才能,而是在他的“德”。但再进一步细想,为什么圣人将“德”表现得如此之好,而普通人都不行呢?这就又牵涉圣人有能够完善地表现“德”的“才”。一般人这种“才”不够,因而此处就有限制,这是由“材质”“气”方面讲;从理上而言,就不如此,人人皆可成圣成佛;再长远些说,今生不能成圣成佛还可期望来生,如此问题就转至更深远。

    讲道理一定要理与气两面兼备才完整,才不会出毛病。否则只注重气,就一定会演成“强凌弱,众暴寡”的结果。例如,尼采的思想就有此种弊病。尼采特重生命,主张超人,而不能正视德行的观念。尼采以为生命强的人道德智慧一定也高。若从最高的圆融境界来说,道德高的人生命必强,例如,孔子、耶稣都是如此。但这时的“生命强”已不是平常所说的自然生命强,更不是所谓身强体健的强。平常所谓的强完全由生命、由气来规定,由此分析不出“德”的观念,因此二者意义不同,不能只重视一面。柏拉图所主张的哲人王(philosopher-king)是属于金质的,若从这一面说,哲王也是先天的,奴隶也是先天的,这便不行。对此儒家就比较通达(reasonable),成圣成贤是就道德而言,不就政治而言。尽管现实上尧、舜、禹、汤、文、武都是圣王,但自孔子以后二者就分开了。按照儒家的基本原理,二者是要分开,政治是政治,道德是道德,二者应在社会文化上相合,而不是集中于一人身上。若集中于一人,就会导致集权专制,儒家的基本精神并不是如此。

    如是,才、德两面一定要兼备才完整,儒家便是如此。由德、由理的方面就一定肯定性善,这是义理之性,天下人都相同,这只有普遍性。但只有这一面又不能说明限制、说明差别,因此也一定有才性、气的一面。气有两个作用,一方面是消极的限制原则;另一方面也有积极的作用,即它是实现理的工具。汉朝以来的人只重视气,因此嵇康的《养生论》中主张神仙不是人人可做到的。这虽不合儒、释、道三家的基本精神,但仍可算是中国自两汉以来的老观点。

    嵇康另一篇《声无哀乐论》,就不是中国正统理解音乐的思路。嵇康不仅懂得乐理,他也是个优秀的音乐家。嵇康就音乐来了解音乐,且境界很高。中国正统之观点重视音乐的教化作用,如《乐记》所载。嵇康已超过这个程度,而就音乐本身来谈美。如此了解的美,是美的观念的纯净化,将美的观念从实用或教化中解脱出来,各种艺术均应达到这种境界。就以音乐为例,若认为音乐之美没有一定的标准,完全视主观的感受而定,或视音乐只有道德教化的意义,这都只是最初步的看法。嵇康的《声无哀乐论》就是由主观的感受中解脱出来,而认为音乐本身没有所谓喜怒哀乐之情,情是听者在听到音乐以后,由主观方面的感受所引发出的。他这说法是客观主义的讲法,近乎柏拉图的思路,不属于中国传统的思想,因此十分独特。柏拉图主张欣赏形式之美(beauty of form),而形式是客观的,因此是客观主义。音乐之美在于它本身的结构、韵律之形式,这就是柏拉图式的实在论(Platonic realism)。将主观方面的联想感觉完全去掉,单欣赏音乐自身的和声之美,这才真代表美,才是纯粹的音乐。如此论音乐、论美,境界就相当高了(12)。

    相传阮籍也有一篇《乐论》,不过我怀疑那篇是否真是阮籍做的,因为其中所持的论点仍是传统《乐记》的老观点。若确是出自阮籍之手,说阮籍一方面反对圣人之礼,且有“礼岂为我设邪?”之语;另一方面论乐时,又肯定圣人之教,这就前后不一致,因为依传统的观点,不懂礼也不能懂乐,礼乐总是连在一起讲,因此那篇《乐论》很可能不是阮籍做的(13)。

    第三个问题是范缜的《神灭论》。这是佛教传入后,为对抗佛教而有的唯物论思想。《神灭论》针对的是轮回,是阿赖耶识永久不灭的识之流。若神灭则哪有轮回、哪有来生呢?但阿赖耶识这不灭的识之流仍不同于西方基督教所谓的灵魂不灭(immortality of soul)。依佛教的观点,阿赖耶识虽不灭,但可以转化,即要“转识成智”;虽然将识转化为智,但“神”“心灵”仍永恒常在。中国没有个体灵魂不灭的观念,佛教如此,儒家也如此。陆、王以来讲心,是讲普遍恒在的心,即“良心”,而不是灵魂不灭,因此仍与西方不同。这表示中国没有个体灵魂(individual soul)灭或不灭的问题。

    范缜的主张接近自然主义,是顺着道家讲自然所引申出来的,并不是道家言自然的本义。范缜和王充都受道家的影响,但王充的思想也不是道家式的自然主义,反而类乎西方人所说的naturalism。老子所说的自然,是超越意义的自然(in transcendental sense),不从气上讲,因此不能以西方的自然主义来了解老子。顺王充的自然主义思路,气是可变化的,其中并没有常住不灭的神。范缜借刃与刀的关系来说明神与气的关系(14),这当然是唯物论的思想。

    裴的《崇有论》、嵇康的《声无哀乐论》与范缜的《神灭论》这三个问题不是反传统,而是非传统,中国的心灵(Chinese mentality)不喜欢这种思想,因此大家不大注意,也不大能了解,但它们本身仍有思路,也有意义。例如,《崇有论》的“有”类乎西方自柏拉图以来所重视的being,而不同于老子所言的“有”。老子所言的“有”非常高妙,它落实、落定了才成为裴所论的“有”,而成为类乎西方的思路。上述三个问题都值得仔细看看。(关于神灭不灭的问题是当时的一个大争论,文献俱见《弘明集》以及《广弘明集》)

    魏晋时代以玄学为主流,此外还有上述三个不属于中国传统思想的重要问题。魏晋之后接着是南北朝、隋唐,在这个长时期里,中国文化发展的着重点,或谓民族文化生命的主要流向,是在吸收佛教、消化佛教。这是个长时期的工作。要了解、消化另一个民族的文化系统,都要靠长时期的努力,短时间是不行的。现在中西方文化交流,就整体的客观了解而言,西方汉学家了解中国文化,不如中国人了解西方思想来得多、来得虚心。因为中国的民族性较宽大开阔,因此中国人在客观的了解上固执少、障碍少。例如,日本民族自己的创发性不够,而以吸收其他民族的文化为主,好像没有自己的文化,其实并非如此。譬如,在明治维新以前它主要吸收中国文化,包括儒、释、道三家,但吸收消化的结果却往往不合于儒、释、道三家的本义,这就表示它那民族才性的底子非常顽固。这并不是有意的,而是自然的,它本有一种特别的情调,这就影响它所做的客观了解。就这方面而言,中国人在客观地了解上较宽、较恰当。这并不表示现实上中国人已了解较多,而是指在可能的方向上,中国人了解西方较西方人了解中国,在才性方面所受的限制、障碍较少。由此可知,吸收另一个文化不容易,一定需要长期的努力。

    再如,有些人喜欢讲“佛教中国化”“中国的佛教”,好像中国的佛教不同于印度的佛教似的。但若仔细考察一下,究竟此处说的“化”是什么意义?怎么“化”法?“化”到什么程度?仔细体会了解之后就知道这种说法是不对的。佛教只有一个,所谓在中国的发展,都是佛经中所原含有的义理进一步发挥,并没有变质而成为不同于印度的“中国”佛教。

    下面要接着讲魏晋以后,南北朝、隋唐这一段长时期中的主要问题————佛教。佛教的内容特别丰富复杂,我们仍是总括地叙述其中的基本观念与主要含义。如此是将佛教当作哲学来讲,这是基层的了解;这层明白了之后,可以再一步步实际地去修行而进入宗教的范围。就哲学而言,佛教的启发性最大,开发的新理境最多,所牵涉的层面也最广。我们现在不细讲大乘、小乘各宗的复杂内容,而是一方面提示佛教中的主要基本观念,另一方面就所牵涉的观念内容指出其中的问题。即是对佛教做一个反省的综述,这是第二序的讨论,而不是基础内容的叙述。

    首先要了解的是“缘起性空”的观念,这是佛教大、小乘各宗所共同承认的基本观念。佛教最初讲“十二缘生”(15),现实的一切都在因缘之中,自无明始,无明缘行,行缘识等,十二个阶段轮转不断。因“十二缘生”故说“诸行无常,诸法无我”(16)。“缘起性空”的观念就是释迦牟尼佛说十二缘生、诸行无常、诸法无我等义的普遍化,而成为一个普遍的原则(general principle, universal principle)。这是大小乘的共法,若不了解“缘起性空”就不能谈佛教。

    “缘起性空”从缘起方面说是个普遍的观念,就是一般所说的因果性(causality)。西方哲学、科学中也喜言因果,但并没有“缘起性空”的观念,可见思路大不相同。佛教讲“缘起”就必然含着“性空”,而西方人讲因果性却正好要证明“性不空”。科学中的自然法则、自然因果(natural law,natural causality)之作为法则,是为了要使自然现象可理解(intelligible)、可说明;而“缘起性空”是由“空”来看因果律,正是要说明世界不可理解。例如,“生”的观念就不可理解,现象世界都不可理解,故谓“如幻如化”(17)。“诸法不自生,亦不自他生,不共不无因,是故知无生。”(18)这表示“生”不可理解,也就是“无生法忍”(19)“体法空”(20)这些词语的意义。西方人着实了来看causality,因此从没有“如幻如化”之类的话语。这两种思路以及其文化背景显然很不相同。

    对此不同,我曾有两句判语。一般的世间哲学————以西方哲学、西方传统为代表————都是“为实有而奋斗”(struggle for being)。西方的科学、哲学、宗教都是如此。实有就是自性,就是性不空。自柏拉图开始就强调实有,直到最近海德格尔仍不断地讲being,可见being是很难把握的。把握实有是个大智慧。佛教正好与此相反,正是“为去掉实有而奋斗”(struggle for non-being)。去掉实有就是所谓“性空”,就是“诸法无自性”“诸行无常,诸法无我”。无常无我就是无自性,无自性就是空。但说“空”并不表示没有万法,万法仍是“有”,但它无自性,故“空”。为什么万法无自性呢?因为它是依因待缘而生。缘生就含着无自性,无自性就含着空,因此“缘起性空”是个分析命题(analytical proposition),也就是identical proposition(自同的命题),缘起就是性空。这也是个大智慧。being固然不易把握、不易了解,“空”同样也很难把握与理解。我们天天讲“我”,就是肯定自我;若把“我”的自性或就人而言的人格性(personality)去掉,那么个体的灵魂、灵魂不灭当然就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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