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第十一讲 魏晋玄学的主要课题以及玄理之内容与价值

首页书架加入书签返回目录

请安装我们的客户端

更新超快的免费小说APP

下载APP
终身免费阅读

添加到主屏幕

请点击,然后点击“添加到主屏幕”

论是否赞同其意,先要将原意恰当而明确地分析出来,以期有恰当的了解;第二,如果那些问题并非全然虚妄,则分析的结果不能把问题分析掉了。一般英美研究分析哲学的学者并未遵守这两条原则,他们大多是把问题给分析掉了。

    自维特根斯坦以来,在语言分析中喜分析唯我论(solipsism,以脑神经为中心的唯我主义),结论是唯我论没有意义,这就是把问题分析掉了。唯我论是否真的没有意义呢?罗素曾说一切的哲学都是“帽子底下的哲学”。我们所感觉的那些特殊的东西(particulars),都不能离开“自我中心”(ego-centric)。近代知识论就是以此为起点,着眼的问题在由自我中心所呈现的particulars如何有客观性,如何能外在化、客观化。康德的知识论处理的也是这个问题,他讨论范畴(category),就是要使主观的表象(subjective representations)能够涉及对象。罗素的实在论也是由这个问题开始,这是知识论上很重要的问题。康德、罗素各有不同的分析,不同的解答,但并未把问题取消,即未将问题分析掉了。如果把问题分析掉了,那还要这种分析做什么?

    中国哲学中的问题又不同于西方哲学所注重的思辨问题,思辨的问题还可能全错,而儒、释、道三教所讲的都是内容的真理(intensional truth),内容的真理是不会全错的。思辨的问题容易产生假象(illusion),例如,康德所批判的二律背反(antinomy)就是一些假象。但康德仍说这种假象是自然会有的,而且是不可避免的,因此随时需要批判的哲学来加以清理(18)。中国哲学中很少有这类illusion。孔子讲的“仁”,老子讲的“无”,你可以说你完全不了解,但你不能说它是illusion。因此分析这类问题,要首先予以客观而恰当的解析、规定,再者也不能把问题分析掉了。

    我并不反对分析,而且我也赞成人人都该有一些这种训练,但不能只宣传分析、崇拜分析。分析是一种工作,是要做的,是要讨论问题、分析问题的。罗素的《数学原理》的确在处理问题,并不是宣传。分析并不容易,需要下扎实的功夫,到能恰当地运用分析时,对处理问题就很有帮助。最困难的分析是康德的批判的分析(critical analytic),罗素根据莱布尼茨的传统而重逻辑分析(logical analytic)还比较容易些。

    英国人有这种传统,能够分析,而且很精致细密,这代表英国人的性格。这种分析的路数,我给它个名称叫“纤巧”。一方面从好处说,它确是精巧。这就好像细刀刻木,刻久了的确很细致,但不小心一碰就碎了、没有了。所以在另一方面,一成纤巧就出毛病。因此我宁愿不走这条路,而采取十八世纪康德式的分解,那种分解不会出毛病。

    分析哲学的学者虽说分析只是个方法,不代表任何主张,但事实上它就是个主张,背后有个限制,那就是他们的主张(teaching,doctrine),因此往往分析的结果不是歪曲原意,就是把问题分析掉了。他们通常分析黑格尔的几句话,以黑格尔的话为讥讽的对象。但黑格尔的话是否真的无意义呢?这种态度就不对,不先做客观的了解,反而先断定人家无意义,把自己主观的不了解当成客观的无意义,这根本就是“不逻辑的”(illogical),根本就不是“分解的”(analytic)。维特根斯坦的思想仍是纤巧,于逻辑方面有天才,于哲学方面直觉力很强,时有精要语,但究非大家气象。可是,这种分析哲学也有吸引人的地方,因此陷溺进去还不容易出来,但能深入地训练一下也是好的、应该的。

    现代的风气所表现的都是纤巧,哲学若要领导时代的风会,就不能顺之而滚,而要看出其中的毛病,且有所纠正。中国哲学要有新的发展必须通过恰当地了解;要恰当地了解就需要彻底地分析,但不能将问题分析掉。如此一步步地做下去,自然会引发出新的问题,新发展、新问题都不是可以凭空讲的。

    对于玄理,我们第一步应先了解何谓玄理,再进而理解玄理在哲学中代表哪一层面的问题,即这种问题担负了何种作用,由此以了解其贡献。玄理是客观地讲,主观地讲就是玄智。玄理玄智二者合一而不可分,在玄理中所呈现的智慧就是玄智,此即道家的特殊贡献。由此我们可以再进一步来看会通孔老的问题。

    前面提过,乐广谓:“名教内自有乐地,何必乃尔?”此说似乎已调和会通了自然与名教的冲突,但再深一步内容看,它实际上并不能会通,这仍藏有一个矛盾。“将无同”也是如此。因为“无”是共通的,各家都可以说,因此以无来会通虽不算错,但仍不尽。圣人也说:“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19)又说:“毋意,毋必,毋固,毋我。”(20)《尚书》曰:“无偏无陂……无有作好……无有作恶……无偏无党,王道荡荡;无党无偏,王道平平。”(21)《诗经》曰:“上天之载,无声无臭。”(22)可见儒家也可说“无”,但“无”不足以尽圣人之道。既然都可说,因此我用佛教的名词说“无”是“共法”。上帝也可以无说之,但上帝不只是无;儒家也可说无,但儒家并不以无为本体;不仅如此,就是如来藏、梵天也同样可用无来说明。由此可见,“无”没有特殊的规定,不能有所决定,因此是公共的(common),故称之为“共法”。

    儒家的本体是“仁”,无是体现仁的一个境界。这显然是两个层次的问题。“仁”属于实有层,“无”属于作用层,这两个层次不能相混。道家所擅长的就在作用层,充分发挥了这层面上的义理而不牵涉其他的问题,就以此成家,成为其学派的特色。因此我常说在某个意义上道家哲学的意味重而教的意味轻。哲学注重普遍性,道家所对的问题就有这种普遍性,因此说它的哲学意味重。但既然是普遍的、共通的,就不能以此来会通孔老,因为如此并未解决问题。

    由此,已显出这其中有两层的问题:存有论的问题是经,作用层的问题是纬。儒家两层兼备;而道家只有作用层即纬的问题,玄理玄智都在作用层上表现。存有层上的问题不能“玄”,即不能有“吊诡”(23),因为存有层讲实理,伊川、朱子皆说“天下无实于理者”,吊诡所代表的玄理玄智都在作用层上表现。佛教禅宗的话头儿,两层皆可表现。如“即心是佛”指实有层,而“无心为道”就代表作用层,表示般若。佛教中的吊诡都表现于般若。佛教的“空理”本身并不是玄理,但表现般若智的理路是玄理。道家独重玄理玄智这一面,其主要贡献也就在提出作用层上的境界。诡词所表现的玄理充分见于庄子,即所谓“谬悠之说,荒唐之言,无端崖之辞”(24)这类描述的词语所表现的理境。佛教中的般若智也以诡词表现,也属于这一层面的理境。般若是大、小乘都必须承认的共法,而有境界程度的高低不同。就此意义而言,道家所特别表现的玄理玄智也是个共法。因此经过魏晋玄学弘扬道家,接着就立刻能够接受佛教,而首先接受的即是般若的玄理玄智。

    玄理玄智与般若,自其表现的方式而言,皆是共法,属于“无心为道”的作用层,用魏晋时代的词语说,就是“迹冥圆”,“冥”是“无为”的一面,“无不为”的一面是“迹”。用《般若经》的话语说,则是“不坏假名而说诸法实相”(25),实相是“冥”,而“不坏假名”就是“迹”。道家的贡献就在于充分发挥了这“迹冥”的圆融,这一面的作用与贡献也需要正视,这样就能超过传统的态度了。理学家不能正视这圆融的玄理玄智,当然也反对佛教的般若,因而视之为异端。现在我们若能正视魏晋玄学的贡献,即道家之贡献,我们就不必再如此想。(关于两层的问题当重看第七讲)

    由道家玄理玄智与佛教般若智慧之表达方式,又可引发出一个新的问题,即“分解说与非分解说”的问题。要分析中国哲学,也要先了解这个问题。一般言之,西方哲学都在分析方面表现,不论何种分析————批判的分析、逻辑分析抑或语言分析。西方哲学自柏拉图起即重分解(analytic),很少有甚至几乎没有我这里所说的“非分解”这一面。正式暗示分解说与非分解说之问题的,在中国是道家的庄子。老子大体仍属于分解的方式。在佛教中,释迦牟尼佛开始说法大多用分解的方式,称为分别说或差别说;但到相当时候,亦须用非分别的方式来说法,因此佛教正式地提出分别说与非分别说的问题来,这是佛教的贡献。西方哲学中根本没有像庄子、佛教这种非分解的表达方式,因此中国哲学对这方面的贡献大,而西方哲学是在分解方面的贡献大。黑格尔虽用辩证的方式而不采分解的方式,但他展示辩证的历程仍是用分解的方式表达,这和庄子或般若所表示的非分解仍大不相同。黑格尔的辩证法也需要正视,也很有意义。但要将“分解说与非分解说”当作正式的客观问题以充分研究时,就必须透过中国哲学,如此才能彻底了解这一个大理境,这个问题就是在现代讲述传统学问时所引发出的新问题。

    要了解这一方面的理境,就必须正视《庄子》和《般若经》中那些吊诡之词,不能随便将之取消,但也不能轻易地说它们仍属于逻辑范围之内。例如,“般若非般若,是之谓般若”(26)这一句话。如果你认为这一句指的是两个命题,在这两个命题中“般若”有不同的意义,因此并不相冲突矛盾,即并不违反逻辑,于是断定这类诡词并不外乎逻辑。如果这样想,那就错了,因为“般若非般若,是之谓般若”根本不是命题,不能以命题来解释。命题有命题的范围与意义,分析哲学家在这方面弄得很清楚。命题的世界就是科学的世界,因此凡是可用命题表示的,都可以清楚地陈述出来。人生的价值与意义不能用命题来表示,不属于命题世界而在此世界之外。这是维特根斯坦的主张,也很有意义,很suggestive。逻辑既然属于命题范围之内,那么照康德、黑格尔的讲法,逻辑即属于知性的范围。上帝就不在知性范围内,他的知性也与人类不同,而是divine understanding。当然就逻辑的普遍性和涵盖性而言,上帝也不能违背逻辑,他不创造罪恶,也不创造矛盾;但由另一方面来说,上帝才是最普遍、最超越的。那么这“普遍”显然和逻辑的普遍性不同,于是也显出分解与非分解要分别讨论。

    能够正视分解说与非分解说二者不同的问题,就可以解除以前理学家的忌讳。儒家其实也可以讲无的一面,不能因为王阳明有这方面的话头就指他是佛老,这是不对的,也是不公平的。非分解说的一层是共法,大家都可以说。例如,程明道谓“天地之常,以其心普万物而无心。圣人之常,以其情顺万事而无情”(27),这是诡词,但也是圣人之道所含有的。“天地之常”是存有论的问题,“普万物而无心”就是“无心为道”,两层合言而成个吊诡。不能一看到这种诡词就指为来自佛老,儒家一样可以接触这一大片理境。

    魏晋玄学主要即在训练人重视非分解的这一面理境,这并不容易。黑格尔的辩证法已不易了解,何况再进一步像道家或般若所讲的这种玄理,就更不易了解,但这又很重要,因此需要大家用点心思来领会。

    我们在这一讲中叙述了两个问题:一是魏晋玄学在时代中的课题;二是魏晋玄学本身内容的价值。由此了解进去,即可以知道从中国哲学中能引发出一些什么新的问题,这于中西方哲学将来的发展都会有所贡献。

    胡以娴记录

    * * *

    (1) 《孟子·离娄》篇曰:“孟子曰:‘予未得为孔子徒也,予私淑诸人也。’”

    (2) 牟宗三曾在台大哲学系讲授“魏晋玄学”一年。

    (3) 参见《才性与玄理》第三章第一节《名士一格之出现》。

    (4) 见《大学》首章。

    (5) 见《世说新语·文学第四》曰:“阮宣子(修)有令闻,太尉王夷甫(衍)见而问曰:‘老庄与圣教同异?’对曰:‘将无同。’太尉善其言,辟之为掾。世谓三语掾。”另《晋书》作阮瞻与王戎,见《晋书》卷四十九《阮瞻传》:“戎问曰:‘圣人贵名教,老庄明自然,其旨同异?’瞻曰:‘将无同。’戎咨嗟良久,即命辟之,时人谓之三语掾。”

    (6) 见《晋书》卷四十九《阮籍传》曰:“籍嫂尝归宁,籍相见与别,或讥之,籍曰:‘礼岂为我设邪?’”

    (7) 见《晋书》卷四十三《乐广传》曰:“是时王澄、胡母辅之等,皆亦任放为达,或至裸体者等,广闻而笑曰:‘名教内自有乐地,何必乃尔?’”亦见《世说新语·德行第一》。

    (8) 见《三国志》卷二十八《钟会传》附注引何邵《王弼传》曰:“徽……问弼曰:‘夫无者诚万物之所资也,然圣人莫肯致言,而老子申之无已者何?’弼曰:‘圣人体无,无又不可以训,故不说也,老子是有者也,故恒言其所不足。’”亦见《世说新语·文学第四》。

    (9) 见《孟子·尽心》篇。

    (10) 同上。

    (11) 《汉书》卷二十,《古今人表》卷八。

    (12) 见《庄子》郭象注。如“夫尧实冥矣,其迹则尧也。”

    (13) 见《庄子·逍遥游》篇曰“尧让天下于许由”段,并郭象注。

    (14) 《庄子·外物》篇曰:“尧与许由天下,许由逃之。汤与务光,务光怒之。”

    (15) 《庄子·德充符》篇曰:“老聃曰:‘胡不直使彼以死生为一条,以可不可为一贯者,解其桎梏,其可乎?’无趾曰:‘天刑之,安可解?’”

    (16) 《庄子·大宗师》篇曰:“子贡曰:‘然则夫子何方之依?’曰:‘丘,天之戮民也。虽然,吾与汝共之。’”

    (17) 见《道德经》第四章及第五十六章曰:“挫其锐,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

    (18) 见康德所著的《纯粹理性批判》,史密斯英译本,第二百九十九至三百页。

    (19) 《论语·阳货》篇曰:“子曰:‘予欲无言。’子贡曰:‘子如不言,则小子何述焉?’子曰:‘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

    (20) 《论语·子罕》篇曰:“子绝四:毋意,毋必,毋固,毋我。”

    (21) 见《尚书·洪范》篇。

    (22) 见《诗经·大雅·文王》篇。

    (23) 《庄子·齐物论》篇曰:“丘也与女皆梦也。予谓汝梦,亦梦也。是其言也。其名为吊诡。”

    (24) 见《庄子·天下》篇。

    (25) 见《摩诃般若经·散华品》卷二十九。

    (26) 《金刚经》有言:“佛说般若波罗蜜,即非般若波罗蜜,是名般若波罗蜜。”

    (27) 见《二程全书·明道文集》卷三,《答横渠先生定性书》。
上一页目录下一章

请安装我们的客户端

更新超快的免费小说APP

下载APP
终身免费阅读

添加到主屏幕

请点击,然后点击“添加到主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