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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爱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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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理,没有心外之物。《中庸》所说的‘不诚无物’,《大学》所说的‘明明德’之功,都在诚意上下功夫。诚意的功夫就在格物上。”

    【原文】

    先生又曰:“‘格物’如孟子‘大人格君心①’之‘格’,是去其心之不正,以全其本体之正。但意念所在,即要去其不正,以全其正,即无时无处不是存天理,即是穷理②。天理即是明德。穷理即是明明德。”

    【注释】

    ①大人格君心:具有大仁德的君子能够纠正君主的过失。语出《孟子·离娄上》:“人不足与适也,政不足间也。惟大人为能格君心之非。君仁,莫不仁;君义,莫不义;君正,莫不正。一正君而国定矣。”

    ②穷理:穷究万物义理。

    【译文】

    先生又说:“‘格物’与孟子‘大人格君心’之‘格’同义,是去除内心不正来保全其本体之正。只要是意念存在的地方,就要去除不正,以保全其正,就是无时无地不保全天理,也就是穷理。天理就是明德,穷理就是明明德。”

    【原文】

    又曰:“知是心之本体,心自然会知。见父自然知孝,见兄自然知弟,见孺子入井,自然知恻隐,此便是良知,不假外求。若良知之发,更无私意障碍,即所谓‘充其恻隐之心,而仁不可胜用矣①’。然在常人不能无私意障碍,所以须用致知格物之功,胜私复理。即心之良知更无障碍,得以充塞流行②。便是致其知,知致则意诚。”

    【注释】

    ①“充其”句:语出《孟子·尽心上》:“人能充无欲害人之心,而仁不可胜用也。”及《孟子·公孙丑》:“恻隐之心,仁之端也。”

    ②充塞流行:充塞于内心,并传布于外。

    【译文】

    先生又说:“知是心的根本,心自然可知。看到父亲自然知道孝敬,看到兄长自然知道敬重,看到孩子掉入井中,自然会生出恻隐之心,这就是良知,不通过外物寻求。如果良知的发挥没有私心阻碍,就是孟子所说的‘充满恻隐之心,仁德就用之不尽’。但是对于常人不可能没有私心阻碍,所以需要下致知格物的功夫,克服私欲恢复天理。这样人的良知就再没有障碍,能够充满内心,并传布于外。这就是致良知,做到了致良知就可诚其意。”

    【原文】

    爱问:“先生以‘博文’为‘约礼’功夫,深思之未能得,略请开示。”

    先生曰:“‘礼’字即是‘理’字。理之发见可见者谓之文,文之隐微①不可见者谓之理,只是一物。约礼只是要此心纯是一个天理。要此心纯是天理,须就理之发见处用功。如发见于事亲时,就在事亲上学存此天理。发见于事君时,就在事君上学存此天理。发见于处富贵贫贱时,就在处富贵贫贱上学存此天理。发见于处患难夷狄时②,就在处患难夷狄上学存此天理。至于作止语默③,无处不然。随他发见处,即就那上面学个存天理。这便是博学之于文,便是约礼的功夫。‘博文’即是‘惟精’,‘约礼’即是‘惟一’。”

    【注释】

    ①隐微:隐约微小。

    ②处患难夷狄时:身处困厄之中或边远地区时。语出《中庸》:“君子素其位而行,不愿乎其外。素富贵,行乎富贵;素贫贱,行乎贫贱;素夷狄,行乎夷狄;素患难,行乎患难。君子无入,而不自得焉。”

    ③作止语默:行动,静止,说话,沉默。

    【译文】

    我问:“先生认为博学于文是为恪守于礼下的功夫,仔细思考后未能理解,希望您稍微开导一下。”

    先生说:“‘礼’就是‘理’。‘理’发挥到可见处就称之为‘文’,‘文’隐约微小到不可得见处就称之为‘理’,本来是一件事。恪守于礼只是要求内心纯粹符合天理。想要内心纯粹符合天理,就要在理的发挥可见处下功夫。比如显现在事奉双亲时,就在事奉双亲上存天理。显现在事奉君主时,就在事奉君主上存天理。显现在身处富贵或贫贱时,就在身处富贵或贫贱中存天理。显现在身处困厄或夷狄之中时,就在身处困厄或夷狄之中存天理。至于说行动、静止、说话、沉默,没有一处不是如此。随它显现在什么地方,就在那个地方存有天理。这就是博学于文,就是恪守于礼的功夫。博学于文就是‘惟精’,恪守于礼就是‘惟一’。”

    【原文】

    爱问:“‘道心常为一身之主,而人心每听命①’。以先生精一之训推之,此语似有弊。”

    先生曰:“然。心一也。未杂于人谓之道心,杂以人伪谓之人心,人心之得其正者即道心,道心之失其正者即人心,初非有二心也。程子谓人心即人欲,道心即天理②。语若分析③,而意实得之。今曰‘道心为主,而人心听命’,是二心也。天理人欲不并立,安有天理为主,人欲又从而听命者?”

    【注释】

    ①“道心”二句:语出朱熹《中庸章句序》:“必使道心常为一身之主,而人心每听命焉。”

    ②“程子”句:程颐语。见《二程遗书》卷十九:“人心,私欲也;道心,正心也。”

    ③分析:分开,有所区分。

    【译文】

    我问:“‘道心是人身的主宰,而人心要顺从于它。’用先生的精一学说来考察,这话似乎有问题。”

    先生说:“是啊。心是一个心。没有沾染人欲的称为道心,沾染了人欲的称为人心,能够守正的人心就是道心,失去了操守的道心就是人心,最初并非有两种心。程颐说人心就是人欲,道心就是天理。语义好像有所区别,但意思其实是对的。现在说‘道心是主宰,而人心要顺从’,这就认为是两种心。天理和人欲不是共存的,哪有天理做主宰,而人欲又顺从于它的呢?”

    【原文】

    爱问文中子、韩退之①。

    先生曰:“退之,文人之雄耳。文中子,儒也。后人徒以文词之故,推尊退之。其实退之去文中子远甚。”

    爱问何以有拟经之失②。

    先生曰:“拟经恐未可尽非。且说后世儒者著述之意与拟经如何?”

    爱曰:“世儒著述,近名之意不无,然期以明道。拟经纯若为名。”

    先生曰:“著述以明道,亦何所效法?”

    曰:“孔子删述六经,以明道也。”

    先生曰:“然则拟经独③非效法孔子乎?”

    爱曰:“著述即于道有所发明。拟经似徒拟其迹,恐于道无补。”

    【注释】

    ①文中子:王通(五八四年-六一七年),字仲淹,门人私谥文中子,隋河东郡龙门县通化镇(今山西省万荣县通化)人,著名教育家、思想家,唐诗人王勃祖父。韩退之:韩愈(七六八年-八二四年),字退之,唐河南河阳(今河南省孟州)人,自谓郡望昌黎,故世称韩昌黎,著名文学家,为后人推为唐宋八大家之首。

    ②拟经之失:王通曾模仿孔子“六经”作《续书》、《续诗》、《礼论》、《乐论》、《赞易》、《元经》,受人质疑有好名之嫌。

    ③独:难道。

    【译文】

    我向先生问文中子、韩退之二人如何。

    先生说:“韩退之,乃是文人中的雄杰。文中子,乃是一代大儒。后人仅仅是因为文章词采的原因,推崇韩退之。其实韩退之比文中子差得远。”

    我问为什么文中子会有拟经的失误。

    先生说:“拟经恐怕不能全部否定。那你且说说后世儒生著书立说的目的和拟经有什么不同呢?”

    我说:“后世儒者著书立说,未尝没有求名的用意,但是主要目的还是期望以此明道。拟经好像纯粹是为了求名。”

    先生说:“著书立说用以明道,又是效法谁呢?”

    我说:“是模仿孔子删订六经,是用以明道的。”

    先生说:“既然如此,拟经难道不是在效法孔子吗?”

    我说:“著书立说是对道有所彰明发扬的。拟经只是效仿其外在形式,恐怕对大道没有帮助。”

    【原文】

    先生曰:“子以明道者,使其反朴还淳,而见诸行事之实乎?抑将美其言辞,而徒以譊譊①于世也?天下之大乱,由虚文②胜而实行衰也。使道明于天下,则六经不必述。删述六经,孔子不得已也。自伏羲画卦,至于文王周公,其间言《易》如《连山》、《归藏》③之属,纷纷籍籍,不知其几,《易》道大乱。孔子以天下好文之风日盛,知其说之将无纪极④,于是取文王周公之说而赞之,以为惟此为得其宗。于是纷纷之说尽废,而天下之言易者始一。《书》、《诗》、《礼》、《乐》、《春秋》皆然,《书》自《典》、《谟》⑤以后,《诗》自《二南》⑥以降,如《九丘》、《八索》⑦,一切淫哇逸荡⑧之词,盖不知其几千百篇。《礼》、《乐》之名物度数,至是亦不可胜穷。孔子皆删削而述正之,然后其说始废。如《书》、《诗》、《礼》、《乐》中,孔子何尝加一语?今之《礼记》诸说,皆后儒附会而成,已非孔子之旧。至于《春秋》,虽称孔子作之,其实皆鲁史旧文。所谓笔者,笔其书;所谓削者,削其繁⑨。是有减无增。孔子述六经,惧繁文之乱天下,惟简之而不得,使天下务去其文,以求其实,非以文教之也。《春秋》以后,繁文益盛,天下益乱。始皇焚书得罪,是出于私意,又不合焚六经。若当时志在明道,其诸反经叛理之说,悉取而焚之,亦正暗合删述之意。自秦汉以降,文又日盛,若欲尽去之,断不能去,只宜取法孔子。录其近是者而表章之,则其诸怪悖之说,亦宜渐渐自废。不知文中子当时拟经之意如何。某切深有取于其事,以为圣人复起,不能易也。天下所以不治,只因文盛实衰,人出己见,新奇相高,以眩俗取誉⑩。徒以乱天下之聪明,涂天下之耳目,使天下靡然争务修饰文词,以求知于世。而不复知有敦本尚实,反朴还淳之行,是皆著述者有以启之。”

    【注释】

    ①譊譊:喧闹争辩的样子。

    ②虚文:不切实际的空洞文字。

    ③《连山》、《归藏》:均为古《易》书,与《周易》合称“三易”,初见于《周礼·春官宗伯·大卜》:“(大卜)掌三《易》之法:一曰《连山》,二曰《归藏》,三曰《周易》。其经卦皆八,其别皆六十有四。”二书久已失传,后出现伪书。

    ④纪极:完结,穷尽。

    ⑤《典》、《谟》:指《尚书》中的《尧典》、《舜典》、《大禹谟》、《皋陶谟》四篇。

    ⑥《二南》:指《诗经》中的《周南》、《召南》。

    ⑦《九丘》、《八索》:均为传说中的古书名。

    ⑧淫哇逸荡:形容不合于正道的邪僻之说。

    ⑨“所谓”二句:语出《史记·孔子世家》:“孔子为《春秋》,笔则笔,削则削,子游、子夏之徒,不能措一辞,不能改一字。”笔,书写记述。削,删除。

    ⑩眩俗取誉:迷惑世俗以博取美名。

    【译文】

    先生说:“你认为阐明圣道指的是返璞归真,那么是从实际行动上落实呢?还是夸夸其谈,喧哗争辩招摇过市呢?天下大乱,是因为不切实际的空谈盛行而脚踏实地的务实之风衰微。如果能使圣道广布天下,那么六经就不必传述。删订六经,是孔子出于不得已。自从伏羲创八卦,到文王和周公,这期间讲述《易》的比如《连山》、《归藏》一类,纷纭繁复,也不知道有多少,《易》道因此混乱不堪。孔子因为天下喜好文饰的风气日渐流行,知道那些邪僻之说不会完结,于是采用文王和周公的学说加以宣扬,认为只有他们的学说才真正得到《易》的宗旨。于是那些纷纭的邪说全部废弃,天下讲说《易》学的才归于一家。《诗经》、《尚书》、《礼记》、《乐经》、《春秋》都是如此,《尚书》从《尧典》、《舜典》、《大禹谟》、《皋陶谟》之后,《诗经》从《周南》、《召南》之后,像《九丘》、《八索》,所有不合乎正道的邪僻之说,都不知道有几千几百篇。《礼记》和《乐经》的名物制度,到现在也是数不胜数。孔子都加以删除订正,之后那些说法才被废除。像《尚书》、《诗经》、《礼记》、《乐经》中,孔子何曾增添一句话?现在《礼记》中的解说,大多是后世儒者附会添加的,而不是孔子所作的原貌。至于说《春秋》,虽然是孔子所作,实际上是鲁国史书的旧文。所谓‘笔’,是记述其原有的文字;所谓‘削’,是删除其冗余之处。这样是有减无增。孔子记述六经,担心繁杂的虚文让天下混乱,想删繁就简而不可得,就力求让天下人舍弃虚浮的文字,而追寻其实质,并非是要用文字来加以教化。《春秋》之后,繁杂虚文越来越多,天下也更加混乱。秦始皇因焚书而在后世留下罪名,是出于他的私心,而且不该烧掉六经。如果当时他的用意是阐明圣道,那些违背经义的文章,都拿来烧掉,也就暗合了孔子删订记述的本意。从秦汉之后,文饰之风又日渐兴起,如果想要完全根除,是断然做不到的,只能效法孔子。记录下那些接近于道义的来表彰,那么那些怪僻悖理的邪说,也会逐渐自动废止了。不知道当时文中子拟经是出于什么意图。但我深感这种做法有可取之处,认为就是圣人复生,也不会改变这件事。天下得不到平治的原因,只是因为文饰之风盛行而务实之风衰微,人们争相抒发见解,用新奇的言论来抬高自己,通过迷惑世人来博取美名。这只能扰乱天下人的视听,阻塞天下人的耳目,使世人像随风倒伏的野草一样争相专注于修饰虚浮之辞,以求为天下所知。而不再有注重根本崇尚务实、返璞归真的行为,这些都是著书立说之人所导致的。”

    【原文】

    爱曰:“著述亦有不可缺者。如《春秋》一经,若无《左传》,恐亦难晓①。”

    先生曰:“《春秋》必待《传》而后明,是歇后②谜语矣。圣人何苦为此艰深隐晦之词?《左传》多是鲁史旧文。若春秋须此而后明,孔子何必削之?”

    爱曰:“伊川亦云:‘《传》为案,《经》为断③。’如书弑某君,伐某国,若不明其事,恐亦难断。”

    先生曰:“伊川此言,恐亦是相沿世儒之说,未得圣人作经之意。如书弑君,即弑君便是罪,何必更问其弑君之详?征伐当自天子出,书伐国,即伐国便是罪,何必更问其伐国之详?圣人述六经,只是要正人心,只是要存天理,去人欲。于存天理去人欲之事,则尝言之,或因人请问,各随分量而说,亦不肯多道,恐人专求之言语,故曰‘予欲无言④’。若是一切纵人欲灭天理之事,又安肯详以示人?是长乱导奸也。故孟子云:‘仲尼之门,无道桓文之事者。是以后世无传焉⑤。’此便是孔门家法。世儒只讲得一个伯者⑥的学问,所以要知得许多阴谋诡计,纯是一片功利的心。与圣人作经的意思正相反,如何思量得通?”

    因叹曰:“此非达天德⑦者,未易与言此也。”

    又曰:“孔子云:‘吾犹及史之阙文也⑧。’孟子云:‘尽信《书》,不如无《书》⑨。吾于《武成》取二三策而已。’孔子删《书》,于唐、虞、夏四五百年间,不过数篇。岂更无一事,而所述止此?圣人之意可知矣。圣人只是要删去繁文,后儒却只要添上。”

    【注释】

    ①“如《春秋》”三句:《左传》以《春秋》为纲,详细记述史实和言论,被视为《春秋》之注,故徐爱有此说。

    ②歇后:隐去本义,用暗示来表现信息。

    ③《传》为案,《经》为断:程颐认为《左传》负责记录史实,而《春秋》则对其加以性质判定。语出《二程遗书》卷十五:“《春秋》,《传》为案,《经》为断。”

    ④予欲无言:语出《论语·阳货》:“子曰:‘予欲无言。’子贡曰:‘子如不言,则小子何述焉?’子曰:‘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

    ⑤“仲尼”三句:语出《孟子·梁惠王上》:“仲尼之徒,无道桓、文之事者,是以后世无传焉,臣未之闻也。”

    ⑥伯者:霸者。伯,通“霸”。

    ⑦天德:天之德性。

    ⑧“吾犹”句:语出《论语·卫灵公》:“子曰:‘吾犹及史之阙文也,有马者藉人乘之,今亡矣夫。’”

    ⑨“尽信《书》”二句:语出《孟子·尽心下》。

    【译文】

    我说:“也有些不可或缺的著述。比如《春秋》这部经,如果没有《左传》,恐怕也很难读懂。”

    先生说:“《春秋》一定要有《左传》才能读懂,那就成了隐去本义的谜语。圣人怎么会煞费苦心写艰深隐晦的话?《左传》多是鲁国史书的旧文。如果《春秋》需要这样才能读懂,孔子又何必还去删订呢?”

    我说:“伊川先生也说:‘《左传》是记史实,《春秋》是下断语。’比如《春秋》记载弑某君,伐某国,如果不清楚具体细节,恐怕也难以下定论。”

    先生说:“伊川先生这话,恐怕也是沿袭历代儒者的观点,并未理解圣人作经书的本意。比如说弑君,那么弑君就已经是罪,何必还要问弑君的细节?征伐之举应该出自天子,记录伐国,那么伐国就已经是罪,何必还要问伐国的细节?圣人传述六经,只是要端正人心,只是要保存天理,去除私欲。对于存天理去人欲这事,圣人也曾经说过,是在有人请教的时候,根据其天分和能力来教导的,而且不愿多说,怕人只拘泥于具体的言辞。所以他说‘予欲无言’。如果是一切放纵人欲,绝灭天理的事,又怎么会详细向人展示?那样就是助长混乱引导奸邪了。所以孟子说:‘孔子的门人,没有讲齐桓、晋文那些霸者之事的。所以后世无人传习。’这就是孔门的家法。世俗的儒者都只讲称霸的学问,因此要知道很多阴谋诡计,纯粹全是功利之心。这与圣人作经的用意正好相反,怎么能够悟透呢?”

    孔 子

    孔子,名丘,字仲尼,春秋末期鲁国陬邑(今山东省曲阜市)人。中国古代著名的思想家和教育家,儒家思想的创始人。

    于是先生叹息说:“如果不是通晓天之德性的人,是不容易和他说清楚这些的。”

    又说:“孔子说:‘我修史的时候还能像古史官那样留出存疑之处。’孟子说:‘尽信《书》,不如无《书》。我对《武城》一篇只取信二三枚竹简而已。’孔子删订《尚书》,在唐尧、虞舜、夏禹这四五百年间,只保留了几篇。难道再没有其他的事,所能记载的仅限于此吗?圣人的意图由此可知。圣人只是要删除繁杂的虚文,而后世的儒者却要一味添加。”

    【原文】

    爱曰:“圣人作经,只是要去人欲,存天理。如五伯以下事,圣人不欲详以示人,则诚然矣。至如尧舜以前事,如何略不少见?”

    先生曰:“羲黄①之世,其事阔疏②,传之者鲜矣,此亦可以想见。其时全是淳庞朴素,略无文采③的气象。此便是太古之治,非后世可及。”

    爱曰:“如《三坟》④之类,亦有传者。孔子何以删之?”

    先生曰:“纵有传者,亦于世变渐非所宜。风气益开,文采日胜。至于周末,虽欲变以夏商之俗,已不可挽,况唐、虞乎?又况羲黄之世乎?然其治不同,其道则一,孔子于尧舜,则祖述⑤之;于文武,则宪章⑥之。文武之法,即是尧舜之道。但因时致治,其设施政令,已自不同。即夏商事业,施之于周,已有不合。故周公思兼三王,其有不合,仰而思之,夜以继日。况太古之治,岂复能行?斯固圣人之所可略也。”

    又曰:“专事无为,不能如三王之因时致治,而必欲行以太古之俗,即是佛老⑦的学术。因时致治,不能如三王之一本于道,而以功利之心行之,即是伯者以下事业。后世儒者许多讲来讲去,只是讲得个伯术。”

    【注释】

    ①羲黄:指伏羲和黄帝。

    ②阔疏:稀少。

    ③文采:用以装饰的华丽色彩。

    ④《三坟》:传说中的古书名。孔安国《尚书传序》:“伏羲、神农、黄帝之书,谓之以三坟;少昊、颛顼、高辛、唐、虞之书,谓之五典。”

    ⑤祖述:效仿,以阐述宣扬为主。

    ⑥宪章:效仿其典章制度。

    ⑦佛老:指佛教和道家。

    【译文】

    我说:“圣人作经,只是想去除人的私欲,而保存天理。像五霸以下的那些事,圣人不希望详尽地向人展示,确实应该这样。而尧舜以前的事,为什么也被略过而少有所见呢?”

    先生说:“伏羲、黄帝的时候,发生的大事很少,流传下来的不多,这也是可以想见的。那时候完全是淳厚朴素,没有一点假饰的风气。这就是太古之治,不是后世所能达到的。”

    我问:“像《三坟》之类的古书,也有流传的。孔子为什么要删除?”

    先生说:“即使有流传的,也会因为世道的改变而无法适应。风气日益开化,文饰之风日渐兴盛。到了周代末期,即使是想要变回夏商时代的风俗,都已经不可挽回,何况是唐尧、虞舜时期呢?又何况是伏羲、黄帝时期呢?虽然他们的治理方式不同,但是其因循的天道是一致的,孔子对于尧舜,是阐述宣扬他们的思想;对于文王和武王,则主张效仿他们的典章制度。文王武王的法度,就是尧舜之道。只不过是根据时势制定治理方法,他们所设定并实施的政令,已经不相同了。就算是夏商时期的治理之法,放到周代去实施,也有不合时宜之处。所以周公希望兼具夏禹、商汤、周文王的长处,其中有不合时宜的,就仰天思考,从夜晚到白天。何况是太古时的治理之法,又哪能再施行呢?这自然是圣人认为应该略过的。”

    又说:“专注于无为而治,不能像夏禹、商汤、周文王时那样根据时势制定方法,而一定要提倡太古时期的风俗,那就是佛教和道家的观点。根据时势制定方法,却不能像夏禹、商汤、周文王一样始终贯彻天道,而以功利之心作为驱使,那就是霸者以下的做法。后世的许多儒者说来说去,都是在讲霸者的方法。”

    【原文】

    又曰:“唐、虞①以上之治,后世不可复也,略之可也。三代②以下之治,后世不可法也,削③之可也。惟三代之治可行。然而世之论三代者,不明其本,而徒事其末,则亦不可复矣。”

    【注释】

    ①唐、虞:唐尧、虞舜,指上古的尧舜时代。

    ②三代:指夏、商、周时期。

    ③削:古人书简,以刀刮削误字,此指删除。

    【译文】

    先生又说:“尧舜时代之前的治世之法,后世不可能重现,略过就行了。夏、商、周之后的治世之法,后世没有必要去效法,删掉就行了。只有夏、商、周时期的治世之法可行。但是当今研究三代的人,不了解关键宗旨,只研究细枝末节,那么也就不可能重现了。”

    【原文】

    爱曰:“先儒论六经①,以《春秋》为史。史专记事,恐与五经事体终或稍异。”

    先生曰:“以事言谓之史,以道言谓之经。事即道,道即事。《春秋》亦经,五经亦史。《易》是包牺氏②之史,《书》是尧舜以下史,《礼》、《乐》是三代史。其事同,其道同,安有所谓异?”

    【注释】

    ①六经:指《诗经》、《尚书》、《礼记》、《乐经》、《易经》、《春秋》这六部儒家经典,《乐经》已失传。

    ②包牺氏:伏羲氏。

    【译文】

    我说:“前代儒者谈论六经,将《春秋》看作史书。史书是专于记事的,恐怕和其他五经体裁有所差异。”

    先生说:“从记事的角度来看可以称之为史,从载道的角度来看就可以称之为经。事就是道,道就是事。《春秋》也是经书,其余五经也是史书。《易经》是伏羲氏时的史书,《尚书》是尧舜以后的史书,《礼记》和《乐经》是夏、商、周三代的史书。既符合那些时代的史实,又合乎道义,哪有所谓的差异呢?”

    【原文】

    又曰:“五经亦只是史。史以明善恶,示训戒。善可为训者,特存其迹以示法;恶可为戒者,存其戒而削其事,以杜奸。”

    爱曰:“存其迹以示法,亦是存天理之本然;削其事以杜奸,亦是遏人欲于将萌否?”

    先生曰:“圣人作经,固无非是此意。然又不必泥着文句。”

    爱又问:“恶可为戒者,存其戒而削其事,以杜奸。何独于《诗》而不删郑、卫?先儒谓‘恶者可以惩创人之逸志①’。然否?”

    先生曰:“《诗》非孔门之旧本矣。孔子云‘放郑声,郑声淫②’。又曰‘恶郑声之乱雅乐也③’,‘郑卫之音,亡国之音也④’。此本是孔门家法。孔子所定三百篇,皆所谓雅乐⑤,皆可奏之郊庙⑥,奏之乡党⑦,皆所以资畅和平,涵泳德性,移风易俗,安得有此?是长淫导奸矣。此必秦火之后,世儒附会,以足三百篇之数。盖淫泆之词,世俗多所喜传,如今闾巷皆然。‘恶者可以惩创人之逸志’,是求其说而不得,从而为之辞。”

    【注释】

    ①“恶者”句:指《诗经》中的恶言可以惩戒人们骄纵放荡的行为。语出朱熹《论语集注》:“凡诗之言,善者可以感发人之善心,恶者可以惩创人之逸志,其用归于使人得其惰性之正而已。”

    ②“放郑声”二句:郑地音乐多靡靡之音,故有此说。语出《论语·卫灵公》:“行夏之时,乘殷之辂,服周之冕,乐则《韶》舞,放郑声,远佞人。郑声淫,佞人殆。”

    ③“恶郑声”句:郑国的音乐淫哀,扰乱了先王的雅正之乐。语出《论语·阳货》。

    ④“郑卫”二句:语出《礼记·乐记》:“郑卫之音,乱世之音也,比于慢矣;桑间濮上之音,亡国之音也,其政散,其民流,诬上行私而不可止也。”

    ⑤雅乐:祭祀天地、祖先及宴飨时所用的舞乐。

    ⑥郊庙:郊宫与宗庙的合称,前者用于祭祀天地,后者用于祭祀祖先。

    ⑦乡党:乡里。

    【译文】

    先生又说:“五经也只是史书。史书是用来明辨善恶,训诫后世的。可以作为典范的好事,就保留下来供人效法;足以为戒的坏事,就总结教训而隐去细节,用以杜绝奸邪。”

    我说:“保留下来供人效法,也就是保存天理的本然;隐去细节来杜绝奸邪,也就是遏制人私欲于萌芽吗?”

    先生说:“圣人作经书,无非就是这个用意。但是又不必拘泥于书中字句。”

    我又问:“足以为戒的坏事,总结教训而隐去细节,用以杜绝奸邪。为什么惟独对于《诗经》不删去《郑风》和《卫风》?前代的儒者说‘恶者可以惩创人之逸志’,是这样吗?”

    先生说:“现在的《诗经》已经不是孔门原来的版本。孔子说‘放郑声,郑声淫’。又说‘恶郑声之乱雅乐也’,‘郑卫之音,亡国之音也’。这原本就是孔门的家法。孔子所编订的三百篇,都是所谓的雅乐,都是可以在郊宫、宗庙和乡里演奏歌咏的,都是用来平和心性、涵养德行、移风易俗的,哪会有郑卫之声?那样就是助长淫逸引导奸邪了。那些一定是秦始皇焚书之后,后世儒者附会添加,用来凑足三百篇数目的。可能是淫逸的言辞,世人喜欢传播,现在街头巷尾都是这样。恶言可以惩戒人们骄纵放荡的行为,是因为找不到合理解释,而故作的托辞。”

    徐爱跋

    【原文】

    爱因旧说汩没①,始闻先生之教,实是骇愕不定,无入头处。其后闻之既久,渐知反身实践。然后始信先生之学,为孔门嫡传②,舍是皆傍蹊③小径,断港绝河④矣。如说格物是诚意的工夫,明善是诚身⑤的工夫,穷理是尽性⑥的工夫,道问学是尊德性⑦的工夫,博文是约礼的工夫,惟精是惟一的工夫。诸如此类,始皆落落难合。其后思之既久,不觉手舞足蹈。

    【注释】

    ①汩没:湮灭,此指沉溺。汩,沉没。

    ②嫡传:正宗的,得到真正宗旨的。

    ③傍蹊:小路,指某学说的非正统的支脉。

    ④断港:与其他水流不相通的河汊。绝河:断流之河。

    ⑤诚身:以至诚立身处世。

    ⑥尽性:充分发挥自身本性,进而能发挥他人与万物的本性。

    ⑦道问学:讲求学问。尊德性:发挥自身先天的善性。

    【译文】

    我因为沉溺在宋儒旧学之中,最初听到先生的教诲,真是惊骇不已,不得其门而入。之后听得时间长了,逐渐认识到要自我审视亲自践行。之后才坚信先生的学说是孔门正宗,余者都是歧途小路,断港绝河。比如说格物是诚意的功夫,明善是诚身的功夫,穷理是尽性的功夫,道问学是尊德性的功夫,博文是约礼的功夫,惟精是惟一的功夫。诸如此类,最初的时候都觉得不能理解。之后思考的时间长了,就不觉兴奋得手舞足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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