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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爱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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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爱引言

    【原文】

    先生于《大学》格物诸说①,悉以旧本②为正,盖先儒所谓误本者也。爱③始闻而骇,既而疑,已而殚精竭思,参互错综,以质于先生,然后知先生之说,若水之寒,若火之热,断断乎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者也。先生明睿天授,然和乐坦易,不事边幅。人见其少时豪迈不羁,又尝泛滥④于词章,出入二氏⑤之学。骤闻是说,皆目以为立异好奇,漫不省究。不知先生居夷⑥三载,处困养静精一之功,固已超入圣域,粹然大中至正之归矣。

    爱朝夕炙⑦门下,但见先生之道,即之若易,而仰之愈高;见之若粗,而探之愈精;就之若近,而造之愈益无穷。十余年来,竟未能窥其藩篱。世之君子,或与先生仅交一面,或犹未闻其謦欬⑧,或先怀忽易愤激之心,而远欲于立谈之间、传闻之说,臆断悬度。如之何其可得也?从游之士,闻先生之教,往往得一而遗二。见其牝牡骊黄⑨,而弃其所谓千里者。故爱备录平日之所闻,私以示夫同志,相与考正之,庶无负先生之教云。

    门人徐爱书

    【注释】

    ①先生:王守仁(一四七二年-一五二九年),字伯安,号阳明,谥文成,世称王阳明。浙江余姚县(今浙江省余姚)人。明代思想家、教育家、文学家。格物:儒学概念,穷究事物义理。语出《礼记·大学》:“致知在格物,物格而后知至。”

    ②旧本:指郑玄作注、孔颖达疏的《大学》,宋儒以为有讹误,故改易章句,明科举以朱熹《四书章句集注》为准,称郑注孔疏《大学》为旧本。

    ③爱:徐爱(一四八八年-一五一八年),字曰仁,号横山,浙江余姚人,明代哲学家,王守仁最早的入室弟子,一说为王守仁的妹夫。正德三年(一五○八年)进士,曾任祁州知州、南京兵部员外郎、南京工部郎中等职务。

    ④泛滥:阅览并沉浸其中。

    ⑤二氏:指佛道二教。

    ⑥居夷:居住在少数民族地区。王守仁曾为宦官刘瑾迫害,于正德二年(一五○七年)贬贵州龙场驿丞,居贵州三年,正德五年(一五一○年)返江西。

    ⑦炙:受到熏陶。

    ⑧謦欬:谈笑。

    ⑨牝牡骊黄:九方皋为秦穆公求马,称得骏马“牡而黄”,实则“牝而骊”,穆公不悦,伯乐认为九方皋观其内而望其外,取之,果为良马。后以牝牡骊黄喻表象。牡,雄。牝,雌。骊,黑色。

    【译文】

    先生对于《大学》的格物之说,都以旧本为准,也就是宋儒所说的误本。徐爱初听很惊讶,之后感到疑惑,接着绞尽脑汁,相互参照分析,向先生询问,然后才理解先生的学说,像水那样冰冷,像火那样灼热,即使百世之后有圣人再现也不会对此感到疑惑。先生的聪明睿智是上天所赐,但是却为人和善乐观,坦率平易,不事边幅。有人目睹其年少时的豪迈不羁,沉醉于诗词文章,又悠游于佛道之间。初听他的学说,都认为是标新立异,不以为意。却不知道先生谪居贵州三年,身处困境清心养气惟精惟一的功夫,绝对已经达到了圣人的境界,纯粹而中正。

    我每天都在先生门下接受熏陶,但是先生的大道,接触时感觉很容易,而仰望起来却越发高大;看上去感觉很粗率,而探究起来却越发精深;接近时感觉很浅显,而深入研究就越发无穷无尽。十多年来,我竟然没能得门而入。当世君子,有的与先生仅有一面之交,有的还没有聆听他的言论,有的怀着轻视恼恨的心情,却想用站着谈话的工夫,凭藉一些传闻,来凭空猜度。这样怎么能行呢?跟随先生学习的人,得到先生的教诲,往往得一忘二。见到牝牡骊黄的皮相,却忘了驰骋千里的关键。所以徐爱将平时所听到的全部记下,私下里给同道之人看,相互核查校正,这样差不多就不会辜负先生的教诲了。

    门人徐爱书

    【原文】

    爱问:“‘在亲民①’,朱子谓当作‘新民’。后章‘作新民’之文似亦有据。先生以为宜从旧本‘作亲民’,亦有所据否?”

    先生曰:“‘作新民’之‘新’,是自新之民,与‘在新民’之‘新’不同。此岂足为据?‘作’字却与‘亲’字相对,然非‘亲’字义。下面治国平天下处,皆于‘新’字无发明。如云‘君子贤其贤而亲其亲,小人乐其乐而利其利②’,‘如保赤子③’、‘民之所好好之,民之所恶恶之,此之谓民之父母之类④’,皆是‘亲’字意。‘亲民’犹孟子‘亲亲仁民⑤’之谓。亲之即仁之也。‘百姓不亲’,舜使契为司徒,‘敬敷五教’,所以亲之也⑥。《尧典》‘克明俊德⑦’,便是‘明明德’。‘以亲九族’至‘平章协和⑧’,便是‘亲民’,便是‘明明德于天下’。又如孔子言‘修己以安百姓⑨’。‘修己’便是‘明明德’。‘安百姓’便是‘亲民’。说‘亲民’便是兼教养意。说新民便觉偏了。”

    【注释】

    ①在亲民:语出《大学》:“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

    ②“君子”二句:君子能够尊重贤人并且亲近自己的亲人朋友,小人只会沉迷于自己的喜好或者紧紧盯着自己的利益。语出《大学》。

    ③如保赤子:语出《大学》。《尚书·康诰》中作“若保赤子”。

    ④“民之所好”三句:语出《大学》。

    ⑤亲亲仁民:语出《孟子·尽心上》:“亲亲而仁民,仁民而爱物。”

    ⑥“百姓不亲”四句:语出《尚书·舜典》:“契,百姓不亲,五品不驯,汝为司徒,而敬敷五教,在宽。”契,传说中商人的始祖,帝喾之子,曾帮助大禹治水有功,被任命为司徒,掌管教化。

    ⑦《尧典》“克明俊德”句:语出《尚书·尧典》:“克明俊德,以亲九族,九族既睦,平章百姓。百姓昭明,协和万邦。”克,能。俊,高大。

    ⑧平:安定。章:彰明。

    ⑨修己以安百姓:语出《论语·宪问》。

    王守仁像

    王守仁(一四七二年-一五二九年),字伯安,浙江余姚人。中国明代哲学家、教育家。因筑室会稽阳明洞,自号阳明子,世称阳明先生。

    【译文】

    我曾经问先生说:“‘在亲民’这三个字,朱子认为本应写成‘在新民’。后面的章节中有‘作新民’字样的文章似乎可以作为依据。先生您觉得按照旧本中写成‘在亲民’,是否也有些根据?”

    先生回答说:“‘作新民’的‘新’,意思是常常自新的人,与‘在新民’的‘新’不同,这哪能作为根椐?‘作’字与‘亲’字相对应,但并非是‘亲’字的意思。下文‘治国’、‘平天下’那里,都没有对‘新’字进行阐发和申明。比如说‘君子贤其贤而亲其亲,小人乐其乐而利其利’,比如‘如保赤子’、‘民之所好好之,民之所恶恶之,此之谓民之父母之类’这样的内容,都是‘亲’字的意思。‘亲民’犹如孟子所说的‘亲亲仁民’的表达方式。‘与他们亲近’就是‘对他们仁爱’的意思。因为‘百姓不亲’,所以舜帝任命契作为司徒,契做到了‘敬敷五教’,所以百姓之间才会相亲相近。《尚书·尧典》中的‘克明俊德’就是‘明明德’的意思。‘以亲九族’至‘平章协和’这一段,就阐述了‘亲民’,申明了‘明明德于天下’的道理。又好比孔子所说的‘修己以安百姓’。在这里‘修己’便是‘明明德’。‘安百姓’便是‘亲民’。所以说‘亲民’就是兼有教导、养育两个意思,说成‘新民’听起来就会觉得有点偏颇了。”

    【原文】

    爱问:“‘知止而后有定’,朱子以为‘事事物物皆有定理’,似与先生之说相戾①。”

    先生曰:“于事事物物上求至善,却是义外②也。至善是心之本体。只是‘明明德③’到至精至一处便是。然亦未尝离却事物。本注所谓‘尽夫天理之极,而无一毫人欲之私④’者,得之。”

    【注释】

    ①相戾:相反,相悖。

    ②义外:义在心之外。

    ③明明德:弘扬光大的德行。语出《大学》。

    ④“尽夫”二句:将天理发挥到了极致,就不会有一丝一毫的个人私欲。天理,儒家指本原之性,被程朱理学引申为仁、义、礼、智的总和,成为封建伦理纲常。语出朱熹《四书章句集注》。

    【译文】

    我问:“《大学》中的‘知止而后有定’,朱熹先生认为是‘万事万物都有定理’,好像和先生的说法相悖。”

    先生说:“到万事万物中寻求至善,就把义看成了心外之物。至善是心之根本,只要‘明明德’到惟精惟一的境地就是了。但是也未曾脱离世间万物。朱熹注中所说的‘尽夫天理之极,而无一毫人欲之私’,就是这个意思。”

    【原文】

    爱问:“至善只求诸心。恐于天下事理,有不能尽。”

    先生曰:“心即理①也。天下又有心外之事,心外之理乎?”

    爱曰:“如事父之孝,事君之忠,交友之信,治民之仁,其间有许多理在。恐亦不可不察。”

    先生叹曰:“此说之蔽久矣。岂一语所能悟?今姑就所问者言之。且如事父,不成②去父上求个孝的理?事君,不成去君上求个忠的理?交友、治民,不成去友上、民上求个信与仁的理?都只在此心。心即理也。此心无私欲之蔽,即是天理。不须外面添一分。以此纯乎天理之心,发③之事父便是孝,发之事君便是忠,发之交友、治民便是信与仁。只在此心去人欲、存天理上用功便是。”

    爱曰:“闻先生如此说,爱已觉有省悟处。但旧说缠于胸中,尚有未脱然者。如事父一事,其间温凊定省④之类,有许多节目⑤。不知亦须讲求否?”

    先生曰:“如何不讲求?只是有个头脑⑥。只是就此心去人欲、存天理上讲求。就如求冬温,也只是要尽此心之孝,恐怕有一毫人欲间杂。讲求夏凊,也只是要尽此心之孝,恐怕有一毫人欲间杂。只是讲求得此心,此心若无人欲,纯是天理,是个诚于孝亲的心,冬时自然思量父母的寒,便自要求个温的道理。夏时自然思量父母的热,便自要求个凊的道理。这都是那诚孝的心发出来的条件。却是须有这诚孝的心,然后有这条件发出来。譬之树木,这诚孝的心便是根,许多条件便是枝叶。须先有根,然后有枝叶。不是先寻了枝叶,然后去种根。礼记言:‘孝子之有深爱者,必有和气。有和气者,必有愉色。有愉色者,必有婉容。’须是有个深爱做根,便自然如此。”

    【注释】

    ①心即理:儒家心学主要命题,认为理是心的体现,万物由心而生。

    ②不成:助词,置于句首表反问。

    ③发:体现。

    ④温凊定省:冬时温被,夏时扇席,晚间侍候睡定,晨间问候,指无微不至侍候双亲。语出《礼记·曲礼上》:“凡为人子之礼,冬温而夏凊,昏定而晨省。”

    ⑤节目:事项。

    ⑥头脑:指核心,关键的部分。

    【译文】

    我问:“至善只向心中寻求,恐怕不能穷尽天下所有的事理。”

    先生说:“心即是理。天下还会有心外之事、心外之理吗?”

    我说:“比如说用以对待父亲的孝,用以对待君主的忠,用以交友的信,用以治理百姓的仁,其中都有很多理。恐怕也是不能不考察。”

    先生叹道:“这一说法的弊病已经存在很久了。哪里是一句话就能领悟的?现在姑且就你所问的来说一下吧。比如说对待父亲,难道要从父亲那里去寻求孝的理?对待君主,难道要从君主那里寻求忠的理?交友、治理百姓,难道要从友人和百姓那里寻求信和仁的理?这些都只在心中。心就是理。只要心没有为私欲所蒙蔽,那就是天理。无须从外物增添丝毫。用这纯然天理的内心,体现在对待父亲上就是孝,体现在对待君主上就是忠,体现在交友和治理百姓上就是信和仁。只要在心里除去私欲保存天理上下功夫就是了。”

    我说:“听先生这样说,我已经觉得有所理解和开悟。但是原先的观念在内心纠结,还是有不能解脱的地方。比如事父这件事,这里面温凊定省之类,有很多事项。不知是否也需要注意呢?”

    先生说:“怎么会不需注意?只不过要有个重点。只要在心里注意除去私欲保存天理。就好像为双亲在冬天求温暖,就只是一心尽孝,惟恐掺杂一点私欲。为双亲在夏季求凉爽,就只是一心尽孝,惟恐掺杂一点私欲。只是专注于自己的内心,内心如果没有一己私欲,只是纯然天理,那就是至诚至孝之心,冬天自然担心双亲受寒,就自然要讲求‘温’。夏天自然担心双亲受热,就自然要讲求‘凊’。这些都是由至诚至孝之心流露出来的。所以需要先有至诚至孝之心,然后才会这样做。就好像树木,诚孝之心是根,那些孝行就是枝叶。要先有根,然后才有枝叶。而不是先找到枝叶,然后再去种根。《礼记》上说:‘具有深爱的孝子一定心气和善。心气和善的,一定表情愉悦。表情愉悦的,一定有令人喜爱的容貌。’要有至诚之爱做根,就自然会这样了。”

    【原文】

    郑朝朔①问:“至善亦须有从事物上求者?”

    先生曰:“至善只是此心纯乎天理之极便是。更于事物上怎生求?且试说几件看。”

    朝朔曰:“且如事亲,如何而为温凊之节,如何而为奉养之宜,须求个是当,方是至善。所以有学问思辨②之功。”

    先生曰:“若只是温凊之节,奉养之宜,可一日二日讲之而尽。用得甚学问思辨?惟于温凊时,也只要此心纯乎天理之极;奉养时,也只要此心纯乎天理之极。此则非有学问思辨之功,将不免于毫厘千里之谬。所以虽在圣人,犹加精一之训。若只是那些仪节求得是当,便谓至善,即如今扮戏子,扮得许多温凊奉养的仪节是当,亦可谓之至善矣。”爱于是日又有省。

    【注释】

    ①郑朝朔:郑一初(一四七六年-一五一三年),字朝朔,广东揭阳人,王守仁弟子。

    ②学问思辨:指治学需要反复学习、推敲、思考、明辨。语出《礼记·中庸》:“博学之,审问之,慎思之,明辨之,笃行之。”

    【译文】

    郑朝朔问:“至善是否也要从心外之物中去寻求?”

    先生说:“至善只是内心纯然天理达到极点。怎么向心外之物寻求?试着说几件看看。”

    朝朔说:“比如说侍奉双亲,怎样把握冬温夏凊的礼节,怎样是适当的奉养,需要有个标准,才能是至善。所以要下学问思辨的功夫。”

    先生说:“如果只是冬温夏凊的礼节,以及适当奉养,可以用一两天讲清楚。哪里用得上学问思辨?只要在把握冬温夏凊的礼节时,内心纯然天理达到极点;在奉养时,内心纯然天理达到极点。这如果没有学问思辨的功夫,将不免差之毫厘谬以千里。所以即使是圣人也要注意惟精惟一的原则。如果只是那些礼节处置得当,就称得上至善,那就连如今戏子假装出的温凊奉养等礼节标准,也可以称得上至善了。”我在今天又受到了一些启发。

    【原文】

    爱因未会先生“知行合一①”之训,与宗贤、惟贤②往复辩论,未能决。以问于先生。先生曰:“试举看。”

    爱曰:“如今人尽有知得父当孝,兄当弟③者,却不能孝,不能弟。便是知与行分明是两件。”

    先生曰:“此已被私欲隔断,不是知行的本体了。未有知而不行者。知而不行,只是未知圣贤教人知行,正是要复那本体,不是着你只恁④的便罢。故《大学》指个真知行与人看,说‘如好好色,如恶恶臭⑤’。见好色属知,好好色属行。只见那好色时,已自好了,不是见了后,又立个心去好。闻恶臭属知,恶恶臭属行。只闻那恶臭时,已自恶了,不是闻了后,别立个心去恶。如鼻塞人虽见恶臭在前,鼻中不曾闻得,便亦不甚恶,亦只是不曾知臭。就如称某人知孝、某人知弟。必是其人已曾行孝行弟,方可称他知孝知弟。不成只是晓得说些孝弟的话,便可称为知孝弟?又如知痛,必已自痛了,方知痛。知寒,必已自寒了。知饥,必已自饥了。知行如何分得开?此便是知行的本体,不曾有私意隔断的。圣人教人,必要是如此,方可谓之知。不然,只是不曾知。此却是何等紧切着实⑥的工夫,如今苦苦定要说知行做两个,是甚么意?某要说做一个,是什么意?若不知立言宗旨,只管说一个两个,亦有甚用?”

    爱曰:“古人说知行做两个,亦是要人见个分晓,一行做知的功夫,一行做行的功夫,即功夫始有下落。”

    先生曰:“此却失了古人宗旨也。某尝说知是行的主意,行是知的功夫,知是行之始,行是知之成。若会得⑦时,只说一个知,已自有行在;只说一个行,已自有知在。古人所以既说一个知,又说一个行者,只为世间有一种人,懵懵懂懂的任意去做,全不解思惟省察,也只是个冥行妄作⑧。所以必说个知,方才行得是。又有一种人,茫茫荡荡⑨,悬空去思索。全不肯着实躬行,也只是个揣摸影响。所以必说一个行,方才知得真。此是古人不得已,补偏救弊的说话。若见得这个意时,即一言而足。今人却就将知行分作两件去做,以为必先知了,然后能行,我如今且去讲习讨论做知的工夫,待知得真了,方去做行的工夫,故遂终身不行,亦遂终身不知。此不是小病痛,其来已非一日矣。某今说个知行合一,正是对病的药,又不是某凿空杜撰。知行本体,原是如此。今若知得宗旨时,即说两个亦不妨,亦只是一个。若不会宗旨,便说一个,亦济得甚事?只是闲说话。”

    【注释】

    ①知行合一:王守仁针对程朱理学的“先知后行”所提出的认识论和实践论命题。知,意念、意识。行,实践。

    ②宗贤:黄绾(一四七七年-一五五一年),字宗贤,号久庵,浙江黄岩县(今浙江省温岭)人。惟贤:顾应祥(一四八三年-一五六五年),字惟贤,号箬溪,祖籍江苏长洲(今江苏省苏州),后其父定居今长兴县鸿桥顾家潭村,明代思想家、数学家。二人均为王守仁弟子。

    ③弟:通“悌”,敬重兄长。

    ④恁:那样。

    ⑤如好好色,如恶恶臭:语出《大学》:“所谓诚其意者,毋自欺也。如恶恶臭,如好好色,此之谓自谦。”

    ⑥紧切:紧迫。着实:切合实际。

    ⑦会得:领会,理解。

    ⑧冥行:盲目去做。妄作:任意胡来。

    ⑨茫茫荡荡:空旷模糊的样子。

    【译文】

    我因为没能领会先生“知行合一”的训导,和黄宗贤、顾惟贤相互讨论,没有结果。因此询问先生。先生说:“试着举例来说。”

    我说:“如今有人完全知道应当孝敬父亲,尊敬兄长,却不能做到孝敬父亲,尊敬兄长。这就表明知与行是两件事。”

    先生说:“这已经是被私欲所隔断,而不再是知行本身了。没有能认知却不能践行的。认知却不践行,只是不知道圣人教人知行,正是要回归本体,不是让你只认知什么践行什么就算了的。所以《大学》指出真正的知行给人看,说‘如同喜欢美色,如同厌恶恶臭’。见到美色是认知,喜欢美色是践行。只要见到美色的时候,就已经喜爱了,而不是见了之后,才又另生出喜爱之心。闻到恶臭是认知,厌恶恶臭是践行。只要闻到恶臭的时候,就已经厌恶了,而不是闻到之后,才又生出厌恶之心。如果是个鼻子阻塞的人即使见到恶臭之物在面前,鼻子里闻不到,也就不会有多厌恶,也只是因为他不曾认知恶臭。就如同说某人知孝悌,一定是那人曾有孝悌之行,才能称他知孝悌。难道只是懂得说些孝悌的话,就能称之为知孝悌?又比如知痛觉,一定是已经自身疼痛了,才知道痛。知寒冷,一定是自身受冻了。知饥饿,一定是自身挨饿了。知行怎么分得开?这就是知行的本体,不曾为私欲所隔断。圣人教导人,一定是这样,才能称得上是知。不然,就是尚未得知。这是何等紧迫切实的功夫,现在却一定要说知行是两件事,是什么用意?而我要说成是一件事,又是什么用意呢?如果不知道立言的宗旨,只是说是一件还是两件,意义又何在?”

    我说:“古人说知行是两件事,也是要人明白,一边做知的功夫,一边做行的功夫,这样功夫才能够落实。”

    先生说:“这就失去了古人的宗旨。我曾经说知是行的主意,行是知的功夫,知是行之始,行是知之成。如果能够理解,只说一个知,就已经有行蕴含其中;只说一个行,就已经有知蕴含其中。古人之所以既说知又说行,只是因为世间有一种人,稀里糊涂随便去做,完全不懂得思考审查,只是盲目胡来。所以一定要说知,才能行得正确。还有一种人,全无根据凭空乱想,完全不肯脚踏实地去做,只是在捕风捉影。所以一定要说行,才能知得真切。这是古人出于不得已,为补救偏颇才说的话。如果懂了这点,只要一个知或行就够了。现在的人却把知行当成两件事去做,以为一定要先知之后才能行,先去学习谈论知的功夫,等到真正知了,再去做行的功夫,所以终身不能行,也终身不得知。这不是小问题,它的由来不止一天。我如今说知行合一,正是对症下药,并非凭空杜撰。知行的本体原本就是这样。现在如果了解了宗旨,就算说是两个也无妨,也还是一回事。如果没有领会宗旨,就说是一个,又有什么用?只是说闲话而已。”

    【原文】

    爱问:“昨闻先生‘止至善’之教,已觉功夫有用力处。但与朱子‘格物’之训,思之终不能合。”

    先生曰:“格物是‘止至善’之功。既知至善,即知格物矣。”

    爱曰:“昨以先生之教,推之格物之说,似亦见得大略。但朱子之训,其于《书》之‘精一’,《论语》之‘博约①’,《孟子》之‘尽心知性②’,皆有所证据,以是未能释然。”

    先生曰:“子夏笃信圣人③,曾子反求诸己。笃信固亦是,然不如反求之切。今既不得于心,安可狃④于旧闻,不求是当?就如朱子亦尊信程子,至其不得于心处,亦何尝苟从?精一、博约、尽心,本自与吾说吻合,朱子格物之训,未免牵合附会,非其本旨。精是一之功,博是约之功。曰仁既明知行合一之说,此可一言而喻。尽心、知性、知天,是‘生知安行⑤’事。存心、养性、事天,是‘学知利行⑥’事。‘夭寿不贰,修身以俟⑦’,是困知勉行⑧事。朱子错训格物,只为倒看了此意,以‘尽心知性’为‘格物知至’,要初学便去做‘生知安行’事,如何做得?”

    爱问:“‘尽心知性’,何以为‘生知安行’?”

    孟 子

    孟子(前三七二年-前二八九年),名轲,战国时期邹国人,儒家代表人物之一。著有《孟子》一书。孟子继承并发扬了孔子的思想,成为仅次于孔子的一代儒家宗师,有“亚圣”之称,与孔子合称为“孔孟”。

    先生曰:“性是心之体,天是性之原⑨,尽心即是尽性。‘惟天下至诚,为能尽其性,知天地之化育⑩’,存心者,心有未尽也。知天,如知州知县之知,是自己分上事,己与天为一。事天,如子之事父,臣之事君。须是恭敬奉承,然后能无失,尚与天为二。此便是圣贤之别。至于‘夭寿不贰’其心,乃是教学者一心为善,不可以穷通夭寿之故,便把为善的心变动了。只去修身以俟命,见得穷通寿夭,有个命在。我亦不必以此动心。事天虽与天为二,已自见得个天在面前。俟命,便是未曾见面,在此等候相似。此便是初学立心之始,有个困勉的意在。今却倒做了,所以使学者无下手处。”

    爱曰:“昨闻先生之教,亦影影?见得功夫须是如此。今闻此说,益无可疑。爱昨晓思,格物的‘物’字,即是‘事’字,皆从心上说。”

    先生曰:“然。身之主宰便是心,心之所发便是意,意之本体便是知,意之所在便是物。如意在于事亲,即事亲便是一物。意在于事君,即事君便是一物。意在于仁民爱物,即仁民爱物便是一物。意在于视听言动,即视听言动便是一物。所以某说无心外之理,无心外之物。《中庸》言‘不诚无物?’,《大学》‘明明德’之功,只是个诚意。诚意之功,只是个格物。”

    【注释】

    ①博约:广博地求取学问,同时恪守礼法。语出《论语·雍也》:“子曰:‘君子博学于文,约之以礼,亦可以弗畔矣夫。’”

    ②尽心知性:孟子认为充分发挥本心,才能认知自身本性。语出《孟子·尽心上》:“尽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则知天矣。”

    ③子夏笃信圣人:典出《论语·先进》:“子贡问:‘师与商也孰贤?’子曰:‘师也过,商也不及。’曰:‘然则师愈与?’子曰:‘过犹不及。’”朱熹注:“子张才高意广,而好为苛难,故常过中;子夏笃信遵守,而规模狭隘,故常不及。”

    ④狃:拘泥,因袭。

    ⑤生知安行:不必学习就理解,发自本心从容践行,古人认为这是圣人才能做到的。语出《中庸》:“或生而知之,或学而知之,或困而知之,及其知之,一也。或安而行之,或利而行之,或勉强而行之,及其成功,一也。”

    ⑥学知利行:通过学习理解,用有利于自己的方式践行。

    ⑦夭寿不贰,修身以俟:无论生命长短都坚持不渝,修身养气以待天命。语出《孟子·尽心上》:“存其心,养其性,所以事天也。夭寿不贰,修身以俟之,所以立命也。”

    ⑧困知勉行:因遇困而求知,并勉力践行。

    ⑨天是性之原:指人的本性是天然存在的。

    ⑩“惟天下”三句:只有做到至诚,才能充分发挥天性,才能理解天地化育之境。语出《中庸》:“惟天下至诚,为能尽其性;能尽其性,则能尽人之性;能尽人之性,则能尽物之性;能尽物之性,则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则可以与天地参矣。”

    ?影影:隐约的样子。

    ?不诚无物:“诚”是万物存在的前提和规律,没有“诚”就不存在万物。语出《中庸》:“诚者物之终始,不诚无物。是故君子诚之为贵。”

    【译文】

    我问:“昨天听先生关于‘止至善’的教诲,已经觉得有的放矢了。但是和朱熹先生的‘格物’观点,想想总是不能契合。”

    先生说:“格物是为‘止至善’而下的功夫。既然理解了至善,也就理解了格物。”

    我说:“昨天根据先生的教诲,来考察格物之说,似乎也了解了大概。但是朱熹的观点,在《尚书》的‘精一’,《论语》的‘博约’,《孟子》的‘尽心知性’当中都能找到印证,所以还没有消除疑问。”

    先生说:“子夏笃信圣人,曾子从自身寻找原因。笃信固然没错,但是不如从自身寻求那样切实。现在心中还有疑惑,怎么还能被过去的说法所束缚,不向内心寻求呢?就像是朱熹那样的人,他虽然尊信程颐,但是对于那些不合己意的地方,又何曾盲从?精一、博约、尽心,本就和我的观点契合,朱熹的格物观点,则未免牵强附会,而不是《大学》的真正宗旨。精是为一下的功夫,博是为约下的功夫。明白了仁之后,对于知行合一这个观点,就可以用一句话说明。尽心、知性、知天,是‘生知安行’者做的事。存心、养性、事天,是‘学知利行’者的事情。‘夭寿不贰,修身以俟’,是‘困知勉行’者做的事。朱熹错误地解释格物,是因为他把意思弄反了,认为尽心知性即是通过体察事物来认知义理,要初学者去像圣人那样做到生知安行。那怎么可能做到?”

    我又问:“尽心知性,为什么是生知安行者做的事?”

    先生说:“性是心的根本,天是性的本原,尽心就是尽性。《中庸》说‘惟天下至诚,为能尽其性,知天地之化育’,存心是指尚未充分发挥天性。‘知天’的‘知’与‘知州’、‘知县’的‘知’同义,指的是自己分内的事,是自身与天合而为一。对天像儿子对父亲那样,像臣子对君主那样。要恭敬奉承,才能没有闪失,这样与天依然并非一体。这就是圣人与贤人的区别。至于无论夭寿都坚持不渝,是教诲人一心为善,不能因命运和寿命而改变为善之心。只要去修身养气静待天命,命运和寿命都有天命安排。我也不必为此动心。侍奉上天虽然与天并非一体,但是已经看到天就在面前。静待天命,就像未曾谋面,而在这里等候一样。这就是初学者立心的开端,有遇困求知、勉力而行的意义在这里。而今却做反了,所以才使得初学者无处入手。”

    我说:“昨天听了先生的教导,也隐约觉得应该这样下功夫。现在听到这一说法,更加没有疑惑。我昨天早上思考,格物的‘物’,指的就是‘事’,都是要从内心探求的。”

    先生说:“是啊。身体的主宰就是心,从心产生的就是意,意的本体就是知,意所专注的就是物。比如说意专注于事奉双亲,那么事奉双亲就是一物。意专注于事奉君主,那么事奉君主就是一物。意专注于亲善百姓爱惜万物,那么亲善百姓爱惜万物就是一物。意专注于视听、言语和行动,那么视听、言语和行动就是一物。所以我说没有心外之理,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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