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诗选 二

于吾心者，有不可胜数者矣，岂特八乎！如知夫八之出乎一也，则夫四海之外，诙诡谲怪，《禹贡》之所书[744]，邹衍之所谈[745]，相如之所赋[746]，虽至千万，未有不一者也。后之君子，必将有感于斯焉。乃作诗八章，题之图上。

    涛头寂寞打城还[747]，章贡台前暮霭寒。倦客登临无限思，孤云落日是长安。

    白鹊楼前翠作堆，萦云岭路若为开。故人应在千山外，不寄梅花远信来[748]。

    朱楼深处日微明，皂盖归时酒半醒[749]。薄暮渔樵人去尽，碧溪青嶂绕螺亭[750]。

    却从尘外望尘中[751]，无限楼台烟雨濛[752]。山水照人迷向背，只寻孤塔认西东。

    回峰乱嶂郁参差[753]，云外高人世得知？谁向空山弄明月？山中木客解吟诗[754]。

    元丰元年在徐州作。八首选其二、三、四、六、八共五首。

    读孟郊诗二首

    夜读孟郊诗，细字如牛毛。寒灯照昏花，佳处时一遭[755]。孤芳擢荒秽[756]，苦语馀诗骚。水清石凿凿[757]，湍激不受篙[758]。初如食小鱼，所得不偿劳。又似煮彭[759]，竟日持空螯[760]。要当斗僧清[761]，未足当韩豪[762]。人生如朝露，日夜火消膏。何苦将两耳，听此寒虫号。不如且置之，饮我玉色醪[763]。

    我憎孟郊诗，复作孟郊语。饥肠自鸣唤，空壁转饥鼠。诗从肺腑出，出辄愁肺腑。有如黄河鱼，出膏以自煮[764]。尚爱铜斗歌[765]，鄙俚颇近古[766]。桃弓射鸭罢，独速短蓑舞[767]。不忧踏船翻，踏浪不踏土[768]。吴姬霜雪白，赤脚浣白。嫁与踏浪儿，不识离别苦。歌君江湖曲[769]，感我长羁旅！

    元丰元年作。孟郊字东野，唐代大诗人之一，他是韩愈所领导的“载道”、“起衰”文学运动中诗歌方面的旗手，诗境高寒，多硬语、苦语，开后来奇僻拗涩一派，影响“宋诗”颇大。作者苏轼主观上是不喜欢这种诗风的，这在诗里已表示了他的意见；但对于孟郊严肃的创作态度和艺术的感染力，却给予了较高的评价，乃至于自己亦“作孟郊语”。可当作一篇最持平的“孟郊诗论”看。

    与梁左藏会饮傅国博家

    将军破贼自草檄[770]，论诗说剑俱第一。彭城老守本虚名[771]，识字劣能欺项籍。风流别驾贵公子[772]，欲把笙歌暖锋镝。红旆朝开猛士躁[773]，翠帷暮卷佳人出[774]。东堂醉卧呼不起，啼鸟落花春寂寂[775]。试教长笛傍耳根，一声吹裂阶前石。

    元丰元年在徐州作。梁交，时任左藏使。傅裼，官国博，时为徐州通判。“国博”是国子监博士的简称。

    继丽人行并序

    李仲谋家有周昉[776]，画背面欠伸内人[777]，极精，戏作此诗。

    深宫无人春日长，沉香亭北百花香[778]。美人睡起薄梳洗[779]，燕舞莺啼空断肠。画工欲画无穷意，背立东风初破睡。若教回首却嫣然[780]，阳城下蔡俱风靡[781]。杜陵饥客眼长寒，蹇驴破帽随金鞍。隔花临水时一见，只许腰肢背后看[782]。心醉归来茅屋底，方信人间有西子。君不见孟光举案与眉齐[783]，何曾背面伤春啼！

    《丽人行》是杜甫所作歌行之一，诗中描写唐代贵族女人在曲江边郊游的情景。作者这首诗是题画的，画上的唐宫女人原与杜甫所写的丽人无涉，作者却把杜甫的诗和周昉的画牵合起来，算作是杜甫所见的丽人之一，周昉画了她的背面，所以下面题解中说是“戏作”。时元丰元年，作者在徐州。

    起伏龙行并序

    徐州城东二十里，有石潭。父老云：与泗水通，增损清浊，相应不差，时有河鱼出焉。元丰元年春旱，或云置虎头潭中，可以致雷雨。用其说。作起伏龙行。

    何年白竹千钧弩，射杀南山雪毛虎？至今颅骨带霜牙，尚作四海毛虫祖。东方久旱千里赤，三月行人口生土。碧潭近在古城东，神物所蟠谁敢侮！上敧苍石拥岩窦[784]，下应清河通水府。眼光作电走金蛇，鼻息为云擢烟缕。当年负图传帝命，左右羲轩诏神禹[785]。尔来怀宝但贪眠[786]，满腹雷霆喑不吐[787]。赤龙白虎战明日，是月丙辰，明日庚寅[788]。倒卷黄河作飞雨。嗟我岂乐斗两雄？有事径须烦一怒[789]！

    和孙莘老次韵

    去国光阴春雪消，还家踪迹野云飘。功名正自妨行乐，迎送才堪博早朝[790]。虽去友朋亲吏卒[791]，却辞谗谤得风谣[792]。明年我亦江南去，不问雄繁与寂寥[793]。

    元丰元年在徐州作。时孙觉在吴，故诗中有“明年我亦江南去”之语。

    游张山人园

    壁间一轴烟萝子[794]，盆里千枝锦被堆[795]。惯与先生为酒伴[796]，不嫌刺史亦颜开[797]。纤纤入麦黄花乱，飒飒催诗白雨来。闻道君家好井水，归轩乞得满瓶回。

    元丰元年春夏间作。张天骥，字圣涂，居云龙山，号云龙山入。作者在徐州时曾数过其处。

    携妓乐游张山人园

    大杏金黄小麦熟，坠巢乳鹊拳新竹[798]。故将俗物恼幽人[799]，细马红妆满山谷。提壶劝酒意虽重[800]，杜鹃催归声更速。酒阑人散却关门，寂历斜阳挂疏木[801]。

    元丰元年夏作。

    次韵僧潜见赠

    道人胸中水镜清，万象起灭无逃形。独依古寺种秋菊，要伴骚人餐落英[802]。人间底处有南北[803]？纷纷鸿雁何曾冥[804]。闭门坐穴一禅榻，头上岁月空峥嵘。今年偶出为求法，欲与慧剑加砻硎[805]。云衲新磨山水出[806]，霜髭不剪儿童惊[807]。公侯欲识不可得，故知倚市无倾城[808]。秋风吹梦过淮水，想见橘柚垂空庭。故人各在天一角，相望落落如晨星。彭城老守何足顾，枣林桑野相邀迎。千山不惮荒店远，两脚欲趁飞猱轻。多生绮语磨不尽，尚有宛转诗人情。猿吟鹤唳本无意，不知下有行人行。空阶夜雨自清绝，谁使掩抑啼孤惸[809]。我欲仙山掇瑶草，倾筐坐叹何时盈[810]！簿书鞭扑昼填委[811]，煮茗烧栗宜宵征[812]。乞取摩尼照浊水[813]，共看落月金盆倾[814]。

    元丰元年在徐州作。僧人道潜，字参寥，能诗，名句如“风蒲猎猎弄轻柔，欲立蜻蜓不自由”，为人所传诵；“禅心已作沾泥絮，不逐东风上下狂”，尤为苏轼所佩服。苏轼尝称其诗“清绝，与林逋上下”；其人“了通道义，见之令人萧然”。在此首次韵的诗里，作者一样地持此意见。

    仆曩于长安陈汉卿家，见吴道子画佛，碎烂可惜。其后十馀年，复见之于鲜于子骏家，则已装背完好。子骏以见遗，作诗谢之

    贵人金多身复闲，争买书画不计钱。已将铁石充逸少[815]，殷铁石，梁武帝时人。今法帖大王书中，有铁石字。更补朱繇为道玄[816]。世所收吴道子画，多朱繇笔也。烟薰屋漏装玉轴[817]，鹿皮苍璧知谁贤[818]。吴生画佛本神授，梦中化作飞空仙。觉来落笔不经意，神妙独到秋毫颠。昔我长安见此画，叹息至宝空潸然[819]。素丝断续不忍看[820]，已作蝴蝶飞联翩[821]。君能收拾为补缀，体质散落嗟神全。志公仿佛见刀尺[822]，修罗天女犹雄妍[823]。如观老杜飞鸟句，脱字欲补知无缘[824]。问君乞得良有意，欲将俗眼为洗湔。贵人一见定羞怍，锦囊千纸何足捐[825]！不须更用博麻缕[826]，付与一炬随飞烟。

    元丰元年作。陈汉卿，字师，蜀阆中人，宋代有名的书画收藏家。吴道子，名道玄，唐时人，我国有名的“画圣”。山水、人物，并皆擅长，画佛像尤精。装背，托纸于画背，今俗称“裱”。作者所得这幅画，另一位大画家也是名诗人米芾曾见过，并记载在他的《画史》里：“苏子瞻家收吴道子画佛及侍者志公十馀人，破碎甚，而……精彩动人。”原藏者鲜于子骏，名侁，阆州人。神宗朝做过利州转运使判官、京东西路转运使，他也是反对新法的元祐党人。他和苏轼很要好，当苏轼入狱时，许多人都把和苏轼往来的诗文、信件烧掉，怕株连。他不这样，说“欺君负友，我不忍为”。

    雨中过舒教授

    疏疏帘外竹，浏浏竹间雨[827]。窗扉静无尘，几砚寒生雾。美人乐幽独，有得缘无慕。坐依蒲褐禅，起听风瓯语[828]。客来淡无有，洒扫凉冠履。浓茗洗积昏，妙香净浮虑。归来北堂暗，一一微萤度。此生忧患中，一饷安闲处[829]。飞鸢悔前笑[830]，黄犬悲晚悟[831]。自非陶靖节，谁识此间趣。

    元丰元年作。舒焕，字尧文，时为徐州教授。作者在徐时与他往还颇密，唱和亦多。

    又送郑户曹

    水绕彭城楼，山围戏马台[832]。古来豪杰地，千载有馀哀。隆准飞上天[833]，重瞳亦成灰[834]。白门下吕布[835]，大星陨临淮[836]。尚想刘德舆[837]，置酒此徘徊。尔来苦寂寞，废圃多苍苔。河从百步响[838]，山到九里回[839]。山水自相激，夜声转风雷。荡荡清河壖[840]，黄楼我所开。秋月堕城角，春风摇酒杯。迟君为座客[841]，新诗出琼瑰。楼成君已去，人事固多乖[842]。他年君倦游，白首赋归来。登楼一长啸：“使君安在哉！”[843]

    元丰元年作。这时郑仅将奉调赴大名任司户参军。

    答仲屯田次韵

    秋来不见渼陂岑[844]，千里诗盟忽重寻。大木百围生远籁[845]，朱弦三叹有遗音[846]。清风卷地收残暑，素月流天扫积阴。欲遣何人赓绝唱[847]，满阶桐叶候虫吟[848]。

    元丰元年作。

    答范淳甫

    吾州下邑生刘季[849]，谁数区区张与李[850]！来诗有张仆射、李临淮之句。重瞳遗迹已尘埃[851]，惟有黄楼临泗水。郡有厅事，俗谓之霸王厅，相传不可坐，仆拆之以盖黄楼。而今太守老且寒[852]，侠气不洗儒生酸。犹胜白门穷吕布，欲将鞍马事曹瞒[853]。

    元丰元年在徐州作。范祖禹，字淳甫，与作者同为蜀人，也是作者最称道的一个朋友。诗中全用和徐州有关的人物故实。

    和鲜于子骏郓州新堂月夜二首前次韵，后不次。

    去岁游新堂，春风雪消后。池中半篙水，池上千尺柳。佳人如桃李，胡蝶入衫袖。山川今何许？疆野已分宿[854]。岁月不可思，驶若船放溜。繁华真一梦，寂寞两荣朽。惟有当时月，依然照杯酒。应怜船上人，坐稳不知漏！

    明月入华池，反照池上堂。堂中隐几人[855]，心与水月凉。风萤已无迹，露草时有光。起观河汉流，步屧响长廊[856]。名都信繁会，千指调笙簧[857]。先生病不饮，童子为烧香。独作五字诗，清绝如韦郎[858]。诗成月渐侧[859]，皎皎两相望。

    元丰元年作。郓州，今山东郓城。

    中秋月三首

    殷勤去年月，潋滟古城东[860]。憔悴去年人，卧病破窗中。徘徊巧相觅，窈窕穿房栊[861]。月岂知我病？但见歌楼空。抚枕三叹息，扶杖起相从。天风不相哀，吹我落琼宫。白露入肺肝，夜吟如秋虫。坐令太白豪，化为东野穷。馀年知几何？佳月岂屡逢？寒鱼亦不睡，竟夕相喁[862]。

    六年逢此月，五年照离别。中秋有月，凡六年矣。惟去岁与子由会于此。歌君别时曲，满座为凄咽。留都信繁丽[863]，此会岂轻掷[864]。熔银百顷湖，挂镜千寻阙。三更歌吹罢，人影乱清樾[865]。归来北堂下，寒光翻露叶。唤酒与妇饮，念我向儿说。岂知衰病后，空盏对梨栗。但见古河东，荍麦花铺雪[866]。欲和去年曲，复恐心断绝。

    舒子在汶上，闭门相对清；舒焕试举人郓州。郑子向河朔，孤舟连夜行；郑仅赴北京户曹。顿子虽咫尺，兀如在牢扃；顿起来徐试举人。赵子寄书来，《水调》有馀声[867]。今日得赵杲卿书，犹记余在东武中秋所作《水调歌头》也。悠哉四子心，共此千里明。明月不解老，良辰难合并。回头坐上人[868]，聚散如流萍。尝闻此宵月，万里同阴晴。故人史生为余言，尝见海贾云：中秋有月，则是岁珠多而圆。贾人常以此候之。虽相去万里，他日会合，相问阴晴，无不同者。天公自著意，此会那可轻。明年各相望，俯仰今古情。

    元丰元年作。系寄弟辙者。看第二首中作者自注和“歌君别时曲”可知。

    九日黄楼作

    去年重阳不可说[869]，南城夜半千沤发[870]。水穿城下作雷鸣，泥满城头飞雨滑。黄花白酒无人问[871]，日暮归来洗靴袜。岂知还复有今年，把盏对花容一呷。莫嫌酒薄红粉陋[872]，终胜泥中千柄锸。黄楼新成壁未干，清河已落霜初杀。朝来白雾如细雨，南山不见千寻刹[873]。楼前便作海茫茫，楼下空闻橹鸦轧。薄寒中人老可畏[874]，热酒浇肠气先压。烟消日出见渔村，远水鳞鳞山[875]。诗人猛士杂龙虎，坐客三十馀人，多知名之士。楚舞吴歌乱鹅鸭。一杯相属君勿辞：此景何殊泛清霅[876]。

    此诗作于元丰元年，黄楼新成以后。作者追述去年今日的水灾；欣喜今年今日的佳节。

    李思训画《长江绝岛图》

    山苍苍，水茫茫，大孤小孤江中央。崖崩路绝猿鸟去[877]，惟有乔木搀天长[878]。客舟何处来？棹歌中流声抑扬。沙平风软望不到，孤山久与船低昂。峨峨两烟鬟[879]，晓镜开新妆[880]。舟中贾客莫漫狂[881]，小姑前年嫁彭郎[882]。

    元丰元年冬，作者在徐州看到这幅山水画的杰作，因作此诗。李思训是唐代著名的画家，他是中国山水画北派的开山祖，因为他官至左武卫大将军，所以人称他为大李将军。他的儿子昭道，也是山水画家，称小李将军。

    百步洪二首并序

    王定国访余于彭城[883]，一日，棹小舟与颜长道携盼、英、卿三子游泗水[884]，北上圣女山，南下百步洪，吹笛饮酒，乘月而归。余时以事不得往，夜著羽衣，伫立于黄楼上，相视而笑，以为李太白死，世间无此乐三百馀年矣。定国既去，逾月，余复与参寥师放舟洪下，追怀曩游，以为陈迹，喟然而叹！故作二诗，一以遗参寥，一以寄定国，且示颜长道、舒尧文[885]，邀同赋云。

    长洪斗落生跳波[886]，轻舟南下如投梭。水师绝叫凫雁起，乱石一线争磋磨。有如兔走鹰隼落，骏马下注千丈坡。断弦离柱箭脱手，飞电过隙珠翻荷[887]。四山眩转风掠耳，但见流沫生千涡。崄中得乐虽一快[888]，何意水伯夸秋河[889]。我生乘化日夜逝[890]，坐觉一念逾新罗[891]。纷纷争夺醉梦里，岂信荆棘埋铜驼[892]。觉来俯仰失千劫[893]，回视此水殊委蛇[894]。君看岸边苍石上，古来篙眼如蜂窠。但应此心无所住，造物虽驶如吾何！回船上马各归去，多言师所呵[895]。

    佳人未肯回秋波，幼舆欲语防飞梭[896]。轻舟弄水买一笑，醉中荡桨肩相磨。不学长安闾里侠，貂裘夜走胭脂坡[897]。独将诗句拟鲍谢[898]，涉江共采秋江荷[899]。不知诗中道何语，但觉两颊生微涡。我时羽服黄楼上，坐见织女初斜河。归来笛声满山谷，明月正照金叵罗[900]。奈何舍我入尘土，扰扰毛群欺卧驼[901]。不念空斋老病叟，退食谁与同委蛇[902]。时来洪上看遗迹，忍见屐齿青苔窠！诗成不觉双泪下，悲吟相对惟羊何[903]。欲遣佳人寄锦字，夜寒手冷无人呵。

    元丰元年作。

    石炭并序

    彭城旧无石炭，元丰元年十二月，始遣人访获于州之西南白土镇之北，冶铁作兵[904]，犀利胜常云。

    君不见前年雨雪行人断，城中居民风裂骭[905]。湿薪半束抱衾裯[906]，日暮敲门无处换。岂料山中有遗宝，磊落如万车炭[907]。流膏迸液无人知[908]，阵阵腥风自吹散。根苗一发浩无际，万人鼓舞千人看。投泥泼水愈光明，烁玉流金见精悍。南山栗林渐可息，北山顽矿何劳锻。为君铸作百炼刀，要斩长鲸为万段！

    元丰元年末作。石炭即煤块。

    月夜与客饮杏花下

    杏花飞帘散馀春[909]，明月入户寻幽人。褰衣步月踏花影[910]，炯如流水涵青[911]。花间置酒清香发，争挽长条落香雪。山城酒薄不堪饮，劝君且吸杯中月。洞箫声断月明中，惟忧月落酒杯空。明朝卷地春风恶，但见绿叶栖残红。

    元丰二年（1079），在徐州作。客，据作者诗话，当是王子立、王子敏、张师厚。

    泗州僧伽塔

    我昔南行舟系汴，逆风三日沙吹面。舟人共劝祷灵塔，香火未收旗脚转。回头顷刻失长桥，却到龟山未朝饭[912]。至人无心何厚薄[913]，我自怀私欣所便。耕田欲雨刈欲晴，去得顺风来者怨。若使人人祷辄遂，造物应须日千变。今我身世两悠悠，去无所逐来无恋。得行固愿留不恶，每到有求神亦倦。退之旧云三百尺，澄观所营今已换[914]。不嫌俗士污丹梯，一看云山绕淮甸[915]。

    元丰二年春，作者奉调，移知湖州，再过泗州时作。

    龟山

    我生飘荡去何求，再过龟山岁五周。身行万里半天下，僧卧一庵初白头。地隔中原劳北望，潮连沧海欲东游。元嘉旧事无人记[916]，故垒摧颓今在不[917]？宋文帝遣将拒魏太武，筑城此山。

    元丰二年作。龟山在盱眙县北，作者熙宁四年曾过此，故第二句有“再过龟山岁五周”语。

    舟中夜起

    微风萧萧吹菰蒲[918]，开门看雨月满湖[919]。舟人水鸟两同梦，大鱼惊窜如奔狐。夜深人物不相管[920]，我独形影相嬉娱。暗潮生渚吊寒蚓，落月挂柳看悬蛛[921]。此生忽忽忧患里，清境过眼能须臾[922]！鸡鸣钟动百鸟散，船头击鼓还相呼。

    元丰二年途中作。

    大风留金山两日

    塔上一铃独自语：“明日颠风当断渡[923]。”朝来白浪打苍崖，倒射轩窗作飞雨。龙骧万斛不敢过[924]，渔舟一叶从掀舞。细思城市有底忙[925]，却笑蛟龙为谁怒？无事久留童仆怪，此风聊得妻孥许。灊山道人独何事[926]，夜半不眠听粥鼓[927]。

    元丰二年，由徐州赴湖州道中过金山作。

    赠惠山僧惠表

    行遍天涯意未阑，将心到处遣人安[928]。山中老宿依然在[929]，案上《楞严》已不看[930]。欹枕落花馀几片，闭门新竹自千竿。客来茶室空无有，卢橘杨梅尚带酸[931]。

    惠山是无锡的名胜，惠表是惠山的住僧。作者曾说：“余昔为钱塘倅，往来无锡，未尝不至惠山。”这诗是元丰二年赴湖州过此重游、赠旧之作。

    与秦太虚、参寥会于松江，而关彦长、徐安中适至。分韵得“风”字

    吴越溪山兴未穷，又扶衰病过垂虹[932]。浮天自古东南水[933]，送客今朝西北风。绝境自忘千里远，胜游难复五人同[934]。舟师不会留连意，拟看斜阳万顷红。

    元丰二年作。秦太虚名观，字少游，宋代著名词人，亦能诗，在宋诗中他也占一席地位。他与张耒（文潜）、黄庭坚（鲁直）、晁补之（无咎）共称“苏门四学士”，加上李荐（方叔）、陈师道（后山）共称“苏门六君子”。

    端午遍游诸寺，得“禅”字

    肩舆任所适，遇胜辄流连。焚香引幽步，酌茗开净筵。微雨止还作，小窗幽更妍。盆山不见日，草木自苍然[935]。忽登最高塔，眼界穷大千[936]。卞峰照城郭[937]，震泽浮云天[938]。深沉既可喜，旷荡亦所便。幽寻未云毕，墟落生晚烟。归来记所历，耿耿清不眠。道人亦未寝，孤灯同夜禅。

    元丰二年三月，作者移知湖州，此诗作于五月，是初到未久时。

    与王郎昆仲及儿子迈，绕城观荷花，登岘山亭，晚入飞英寺。分韵得“月”、“明”、“星”、“稀”四首

    昨夜雨鸣渠，晓来风袭月。萧然欲秋意，溪水清可啜。环城三十里，处处皆佳绝。蒲莲浩如海，时见舟一叶。此间真避世，青蒻低白发[939]。相逢欲相问，已逐惊鸥没[940]。

    清风定何物，可爱不可名[941]。所至如君子[942]，草木有嘉声。我行本无事，孤舟任斜横。中流自偃仰，适与风相迎。举杯属浩渺，乐此两无情。归来两溪间，云水夜自明。

    苕水如溪水，鳞鳞鸭头青[943]。吴兴胜襄阳，万瓦浮青冥[944]。我非羊叔子，愧此岘山亭[945]。悲伤意则同[946]，岁月如流星。从我两王子，高鸿插修翎。湛辈何足道，当以德自铭[947]。

    吏民怜我懒，斗讼日已稀。能为无事饮，可作不夜归。复寻飞英游，尽此一寸晖。撞钟履声集，颠倒云山衣。我来无时节，杖屦自推扉。莫作使君看[948]，外似中已非。

    元丰二年，在湖州作。王郎昆仲：王适、王遹。迈，苏轼的长子。

    十二月二十八日，蒙恩责授检校水部员外郎黄州团练副使二首

    百日归期恰及春[949]，馀年乐事最关身。出门便旋风吹面[950]，走马联翩鹊啅人[951]。却对酒杯浑是梦，偶拈诗笔已如神。此灾何必深追咎，窃禄从来岂有因[952]。

    平生文字为吾累[953]，此去声名不厌低[954]。塞上纵归他日马[955]，城东不斗少年鸡[956]。休官彭泽贫无酒[957]，隐几维摩病有妻[958]。堪笑睢阳老从事[959]：为予投檄到江西。子由闻予下狱，乞以官爵赎予罪。贬筠州监酒[960]。

    元丰二年三月，权监察御史里行何正臣，弹劾作者“愚弄朝廷，妄自尊大。又一有水旱之灾、盗贼之变，轼必倡言归咎新法，喜动颜色”。到了七月，权监察御史里行舒亶、国子博士李宜之、权御史中丞李定连上弹章纠劾。于是作者被捕到京，八月入御史台狱，至十二月释放，贬黄州。这两首诗是作者出狱后所作。

    初到黄州

    自笑平生为口忙[961]，老来事业转荒唐。长江绕郭知鱼美[962]，好竹连山觉笋香[963]。逐客不妨员外置[964]，诗人例作水曹郎[965]。只惭无补丝毫事，尚费官家压酒囊。检校官例折支，多得退酒袋。

    作者出狱后，被谪为黄州团练副使，元丰三年（1080）二月到职，诗作于此时。

    陈季常所蓄《朱陈村嫁娶图》二首

    何年顾陆丹青手[966]，画作《朱陈嫁娶图》。闻道一村惟两姓，不将门户买崔卢[967]。

    我是朱陈旧使君[968]，朱陈村在徐州萧县。劝农曾入杏花村[969]。而今风物那堪画：县吏催钱夜打门。

    元丰三年在黄州作。陈季常，名慥，号方山子，蜀眉州人。季常的父亲公弼知凤翔时，作者也在那儿作签书判官，遂与季常相识。后陈氏移家洛阳，作者至黄州后，季常数从之游。蓄，收藏。这是作者为季常题其所藏画的诗。朱陈村仅朱、陈二姓，世为婚姻，唐白居易曾有诗咏其事。

    安国寺寻春

    卧闻百舌呼春风[970]，起寻花柳村村同。城南古寺修竹合，小房曲槛欹深红。看花叹老忆年少，对酒思家愁老翁。病眼不羞云母乱[971]，鬓丝强理茶烟中。遥知二月王城外[972]，玉仙洪福花如海[973]。薄罗匀雾盖新妆，快马争风鸣杂珮。玉川先生真可怜，一生耽酒终无钱[974]。病过春风九十日，独抱添丁看花发[975]。

    元丰三年作。作者有《黄州安国寺记》云：“城南精舍曰安国寺，有茂林修竹，陂池亭榭。寺僧曰继莲。寺立于伪唐保大二年，始名护国。嘉祐八年，赐今名。堂宇斋阁，莲皆新易之，严丽深稳，悦可人意，至者忘归。”

    寓居定惠院之东，杂花满山，有海棠一株，土人不知贵也

    江城地瘴蕃草木，只有名花苦幽独。嫣然一笑竹篱间，桃李漫山总粗俗。也知造物有深意，故遣佳人在空谷[976]。自然富贵出天姿，不待金盘荐华屋。朱唇得酒晕生脸，翠袖卷纱红映肉。林深雾暗晓光迟，日暖风轻春睡足[977]。雨中有泪亦凄怆，月下无人更清淑。先生食饱无一事[978]，散步逍遥自扪腹，不问人家与僧舍，拄杖敲门看修竹。忽逢绝艳照衰朽，叹息无言揩病目。陋邦何处得此花，无乃好事移西蜀[979]？寸根千里不易致，衔子飞来定鸿鹄。天涯流落俱可念[980]，为饮一樽歌此曲。明朝酒醒还独来，雪落纷纷那忍触！

    作者《志林》曾经记有：“黄州定惠院东小山上有海棠一株，特繁茂，每岁开时，必为置酒。”这诗是元丰三年，到黄州不久时初访海棠之作。

    雨晴后，步至四望亭下鱼池上，遂自乾明寺前东冈上归二首

    雨过浮萍合，蛙声满四邻。海棠真一梦[981]，梅子欲尝新。拄杖闲挑菜，秋千不见人。殷勤木芍药[982]，独自殿馀春[983]。

    高亭废已久，下有种鱼塘[984]。暮色千山入，春风百草香。市桥人寂寂，古寺竹苍苍。鹳鹤来何处？号鸣满夕阳！

    元丰三年作。四望亭在黄州。

    武昌铜剑歌并序

    供奉官郑文，尝官于武昌。江岸裂，出古铜剑，文得之，以遗余。冶铸精巧，非锻炼所成者。

    雨馀江清风卷沙，雷公蹑云捕黄蛇[985]；蛇行空中如枉矢[986]，电光煜煜烧蛇尾[987]；或投以块铿有声，雷飞上天蛇入水。水上青山如削铁，神物欲出山自裂[988]；细看两胁生碧花[989]，犹是西江老蛟血[990]。苏子得之何所为：蒯缑弹铗咏新诗[991]。君不见：凌烟功臣长九尺[992]，腰间玉具高挂颐[993]。

    元丰三年，作者获得了一柄古铜剑，作此诗。

    正月二十日往岐亭，郡人潘、古、郭三人送余于女王城东禅庄院

    十日春寒不出门，不知江柳已摇村。稍闻决决流冰谷[994]，尽放青青没烧痕[995]。数亩荒园留我住，半瓶浊酒待君温。去年今日关山路，细雨梅花正断魂[996]。

    元丰四年（1081）作。潘大临（一说潘彦明）、郭遘、古耕道，都是作者到黄州后新交的朋友。这些人或开酒店，或卖药，或为流氓无产者。作者《东坡八首》之一有云：“潘子久不调，沽酒江南村；郭生本将种，卖药西市垣；古生亦好事，疑是押牙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