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诗选 二

    佛日山荣长老方丈五绝（选三首）

    千株玉槊搀云立[510]，一穗珠旒落镜寒[511]。何处霜眉碧眼客[512]，结为三友冷相看。

    食罢茶瓯未要深，清风一榻抵千金。腹摇鼻息庭花落，还尽平生未足心[513]。

    日射回廊午枕明，水沉销尽碧烟横[514]。山人睡觉无人见，只有飞蚊绕鬓鸣。

    佛日山在杭州东北，五代吴越王建佛日院于此，宋祥符年间改称净慧禅院。据查注引《咸淳临安志》：作者于熙宁六年七月五日来游，留赠长老荣公诗五首。兹选第二、四、五首。

    有美堂暴雨

    游人脚底一声雷，满座顽云拨不开。天外黑风吹海立，浙东飞雨过江来。十分潋滟金樽凸[515]，千杖敲铿羯鼓催[516]。唤起谪仙泉洒面[517]，倒倾鲛室泻琼瑰[518]。

    有美堂是嘉祐二年（1057）杭州太守梅挚所建，在吴山上；堂名“有美”，是因宋仁宗赐梅挚诗“地有吴山美，东南第一州”而取的。在当时，欧阳修曾为之作记，有许多人作诗、文题咏它。作者也曾屡到，这一次是在熙宁六年的初秋。这诗写暴雨，是苏轼诗中的名篇之一。

    八月十五日看潮五绝

    定知玉兔十分圆[519]，已作霜风九月寒。寄语重门休上钥[520]，夜潮留向月中看。

    万人鼓噪慑吴侬[521]，犹是浮江老阿童[522]。欲识潮头高几许：越山浑在浪花中。

    江边身世两悠悠，久与沧波共白头。造物亦知人易老，故教江水向西流[523]。

    吴儿生长狎涛渊[524]，冒利轻生不自怜。东海若知明主意，应教斥卤变桑田。[525]是时新有旨禁弄潮。

    江神河伯两醯鸡[526]，海若东来气吐霓。安得夫差水犀手[527]：三千强弩射潮低！吴越王尝以弓弩射潮头，与海神战，自尔水不近城[528]。

    熙宁六年中秋节看钱塘江潮之作。

    陌上花三首并引

    游九仙山，闻里中儿歌《陌上花》，父老云：吴越王妃每岁春必归临安[529]，王以书遗妃，曰：“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吴人用其语为歌，含思宛转，听之凄然。而其词鄙野，为易之云。

    陌上花开蝴蝶飞，江山犹是昔人非。遗民几度垂垂老，游女还歌缓缓归[530]。

    陌上山花无数开，路人争看翠来[531]。若为留得堂堂去，且更从教缓缓回。

    生前富贵草头露，身后风流陌上花。已作迟迟君去鲁[532]，犹歌缓缓妾还家[533]。

    这是作者据当时民歌加工，颇为后世所传诵的作品。约作于熙宁六年。

    宿海会寺

    篮舆三日山中行[534]，山中信美少旷平。下投黄泉上青冥[535]，线路每与猿狖争[536]。重楼束缚遭涧坑，两股酸哀饥肠鸣。北渡飞桥踏彭铿[537]，缭垣百步如古城[538]。大钟横撞千指迎[539]，高堂延客夜不扃[540]。杉槽漆斛江河倾[541]，本来无垢洗更轻。倒床鼻息四邻惊，如五鼓天未明[542]。木鱼呼粥亮且清，不闻人声闻履声。

    海会寺即竹林寺，是杭州的大刹，梁时始建，吴越王时扩大，宋真宗朝重修。据查注引蔡襄《碑记》：“是时吴中浮屠居虽千百数，无是伦者。”熙宁六年秋，作者曾在这里住宿，作此诗。

    初自径山归，述古召饮介亭，以病先起

    西风初作十分凉，喜见新橙透甲香[543]。迟暮赏心惊节物，登临病眼怯秋光。惯眠处士云庵里[544]，倦醉佳人锦瑟旁[545]。犹有梦回清兴在，卧闻归路乐声长。

    熙宁六年作。介亭在杭州凤凰山。

    书双竹湛师房（选一首）

    暮鼓朝钟自击撞，闭门孤枕对残[546]。白灰旋拨通红火，卧听萧萧雨打窗。

    熙宁六年作。双竹寺在杭州，湛师是寺的住持。原二首，选第二首。

    宝山新开径

    藤梢橘刺元无路[547]，竹杖棕鞋不用扶。风自远来闻笑语，水分流处见江湖。回观佛国青螺髻[548]，踏遍仙人碧玉壶[549]。野客归时山月上，棠梨叶战暝禽呼[550]。

    熙宁六年作。

    夜至永乐文长老院，文时卧病退院

    夜闻巴叟卧荒村[551]，来打三更月下门[552]。往事过年如昨日，此身未死得重论。老非怀土情相得，病不开堂道益尊[553]。惟有孤栖旧时鹤，举头见客似长言。

    熙宁六年冬作。永乐乡在秀水县，文长老已见前《秀州报本禅院乡僧文长老方丈》。院即报本禅院。

    过永乐文长老已卒

    初惊鹤瘦不可识[554]，旋觉云归无处寻[555]。三过门间老病死，一弹指顷去来今[556]。存亡惯见浑无泪，乡井难忘尚有心。欲向钱塘访圆泽，葛洪川畔待秋深[557]。

    熙宁五年末，作者过嘉兴时有赠《秀州报本禅院乡僧文长老方丈》诗；六年冬，作者再过那里，有《夜至永乐文长老院，文时卧病退院》诗（均见前）。这是第三次去看文长老，时间距离第二次不久，而长老已死了。

    除夜野宿常州城外二首

    行歌野哭两堪悲，远火低星渐向微。病眼不眠非守岁[558]，乡音无伴苦思归。重衾脚冷知霜重，新沐头轻感发稀。多谢残灯不嫌客，孤舟一夜许相依。

    南来三见岁云徂[559]，直恐终身走道涂。老去怕看新历日，退归拟学旧桃符[560]。烟花已作青春意，霜雪偏寻病客须。但把穷愁博长健，不辞最后饮屠苏[561]。

    熙宁六年作。

    金山寺与柳子玉饮，大醉，卧宝觉禅榻。夜分方醒，书其壁

    恶酒如恶人，相攻剧刀箭。颓然一榻上，胜之以不战。诗翁气雄拔[562]，禅老语清软[563]。我醉都不知，但觉红绿眩。醒时江月堕，摵摵风响变[564]。惟有一龛灯，二豪俱不见[565]。

    熙宁七年（1074）春作。查注：“此诗真迹，鄱阳洪迈得之，淳熙十六年，刻石于当涂之郡斋，题云：‘与柳子玉、宝觉师会金山作’。”柳子玉，名瑾，吴人。

    游鹤林招隐二首

    郊原雨初霁，春物有馀妍。古寺满修竹，深林闻杜鹃。睡馀柳花堕，目眩山樱然[566]。西窗有病客，危坐看香烟。

    行歌白云岭，坐咏修竹林。风轻花自落，日薄山半阴。涧草谁复识？闻香杳难寻。时见城市人，幽居惜未深。

    熙宁七年春作。鹤林寺、招隐寺，均在丹徒。

    常润道中，有怀钱塘，寄述古（选二首）

    草长江南莺乱飞[567]，年来事事与心违：花开后院还空落，燕入华堂怪未归。世上功名何日是？樽前点检几人非！去年柳絮飞时节，记得金笼放雪衣[568]。杭人以放鸽为太守寿。

    浮玉山头日日风[569]，即金山也。涌金门外已春融[570]。二年鱼鸟浑相识，三月莺花付与公。剩看新翻眉倒晕，未应泣别脸消红[571]。何人织得相思字，寄与江边北向鸿[572]。

    熙宁七年春作。原五首，选其二、其三。

    无锡道中赋水车

    翻翻联联衔尾鸦[573]，荦荦确确蜕骨蛇[574]。分畴翠浪走云阵，刺水绿针插稻芽。洞庭五月欲飞沙[575]，鼍鸣窟中如打衙[576]。天公不见老翁泣，唤取阿香推雷车[577]。

    熙宁七年，作者游无锡作。

    僧惠勤初罢僧职

    轩轩青田鹤[578]，郁郁在樊笼[579]。既为物所縻[580]，遂与吾辈同。今来始谢去，万事一笑空。新诗如洗出，不受外垢蒙：清风入齿牙，出语如风松[581]。霜髭茁病骨[582]，饥坐听午钟。“非诗能穷人，穷者诗乃工”。此语信不妄，吾闻诸醉翁[583]。

    熙宁七年六月，作者回杭州后作。

    游灵隐高峰塔

    言游高峰塔[584]，蓐食治野装[585]。火云秋未衰，及此初旦凉。雾霏岩谷暗，日出草木香。嘉我同来人，久便云水乡。相劝小举足，前路高且长。古松攀龙蛇，怪石坐牛羊。渐闻钟磬音，飞鸟皆下翔。入门空有无，云海浩茫茫。惟见聋道人，老病时绝粮。问年笑不答，但指穴藜床[586]。心知不复来，欲归更彷徨。赠别留匹布，“今岁天早霜”[587]。

    熙守七年秋作。

    青牛岭高绝处有小寺，人迹罕到

    暮归走马沙河塘，炉烟袅袅十里香。朝行曳杖青牛岭，崖泉咽咽千山静。君勿笑老僧，耳聋唤不闻，百年俱是可怜人。明朝且复城中去，白云却在题诗处[588]。

    此作者题壁诗，作于熙宁七年八月。岭即宝福山，寺名多福寺。见《咸淳临安志》。

    与毛令方尉游西菩寺二首

    推挤不去已三年，鱼鸟依然笑我顽。人未放归江北路，天教看尽浙西山。尚书清节衣冠后[589]，处士风流水石间[590]。一笑相逢那易得？数诗狂语不须删。

    路转山腰足未移，水清石瘦便能奇。白云自占东西岭[591]，明月谁分上下池[592]。黑黍黄粱初熟后，朱柑绿橘半甜时。人生此乐须天付，莫遣儿郎取次知[593]。

    西菩寺在於潜西菩山，是唐代的旧寺，宋改名明智寺。熙宁七年八月，作者偕於潜县令毛宝、县尉方武同游作。

    赠写真何充秀才

    君不见潞州别驾眼如电，左手挂弓横捻箭[594]；又不见雪中骑驴孟浩然，皱眉吟诗肩耸山[595]：饥寒富贵两安在？空有遗像留人间。此身常拟同外物，浮云变化无踪迹。问君何苦写我真？君言“好之聊自适”。黄冠野服山家容[596]，意欲置我山岩中。勋名将相今何限[597]，往写褒公与鄂公[598]。

    这是作者赠给画家何充的诗，熙宁七年作。写真，画像。何充，字浩然，宋代有名的肖像画家，作者写给王定国的信提到他的画艺很精：“苏州何充画真，虽不全似，而笔墨之精，已可奇也。”

    润州甘露寺弹筝

    多景楼上弹神曲，欲断哀弦再三促。江妃出听雾雨愁，白浪翻空动浮玉。金山名。唤取吾家双凤槽[599]，遣作三峡孤猿号[600]。与君合奏芳春调，啄木飞来霜树杪[601]。

    熙宁七年冬作。润州，今江苏镇江。作者有《采桑子》词并序云：“润州甘露寺多景楼，天下之殊景也。甲寅仲冬，余同孙巨源、王正仲参会于此。有胡琴者，姿色尤好。三公皆一时英秀，景之秀、妓之妙，真为希遇。饮阑，巨源请于余曰：‘残霞晚照，非奇才不尽。’余作此词：‘多情多感仍多病，多景楼中。尊酒相逢，乐事回头一笑空。停杯且听琵琶语，细捻轻拢。醉脸春融，斜照江天一抹红。’”

    铁沟行赠乔太博

    城东坡陇何所似？风吹海涛低复起[602]。城中病守无所为[603]，走马来寻铁沟水。铁沟水浅不容辀[604]，恰似当年韩与侯[605]。有鱼无鱼何足道，驾言聊复写我忧[606]。孤村野店亦何有？欲发狂言须斗酒。山头落日侧金盆，倒著接搔白首[607]。忽忆从军年少时：轻裘细马百不知，臂弓腰箭南山下，追逐长杨射猎儿[608]。老去同君两憔悴，犯夜醉归人不避[609]。明年定起故将军，未肯先诛霸陵尉[610]。

    铁沟，水名，在山东诸城东北。乔太博，名叙，字禹功。“太博”是太常寺博士的简称。此诗熙宁七年末作，时作者徙知密州。

    出城送客，不及，步至溪上（选一首）

    送客客已去，寻花花未开。未能城里去，且复水边来。父老借问我：“使君安在哉？”今年好风雪[611]，会见麦千堆。

    熙宁八年（1075）初春，在密州作。原二首，选第一首。

    惜花

    吉祥寺中锦千堆，钱塘花最盛处。前年赏花真盛哉[612]。道人劝我清明来，腰鼓百面如春雷，打彻《凉州》花自开[613]。沙河塘上插花回，醉倒不觉吴儿咍[614]。岂知如今双鬓摧，城西古寺没蒿莱。有僧闭门手自栽，千枝万叶巧剪裁。就中一丛何所似：马瑙盘盛金缕杯。而我食菜方清斋[615]，对花不饮花应猜。夜来雨雹如李梅[616]，红残绿暗吁可哀[617]！钱塘吉祥寺花为第一。壬子清明，赏会最盛，金盘彩篮以献于座者五十三人。夜归沙河塘上，观者如山，尔后无复继也。今年诸家园圃花亦极盛，而龙兴僧房一丛尤奇。但衰病牢落，自无以发兴耳。昨日雨雹，知此花之存者有几？可为太息也！

    熙宁八年，在密州作。花系牡丹。

    和子由四首（选二首）

    送春

    梦里青春可得追？欲将诗句绊馀晖。酒阑病客惟思睡[618]，蜜熟黄蜂亦懒飞。芍药樱桃俱扫地[619]，病过，此二物扫地。鬓丝禅榻两忘机[620]。凭君借取《法界观》[621]，一洗人间万事非。来书云“近看此书”，余未尝见也。

    首夏官舍即事

    安石榴花开最迟[622]，绛裙深树出幽菲。吾庐想见无限好[623]，客子倦游胡不归[624]。坐上一樽虽得满[625]，古来四事巧相违[626]。令人却忆湖边寺[627]：垂柳阴阴昼掩扉。

    熙宁八年，在密州作。原四首，选二首。《送春》，子由原作是次韵刘敏（长清）的；《首夏官舍即事》，子由原作是次韵赵至的。

    答陈述古（选一首）

    漫说山东第二州[628]，枣林桑泊负春游。城西亦有红千叶，人老簪花却自羞[629]。

    熙宁八年作。原二首，选第一首。

    和文与可洋川园池（选五首）

    湖桥

    朱栏画柱照湖明，白葛乌纱曳履行[630]。桥下龟鱼晚无数，识君拄杖过桥声。

    横湖

    贪看翠盖拥红妆[631]，不觉湖边一夜霜。卷却天机云锦段，从教匹练写秋光。

    书轩

    雨昏石砚寒云色，风动牙签乱叶声[632]。庭下已生书带草[633]，使君疑是郑康成[634]。

    溪光亭

    决去湖波尚有情，却随初日动檐楹。溪光自古无人画，凭仗新诗与写成。

    此君庵

    寄语庵前抱节君[635]，与君到处合相亲。写真虽是文夫子[636]，我亦真堂作记人[637]。

    文与可，名同，蜀梓潼人。他与苏轼是堂表兄弟，他是画家，也是诗人。熙宁八年，任洋州太守。这是作者和他的诗，作于熙宁九年（1076）。诗共三十首，这里选其第一、二、三、十八、二十七共五首。

    寄题刁景纯藏春坞

    白首归来种万松，待看千尺舞霜风。年抛造物陶甄外[638]，春在先生杖屦中。杨柳长齐低户暗，樱桃烂熟滴阶红[639]。何时却与徐元直，共访襄阳庞德公[640]。

    刁景纯，名约，丹徒人。他是仁宗、英宗两朝的达官，宝元（1038——1039）中官馆阁校理，治平（1064——1067）中出知扬州。退休后筑藏春坞，坞前种松万株。作者为之题此，诗作于熙宁九年。

    寄黎眉州

    胶西高处望西川[641]，应在孤云落照边。瓦屋寒堆春后雪[642]，峨眉翠扫雨馀天[643]。治经方笑春秋学[644]，好士今无六一贤[645]。君以《春秋》受知欧阳文忠公，公自号六一居士。且待渊明赋《归去》[646]，共将诗酒趁流年。

    这是作者熙宁九年寄赠黎的诗。黎字希声，蜀渠江人，熙宁八年，他以尚书屯田郎中出知眉州，所以称“黎眉州”。

    登常山绝顶广丽亭

    西望穆陵关，东望琅玡台，南望九仙山，北望空飞埃[647]。相将呼虞舜，遂欲归蓬莱。嗟我二三子，狂饮亦荒哉！红裙欲仙去，长笛有馀哀。清歌入云霄，妙舞纤腰回。自从有此山，白石封苍苔。何尝有此乐，将去复徘徊。人生如朝露，白发日夜催。弃置当何言，万劫终飞灰[648]。

    常山，在密州。地方官每年要在这里举行冬祭。此系作者熙宁九年秋日登临之作，与祭事无涉。

    和晁同年九日见寄

    仰看鸾鹄刺天飞，富贵功名老不思。病马已无千里志[649]，骚人长负一秋悲[650]。古来重九皆如此，别后西湖付与谁[651]？遣子穷愁天有意，吴中山水要清诗。

    晁端彦字美叔，他和苏轼是“同年”————同科应试考取出身的，有文名，擅书法。时任两浙刑狱提点官，因违法私下参加西湖妓宴，熙宁九年，被解任递赴润州受审。重阳日，有诗寄作者。这是作者自密州和他的诗。

    别东武流杯

    莫笑官居如传舍[652]，故应人世等浮云。百年父老知谁在？惟有双松识使君[653]。

    熙宁九年岁暮，作者将离密州，作了好些留别的诗。这是其中一首。

    留别雩泉

    举酒属雩泉[654]，白发日夜新。何时泉中天，复照泉上人。二年饮泉水，鱼鸟亦相亲。还将弄泉手，遮日向西秦[655]。

    此诗亦熙宁九年将离密州时作。雩泉，在密州，作者曾建亭其上，有《雩泉诗叙》。

    留别释迦院牡丹呈赵倅

    春风小院初来时，壁间惟见使君诗。应问使君何处去？凭花说与春风知。年年岁岁何穷已，花似今年人老矣[656]。去年崔护若重来[657]，前度刘郎在千里[658]。

    此诗查注及冯应榴案均以为系熙宁五年作者在杭州时作。施编及王文诰考证则断为熙宁九年在密州时作。王氏考证较为翔实，今从之，仍列于此。惟诗中两用桃花典故，而题云牡丹，疑题有误。赵，名成伯。倅（cuì脆），州、县的辅助官。也可用作动词，如后面有“送贾讷倅眉”。

    除夜大雪留潍州。元日早晴，遂行。中途，雪复作

    除夜雪相留，元日晴相送。东风吹宿酒，瘦马兀残梦[659]。葱昽晓光开，旋转馀花弄。下马成野酌，佳哉谁与共！须臾晚云合，乱洒无缺空[660]。鹅毛垂马鬃，自怪骑白凤[661]。三年东方旱，逃户连敧栋[662]。老农释耒叹，泪入饥肠痛。春雪虽云晚，春麦犹可种。敢怨行役劳[663]，助尔歌饭瓮[664]。

    熙宁十年（1077）初，作者离密赴京途中作。雪复作，雪又下起来了。

    书韩幹《牧马图》

    南山之下，汧渭之间，想见开元天宝年。八坊分屯隘秦川[665]，四十万匹如云烟。骓、、骃，骆、骊、骝、，白鱼、赤兔、骍、皇、[666]。龙颅凤颈狞且妍[667]，奇姿逸德隐驽顽。碧眼胡儿手足鲜[668]，岁时剪刷供帝闲[669]。柘袍临池侍三千[670]，红妆照日光流渊。楼下玉螭吐清寒[671]，往来蹙踏生飞湍。众工舐笔和朱铅，先生曹霸弟子韩[672]，厩马多肉尻脽圆[673]，肉中画骨夸尤难[674]。金羁玉勒绣罗鞍，鞭箠刻烙伤天全，不如此图近自然，平沙细草荒芊绵，惊鸿脱兔争后先。王良挟策飞上天[675]，何必俯首服短辕[676]！

    韩幹，我国大画家，蓝田人，《历代名画记》作大梁人，《宣和画谱》作长安人。他善写人物，绘马尤精。唐天宝初年，曾为内廷供奉。杜甫在《丹青引赠曹将军霸》诗里曾经提到过他，说他“亦能画马穷殊相”。可惜今天我们已没法看到韩幹的原作，只能从宋以后的某些摹写品中体会他作品的精神。就在苏轼那时，他的作品已经是很名贵，不易见的了。此诗作于熙宁十年。

    宿州次韵刘泾

    我欲归休瑟渐希，舞雩何日著春衣[677]。多情白发三千丈[678]，无用苍皮四十围[679]。晚觉文章真小技，早知富贵有危机。为君垂涕君知否，千古华亭鹤自飞[680]。泾之兄汴亦有文，死矣[681]。

    熙宁十年四月，作者奉调徐州，此赴徐州前过宿州所作。刘泾字巨济，时任宿州提举。

    次韵答邦直、子由（选二首）

    老弟东来殊寂寞[682]，故人留饮慰酸寒[683]。草荒城角开新径，雨入河洪失旧滩。车马追陪迹未扫，唱酬往复字应漫[684]。此诗更欲凭君改，待与江南子布看[685]。

    君虽为我此迟留，别后凄凉我已忧。不见便同千里远，退归终作十年游。恨无扬子一区宅[686]，懒卧元龙百尺楼[687]。闻道鹓鸾满台阁，网罗应不到沙鸥[688]。

    李邦直，名清臣，河南人，是北宋之季政治上相当重要的人物。他历仕神宗、哲宗、徽宗三朝，做过国史编修官，任过中书，最后出知大名府。他反对过新法，也恢复过新法。与苏氏兄弟颇好；但后来苏辙之被罢免，苏轼之贬海南，又恰是李清臣当权的时候。清臣有文名，尤具史才，作者对他似很推重。观前首末二句可知。诗作于熙宁十年，原五首，选其三、其四二首。

    韩幹马十四匹

    二马并驱攒八蹄[689]，二马宛颈尾齐[690]。一马任前双举后[691]，一马却避长鸣嘶[692]。老髯奚官骑且顾[693]，前身作马通马语[694]。后有八匹饮且行，微流赴吻若有声。前者既济出林鹤，后者欲涉鹤俯啄[695]。最后一匹马中龙，不嘶不动尾摇风[696]。韩生画马真是马，苏子作诗如见画。世无伯乐亦无韩[697]，此诗此画谁当看？

    熙宁十年三月作于徐州。题云“十四匹”，而诗中所描述的马看来不止十四匹，见注〔8〕。

    司马君实独乐园

    青山在屋上，流水在屋下。中有五亩园，花竹秀而野。花香袭杖履，竹色侵杯斝[698]。樽酒乐馀春，棋局消长夏。洛阳古多士，风俗犹尔雅[699]。先生卧不出[700]，冠盖倾洛社[701]。虽云与众乐，中有独乐者。才全德不形，所贵知我寡[702]。先生独何事？四海望陶冶[703]。儿童诵君实，走卒知司马。持此欲安归[704]？造物不我舍。名声逐吾辈[705]，此病天所赭[706]。抚掌笑先生[707]，年来效瘖哑[708]。

    熙宁十年五月作。司马光，字君实，我国有名的历史学者，《资治通鉴》的撰著人。他是北宋时期一个重要的政治人物，历仕仁宗、英宗、神宗、哲宗四朝，反对新法的领袖。因为反对新法，他从神宗朝到哲宗朝罢官闲居十五年之久。熙宁四年，移家洛阳；六年，筑独乐园。按《孟子》：“独乐乐，不若与人乐乐。”他的园却以“独乐”名，隐示他反对新法失败后的政治生涯和顽固守旧的政治态度。作者苏轼在政治上是他的追随者，这诗是赞美他的。

    河复并序

    熙宁十年秋，河决澶渊，注巨野，入淮泗，自巨魏以北皆绝流而济，楚大被其害。彭门城下水二丈八尺，七十馀日不退，吏民疲于守御。十月十三日，澶州大风终日，既止，而河流一枝已复故道。闻之喜甚，庶几可塞乎！乃作河复诗，歌之道路，以致民愿，而迎神休[709]，盖守土者之志也[710]。

    君不见西汉元光元封间[711]，河决瓠子二十年[712]，巨野东倾淮泗满，楚人恣食黄河鳣。万里沙回封禅罢[713]，初遣越巫沉白马[714]。河公未许人力穷[715]，薪刍万计流下随[716]。吾君盛德如唐尧，百神受职河神骄。帝遣风师下约束[717]，北流夜起澶州桥。东风吹冻收微渌[718]，神功不用淇园竹[719]。楚人种麦满河淤，仰看浮槎栖古木[720]。

    熙宁十年秋作。河复，黄河复了故道。

    答吕梁仲屯田

    乱山合沓围彭门，官居独在悬水村[721]。吕梁地名。居民萧条杂麋鹿，小市冷落无鸡豚。黄河西来初不觉，但讶清泗奔流浑。夜闻沙岸鸣瓮盎，晓看雪浪浮鹏鲲。吕梁自古喉吻地[722]，万顷一抹何由吞？坐观入市卷闾井[723]，吏民走尽馀王尊[724]。计穷路断欲安适[725]？吟诗破屋愁鸢蹲。岁寒霜重水归壑，但见屋瓦留沙痕。入城相对如梦寐，我亦仅免为鱼鼋。旋呼歌舞杂诙笑，不惜饮釂空瓶盆[726]。念君官舍冰雪冷，新诗美酒聊相温。人生如寄何不乐，任使绛蜡烧黄昏[727]。宣房未筑淮泗满[728]，故道堙灭疮痍存。明年劳苦应更甚，我当畚锸先黥髡[729]。付君万指伐顽石[730]，千锤雷动苍山根。高城如铁洪口快，谈笑却扫看崩奔。农夫掉臂免狼顾[731]，秋谷布野如云屯。还须更置软脚酒[732]，为君击鼓行金樽。

    熙宁十年作。屯田，官名，即屯田员外郎的简称。

    送郑户曹

    游遍钱塘湖上山，归来文字带芳鲜。羸童瘦马从吾饮[733]，陋巷何人似子贤[734]？公业有田常乏食[735]，广文好客竟无毡[736]。东归不趁花时节，开尽春风谁与妍！

    元丰元年（1078）在徐州作。郑仅，字彦能，彭城（徐州）人。这时奉调赴大名府当户曹。

    虔州八境图并序（选五首）

    南康八境图者，太守孔君之所作也[737]。君既作石城[738]，即其城上楼观台榭之所见而作是图也。东望七闽[739]，南望五岭[740]，览群山之参差，俯章贡之奔流，云烟出没，草木蕃丽，邑屋相望，鸡犬之声相闻。观此图也，可以茫然而思，粲然而笑，慨然而叹矣！苏子曰：此南康之一境也，何从而八乎？所自观之者异也。且子不见夫日乎：其旦如槃[741]，其中如珠[742]，其夕如破璧，此岂三日也哉？苟知夫境之为八也，则凡寒暑朝夕、雨旸晦冥之异[743]，坐作行立、哀乐喜怒之接于吾目而感于吾心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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