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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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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四郎利用这个机会,离开圆桌,走近美祢子的身旁。美祢子把没有油脂气息的脑袋随意地靠在椅背上,那姿势就象一个疲倦的人尽量放松浑身的筋骨一样。她的颈项从内衣领子里裸露出来。椅子上搭着脱下的外褂,从她那向前隆起的发髻上可以看到那件衣服漂亮的里子。

    三四郎怀里装着三十元钱,这三十元钱代表着他俩之间一种难以晓喻的关系。

    ————三四郎坚信这一点。他想还而终于没有还,正是出于这种原因。一旦还清,两人会因为结束这层关系而疏远呢,还是进一步亲近起来呢?————在普通人眼里,三四郎的头脑多少带有迷信的成分。

    “里见小姐。”三四郎说。

    “什么?”美祢子仰起脸,打量着三四郎,神情和刚才一样沉静,只有眼倏忽闪动了一下。她的视线一直安详地凝视着三四郎的面孔。三四郎想,她一定有些累了。

    “正好找到了机会,就在这里把钱还你吧!”三四郎边说边解开钮扣,把手伸到怀中。

    “什么?”女子又重复了一遍,依然是一副不带刺激的语调。

    三四郎把手伸到怀里,心想怎么办才好呢?过了一会儿,他才痛下决心。

    “这钱还你吧。”

    “你现在给我,叫我怎么办?”

    女子依旧仰头望着他,既不伸手,也不动弹,神情仍然那般安详。三四郎很难理解她是什么意思。

    “再坚持一会儿,行吗?”这时,身后有人说话了,一看,原口先生正面对他们站着,指间夹着画笔,捻着剃成三角形的胡须,不住地笑。美祢子双手搭在椅子上,坐了下来,挺直了头和腰。

    “要花很长时间吗?”三四郎小声问。

    “还得一个小时光景。”美祢子也小声回答。

    三四郎又回到圆桌旁边。女子已经摆开了姿态,任人描画。原口先生又点上烟斗,挥动了画笔。

    “小川君,你看里见小姐的眼睛。”原口转过身来说道。

    三四郎听从了。美祢子突然从额上放下团扇来,打乱了自已娴静的姿态。她转过头,透过玻璃窗眺望着庭院。

    “不行,不能转过脸去,我刚刚画了一点儿。”

    “干吗说那么多废话?”女子重新转过头来。

    “我不是嘲笑你,我有话给小川君讲呀。”

    “讲什么?”

    “我这就说,哎,请你摆正姿势。对,胳膊再朝前伸一伸。我说小川君,我所画的眼睛是否能传达出她的神情来呢?”

    “我可不懂呀。不过,每时每日地这般画下去,难道实际人物的眼神是一成不变的吗?”

    “还是要变的,不光本人要变,画家的心情每天也在变化。说真的,肖像画要画上好多幅才成,这样受不了。有时候只画一幅也能维妙维肖,真不可思议。你要问为什么,请看……”

    原口先生一直没有停笔,还要不时地朝美祢子那边张望。三四郎眼看到原口先生的各种器官能够同时运动,实在有些敬畏。

    “这样每天画下去,数量越积越多,过了一段时间,所画的画就会出现一定的情趣。即使从外面带着另一种情趣归来,只要一进入画室,面对着画稿,就会马上被一种固有的情趣所左右。就是说,画面上的情趣转换到人的身上了。里见小姐也是一样。假如听其自然,各种各样的刺激会使她产生各种各样的表情,然而这些并不能给画面带来重大影响。因为这样的姿势,这种杂乱无章的鼓、铠甲、虎皮等周围环境里的东西,自然地会使人产生一种特定的表情。这种习惯逐渐强化,将会压倒其它的表情。所以,一般地说,能把这副眼神如实描绘出来就行了。再说,论及表情……”

    原口先生突然闷声不响了,看来画笔遇到了困难的地方。他退后两三步,把美祢子和画稿对照着看了看。

    “里见小姐,有什么地方不舒服吗?”他问。

    “没有。”

    这回答不象是从美祢子口中说出来的。美祢子是那般安详,她仍然保持着原来的姿势。

    “再说,论及表情,”原口接下去说,“画家并不描绘心灵,而是描画心灵的外在表现。只要毫无遗漏地洞察这种表现,内心的活动也就一目了然了。你说,道理不是如此吗?至于那些没有外在表现的心灵,则不属于画家的职责范围,也就只好割爱了。因此,我们只描绘肉体。不论描绘什么样的肉体,如果不寄予灵魂,那只能是行尸走肉,作为画是通不过的。你看,这位里见小姐的眼睛,也是一样。我作这幅画,并不打算描画里见小姐的心灵,我只想画出这双眼睛来,因为它使我感到满足。这双眼睛的模样,双眼皮的影像,眸子的深沉程度……我要把我所看到的一切毫无保留地画出来。于是一种表情便不期而然地产生了。要是没有产生这样的表情,那就说明不是我的颜色没调好,就是外形出现了偏差,二者必居其一。如今,这颜色,这外形的本身形成了一种表情,所以只好由它去了。”

    原口先生又退后两步,把美祢子和画稿两相比较了一下。

    “看样子,你今天有些不自在,想必累了。要是太疲乏,就到此为止。你累了吧?”

    “不累。”

    原口先生又走向画稿。

    “那么,我为什么要选择里见小姐的眼睛呢?好,我现在就说给你听听。比如西洋画面上女子的脸孔,不论谁画的美人,都是一双很大的眼睛,一双有点叫人感到奇怪的大眼睛。然而在日本,从观音菩萨到世间丑女,以及“能乐”的假面具,最典型的是浮世绘上的美人,都是细小的眼睛,与大象相似。为什么东西方的审美标准如此迥然不同呢?真是有点不可理解。其实,并不奇怪。西洋人全都长着一双大眼睛,因此就以大眼睛作为衡量美的标准;日本人都属鲸鱼系统。————一个叫作庇埃尔洛蒂①的人,曾嘲笑过日本人。他说:‘日本人的眼睛怎么睁得开呢?’

    ————你瞧,在这样的国度里,对大眼睛的审美观是无论怎样都发展不起来的。因此,在具有选择自由的细小眼睛范围内,理想产生了,出现了歌[麻吕],出现了佑信,并且受到珍视。然而,这种颇为典型的日本式细小限睛,如果照样搬到西洋画里,那就如同瞎子一般,绝对不行。拉斐尔笔下的圣母像那双眼睛是绝无仅有的,即使有,也不可能是日本人。因此,我就决定请里见小姐帮忙了。里见小姐,一会儿就好了。”

    没有回声,美祢子凝神不动。

    三四郎对这位画家的谈吐甚感兴趣,他想,要是专门来听他这番议论也许更能增添几分兴趣。眼下三四郎的注意力既不在原口先生的言谈上,也不在原口先生的画稿上,不用说,全集中在对面的美祢子身上了。三四郎耳听画家的谈话,眼睛没有离开美祢子。映入他眼里的美祢子的姿影,象是从运动着的过程中捕捉到最美的一刹那,再使其固定下来一样,不变之中存在永恒的慰藉。原口先生突然歪着脑袋,询问女子是否感觉良好。这时,三四郎有些害怕起来。因为他听到画家警告说:

    “将活动着的美加以定型化手段已经没有了。”

    三四郎认为画家的话很有道理。他看到美祢子是有些反常,脸上的气色不好,眼角间流露出难以忍受的倦意。于是,三四郎失去了从这个活人画①中获得的慰藉。

    同时他又意识到,这种变化的原因是否出在自己身上呢?刹那间,一种强烈的个性刺激袭上三四郎的心头。那种一般的对活动的美产生的茫然情绪,消失得无影无踪了。————自己对于这个女子竟然具有如此重大的影响。————三四郎凭着这种自觉的意识想象着自已的一切。但是,这种影响对自已究竟有利无利。他还不敢断定。

    ①法语tableauvivant的译语。演员扮装成历史上的名人,立于简单的背景之前一动不动。一般作为集会的余兴表演。

    这时,原口先生终于放下了画笔。

    “就到这里吧,今天看来反正是不行啦。”他说。

    美祢子站着,把手里的团扇扔到地上。她从椅背上拿起外褂,一面穿一面向这边走来。

    “今天够累的呀。”

    “我吗?”她将外褂弄齐整,扣上钮扣。

    “哦,我也实在累了,等明天精神好的时候再画吧。来,喝点茶,再呆一会儿。”

    离天黑还有一些时间,然而美祢子说有别的事要回去。三四郎也被挽留了一阵子,他特地谢绝了,便同美祢子一起走出大门。在日本社会里,要想随意创造这样的良机,对三四郎来说是困难的。三四郎试图将这种机会尽量延长下去并加以利用。

    他邀请这位女子到行人稀少、环境优雅的曙町去逛逛,然而对方却意外地拒绝了。

    于是,他俩穿过花墙,一直来到大街上,两人并肩而行。

    “原口先生也那么说了————你真的不舒服吗?”他问。

    “我吗?”美祢子重复了一句,同回答原口先生一样。三四郎自从结识美祢子以后,她从未说过一句长话,一般的应答只不过一两句就算完了,而且非常简短。

    但在三四郎看来,却有一种深沉的反响,特殊的音色,这是从别人那里所感受不到的。三四郎对这一点非常敬佩,又觉得不可思议。

    “我吗?”当她说这话时,把半个脸庞转向三四郎,并且用那双眼皮下的眼睛望着这个男子。眼圈儿看来有些发暗,有一种平常所没有的生涩感,双颊略显苍白。

    “你的脸色似乎不太好。”

    “是吗?”

    两个人闷声不响地走了五、六步,三四郎千方百计地想把遮挡在他们之间的薄幕撕开来。然而他又丝毫不知说些什么话才能冲开这层障碍。他不愿意使用小说里那套甜言蜜语,无论从自己的兴趣,还是从一般青年男女交际的习惯,他都不愿意那样做。三四郎期待一种事实上不可能的事,不光是期望,而是一边走一边思考着行动的方法。

    不久,美祢子开口了。

    “你今天找原口先生有什么事吧?”

    “不,没有什么事。”

    “那么说是特地来玩的?”

    “不,也不是来玩的……“那是于什么来了?”

    三四郎抓住这个时机。

    “我是来看你的。”

    三四郎打算趁此机会把所有的话都讲出来。然而,女子毫无激动的反应,而且依旧用那足以使男子陶醉的语气说话。

    “在那里是不好收下那笔钱的。”她说。

    三四郎神情颓唐。

    两人又默默地走了十来米远。

    “其实我并不是特来还你钱的。”三四郎突然开口了。

    美祢子暂时没有理他。过了一会儿,才沉静地说:

    “钱我也不要了,你拿着吧。”

    三四郎再也耐不住了,急忙说:“我来只是想见见你呀。”说罢,从旁窥伺着女子的面孔。

    女子没有望三四郎一眼。此时,三四郎的耳畔响起了她那轻微的叹息声。

    “那钱……”

    “钱嘛……”

    两人的话都不明不白地中断了。就这样,又走了四、五十米光景,这回女子先发话了。

    “你看了原口先生的画,有些什么想法?”

    回答可以是各种各样的,三四郎却一声不吭地走了一程。

    “画得那样迅速,你不感到惊奇吗?”她问。

    “是的。”三四郎应道。

    实际上,三四郎刚刚意识到这一点。他记得,原口到广田先生那里,表示他想绘一幅美祢子的肖像画,到现在只有一个来月。后来,原口才在展览会上直接向美祢子提出这件事。三四郎对绘画一无所知,那样的巨幅画需要多少时间,他简直无法想象。如今,经美祢子一提醒,看来确实画得太快了。

    “什么时候开始的?”

    “正式着手画是最近的事。不过,他从前就零星地给我画过一些。”

    “你说从前,究竟是什么时候呢?”

    “看看那副打扮就知道了。”三四郎猛然想起第一次在池边见到美祢子的那个炎夏来。

    “记得吧,当时你不是站在椎树下的吗?”

    “你拿着团扇站立在高处。”

    “同那画面一样的吧?”

    “嗯,一样的。”

    两人互相望着,再向前走不远就是白山的斜坡。对面跑过来一辆人力车,车上坐着头戴一顶黑帽、架着一副金丝眼镜的男子。远远望去,那人红光满面,气色很好。打从那辆人力车进入三四郎的视野之后,车子上的年轻绅士就一直盯着美祢子。

    车子走到他们前头五、六米远,突然停下了。车里的人很麻利地撩开围裙,从脚踏上跳下来。这是一个脸孔白净的瘦高个子。他一表人才,胡子剃得干干净净,很富有男子的魅力。

    “一直在等你,看看时间太晚,就来迎你啦。”那人站在美祢子面前,眼睛向下看着,笑了笑。

    “是啊,谢谢。”美祢子也笑了,回头望着那人的脸,接着又急忙把眼睛转向三四郎。

    “这是谁?”

    “大学里的小川君。”美祢子回答。

    那男子轻轻地摘下帽子,从对面向三四郎致意。

    “快走吧,你哥哥也在等你哩。”

    三四郎正好站在拐向追分的横街口上,钱终于没还就同她分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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