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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寒假的最后几天里,尤金几乎成天不回家,即使回家,也只是闷声不响地吃一顿饭,或者很晚回来后直接就去睡觉了。他就像狱中盼望释放的囚犯一样迫不及待地想离开这个家。每次动身前都会出现忧伤的一幕——月台上双眼热泪盈眶、突然涌上心头的惜别之情,以及汽笛长鸣时人们纷纷表示出的爱意——这次却难以打动他了。他发现母亲的泪腺,犹如皮下的汗腺一样,只要一瞥见火车头,便会泪光盈盈了。因而这次话别,他心若止水,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简直就像出门度周末的绅士,悠然自在地站在喧闹的人群中,期待着他的渡轮。

    他曾经向家人坦言自己是一位雇佣劳动者。他的这一席话进一步表明了他的态度,也证明他是一位自食其力的人,因此他用不着违背自己的感情。春天返回学校以后,他拼命地参加学校的各种活动,他知道这些活动会给家人带来荣耀。他写信的时候,特意认真地把自己获得的每一项成就作了详细的汇报;他的名字不止一次出现在阿尔特蒙的报纸上。甘特非常得意地把这些剪报都收集起来,一有机会就会拿出来当众朗读。

    尤金收到过本恩写给他的两封简短而生硬的信。现在,他已经在100英里以外的烟草镇上班了。复活节的时候尤金曾探望过他,去的时候就住在本恩的住所里。在那里,本恩顺应命运的安排,投进了一位寡妇的怀抱。那个寡妇头发花白,年近50,风姿绰约、风韵犹存。她常常开玩笑地逗弄他,像逗弄一位备受爱慕的小孩儿一样。她还经常毫无顾忌地笑着叫他“老卷毛”。一听到这个称呼,他往往会厌恶地央求造物主——“唉,我的老天啊!你听听!”这时候,她就会像个顽皮的小女孩,开始撒起娇来,冷不防还跳到“老卷毛”的身边,在他的肋骨处使劲戳几下,然后一蹦三跳、得意扬扬地喊道:“哈哈!你这下子又让我打中了!”

    那个小镇上永远都有一股生烟叶的气味,辛辣刺鼻,外地人一下火车就能闻到这股怪味,但是本地人却不愿意承认。他们会说:“没有,哪有什么气味。”一天过后,就连外地人也闻不到那种怪味了。

    复活节的早晨,他一大早起了床,跟着其他扫墓者一起到摩拉维亚教徒公墓去。

    “你应该去看看,”本恩说,“这是一项非常有名的风俗,人们从四面八方涌来。”但是哥哥本恩却没有去。大队人群跟在吹吹打打的乐队后面,缓步进入墓地。这里的所有墓碑全都平放在坟茔之上——据说这象征着人人都平等的“死亡”。号声一旦响起,尤金的脑海里又会勾起那些死去的鬼魅和幻想。那一块块平躺在坟上的幕碑,使他想到了餐桌布,他觉得自己似乎正在参加一个令人作呕的盛宴。

    春天再一次回到人间,像晶亮的水花洒在大地上,所有长眠在地下的人们都在花团锦簇中荣归故里。本恩走在烟草镇的大街上,看上去活像一朵常春花。在那种地方发现这种幽灵还真不容易。这个古老的魂灵,疲惫地游走在熟悉的砖房和新开的店铺门前。

    小镇中央的高地上有一个广场,广场的中央是法院。一排排汽车整齐地停在那里。年轻的小伙子成群结队在药房里闲逛。

    这个景象多么真实啊,尤金心想。这一切都是我们司空见惯、无须过问的。假如托马斯·阿奎那来到这个小城,他对这个小城一定不会感到陌生——相反,倒是他本人在小城里显得很陌生。

    本恩无声无息地四处游荡着,愁眉苦脸地同本地商人打着招呼,在柜台前后交头接耳,低沉、单调地向他们兜售广告——活像一位平静、单调的幻影。

    “这就是我的小弟,富尔顿先生。”

    “你好啊,孩子!我的老天,你们那里的人怎么全都长得这么高呀?小子,你要是能像你哥哥这样待人处事,那我们之间相处起来也就没什么可说的了。我们都瞧得起他。”

    尤金心想,那可相当于包尔德在康涅狄格州被人瞧得起一样了。

    “我到这里还不到三个月,”本恩靠在床上,用肘撑着身子,一边抽着烟,“但是我已经认识了本地所有的大商人。这里的人大都瞧得起我。”他面带微笑瞥了弟弟一眼,为自己难得坦白一回而感到有些难为情。不过,他可怕的眼睛里却透出一丝绝望、孤独的神情。他的灵魂在山里游荡还是在寻找家园呢?他不再言语,只顾抽着烟。

    “你知道吗,一旦你离开家乡的那些人,就有人瞧得起你。你要是老待在家里不出来,阿金,你永远别想有这样的机会。他们会把你的全部都毁掉的。看在老天的分上,只要有可能,你就趁早离开吧。你怎么啦?为什么要那样看着我?”他大声问道,同时对弟弟直勾勾的眼神感到有些慌张。过了一会儿他又说:“他们会把你的一辈子都毁掉的。难道你还忘不了她吗?”

    “忘不了。”尤金回答。过了一会儿,他又补充道:“整个春天她一直都在我的脑海里。”

    他使劲捏了捏喉咙,发出了一声痛苦的怪叫。

    春天的脚步在战争的嗡嗡声中不断地朝前迈进。年纪大一些的学生都悄然退学当兵去了;年纪稍小一些的,个个神情紧张地期待着合适的时机。战争并没有给他们带来痛苦,相反,他们觉得战争就像一场能迅速带给他们荣誉的盛大演出。战争期间的美国到处呈现出繁荣富裕的景象。到处都在传言说北边弗吉尼亚沿岸一带的军火工业非常兴隆,已经成了大家淘金的黄金之地。有些同学一年前曾经去过那里,都说能在那里赚到许多钱。没有工作经验的人每天都能挣来12块钱,只要有钉锤、锯子、直尺就可以当木匠了。没有人会盘问你的底细。

    对年轻人来说,战争不是死亡,而是生活。那一年,全世界似乎都披上了迷彩服。战争似乎为美国发掘出了前所未知的矿藏,展现出无尽的财富和力量。不知以什么方式——这种帝国的财富,这种人力和物力资源,汇聚成了一曲悦耳的抒情曲。在尤金的脑海里,财富、爱情和荣耀共同融进了这首交响乐。神话和奇迹的时代又一次重返人间。任何美梦都有可能实现。

    他急冲冲地回到家里,嚷嚷着要马上离家北上去弗吉尼亚。家里人当然异口同声表示反对,但却无力阻止他。伊丽莎专心经营她的房产交易和夏季旅馆的生意。甘特一天到晚神情茫然地关照着自己黯淡的生活。海伦对他又笑又骂,完了之后又会摸着自己的下巴,神情失落。

    “你还是忘不掉她,对不对?你别骗我了,先生!我知道你为什么要去那里,”她开玩笑地说,“她现在已经是别人的老婆了,说不定孩子都有了呢,你应该清楚这一点。你不该再去追她了。”

    接着她突然又说道:

    “那么,要是他想去就让他去吧。我觉得这样做很愚蠢,但是他有权做出决定。”

    父亲给了他25块钱——买一张去诺福克的火车票绰绰有余,而且还能落下几块钱。

    “记住我的话吧,”甘特说,“不出一个星期你就会回来的。你这趟肯定是白跑。”

    他最终还是去了。

    整整一个通宵,火车载着他横穿弗吉尼亚州,一步步离她越来越近。他在卧铺上用肘支起身子,凝神眺望着窗外的浪漫村庄。一片片树林点缀在大地上,并在皎洁的月光下泛着银光,就像梦里的童话世界。

    清晨时分,他抵达了首府里奇蒙。他需要在这里转车,因此还要等一段时间。他走出车站,沿大街走上山坡,朝政府大楼走去。那座古老漂亮的建筑物沐浴在晨光中,显得分外洁净。他在布朗德大街的一家小餐馆里吃了早点,馆子里早已坐满了准备上班的人们。经过一夜孤单、漫长的旅行,他在此处和本地人有了短暂的邂逅,这使他感到很兴奋。在这个城市的清晨,回响着各种声音。在听了一整夜轰隆隆的车轮声之后,外地人说出的声音听起来多么神奇、虚幻。这个城市只存在于他的意识里。他很想知道在他到达这里之前的样子,以及他离开以后的样子。他注视着形形色色的人群,眼睛里仍然保留昨夜月光盈盈、铺满大地的景象。眼前的人们就像全部关在动物园里,他凝视着他们,寻觅小城在他们身上留下的细微特征,以及他们的肢体和脸孔上体现出来的独特痕迹。他的胸中涌起一种远渡重洋去旅行的渴望——永远都像今天清晨这样,走进陌生的城市里,大踏步走在陌生人中间,和他们并肩而坐却无人觉察,就像一个流亡的天神,脑海里贮藏着世界的伟大幻景。

    服务员打着哈欠,哗啦哗啦地翻弄着一份当天的晨报。尤金觉得这很奇怪。

    街车咔嗒咔嗒地从他的身边驶了过去,开始了它又一天的奔忙。店铺的老板放下店门前的凉篷;他离开的时候,他们才刚刚开始一天的工作。

    一个小时以后,他又坐在车上向海边行进了。大西洋和劳拉正横卧在80英里之外的地方。此刻,她一定还在睡梦中,浑然不知火车的车轮正载着他来到她的身边。他看着像海水一样湛蓝的天空,看着上面飘浮着朵朵白云。大地上森林遍布,到处都是湿漉漉、亮晶晶、难以言说的景象。

    火车开进了“新港讯”的一个船坞。气势汹汹的火车头可以跟任何船只相媲美,它停在铁道的尽头,不知疲倦地喘息着。在海水的拍击声中,它慢慢地停了下来,就像走到了命运的尽头。

    一艘小渡轮停靠在码头边,没过几分钟,他便离开了闷热熏人的船坞,在碧绿的海面上航行了。一阵风儿轻轻拂过水面,把小船上的索具吹得咔嗒作响,好像唱歌一样,他的心底奏起荣誉的曲子。他迈着大步在狭小的甲板上走来走去,无视别人的注视。他在人群中猛冲猛撞,嗓子里发出一连串疯狂的声音。沿途的海面上停泊着瘦长的驱逐舰,货船和运兵船都伪装得形形色色,船尾那只半浸在水中的红色螺旋桨慵懒地转动着,浪花像美酒一样闪耀着单调的光辉,使他充满了豪情。他迎着海风,高声地呼喊着,他的眼眶不知不觉湿润了。

    在那些小船的甲板上,来来回回跑动着一些白色的身影。在一艘法国军舰凸起的船尾下方,有几个青年人正在水里游泳。他们全都来自法国,尤金心想,他们居然大老远来到这里,也真有些奇怪。

    哦,人生的奇迹、魔力和失落!他的人生就像孤独的海洋里破碎的大浪,他满怀渴望地勇往向前,没有任何障碍——他使出浑身的力气,撞到的只是一场虚空。他就像一团迷雾一冲就会散开,就会迷失方向。但是他相信,这种支配着他、使他迷醉的狂喜,总有一天会与夺目的辉光相融在一起,变成一个整体。他自己就是太阳神之子法厄同;他相信自己生命的脉搏会以最大的幅度跳动起来,直至攀上永恒的高峰。

    在蓝天底下,弗吉尼亚的土地被炙烤得滚烫,但是在他们的航道上,船只在战争和荣誉的微风中轻轻地摇荡着。

    尤金在火炉般的诺福克待了四天,最后几乎花光了所有的钱。他眼看着自己的钱越来越少,却不担心什么,反倒觉得既兴奋又激动。他开始品味自己的孤独和未知的人生带给他的强烈快感。他感觉到了世界悸动的触角,面对上万种荣耀的威胁,生活就像一架看不见的发电机,不停地呜呜欢唱着。他可以做任何事情,敢做任何事情,他都可以担当任何角色。世上最遥远、最了不起的人和事,都近在咫尺,举首可见,伸手可及。眼前几乎没有深水可涉,没有高峰可攀。他虽然是个身份卑微、饥饿孤独的穷小子,但他却能在转瞬之间变得威力无比、誉满天下、受人爱慕。停在码头上的运兵船可能会在星期三将他带向战场、带向爱神、带向荣耀的殿堂。

    他穿过黑暗,徜徉在潮音拍岸的海边,聆听着海潮拍打码头缆桩的声响,呼吸着鳕鱼的浓香,看着巨大的运输船在炫目的灯光里缓缓浸入水中。夜空中回响着大型起重机隆隆的声音、绞车突然松弛的嘎嘎声、监工们的喊叫声,以及装卸卡车在码头上来回奔忙的轰隆声。

    有史以来,他的伟大的祖国第一次整装待发,重拳出击。周围的空气里充满了厮杀的气氛,充满了骚乱、破坏的冲动,好像一触即发。

    在这个城里,大街小巷充斥着来自各地的流氓、恶棍、无赖和流浪者——有来自芝加哥的黑帮杀手,有得克萨斯州的黑鬼歹徒,有纽约包瓦黎区的游民,有面色苍白、手心绵软的犹太店主,有从中西部来的瑞典人,有从新英格兰来的爱尔兰人,有田纳西州和北卡罗来纳州来的山地人,还有从四面八方蜂拥而至的娼妓。对这些人而言,战争是一只肥硕的大鹅,不停地给他们下着金蛋。至于今后怎样,并没有人关心,也没有人过问。大家只知道有个胜利的“现在”。超越现在的生活都是遥不可及的。人们只知道疯狂地攫取,疯狂地挥霍。

    从佐治亚乡下来的年轻人,傍晚时分结束了他们在码头、军营和船坞里的工作,穿得焕然一新,出来炫耀一番。夜幕下,他们站在街头,脸和手被白天的阳光晒得黝黑。他们的脚上蹬着18元一双的黄牛皮鞋,穿着80元一套的西装和8元一件的红蓝条纹丝质衬衫。这些人是,或者自称是木匠、泥水匠、工头;他们自称每天能挣10元、12元、14元甚至18元的工钱。

    他们不停地更换工作,今天在这个军营,明天在那个基地,做一个月的工,挥霍一个星期,在海滩或者妓馆里碰到女人就随便买笑,享受短暂的欢娱。

    那些身体结实,长着猩猩般的臂膀、黑豹般爪子的黑人,每个星期能挣到60块钱,只需要一夜工夫,就会在疯狂的放纵中,把挣来的钱财全部花在黑白混血女人的身上。

    在这群人里,也有生活节俭、性格沉静、头脑清醒的年长工人。他们都是真正的木匠、泥水匠、机械师——有来自北卡罗来纳州的精明的苏格兰人、爱尔兰人,有来自弗吉尼亚沿岸的渔民,有来自中西部、做事谨慎的庄稼汉。他们到这里来的目的就是要挣钱、攒钱、发战争财。

    在这些熙来攘往的打工者中,到处都能见到象征了英勇、流血的服饰;街上成群的水兵,有的穿着蓝色的水兵制服。他们宽大的衣服随风飘动。有的穿着白色的衣服,看起来一尘不染——他们个个干净整洁,皮肤粗糙。海军陆战队员则神情傲慢,两人一排挺着腰,迈着大步。他们的袖口上佩戴着军阶标志,裤管上镶着直边,看上去英姿飒爽;人群中有头发灰白、神情严肃的指挥官,有忠于职守的海军士官,还有刚从军校毕业的、文雅的海军少尉。他们的身旁往往站着一位花枝招展的金发女郎。跟他们一起并驾齐驱的还有那些头戴红纽扣软帽的法国水手,也有经历丰富、狂妄自大的英国水兵。

    尤金走在人群中,好久没有修剪的头发垂在额前,盖在眼睛上面,一绺绺头发从绿色呢帽的破裂处钻了出来,在脏兮兮的脖颈上卷成了厚厚的一块。尤金神情专注地看着,似乎要把眼前的一切吞没似的。

    在这个流浪汉和游民汇聚的大本营里,他迷失了自己。在孤独中,他来到这个世界,好像回到了阔别已久的老家。他周游四方的渴望——萦绕在美国人这个游牧民族心头的那种渴望——在战争的旋涡里得到了一半的满足。

    他在人群中迷失了自己。他想不起经过了多少日子。他随身带的那点钱也越来越少。他从一家廉价的、每晚充斥着淫声浪语的旅馆里搬了出来,找了一幢宿舍楼,住在楼顶的小屋子里,楼顶由松木板制成,上面涂了柏油,白天太阳一照,屋内热得就像火炉。后来,他又从这家小旅店搬到了青年旅社,一张床只需50美分,每天晚上付了钱便和屋里40多位鼾声如雷的水手们共同入眠。

    他的钱终于花光了,他每晚只能睡在通宵营业的小吃店的地板上,直至被人轰出去为止。他有时候会睡在朴次茅斯的渡轮上,有时候躺在腐烂的桥墩上,枕着哗哗的潮声入眠。

    晚上,他悄悄地徘徊在黑人聚集的地方,倾听他们高声地打情骂俏;他有时候也会到水手们经常光顾的教堂街去,卖身女子往往出现在这些地方。他满怀青春的兽欲,徘徊在暮色中,他孩子般单薄的身体汗臭扑鼻,他滚烫的眼睛烧穿了黑暗。

    他一直饿着肚子,太渴望食物了。他的钱都花完了。但是在他的内心深处,有一种饥渴是饮食无法餍足的。在他昏乱的脑海里,时常闪现出劳拉·詹姆斯的身影。她的身影笼罩了整个城市,笼罩着他的整个人生。他正是为了这个来到这里来的。他的内心充满了痛苦和豪情,他不想再去找她了。

    他的内心一直纠缠着一种幻想,总认为能在人群中,能在拥挤的大街上、街角处见到她。如果能碰到她,他也不打算跟她说话。他会神情傲慢、漠不关心地与她擦肩而过。他不会正眼瞧她一眼,只当没有看见她。但是她会看见他的。她会看见他勇敢的瞬间,看见他正在接受美丽的女士献过来的爱情和尊敬。她会走上前来同他搭话,他不会理睬她的。她会遭到沉重的打击,并因此痛苦不堪,她会哭喊着向他请求爱情和怜悯。

    就这样,尽管他浑身肮脏、头发蓬乱、衣衫褴褛、又饿又疯,但是在他自己看来,他仍然是一位英武、勇敢的胜利者。他的这个幻想快要使他发疯了。每天有十多次,他都以为真的碰见了劳拉:他的心儿激动得快要停止跳动了;他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该怎么办才好;他不知道自己应该待在原地还是拔脚跑掉。他一连数小时神情沮丧地呆望着电话簿上她的住址。他坐在电话机旁,激动得浑身哆嗦。因为只需抬一抬手,这个具有神奇魔力的东西就会响起来,不用一分钟,他就可以和她搭上线,声音对声音,直接倾诉衷肠。

    实际上他曾经前去寻找过她的住处。她就住在离市中心很远的一幢陈旧的木制房子里。他轻手轻脚、小心谨慎地跑到她家附近,在距她家一个街区的地方,从前到后,偷偷地斜眼观察着那幢房子。他就像小偷,心儿扑通扑通地跳着,紧张得令他窒息,但是他从来没有从房子的正面走过去,从来没有直接走向这幢房子。

    他浑身又脏又臭,他的鞋底都快磨穿了,脚底生出了老茧,但仍然不停地走在热乎乎的路面上。他的身上开始散发出臭气。

    过了好久,他终于开始找工作了。工作机会倒很多——但是以前人们传说的高工资并不好找。他无法冒充木匠或者泥水匠,他不过是个肮脏的大孩子,这一点一眼就能看出来。他的心里很慌,于是只好到朴次茅斯的海军船坞、诺福克的海军基地、“布什车站”等地方找活干——到处都有活干,而且多得不得了——都是四块钱一天的体力活。他倒乐意干这种活,但是后来才发现两个星期以后才能拿到第一笔工钱,而且第一个星期的工钱还要扣下来,以防生病、出走或者发生别的麻烦。

    他的身上已经一文不剩了。

    他来到一个犹太人开的当铺前,把伊丽莎送给他做生日礼物的那块手表当掉了,只当了五块钱。然后,他再一次搭船去了“新港讯”,从那里再乘电车沿着海岸来到了汉普登。在谣言满天的诺福克,他曾听人说汉普登的飞机场里有活可干,工人们吃住都在机场,全部由公司承担。

    飞机场需要跨过一座长桥才能到达,桥的这一端是专门为雇工使用的简陋小木屋。尤金在这里登了记,接受了守卫的全身搜查,连行李箱也接受了检查。然后,他吃力地提着那个沉重的箱子穿过了长桥。那只箱子里塞满了他的脏衣服和各种杂物。他一步一步费劲地走过长桥,膝盖不时碰在鼓起的箱子上。

    他一路摇摇晃晃走了很长时间,最终终于来到了公司所设的简易办公室,找到了负责人——一位30岁左右、皮肤苍白、面部刮得干干净净、无精打采的男子。他头上戴着蓝色的遮光眼罩和臂章,说话的时候嘴边还衔着一根软塌塌的香烟。

    尤金颤巍巍地把刚才拿到的雇工条子递给了他。那个人随便扫了一眼。

    “大学生,是吗,小伙子?”他瞟了尤金一眼。

    “是的,先生。”尤金回答。

    “以前有没有干过体力活?”他问。

    “没有,先生。”尤金说。

    “你多大年龄了,小伙子?”那人又问。

    尤金沉默了一会儿。“我——19岁了。”他终于说出来了,他又转念一想,既然要撒谎为什么不干脆说20呢。

    负责人无精打采地微笑着。

    “这里的活都很苦啊,小伙子,”那人说,“干这些活的都是意大利人、瑞典人、匈牙利人。你要和他们住在同样的简陋工棚里,和他们一起吃饭。这帮人都脏得很啊,小伙子。”“我没有钱,”尤金说,“所以我会努力干活的,我不会生病。请给我这份差事吧,求求你了!”

    “不行,”那人说,“不行,我不能给你这份活。”

    在失落中,尤金转过身正欲离开。

    “你听我说,那这样吧,”负责人说,“你就当个监工吧,算作办公室的职员。你干这个才合适。你可以和他们住在简易工棚里。这些人都很不错,”他彬彬有礼地说,“都和你一样,是大学生。”

    “多谢你了,”尤金说完,激动地握紧了手指,“多谢你了。”

    “我们这里的监工辞职了,”负责人说,“你明天早晨和他到马房里去领一匹马。”

    “马——?”尤金问。

    “你只有骑着马才能当监工啊。”负责人说。

    尤金听后又惊又喜,内心涌起一股强烈的兴奋感,他又开始想起几年前学骑马的情形来。他转过身打算要走,他几乎不好意思再开口谈钱的事了,但是最后还是结结巴巴开了口。

    “多——多少工钱?”他问。

    “刚开始每个月80块,”这位负责人宽宏大度地说,“如果干得好,我们会涨到100块的。”

    “那么伙食呢?”尤金低声问。

    “当然都由公司包了!”负责人说。

    尤金提着手提箱,摇晃着走开了,简直心花怒放。

    这几个月来,尽管在恐惧和饥饿中度过,但是尤金——这位迷茫孩子的所有经历只能寥寥数语,一笔带过了。总而言之,这是一段逃离与流浪的故事——值得在此一提只是因为它是漫长生命旅程的开始。这些经历是未来自我放逐的前奏,他可怕的经历和混乱的生活别无其他意义,只是一个人在走向自由和独立的过程中所进行的盲目探索。

    尤金在飞机场里干了一个月的活。他每天要骑三次马去工地检查干活的人数。这些人一天到晚都在修整地面,从松软的土地里炸出粗糙的老树根来,然后没完没了地填满那些沼泽地里的土坑——一个个张着大口,好像无底洞,无休止地吸吮着劳动者的体力。这些做工的人就像处在噩梦里一样,拼命地、不知疲倦地劳作着。他们的种族和各种背景都不一样:有葡萄牙黑鬼,皮肤黑得像油亮的檀木,他为人忠诚、天真。他们呲着牙齿微笑着欢迎他,人人都用手指着自己身上佩戴的白色徽章,上面印着自己的号码,同时还怪腔怪调地叫喊着,“五丝九、九丝六”等等;还有从纽约包瓦黎区来的流浪者,他们身上穿着沾满了油污的斜纹哔叽布衣,头上戴了一顶破烂的圆礼帽,手里很不情愿地握着鹤嘴锄柄,脏兮兮的手掌已经磨出了血痕——他们坚毅、奸恶的脸上留着污迹斑斑的胡须,青一块黄一块的,就像桶底下腐烂的东西一样。也有来自弗吉尼亚沿岸的人,他们说起话来拖着长音;有从佐治亚州以及南方诸州来的高个子黑鬼;还有意大利人、瑞典人、爱尔兰人——都属于混血美国人。

    很快,他就和这帮工人和工头混熟了——他们都是一群粗野的莽汉,有些人头发花白但却生性好色,行动敏捷,言语滑稽可笑。

    尤金坐在马背上,一颠一簸地活像个玩偶。他害怕骑马,所以眼睛老盯着天空,有时候几乎意识不到身下这匹机器一颠一颠、富有节奏的起伏。弗吉尼亚碧蓝的天空不时飞来“鸟人”驾驶的自由式飞机。

    在这里干了一段时间后,尤金又开始渴望见到诺福克的舰船和那些面孔了,于是便辞掉了这份差事,并在诺福克和弗吉尼亚的海边过了一个星期浮华、逍遥的日子,把辛辛苦苦赚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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