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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苦赚来的一点钱全部挥霍光了。他的口袋里再次一文不名了,他的脑海里只有千条街道的喧闹、万盏灯火的炫目光辉、狂欢节里的零乱灯火和刺耳的声音。他又返回新港讯去找活干。这次,他又结识了一位新伙伴,是一位来自阿尔特蒙的年轻人。这个人和他一样花钱毫无节制,也想在战争期间找一份活干。他们俩是在海滩上结识的。他的名字叫辛克尔·乔丹,比尤金大三岁,是一位面容俊秀、举止粗鲁的小伙子。他的个头不高,一只脚因为玩足球而受了伤,到现在走起路来还有些跛。他生性软弱、反复无常——做什么事都不愿意付出努力,只是一个劲地怪自己的运气不佳。

    这两个年轻人把身上的所有钱凑起来也只有几块钱。不过他们倒很乐观,在新港讯一家当铺里他们购买了一套木匠使用的基本工具——钉锤、锯子、丁字直尺等。他们离开海边,向内地走了15—20英里的路,来到弗吉尼亚松林中一个政府开办的工地,他们想在这里找一份活干,这里的工地炎热难当。但是这里却没有人愿意给他们活干。两个人觉得非常沮丧,下午又重新返回早晨曾经满怀希望离开的小城。在傍晚之前,他们终于在当地的船坞找了一份活儿,但报到后不到五分钟就被开除了。在一个木屑满地、摆满板条的房子里,他们站在一位面带微笑的工头面前,坦言他们对造船所需的专门木工技术一窍不通。(其实他们本可以补充说明对任何木工技术都一窍不通。)

    现在,他们俩几乎身无分文了。于是再次走上大街,辛克尔·乔丹把那些不走运的木匠工具狠狠地摔在地上,然后破口大骂自己太愚蠢,搞得连吃饭都成了问题。尤金拾起工具,拿到那位处事沉着冷静的“大叔”跟前,把所有的东西又折了价回卖给他,同早晨的买价相比只差了几块钱。

    一天就这样过去了。他们在一个又黑又脏的房子里租了一间屋子,辛克尔·乔丹把手头所有的钞票全部交到了房东太太的手中——不错,这位房东坦言她是上等人家的太太。由于他们事先已经填饱了肚子,满足了口腹之欲——现在倒也泰然无事,于是倒头便睡——辛克尔·乔丹更是无忧无虑,满怀信心,睡得香甜。

    第二天早晨,尤金很早就起了床,费了不少工夫也没有把酣睡中的辛克尔唤醒,于是只好一个人沿着滨海地区行走,最后来到肮脏、发黄的码头,那里贮藏了不少战备军火。他在门卫森严的围栏外面来回走了一个上午,终于见到了总监工,为自己和辛克尔都找了一份差事。总监工是一位相貌丑陋、神情紧张的人,他鼓着腮帮子,样子有些霸道。他那双锐利的眼睛躲在眼镜片后面不停地闪烁着,结实多肉的下巴不停地扭动着。

    第二天早晨七点钟,尤金便去打工了——而辛克尔又等了一两天,直到口袋里最后一分钱花尽时,他才正式上工。尤金硬着头皮向另一位监工借了几块钱,靠这几块钱,他和辛克尔省吃俭用,一直挨到了发薪的那一天——钱一拿到手后,两个人却不知道勤俭节约,很快就所剩无几了,口袋里只剩下几枚硬币。离下次发薪还要两个星期。于是,辛克尔就跟别的监工赌起钱来,开始躲在码头上堆积如山的一袋袋燕麦背后投掷骰子——他先输后赢,后来又输了,最后直输得一分钱都没有了,只有诅咒上帝的份了。尤金也和别的监工们一起蹲在那里观看,他的手里紧握着最后的五毛钱,对辛克尔的冷嘲热讽置之不理。他以前从来没有玩过这种赌博游戏,所以自然就旗开得胜,赢了八块五。在众人惊奇的目光里,他兴高采烈地站起身,拉起辛克尔来到城里最好的饭店美餐了一顿。

    过了一两天,他又到燕麦堆背后去赌钱,用他仅有的一块钱下赌注——结果又输了。

    现在,他开始挨饿了,一天比一天疲惫。7月火辣辣的阳光直射在码头上,烤得人眼都难以睁开。舰船和火车进进出出,上面满载着前线急需的军火和军粮。码头上的空气又热又浊,尘埃在空中乱飞乱舞,他感到精疲力竭。他的手里拿着一张纸,并在上面做着记号,一边看着黑人搬运工们匆匆忙忙地跑来跑去,不停地搬运箱子。辛克尔·乔丹向别的监工东讨西借,弄了一点钱,然后在码头对面的一家小杂货店里靠瓶装汽水和干乳酪聊以度日。尤金从不愿意向别人乞讨,也不愿向别人借钱。部分出于自尊,多半因为他生性忧郁、善于沉思,一天比一天懒得动弹,所以觉得很难和别人沟通。每天他都在想:“今天我一定要向别人借钱。我要告诉他我需要吃饭,身上一分钱都没有了。”但每次都欲言又止了。

    由于他们的工作越做越熟练,白天歇工之后还要被召回去再上夜班。这样可以拿一个半工的钱。这本来是件好事,但是一天工作下来,人已经累得精疲力竭,站都站不稳了,所以再让他加班听起来简直是要命。所以一连几天,他都没有回他和辛克尔·乔丹合租的破屋子过夜。做完了一天的工,他便爬到堆积如山的燕麦袋堆上,倒头便睡。耳边传来起重机和绞盘的轧轧声,还有卡车不断来往的隆隆声。远处停在海里的船只发出的汽笛声也听得真切,各种声响混合成一曲美妙而又轻缓的交响乐。

    他躺在那里,四周朦胧、暗淡的世界将他紧紧包围,战争在那个恐怖的月份里已经升级到流血和激情的高潮。他躺在那里,就像自己的灵魂已经出窍,痛苦而又伤感地思索着那些从来没有见过的诸多城市和人们的面孔。他就是一粒原子,但是人类所有的生活都为他而设计——恺撒之死、巴比伦佚名的妻子,在他垂死的肉体上、在他多变的思想里,在这里的某个地方,都留下了他们的痕迹,留下了他们的精神。

    他想起那些陌生却早已迷失的面孔,他家里孤独的亲人,一个个身陷混乱的深渊,被束缚在毁灭和失落的命运里——甘特,这个魁伟的“泰坦”,盯着“过去”的幻景,而对周围的现实世界漠不关心;伊丽莎,整天忙得像一只无头的苍蝇,只知道盲目地积累财富;海伦,不能生育,没有目标,性格狂暴,就像冲击过来并且破碎在贫瘠荒地的巨浪;最后,还有本恩——永远都是幽灵、陌生人,他此刻正徘徊在异乡,在人生数不清的道路上来来回回,始终找不到真正的生命之门。

    可是第二天,尤金站在码头上,感到浑身上下疲惫至极。他四肢瘫软无力,坐在装满燕麦的麻袋上,模糊的双眼看着流水线上的喷口装袋运作,看着脚夫们扛着沉重的麻袋进进出出,他在手头的纸上歪歪斜斜地打着记号。空中热浪里飘浮着尘埃,他的一举一动都要经过谨重的考虑。他抬起脚然后再想一想,好像四肢已经和身体脱离了联系。

    一天结束的时候,总监工又召他上夜班。他站在那儿听从总监工的吩咐,脚底下开始摇晃起来,觉得总监工的声音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的。

    晚饭时间一到,炎热、喧闹的码头便会猛地寂静下来。从庞大的工棚里传来细微的声响:有工人走向门口时发出的轻微脚步声,有船身里哗啦哗啦的海水拍击声,还有桥头传来的杂乱声响。

    尤金来到燕麦袋的后面,稀里糊涂地地爬了上去,一直爬到顶上他自己的堡垒里。他的感官功能已经逐渐失去了作用,周围的世界就像退潮的潮水一样渐渐远去,各种声音也越来越弱,越来越远。过了半晌,他心里想:我一定要在这里休息一下才行,然后再爬起来去下面干活。今天是个大热天,我简直太累了。可是等他想要站起身的时候,却根本动弹不了。他的意志跟他沉重如铅的肉体做着搏斗,他滚来滚去,就像被关在笼子里的人,虽然情绪激动但却无能为力。他平静地思考着,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充满了宁静的喜悦。他们不会到这里来找我的。我无法动弹,一切都玩完了。要是以前能想到会有这样的结局,我肯定会害怕的。但是现在我不怕了。就在这里——在这个燕麦堆顶部——我尽力了——为了维护德谟克拉西。我的尸体会腐烂发臭的,那时候他们就能找着我了。

    生命之光从他疲惫不堪的眼睛里闪亡了。他躺在那里,半昏半醒,四脚伸展躺在燕麦袋上。他想起了那匹马。

    就这样,曾经借钱给他的那位年轻监工终于发现了他。那位监工蹲在他的身边,一只手托起他的头,另一只手掏出一瓶烧酒递到他的嘴边。当他稍稍苏醒了一点后,监工开始扶着他走下了麻袋堆,又搀着他缓缓地走上码头上的木制平台。

    他们穿过马路,来到一家小杂货店。那位监工要了一瓶牛奶、一盒饼干和一大块乳酪。尤金大口地吃了起来,眼泪顺着他肮脏的脸颊流了下来,在他的脸上冲出两条脏兮兮的泪痕。这是饥饿和虚弱的泪水,他难以阻止。

    那位监工站在旁边,充满友爱和忧虑地注视着他。他自己也是一个年轻人,下巴朝外突出着,脸盘扁平;鼻梁上架着一副知识分子戴的眼镜,若有所思地抽着烟斗。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没有钱了,孩子?我会借给你钱的。”他说。

    “我……我不知道……”尤金一边说,一边大口地咬着乳酪,“我说不出口。”

    那位监工借给他5块钱,他和辛克尔靠这点钱一直挨到了发薪日。后来,辛克尔·乔丹要回阿尔特蒙去了,因为前几天他已经到了21岁,得到了一笔遗产,现在要回家享福去了。分手之前,两人一起吃了4磅牛排。尤金则继续留在这里。

    现在,他就像一个死而复生的人。以前的一切似乎发生在魔幻的世界里。他想起家里的亲人,想起了本恩,想起了劳拉·詹姆斯——他们一个个都像鬼魂。整个世界都变成了鬼魂的天地。那年整个8月,战争即将结束,他一直关注着这场垂死的狂欢舞会。似乎再也没有什么事情是新鲜、刺激、确定的了。每一件事情似乎都已经陈旧、濒临死亡。从遥远的地方传来一阵仙乐,好像是他迷失世界的语言,正在他的耳边轻语。他已经了解了活着的真谛,体会到了痛苦和爱,体会到了饥饿的滋味,也明白了死亡的意义。

    他晚上不去加班的时候,就会坐电车到弗吉尼亚海滨浴场去。他听到的唯一真实、近在眼前的声音,就是内心和思想中永恒不变的海啸。他喜欢看着大海,他背后有无以计数的纪念品、食品和各种游戏货摊。各种各样的彩灯、杂乱的吆喝声,萨克斯管尖厉乐声齐奏的爵士乐,这个国家各种刺耳难听、令人不悦的噪声,此刻骤然变得柔和、忧郁、遥远,就像鬼魅的声音。旋转的木马、拼命吹奏的舞乐、各种流行歌曲:《凯——凯——凯——凯蒂,漂亮的凯蒂》《可怜的小黄花》《小孩黄昏时的祈祷》。

    这些冥冥之音忽而变得精巧可爱,混杂成神奇的乐声——代表了可爱的、浪漫的弗吉尼亚,代表了从永恒黑暗中滚滚而来、汹涌澎湃的海浪,也代表了他本人悲壮的情怀——经历过痛苦、爱恋和饥饿之后才获得的一种孤独的胜利。

    他清晰的脸庞就像闪亮的刀片,一大绺头发盖住了他的前额。他的身体削瘦得就像一只饿猫,他的眼睛变得锐利而有神。

    大海!我出生在山里,一生都囚禁在那里,就像一个鬼魂,像一个被驱逐的客人。但是现在,我就在你的跟前。大海,我和你一样伤悲;我的思想、我的心、我的生命都和你一样,也曾经接触过他乡的海岸。你就像一个女人,正仰面躺在下面的珊瑚上。你是一个巨大多产的妇人,正伸出两条肥壮的大腿,披散着满头的长发。我相信你能带我来到那片乐土,你会用海水载来仙舟送我来到荣耀的地方。

    正是在那里,正是在弗吉尼亚的大海边,他忆起了所有被忘却的面孔,忆起自己千变万化的形象,还有已经失落的灵魂。听见斯万家牛叫的婴孩,走失在奥萨克斯田野的孩子,那个到黑人区送报的报童,那个和吉姆·屈维特一起逛夜店的少年。那个年轻的女服务员,本恩和劳拉,他们全都去哪里了?全都死了吗?什么时候?什么地方?为了什么?这张网是怎样织成的?我们为什么要多次死去重又复活?我究竟是怎样来到大海边的?啊,失落了!啊,遥远而孤独,到哪里去寻找?

    有一次他从大海边返回,衣服破烂得活像一个稻草人,当他经过跳舞的男女时,竟然发现自己的身影也在其间。他似乎分身为二:他经常看到自己脸色阴沉、高高坐在路边的栅栏上,全神贯注地看着自己夹在一群男男女女的队伍里从面前走过。他发现人群中的自己比他的实际身高矮几英寸,不高也不矮,与周围的世界非常相称。

    他站在那里,仔细地观察着自己怎样受到大家的欢迎,忽然又听到他们的讪笑声。他感到那些无情的脸正将他包围,于是赶紧转身离开,嘴里忍不住咒骂起来。

    哎呀,我亲爱的妓女!漂亮、下贱的女人!你们这一帮无耻的狗男女!你们竟敢笑话我?笑吧!笑吧!(他边说边拿拳头直捶自己的胸口)你们还嘲笑我,你们这帮药店里拉皮条的、爵士舞场上的猴子、当水兵的猩猩,你们这群小巧的野鸡!你们知道什么?我亲爱的姑娘,你们只需要公羊的兽欲以及你们身上的狐臭,这些就可以让你们心满意足。亏你们还敢笑话我!嗨,让我来说一说你们笑话我的原因吧:你们见了我就会害怕,因为我和这帮人都不一样。你们恨我是因为我和你们不是一伙的。你们能看出来,我比你们认识的任何一个都优秀、都了不起;你们难以高攀,所以才恨我。一定是这个原因!我的眉宇之间有一股灵气(但也不乏男子汉气概)。我和小孩子一样天真、可爱(因为我本来是个“大孩子”),同时我也少年老成,充满了智慧(因为我是个经历过世事的过来人,已经体味过人生的各种苦痛),我有两片敏锐、精致的嘴唇和一张阴沉、神奇的脸,好像一朵奇花正在内部绽放——所有这一切都是你们竭力反对的,因为你们可望不可即。哎呀,我的老天!(他想起自己神奇的美,他自己被圣洁之爱感动得热泪盈眶,只好掏出手帕擦一擦)唉,但是“她”一定会知道的。一位高贵小姐的爱恋。他的双眼不禁又一次模糊起来,他自豪地看见她就站在他的身边,勇敢地面对着这一群乌合之众:她的头顶绾着一弯秀发,正依偎在他的肩头,耳朵上挂着两颗明珠。最亲爱的!最亲爱的!我们俩并肩站在天上的星星上,远离这一帮人。瞧!他们变得越来越小,最后消失不见了,他们走了过去——胜利、永恒、神奇的爱,我最亲爱的,终归于我们。

    他的脑海里胡思乱想着,想象着自己多么英俊潇洒,被自己雄壮的音符深深地感动着,他的眼睛又湿润了。不知不觉中他已经走近了禁区——那里警惕性很高的海军陆战队员不停地巡逻着,不允许外人擅自进入。在一条黑暗的小巷里,他悄悄地摸索到一幢破旧的木板房前。这里窗帘拉得很低,只要花三块钱就能买来自己需要的爱,他已经将幻想中的美丽外衣披在了她的身上。她的名字叫布莱克。她是一个行事缓慢、毫不慌乱的女人。

    跟这个女人同住的还有一位20多岁的姑娘,她长着一头玉米色的头发,家就在讲坛山。他有时候会去找她。

    每个星期部队会有两次在这里登船。灰褐色、密密麻麻的人群疲惫地排列在码头上。几位军事委员会的官员围着桌子坐在舷梯旁边,一张一张地检查他们的出港许可证。检查完毕以后,他们就背起文件包,汗流浃背地列队走进了更加闷热、跟牢狱一样的船舱。这些庞大的船身上涂着斑驳的伪装色块,正静静地停泊在水中;一船一船满载士兵的船只驶进驶出,从不间断。

    “别再称我‘长官’了,你们这群狗杂种!”一位从田纳西来的年轻少尉高声尖叫着,他已经被手下这帮大兵搅得头昏脑涨了。他沿着码头来来回回、捶胸顿足,嘴里不停地骂着,每每在这样的时候,他们都会咧开嘴开心地笑起来,就跟听话的好孩子一样满怀着深厚的感情。有时候,他们会把帽子、刺刀、轻便武器、各类文件遗失掉,他听了更是火上浇油,暴跳如雷。不知道他采用了什么手段,总能替他们找回东西;也不知道他用了什么办法,往往会一边不停地咒骂,一边让他们保持井然的秩序。因此,他们都咧着嘴笑着,亲热地叫他“长官”。

    一位身材高大的黑人下士正在跟几位士兵围着检查官员的桌子,这时候,青年少尉突然气得大声咆哮起来,“他妈的,你们在那里干什么?”他一边大声地喊着,一边冲到了桌子旁边,大声地骂开了。

    那位下士跟手下的几个士兵都是来自得克萨斯的黑人,他们刚从军营里出来,都没有拿到健康体检合格证明:他们全都染上了性病,到现在还没有治愈。

    “长官,”那位高个子黑人下士哭丧着脸说,“我们都想到法国去。我们真的不想在这个鬼地方待下去了。”

    (他们产生这样的想法也合情合理,尤金心想。)

    “我要毙了你,他妈的,我要毙了你!”军官大声地尖叫着,把自己的军帽扔在地上,使劲地用脚踩着。但是过了一会儿,他又叫来一位军医,把那几个人带到一个巨大的燕麦垛后面。五分钟过后,他们全都出来了。那几个黑人高兴得手舞足蹈,他们围住凶暴的指挥官,握着他的手亲了又亲,嘴里不停地说着奉承讨好的话,对他崇拜至极。

    就在尤金注视眼前的一切时,碟子脸监工发话了:“你瞧,管束黑鬼就得用这种办法。不能对他们太好了。现在让他们替那个长官做什么他们都愿意。”

    “那个长官也愿意为他们效力。”尤金说。

    他心想,这些黑鬼最初全都来自非洲,接下来在路易斯安那被卖掉了,后来生活在得克萨斯州,现在他们却要动身去法国。

    那个长相丑陋、眯着眼的总监工——冯驰先生,满脸假笑地走到尤金的身边。他灰色的下巴抖动了几下:

    “我给你找了份差事,甘特,”他说,“给你双倍工钱。我想让你不费力就可以多赚点钱。”

    “什么差事?”尤金问。

    “他们正在往这条船上装某种东西,”冯驰先生说,“先要把船开出海面,然后才能上货。我希望你能跟这条船一起去。晚上他们会用小拖船把你接回来的。”

    当他喜滋滋地把这件事情告诉扁脸监工以后,监工却说:

    “他们也叫我去,但是我可不想去。”

    “为什么呢?”尤金问。

    “我不急需那几个钱。他们往船上装的是TNT炸药和硝化甘油。那些黑鬼搬运这些东西的时候往往会像玩板球一样扔来扔去的。万一他们一失手搞破一箱,那你可就要回老家了。”

    “咱们白天搬的不也都是这样的东西吗?”尤金满不在乎地说。

    这是战争嘛,哪里有不危险的。他早已置身战争之中了,为了德谟克拉西,冒一次险也没什么要紧的。想到这里,他兴奋得浑身直抖。

    当那只大货船慢慢地滑离码头的时候,他双腿叉立在船头,眼睛像鹰隼锐利地扫视着码头。滚烫的铁甲板,透过他单薄的鞋底,在脚掌上烫起了水疱。但是他毫不在乎,他就是这条船的船长。

    船只开到海面上,并在“航道”里下了锚。接着,拖船拖着一大批驳船靠近。整整一天,在火辣辣的阳光下,工人们从摇摇晃晃的驳船上把货物搬到大船上,船上粗大的黄色吊杆不停地上下摆动着,傍晚的时候,船身已经吃水很深了,船舱里装满了炮弹和炸药,滚烫的甲板上阴森森摆放着120吨重的大炮。

    尤金站在那里,一双锐利的眼睛四处扫视着。他围绕着大炮走动了一圈,流露出一分权威感,并不时在纸上记下了货物的号码、种类、件数等等。他还不时地往嘴里塞进一些湿碎的烟膏,津津有味地咀嚼着,然后把热而发黏的烟渣吐到滚烫的铁甲板上,发出嘶嘶的响声。他妈的!他心想,这才是男子汉干的活儿。他妈的快点,这帮黑鬼!前方正在打仗呢!他随口又吐出了一口烟渣。

    黄昏的时候,拖船开来接他返回岸上。他独自一个人坐在船尾,不愿和那群搬运工混在一起。他只幻想这艘拖船只为接他一人而来。在遥远的地方,弗吉尼亚海岸线上灯火闪烁。他又朝海水中的旋涡里吐了一口烟渣。

    火车开进开出时,搬运工就得把跨过铁道的那座木桥升起来,好让火车通过。工人们齐心协力,一尺一尺拉着缆绳,富有节奏地一拉一停,在领班的指挥下他们齐声高唱爱情与劳动之歌:

    “好舒畅哟!(嗨呀!)好舒——畅哟。”

    他们都是身材魁梧的黑人,每个人都有一个姘头。他们每周可以挣五六十块钱。

    夏天将尽的那段日子里,尤金又到诺福克去了一两次。他去看望了水手哥哥卢克,但是他已经不想再去找劳拉了。她好像已经离他很远很远,已经彻底消失了。

    整个夏天,他给家里没有写一封信,但却收到了甘特写来的信。信是父亲用瘦长的哥特体写的——这是一位病人从远方的家里寄来的忧郁家书。哦,迷失了!伊丽莎正忙着她的夏季生意,也在这封信后加了几句生活中用得着的内容:钱要省着花、要吃饱吃好、注意身体、做个好孩子。

    尤金的身体又瘦又长,皮肤变成了棕色。整个夏天他的体重减少了30多磅,他的身高超过了6英尺4英寸,但是体重却只有130多磅。

    他的水手哥哥被他的瘦弱样子吓了一跳,粗暴地责备他说:

    “你怎么不告……告……告诉我你在什么地方,你这个傻瓜?我可以给你寄点钱嘛。我——我的天——哪!快跟我吃东西去!”他们俩大吃了一顿。

    夏天过去了。9月一来,尤金便辞掉了工作,到诺福克玩了一两天,然后踏上了返乡的归程。但是在里奇蒙,他还得再等三个小时才能换上另一列火车,这时他却突然改变了主意,来到一家高级旅馆住下了。

    他满怀豪情,感到非常得意。现在,他的口袋里有130块钱,都是靠自己的辛苦劳动挣来的。在这段日子里,他独立地生活着,饱尝了痛苦和饥饿的滋味,最后终于挺了过来。他渴望周游四方的夙愿此刻再一次浮上心头。他为这种神秘生活带来的荣耀而感到兴奋。对人群的惧怕、对群居生活的猜疑与憎恶,担心自己被束缚在可怕的家庭围栏里的恐怖心态,再一次唤起他对那个辽阔、孤独的理想世界的向往。一个人像他那样独来独往,走进陌生的城市,跟陌生人打交道,不等他们知道他的底细,他就起身离开了;他去到地球的各个角落去漫游,就像自己编造的传奇故事一样——对他来说,世界上再也没有比这更痛快的事了。

    在恐惧中,甚至在愤恨中,他想起了自己的家。天啊!难道我永远得不到自由吗?他心想。我究竟犯了什么错,要接受这样的奴役?假如——假如我现在身在中国,或者身在非洲,或者在南极。我不在家的时候,往往会担心父亲会死去(想到这里,他拧了拧自己的脖子)。如果我不在跟前,不知道他们会怎样责怪我!你的父亲都快死了,而你竟然自由自在地在中国享清福(他们肯定会这样说的)。不孝的东西!算了,去他妈的吧!为什么非要让我守在这里?难道独自一个人就死不成吗?独往独来!哦,天哪,难道地球上就没有自由了吗?

    他立刻感到一种恐惧向他袭来,他知道要想获得这种自由需要经过漫长的辛苦努力、具有百折不挠的勇气才行,而这种代价没有几个人能经受得起。

    他在里奇蒙待了几天,在那家豪华旅馆里尽情享受了几天。他使用银制餐具就餐,徜徉在宽敞浪漫的古城街道上,心情感到舒畅极了。他在大一那年的感恩节期间曾经到这里来过一回,当时他的学校跟弗吉尼亚大学正在这个城市举行足球比赛。那一次他花了三天的时间,试图勾引一位在冰淇淋和糖果店上班的女服务员。他把诱饵设在一家拉着窗帘的美式中国餐馆里,事先他同餐馆的中国人精心安排了一顿丰盛的饭菜。但是由于厨师在菜里放了洋葱,令她大倒胃口,结果他的全部努力彻底前功尽弃。

    在他动身回家之前,他给诺福克的劳拉·詹姆斯写了长长的一封信。这封信既令人同情又充满了自吹自擂的内容。他在信末竟然得意地写道:“我整个夏天都住在你的城市里,可是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去找你。我以前曾写信给你,但你竟然连信都不回,真是太不像话了;我觉得再也没有必要打扰你了。顺便告诉你,这个世界上女人多的是,今年夏天,我就弄到了不少,我简直都无法应付了。”

    他怀着一种得意的报复心理,把这封信寄了出去。但是就在邮筒铁盖关上的那一刹那,他的脸却羞愧得扭曲起来。他对自己的行为感到懊悔万分。当晚,他躺在床上难以入眠,翻来覆去,觉得自己竟然做出这么幼稚、这么愚蠢的举动,心里充满了不安。她又一次战胜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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