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试着把几种酒都调配在一起:威士忌、杜松子酒、朗姆酒。然后一个人坐在桌边,慢慢地喝了起来。

    等他喝下这一杯可怕的混合物后,感到似乎有人用闪电般的拳头重击了他一下。他很快就醉倒了,并且也明白了人们都喜欢喝酒的原因。他知道这是自己有生以来最伟大的时刻之一了——他躺在那儿,贪婪地注视着深紫色的液体主宰了他纯洁的肉体,就像少女初次委身于情人的怀抱一样。突然,他彻底明白了人们所说的“有其父必有其子”的道理——在感官方面他更加强大、更加敏锐,是典型的甘家人。他高大的身躯和瘦长的四肢感到欢欣、振奋,烈酒在他的体内更加出色地发挥了自己的魔力。世界上再也没有谁能沉醉得如此崇高、如此庄严了。这种沉醉胜过了他听过的所有音乐,胜过他所读过的所有绝妙诗篇。为什么以前从来没有人告诉过他呢?为什么从来没有人撰文尽情抒发这种豪情呢?哎,既然可以买来瓶装的神仙,然后送进肚里,让自己也当一回神仙,那么人们为什么不愿意长醉不起呢?

    他获得了片刻的奇妙感受。当我们突然发现那些埋藏在我们心底、还不太明确的事物时,往往就会产生这种奇妙的感受。这一切都很简单,但却难以表达。或者当一个人死后突然苏醒过来,发现自己身在天堂的时候也会产生那样的感受。

    又过了一会儿,他浑身开始瘫软无力,四肢麻木,口齿僵硬,舌头厚得难以卷曲,说不了话了。他一遍又一遍地大声地重复着一些可笑的短语,举止笨拙吃力,弄得自己狂笑不止,兴奋得不得了。他的身体虽然处于一种沉醉状态,但是思想却敏锐清醒得像猎鹰一样。这时候,他正轻藐地、温情脉脉地注视着自己,在悲天悯人的目光中注视着一切可笑的举动。在他的身体里,有一些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高高地悬在头顶上方,却又远在身外——是个眼中有眼、脑中有脑的“陌生人”,它栖居在身体之内,端详着他。这是他自己,而自己却不认识他。但是,他心想,现在这所房子里只有我一个人;如果我能认识他,就一定要认识他。

    他从地上爬起来,跌跌撞撞地走出了明亮、温暖的厨房,他来到走廊,那里点着一盏昏暗的灯,高墙使整个屋子显得又湿又冷。他心想,这就是他自己的家。

    他一屁股坐进硬邦邦的太师椅里,侧耳倾听一滴一滴冰冷的寂静。就在这个屋子里,我一直处于流放的状态。屋里有一个陌生人,我自己的心里也有一个。

    哦,阿德墨托斯之屋啊,我在你这里(虽然我也是个神)忍受了多少委屈。现在没事了,房子,我不害怕你了,我不害怕鬼魂附身了。如果你的静默中有一扇门,那么请打开它吧。我比你更加静默。你深藏在我的体内,我就是你——你就从这个肉体的躯壳中脱身吧,因为我从来都没有否定过你的存在。在这一刻,没有人看见我们:哦,来吧,我的兄弟!来吧,我的主宰,抬起你的脸来!如果我能活4万年,除了那最后的90年,我要把其他的全部交给静默。我宁愿像一座山,或者像一块岩石,跟大地一起成长。解开日夜的经纬,让光阴倒流,回到我出世的那一刻;返回我最初赤条条的模样,然后用难以计数的微粒重塑我自己。或者让我看一看黑暗的真实面孔,让我听一听你恐怖的宣判之音。

    房子里什么也没有,只有触手可及的死寂:没有一扇打开的门。

    过了半晌,他站起身走出了房门。他没有戴帽子,也没有穿外套,他找不到自己的衣帽了。浓雾笼罩在夜色中,大街上隐隐传来欢快的声音。圣诞节的气氛已经弥漫在大地各处。他想起自己还没有买任何节日礼物。他的口袋里还有几块钱,一定要在商店打烊之前,给家人买几样礼物。他没有戴帽子就向城里赶去。他意识到自己喝醉了,走起路来摇摇晃晃,但他坚信只要多加小心注意,就能控制住自己,他可以掩饰着不让别人看出他的底细。他十分小心地沿着水泥人行道中间的那条路线走着,眼睛紧紧地盯着这条线,一旦偏移,他就会马上纠正自己。他来到城里,看见满大街都是购物的人,似乎有一种圆满结束的感觉。人群像潮水一样涌往家里,他们都准备回家过圣诞节。他从市中心广场走过来,挤进拥挤的大街,走在侧目注视他的人群中。他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面前那条线。他不知道自己往哪里去,不知道自己要买什么东西。

    当他来到伍德药店门口的时候,几个游手好闲的青年看见了他这副模样,都大声地哄笑起来。他瞥了那帮家伙一眼,目光落在熟人裘里斯·阿瑟和范·叶芝的脸上,他们正笑嘻嘻地望着他。

    “你小子要去哪里呀?”袭里斯·阿瑟问。

    他张开口想回答,但只能发出含混不清的声音。

    “他喝得烂醉了。”范·叶芝说。

    “范兄,你来看着他,”裘里斯吩咐道,“把他搀到门口去,别让他的家里人看见。我去叫一辆车来。”

    范·叶芝小心地把他搀扶过去,靠在墙上;而裘里斯·阿瑟则飞快地向教堂街跑去,一会儿工夫就开了一辆车回来,停在了马路边。此刻,尤金恨不得随便找个地方躺下来。他把胳臂搭在两个人的肩膀上,颓然软成一团。他们在尤金的身体两侧搀扶着他,让他坐在汽车前排的座位上。不知道从什么地方传来了一阵铃声。

    “叮——咚!”尤金非常高兴地说。“圣诞——节!”

    两个朋友随即爆发出一阵狂笑声。

    当他们把他送到家门口时,房子里仍然空无一人。他们扶着他下了车,然后把他跌跌撞撞地扶上了楼梯。他对这次短暂的朋友相聚感到十分内疚。

    “你的房间在哪里,阿金?”他们穿过走廊,裘里斯·阿瑟喘着粗气问。

    “就这一间吧,都一样。”范·叶芝说。

    会客室对面的那间卧室前门正好敞开着,他们就把他扶了进去,并抬上了床。

    “我们帮他把鞋子脱下来吧。”裘里厄斯·阿瑟说。于是,他们解开了他的鞋带,脱掉了鞋子。

    “孩子,你还有别的事要帮忙吗?”袭里斯·阿瑟问。

    他很想请他们帮着把衣服脱掉,帮他盖上被子,然后关上房门,以遮掩他违背家规的行为,但是他连说话的一点儿力气都没有了。他们俩笑嘻嘻地站着看了一会儿,门都没关就离开了。

    他俩走后,他躺在床上无法动弹。他没有了时间概念,但是思维仍然很清晰。他明明知道自己应该起身下床,把门关紧,然后脱衣再睡,可就是全身瘫软,动弹不得。

    不一会儿,家里人全都回来了,只有伊丽莎一个人仍然在城里思考着购买什么样的圣诞礼物。现在已经是晚上11点多了。甘特、女儿海伦和两个儿子一齐走进他的屋子,瞪大眼看着他。当他们问他的时候,他的喉咙就像火烧一般,根本回答不出来。

    “说话呀!说话呀!”卢克大声地喊着,冲过去用力地掐他的脖子,“你变成哑巴啦,你这个白痴?”

    我不会忘记你这样对待我的,尤金心想。

    “你还要不要脸了?你要不要人格了?怎么弄到这个地步了?”这位水手像演戏似的高声喊叫着,一边大踏步地绕着屋子走动起来。

    他以为他很了不起!尤金心想。他的舌头迟钝得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但是他的喉咙还是能发出一些声音来,他颇有讽刺意味地模仿起哥哥说教时的节奏来,“吐——吐——吐——吐!吐——吐——吐——吐!吐——吐——吐——吐!”他模仿得惟妙惟肖。海伦弯下腰替他解开了领结,禁不住笑了起来。本恩阴沉的脸也猛地露出了笑容。

    你有没有这个?有没有那个?有没有这个?有没有那个?——他跟着这个节奏摇啊摇。不,妈妈。我们今天把人都丢尽了。但我们还有不少新的自尊呢。

    “嗨,安静点,”本恩咕哝道,“家里又没死人。”

    “赶快去烧点热水来,”甘特说,他显得非常在行,“他得把肚子里的东西吐出来才行。”在这一刻,他一点都不老。在这奇妙的一瞬间,他的生命从消逝的阴影里走了出来,忽然变得精神焕发、行动敏捷。

    “你就省点力气吧,”海伦对卢克说,然后离开了房间,“关上房门。看在上帝的分上,如果可能,最好别让妈妈知道这件事。”

    这件事马上变成了重大的道德问题,尤金心想。他觉得自己病得不轻。

    几分钟过后,海伦手里拎着一壶热水,拿着玻璃杯和苏打粉走了进来。甘特冷酷地把苏打水灌进了他的肚子,直到他开始呕吐起来。正当他连吐带呛的时候,伊丽莎进门了。尤金从洗脸盆上抬起他病态的脑袋,一声没吭,他看见母亲站在房门口,脸色苍白,还看到了她衰弱的棕色眼睛。她的这双眼睛平时并没有多少神采,可她一旦怀疑出了什么问题时,就会闪闪发亮,非常灵敏。

    “哈?哼?怎么回事呀?”伊丽莎说话了。

    当然,她一眼就能看出发生了什么事。

    “说什么呢?”她大声追问道。其实并没有人说什么。他有气无力地冲她笑了笑,自己虽然觉得又恶心又痛苦,但是一见到母亲那副做作的样子,他不禁觉得十分好笑:她每次发现什么不愉快的事情时,总要故意装得毫不知情。大家一见这情景,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哦,天哪!”海伦说,“她回来了。我们还指望天下太平以后,你再回来呢。快来看看你的小宝贝吧。”她边说边笑了起来,同时把尤金的脑袋稳稳地托在自己的手掌里。

    “现在觉得怎样了,孩子?”甘特慈祥地问。

    “好些了。”他含糊地回答。同时高兴地发现自己的嗓音并没有永远被麻痹。

    “嗯,你瞧瞧!”海伦的口气虽然友好,但还是透出一丝怨气来,“这只不过证明了我们甘家人全都是一副德行,个个都爱酒如命。这可是遗传啊。”

    “真是倒霉透顶了!”伊丽莎说,“我一直希望至少有一个儿子不喝酒。但是现在看来,”她说着说着,眼睛就流下来了,“上帝好像要惩罚我们全家了。这全都是你父亲造的孽啊——”

    “噢!看在老天爷的分上!”海伦生气地叫了起来,“快住嘴吧!喝一次酒也不会把他喝死的,他会从中得到教训的。”

    甘特咬着他的薄嘴唇,习惯性地舔了舔大拇指。

    “我早就知道,到时候肯定会怪到我头上来的,是啊——要是有人摔断了腿,也会怪在我头上的。”

    “别的不说!”伊丽莎说,“这个家里压根儿没有一个人从我这里遗传上这个毛病。你可以随便胡说,但是他外祖父彭特兰上校一辈子从来没有沾过一滴酒!”

    “去他妈的彭特兰上校吧!”甘特说,“要是每件事情都依靠他,你早就饿死了。”

    当然啦,尤金心想,你们都得渴死。

    “算了吧!”海伦说,“今天是圣诞节。一年就这么一次机会,就让我们多一点清静吧。”

    等他们全都走出房门以后,尤金心想:这一家人经常互劝别人相安,希望过一种清静的日子,但如果真的做到了相安无事、和睦共处后,结果恐怕比任何吵嘴、打架糟糕得多。

    在黑暗中,他感到周围的一切都在旋转,脑袋又开始晕眩起来,腹中又开始翻江倒海。不过,他很快就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事后,大家不约而同地原谅了他。对他喝醉酒这个话题,家里人都会小心翼翼地有意回避。家里充满了圣诞节的祥和喜庆气氛。本恩仍然跟往常一样愁眉不展;海伦常和他嘻笑打闹;伊丽莎和卢克两个人索性闷声不响,他们当面和颜悦色,背地里却情绪忧郁。他们这样原谅他,反倒使他很不舒服。

    第二天早晨,他父亲邀他一同出去散步。甘特神情沮丧、尴尬,原来海伦和伊丽莎都劝他尽到做父亲的责任,要他委婉地劝诫儿子几句。这使甘持有些为难,以他的脾气,如果让他对某人大发雷霆、恶语谩骂一番,恐怕没有人能比得上;但如果让他好言好语去规劝别人,那可真有点勉为其难了。他发起脾气来往往一触即发,破口大骂。但是这一次事件却无法让他发起火来,他本人也毫无心思承担这份责任。因此,他的内心感到很内疚,感觉自己应该承担责任,他觉得自己就像一个治安官,头天晚上还和朋友们一起纵酒取乐,第二天却要治他们的罪。再说,如果酒瘾真的是从他身上遗传给了这个儿子,那该怎么办呢?

    父子俩默默地穿过中心广场,绕着喷泉的边缘走着。甘特有些紧张地清了清喉咙才开口说道:

    “孩子,”他停了一下,然后又接着说下去,“我希望你能把昨晚的事当作一个教训。如果你喝威士忌上了瘾,那后果可不堪设想。我不想责骂你,只希望你能引以为戒。你与其做个醉鬼,还不如死掉的好。”

    好了!他很高兴,要说的话总算说完了。

    “我一定会多加注意的!”尤金说。他的心里充满了感激,感到如释重负。家里人全都对他这么好,他真想饱含热情地发誓自己以后再也不沾酒了。他竭力想说出来,但他做不到,他要说的话太多了。

    但是他们的圣诞节过得很开心。从父亲的这番温和劝诫开始,每个人的言语和举动都变得和善了许多,一家人爱意融融、相敬如宾。他们暂时摆脱了野蛮的生活,穿上了体面的外衣,待人接物都规矩、得体、讲究有礼。大家都在想:“现在我们也和别的人家一样正常了。”可是这么一来,大家都觉得怯生生、羞答答的,动作显得局促而呆板,有点乡巴佬穿上了晚礼服的味道。

    但是,他们无法一直保持缄默。他们不是那种心胸狭隘、小气自私的人,只是习惯了以前那种无拘无束的生活方式。海伦的脾气捉摸不定,喜怒无常。有时候,她的情绪会变得很消沉,在这样的时候,她就会坐在自己屋里的炉火前,倾听外面不断怒号的风声,几乎开始憎恨起尤金来了。

    “真是太可笑了!”她对卢克说,“他竟然能干出这种事。他还是个小孩子——他要什么就有什么,我们却什么都没有!你看现在出了这种事,你怎么看?”

    “大学教育反而毁了他。”这位水手心中暗自高兴,相比之下,他自认为他的表现还算良好。

    “你为什么不跟妈妈谈一谈这个呢?”她有些激动地说,“或许她会听你的话呢——她从来不会搭理我的话!跟她说说去!你亲眼见到她把一切都怪在可怜的爸爸身上了,是不是?你想一想,老头子现在都病成这样了,还能受得了她的责难吗?阿金天生就不像甘特家的人。他和母亲的娘家人一模一样。他的性情非常古怪——就像她们家所有人一样!我们都是甘特家的人!”她狠狠地强调说。

    “爸爸的所作所为总有可以谅解的地方,”水手说。“他在家里受的气可太多了。”事实上,他对家里一切事务的看法,总和姐姐海伦保持相同。

    “我希望你能把这些话说给她听。就算尤金把心思全部用在书本上,他也不见得比我们强多少。如果他以为可以欺负我,那他可就想错了。”

    “只要我在跟前,我倒要看看他还敢不敢这么放肆。”卢克狠狠地说。

    其实尤金需要改过自新的事情还不止这一件——他的第一个大错就是跟家人关系的貌合神离。现在,他的麻烦更多了:一是伊丽莎总不停地恶语刺伤他的父亲,二是母亲和姐姐二人之间的怨恨越来越表面化。此外,他还得直接忍受母亲无休无止的唠叨和指责。这一切最终都会导致一个结果——母亲的脾气就像阴晴不定的天气(他心里明白,她对他、对其他的子女都一样疼爱),但是海伦和卢克对他的敌意却根深蒂固,这是一种下意识的、根本性的、萌发于各自生活结构的敌意。他是他们其中之一,但却明显与众不同,不跟他们共处。多年来,他一直搞不明白他们为什么不喜欢他——有时候,他们在他面前会表现出一种温情和好感来,他也觉得很奇怪。他虽然非常感激地接受了这一切,但是他却无法彻底隐藏自己的惊讶。此外,他早已经习惯于闷声不响地躲进自己的小天地,在家里很少说话。

    他这次惹的麻烦产生了许多不良的结果,使他疲惫不堪。他认为家里所有的人都有些小题大做,对他太不公平了。不过,他们越是喋喋不休,他的牛脾气就越犟,就越是沉默寡言,只在心底里期待着假期早一点结束。在这种消沉中,他默默地指望本恩能够理解和支持他——不管身在何处,他都很信赖他。但是这位深受他信任的本恩,自己的内心也充满了困惑和牢骚,也开始对他怒目而视,恶语相加了。终于他被逼得忍无可忍了。他感到自己似乎被出卖了,认为本恩也在跟他作对——他孤立无援,完全成了众矢之的。

    到后来,在他即将返校的前三个晚上,事情终于爆发了。那一天,他情绪非常紧张,神情忧郁地站在会客厅里。本恩好像预先准备好了似的,故意数落了他将近一个小时。他一声未吭,站在那里静静地倾听着,可是肚子里满是痛苦和怨气。其实,本恩也是因为自己不顺心,一半想拿尤金来撒气,结果见到弟弟闷声不响的样子,火气就更大了。

    “——怎么老站在那里哭丧着脸,你这个小浑蛋。我说这些话全都是为了你好。我不想让你有朝一日变成囚犯,这一点你是明白的。”

    “你的毛病就是,对别人所做的一切从不领情,”卢克也在一边帮腔,“家里人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但你却不知道感激。你接受了高等教育反倒学坏了。”

    尤金慢慢地转过身看着本恩。

    “好了,本恩,”他低声说,“你的话已经说够了。他所说的我并不在乎,但是我却很在乎你所说的。你说的话我已经听够啦。”

    这句话正是本恩料到的。这一刻,他们几个人早就失去了耐心,一时间火冒三丈。

    “少跟我顶嘴,你这个笨蛋。再跟我顶嘴,我就把你的脑浆拍出来。”

    尤金一声咆哮,像猫儿一样扑了上去,把他像小孩子一样仰面朝天按倒在地,但是当他发现对方软弱得毫无招架之力时,遂把他轻轻地放倒在地上,自己骑上了他的身体。此时,他心中的强烈怒火和羞愧的情绪正不停地斗争着。他骑在本恩的身上,使劲压着他的双臂。卢克见到这个情景,狂吼一声,猛扑到尤金的背上,一只手扼住了尤金的脖子,另一只手使劲地击打他。

    “好啊,本——本——本恩,”他结结巴巴地喊,“你把他的腿给抓住。”

    三个人顿时扭作一团,打翻了煤桶、火钳、椅子等,响声惊动了伊丽莎,她三步两步从厨房里奔了出来。

    “老天爷啊!”她奔到门口看了一眼,马上大声地尖叫起来,“他们会把他打死的!”

    可是,尤金虽然被两个哥哥制服了,但他敢于跟两个哥哥打架这一点的确不简单——用一句南方人常说的话来讲,就是“虽然被打败,但并没有被打垮”。当大家都气喘吁吁地从地上爬起来时,尤金从喉咙里发出一连串的怪叫声,把两个哥哥吓得毛骨悚然。

    “我觉——觉——觉得他简直发疯了,”卢克说,“他二话不说,就动——动——动手打人。”

    这位先下手为强的英雄一言不发,只是昏头昏脑、鼻孔里不停地哼哼着,喉咙里发出了可怕的声音。

    “我们这一家人到底怎么啦!”伊丽莎哭喊着,“兄弟打架,迟早要完蛋的啊。”她把倒在地上的扶手椅扶了起来,捡起散落在地上的椅垫,重新摆放整齐。

    等到尤金的嗓子恢复正常时,他尽量控制住颤抖的嗓音,平静地说:

    “对不起,本恩,我不应该打你,”然后转向那个情绪激动的水手,“你呢,你从我的背后打我,是一种懦夫行为。不管怎么说,我对今天的事情感到很懊悔。对于前天晚上和今天发生的事,我都很懊悔。类似的话我已经说过好几次了,但是你们仍然不允许我清静一会儿。你们不停地唠叨,非要把我逼疯不可。而且我万万没有想到,”说到这里,他开始哽咽起来,他对本恩说,“我没有想到你竟然也跟我过不去。我知道,家里其他人的心思——他们全都恨我!”

    “恨你!”卢克激动地大声说,“看在老天的分上!你简直在胡说八道!我们都想帮助你,都是为你好。我们为什么要恨你呢?”

    “没错,你们就是恨我,”尤金说,“你们只不过不愿意承认罢了。我不懂你们为什么恨我,但是你们的确恨我。你们永远都不愿意承认这回事,但是事实就是事实。你们都不敢讲实话。但是你却有所不同。”他又冲着本恩说。

    “我们一直都是真正的弟兄——可是现在你也跟他们结伙了,要共同对付我了。”

    “唉!”本恩咕哝了一声,神情紧张地别过脸去,“你真的疯了。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他点着了一根香烟,拿着火柴的手在颤抖。

    虽然尤金所说的都是孩子式的气话,但是其中并非没有实话。

    “孩子们,孩子们!”伊丽莎难过地说,“我们一家人一定要相亲相爱才行啊。至少我们要和和气气地过个圣诞节吧——现在都到什么时候了。说不定这是我们全家最后一次团聚了。”她开始哭了起来。“我这一辈子注定就是命苦,”她说,“家里一直就这样冲突不断、乱哄哄的。我理应享受点清静、过几天安稳的日子的。”

    他们三个听了这些难过的老生常谈后,内心都有些伤悲和羞愧,都不敢直视对方。母亲的话使他们感到敬畏,开始沉默不语了。他们每个人都很清楚自己生命中饱受煎熬的痛苦与困惑不解的谜底。

    “阿金,”卢克平静地说,“没有人跟你过不去。我们都想帮你一把——想看着你有朝一日能出人头地。你是我们家最后的一线希望了——你要是也像我们这些人嗜酒如命,那你这一辈子也就完蛋了。”

    尤金已经疲惫不堪了,他说话的声音平淡而低沉。由于绝望他开始非常直率地讲起来,语气坚定、不容置辩:

    “那么,卢克,你有什么好办法让我戒酒呢?”他问,“你以为从背后跳过来,掐住我就可以做到吗?这跟你平时采用别的途径来了解我并没有什么区别。”

    “噢,”卢克嘲讽起来,“难道你觉得我们不了解你吗?”

    “是的,”尤金平静地回答,“我觉得你们不了解我。你们一点也不了解我。我也不了解你,不了解你们任何一个人。我和你们在这里共同生活了17个年头,但我只是一个陌生人。在这漫长的17年里,你们有谁像哥哥一样跟我谈过一次话?你们有没有坦露过自己?你们有谁想真心跟我做朋友、做伙伴呢?”

    “我不知道你想要什么,”卢克问,“但是我认为,我的所作所为全都是出于好意。你说我从不谈论我自己的事,我倒想知道你究竟想知道什么。”

    “哼,”尤金慢慢地说起来,“你比我大6岁,在外面读过书,还在大城市里工作过,现在又加入了美国海军。你为什么要装得像神一样,碰都碰不得呢?”他痛苦恼怒地继续说,“我清楚那些当水手的都干些什么好事!你不比我强到哪里去!难道你不喝酒吗?难道你不玩女人?”

    “你怎么敢在母亲面前说这种话?”卢克厉声训斥道。

    “没错,孩子,”伊丽莎的声音中透出不安的语气,“我可不喜欢听你说这种话。”

    “那么我就不说好了,”尤金说,“可是,我以为你会讲老实话。有些事情,我们大家只是心照不宣罢了。一旦有什么不同意见,大家都不愿意直说,却喜欢在背后说对方的坏话。我们都把卑鄙说成崇高,把愤恨说成荣耀。你自己想充英雄,就先把我骂成恶棍。你不会承认这一点的,对不对?但这是事实。好吧,卢克,我们先不谈女人,黑人也好,白人也好,你认识的也好,不认识的也罢,都不谈了,因为我说穿了会使你不自在的。你就继续冒充天神吧,我会像主日学校的小孩一样听从你的教导。但是我更愿意读《圣经》上的‘十诫’,这要比你的教导来得更简洁了当。”

    “孩子!”伊丽莎苍老的脸上露出不安、失望的表情,“我们一定要努力做到和睦相处才行啊。”

    ‘不,”他说,“都各自独处去吧。我在这里跟着你做了17年的学徒,现在总算熬到了头。现在我总算明白自己应该逃离这里才行。我知道自己并没有做过对不住你的事,我也不用再怕你了。”

    “哎呀,孩子!”伊丽莎说,“为了你我们已经竭尽了全力。你觉得我们哪些地方做得不对了?”

    “我吸了你的空气,吃了你的饭,住了你的房子,你给了我生命,我的血管里流着你的血,让你为我做出牺牲,让你为我受穷,到头来我却忘恩负义。”

    “我们都应该感激拥有的一切,”卢克简洁地说,“多少人都巴不得能拥有你的机会呢。”

    “没有人给过我什么!”尤金情绪激动起来,声音嘶哑,嗓门越说越大,“在这所房子里,我再也不会低头求人了。如果说我有什么机会的话,那也是我自己奋斗出来的,跟你们大家毫无关系。你们送我去上大学,只是出于不得已,因为假使不送我去,你们就会在全城人面前很没面子。伦纳德夫妻为我呼吁了3年,你们好不容易才答应了这件事,但到最后又迫不及待地提前一年把我送走——当时还不到16岁——你们给我的,不过是一盒三明治、两套衣服,以及做个好孩子的嘱咐。”

    “父母还给过你一些钱,”卢克说,“可别忘了这个。”

    “我怎么能忘记,因为这是一切矛盾的根源啊,不是吗?”尤金回答,“前天晚上,我的罪过不是喝醉了酒,而是自己没有钱还喝醉了酒。如果我自己有钱,即使在大学里表现不好,你们也不会说什么,可一旦拿了你们的钱,即使书读得再好,你们也会不断地提醒我记住你们的仁慈,还有我的不识好歹。”

    “哎呀,儿子!”伊丽莎改用外交手段说,“没有人批评过你的学习。我们都为你感到自豪。”

    “那倒不必了,”他满脸阴沉地说,“我的确浪费了不少时间,花掉了一些钱。但是我也从中受益很多——比大多数的学生都强——你给我工钱,我付出了劳动。你们所花的钱,我已经让它们发挥了应有的价值。我没有什么需要感谢的。”

    “这是什么话!这是什么话!”伊丽莎尖声说道。

    “我说过没有什么值得我感谢的,但是现在我收回这句话。”

    “这才像话嘛!”卢克说。

    “没错,我有许多理由来感谢你们,”尤金说,“我感谢我高贵祖先被污染的血液里蠕动的每个肮脏欲望和野心,我感谢自己继承而来的所有堕落品质;我感谢出生的前一天把我按在洗衣盆边的那片慈祥和爱心;我感谢看护我的那个乡下懒妇用肮脏的绷带使我的肚脐化脓;我感谢童年时代你们每个人所给予的打骂;我感谢曾经睡过的所有肮脏小屋;我感谢受过的所有残忍和冷漠的待遇,还有今天这30分钟无聊的忠告。”

    “不孝之子!”伊丽莎低声说道,“不孝之子!要是天堂有公正的上帝,你一定会遭到报应的!”

    “噢,上帝当然是公正的,一定是公正的!”尤金大声地嚷嚷着,“因为我已经得到了报应。天啊,我要花这一生把我失落的心重新找回来,要想办法医治并忘掉你留在我童年里的每一处疮疤。我离开摇篮后的第一个举动,就是要爬到门口。从那时起,我的每一个举动都在设法逃离你们。现在,我终于摆脱你们而获得自由了,虽然你们可能还要再控制我几年。就算我不自由,那也只是关在自己的牢狱里,我要为自己寻找美好的事物,我一定要在我生命的荒野里找到某种秩序:我发誓一定要找到逃离这个牢笼的途径,尽管这可能要花20多年的时间——独自一个人去。”

    “独自一个人?”伊丽莎像往日一样疑心重重,“你到底要去哪里?”

    “哦,”他说,“你还没有注意到吧,呃?其实,我的心早已经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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