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里迪旅馆的酒吧就设在门厅的另一头;虽说“门厅”这个词并不能准确地形容这个优雅的大厅,上校想。乔托对圆形下过准确的定义吗?他想。没有,那是个数学问题。对于这位画家,他能记得并最喜欢的一件事是:乔托在画了一个完美无缺的圆之后说:“这很简单。”见鬼,这是什么人在什么地方说的?
“晚上好,枢密顾问官,”他对酒吧侍者说,这个侍者不是骑士团的正式成员,但上校不想伤害他的感情。“能为你效劳吗?”
“喝点什么吧,上校。”
上校透过窗子和酒吧的门朝大运河望去,他看见了那根专门系凤尾船的黑色大系绳柱,冬日黄昏的余晖映在被风吹得微起波澜的水面上。河对面是一座古老的豪华宅第,一条宽阔的黑色木制平底船正行驶在运河上,虽然船儿顺风行驶,可宽而垂直的船头还是推起阵阵波浪。
“给我来点儿干马提尼,”上校说。“要双份的。”
这时,被称作团长的侍者领班[原书中有时称“侍者领班”,有时称“旅馆总管”,实为一人。]走了进来。他身穿燕尾服,侍者领班大都这样穿戴。他确实称得上是个英俊的男人;那发自内心、或者说是发自心灵深处的微笑,坦率而动人地流露在脸上。
他那端正的脸上,长着威尼托[意大利北部和东北部大区。]地区人特有的挺直的长鼻子,眼光温和、愉快、真诚,一头与他年龄相配的白发使他显得可敬;他比上校年长两岁。
他面带亲切诡秘的笑容朝上校走来,因为他俩共享着不少秘密。他伸出手来,这是只大而有力的手,手指整齐修长,保养得很好,从他的职位看,这既有必要,也很相称。上校也伸出了自己的手,它曾两次被子弹打穿,显得有点畸形。这两个威尼托的老住户就这样重逢了。他们都是男子汉,是“人类”这独一无二的俱乐部中的两个成员和两兄弟(两人都向它交纳会费),也是热爱这个古老国家的两兄弟,他们在年轻时就保卫过它,为它参加过多次战役,打败了也总是斗志不减。
他俩紧握了一会儿手,深切感受到彼此的亲密和相逢的喜悦,旅馆总管说了声:“我的上校。”
上校说:“骑士团团长。”
上校邀请骑士团团长陪他喝杯酒,可旅馆总管说,他正在工作,工作时间不能喝酒,这是规定。
“滚他妈的规定,”上校说。
“当然最好不要什么规定,”团长说,“不过每个人都得履行自己的职责。这儿的规定挺合理,我们应该遵守,特别是我,得做出当头儿的样子。”
“你当骑士团团长可不是只担着虚名,”上校说。
“给我来一点开胃酒,”骑士团团长对酒吧侍者说;这人因为某种从未公开说明也无法说明的细小原因,一直没有获准加入骑士团。“为骑士团干杯。”
就这样,骑士团团长破坏了制度、规矩和自己职务应有的表率形象,跟上校动作利索地干了一杯。他俩一点也不慌忙,骑士团团长神态自若,他们只不过干脆利索地干了一杯。
“好啦,让我们来谈谈骑士团的事,”上校说,“现在我们是在密室里议事吗?”
“是的,”骑士团团长说。“我宣布这里是密室。”
“那就继续吧,”上校说。
骑士团完全是一个虚构的组织,是骑士团团长和上校在一系列有关的谈话中建立起来的。它的正式名称是布鲁萨德里军事、贵族和灵魂骑士团。上校和侍者领班都说西班牙语,这种语言对建立骑士团来说,是最适宜不过的。他们用这种语言为自己的组织命名,并在名称前加了一个臭名昭著的米兰商人的名字,此人靠逃税成了亿万富翁,为了财产与年轻的妻子发生争执,并且通过正当的法律程序公开合法地控告她,说由于她的超常性欲而使他的判断能力丧失殆尽。
“团长,”上校说,“我们的头儿有什么消息吗,那位可尊敬的人?”
“一点没有,这些天来他一直沉默。”
“他一定在想些什么。”
“一定是。”
“也许在琢磨什么新的不同凡响的卑鄙花招。”
“也许是。他没对我透露过一个字。”
“不过我们可以信赖他。”
“直到他咽气,”骑士团团长说。“当他在地狱里遭受烙刑时,我们还会尊敬他,怀念他。”
“乔尔乔,”上校说,“再给团长来杯开胃酒。”
“如果这是你的命令,”团长说,“我只好遵命。”
他俩碰了杯。
“杰克逊,”上校叫道,“你是享受津贴的,在这儿吃饭签个字就行。明天十一点以前我不想见你,到了十一点再跟我在门厅碰头,除非你遇到了麻烦。你有钱吗?”
“有的,先生,”杰克逊说,心里却想道,这个混账的老东西,真像大家说的那样发疯了,他本可以好好招呼我一声,用不着这样大喊大叫。
“我真不想看见你,”上校说。
杰克逊自进了屋子以后,就一直以立正的姿势站在他面前。
“我看厌了你这副模样,总是愁眉苦脸,不会逗趣,看在上帝的分上,给自己找些乐子。”
“是,先生。”
“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明白,先生。”
“重复一遍。”
“罗纳德·杰克逊,部队编号T5-100678,明天早上十一点整必须在格里迪旅馆的门厅报到,我不知道明天是几号,先生,在此之前要在上校的视野里消失,要玩得尽兴,还有,”他补充道,“要合情合理地尽一切努力达到这个目标。”
“很抱歉,杰克逊,”上校说。“我真不是个东西。”
“请原谅我不同意上校的说法。”
“谢谢你,杰克逊,”上校说。“也许我不是,但愿你说得对。现在你可以出去逛了,已经为你开了个房间,你也该有个房间,你用餐签个字就行了。尽量多找些乐子。”
“是,先生,”杰克逊说。
他走了后,团长问上校:“这个年轻人怎么啦?他是不是那种忧郁的美国人?”
“是的,”上校说,“基督保佑,我们那儿有很多这样的人。他们郁郁寡欢,举止正派,可是体重超磅,又缺乏训练。他们缺乏训练是我的过错,不过我们那儿也有一些很棒的人。”
“你认为要是他们在格拉珀、帕索比奥和皮亚韦河下游,会像我们那样干吗?”
“那些好样的,会。或许比我们更好。但你知道,在我们的军队里,对故意自残的人也不枪毙。”
“耶稣啊,”团长说。他和上校都记得那些横下心不愿去死的人,从没想到一个人在星期四死去就不必在星期五死了;他们还记得,一个士兵把一个沙袋绑在另一个人的绑腿上,这样可以不留下火药烧糊的痕迹,然后退到合适的距离,在确信不会伤到对方骨头而只会击伤其小腿时开了枪,接着又朝堑壕前的矮墙上方连开两枪,好为他们的自残进行辩解。他俩都知道这种把戏,正是为了这类事情,同时出于对所有大发战争横财者的切齿痛恨,他们成立了这个骑士团。
他俩十分友爱,彼此敬重,他们都记得那些可怜的士兵是多么不愿死,他们分食火柴盒里沾满淋病脓液的东西,期望感染病菌后可以逃避下一次血淋淋的正面进攻。
他俩知道,有些士兵把几枚十生丁[法国货币单位,一生丁等于百分之一法郎。]的大硬币埋在腋窝下以求逼出黄疸来;他俩还了解,一些不同城市的富家子弟为了逃避打仗,都往自己的膝盖骨下注射石蜡油。
他俩也知道,大蒜可以用来产生某种效果,从而达到逃避冲锋陷阵的目的。他俩熟悉所有的,或者说几乎是所有的逃避诀窍,因为他们中的一个曾经是陆军中士,另一个是步兵中尉,他们曾在帕索比奥、格拉珀和皮亚韦河三个要塞打过仗,在这些地方,大蒜都起过同样的效果。
在那之前,他们在伊松佐和卡索也参加过愚昧的屠杀。他们为那些下命令屠杀的人感到羞耻,他们从不去回想这件事,只把它当作可耻的蠢事忘却;上校特地回忆起它时,只是把它看作一个教训。因此,他们成立了布鲁萨德里骑士团,这是一个高尚的军事和宗教组织,只有五名成员。
“骑士团有什么消息?”上校问团长。
“我们把‘华丽’酒店的厨师提升为代理团长。在他五十岁生日那天,他三次表现出男子汉气概。没有进一步考查,我就接受了他的申请。他从不说谎。”
“是的,他从不说谎。可在这件事上,你对自己的判断需要谨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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