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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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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宅中近百人,侍儿中未见有妩媚如卿者,故必知为谁有而后快。”美人曰:“汝知韩妈乎?即吾母也。”马曰:“韩妈 在府三年矣,有女若此,何前此并不一见?”因问何名,女以“宝儿”对,谓:“婢子不恒外出,偶一至府,匿迹苏小娘妆阁,安得司空见惯?”

    马 曰:“然则何以报不谷?”宝曰:“主命是遣,谁报汝者?”马曰:“笔墨长技,人求汝主母,汝主母不求人也。黠婢无诳我,我知有汝,不知其它。”宝曰:“豚 蹄祝篝车,所望何奢也?是欲乞恩主母,以婢子赏汝耶?”马曰:“咦,言当掌颊,俺尊长行,何言「赏」也?”宝曰:“妾不自爱,惟所欲为。”马喜,遂留不 遣。宝曰:“将仲子不畏人言耶?”马曰:“谁敢言者?”宝以手自画其颊,嗤之曰:“脸大于箕,敢大言乃尔?”马曰:“所恃地僻,人不能至耳。”宝曰:“门 不加键,犹有老褦襶,不无碍眼。”马曰:“柯老奉有远使,今夕不归矣。虽然,屈戍当谨也。”乃回身下钥焉。

    日将夕,闻梯声。马曰:“婢送晚膳 至矣。”藏宝屏后,然后启扉。饭罢,婢去。宝冁笑以出,戟指加马额,戏曰:“婢去首五娘,顷刻金牌至矣。”马曰:“何惧五娘哉?”宝曰:“不惧五娘,何畏 婢如虎?甫闻梯声,辄尔衣裳颠倒。”马曰:“毋妄言。但汝来许久,保不为主母所觉。恐再至,难凭矣。”宝曰:“无难也,婢未鬻身君家,不过从母服役,行止 由我。府问,答以在家;家问,答以在府。不惟主母不知,即吾母亦未易觉察也。”由此,无夕不至。马既信为韩妈女,更无他疑,惟每夕安置柯老,使无窥破而 已。

    董西老诚好事者,自亭中一咳后,屡伺无所得。延及九月中旬,夜凉人静,徐踱园中,又见北小楼,烛光掩映,红彻窗纱。因而潜诣其下,思欲洞 悉此中消息。奈楼上喁喁小语,听之不甚明了。念对舍尚有小楼,正与此楼并峙,乃往登之。两地相平,虽听楼中语,较下听上,已有分辨;然絮絮烦聒,终觉有头 无尾。月落参横,方将归患,忽闻墙门拔关声,有燧火自门中出,愈异之。既而人从楼下过,见一婢执燧前导,一健妇负美人以行,五公子随其后。董视美人,即莲 池侧所见为宝儿者也。拥健妇背,回眸注视公子,步步关切。

    时新雨晚晴,地上苍苔犹湿,适公子足滑。宝惊燥,手拍负者恚曰:“公子且蹶矣!行不 顾公子,焉用燧为?杨妈,纵吾下地走,待扶公子行。”公子曰:“毋多虑,足不若是纤纤也。”宝坚意招公子,曰:“来,其傍杨妈以行。待蹶已迟矣。”公子被 呼切,且至。宝出手挽其臂,彼此葛藤,步益窘。杨妈怨曰:“但释手,公子不蹶也。必如是,则三人俱蹶矣!”踯躅半晌,始至小楼下。推扉入内,无问者。少 顷,语在楼上矣。董久候公子不出,乃悄步以归。

    更旬日,复夜往对楼。倚立移时,有两人接武过楼下,且行且语,曰:“宝姑必不来,强勉促人行, 空劳往返耳!”唧唧嚷嚷,推园扉以去。历两炊候,池月东上矣。见前所谓福姊者,自小楼而下,扶壁过其前,口出怨词曰:“不来便已,痴婢媪亦恋情人耶?”行 数十步,望门而返,又云:“人谓我痴,痴不及此淫婢也。”徘徊月影中,负墙以息,而前婢媪亦回。福曰:“淫婢不回耶?”媪曰:“固知不回也。”

    福曰:“自侬去家后,淫婢几日不回矣。”媪曰:“姑不知耶?自那晚,公子自送一归楼后,然犹终夜不听公子归。天及晓,即奉公子与俱去,已十二日矣。”福 哂曰:“痴儿尝告我,言公子已与啮臂盟,虽年八十时,两人恩义犹如是不衰也。”媪曰:“姑无谓人痴,姑不忆天津杨公子乎?不有杨公子,姑胡徙家至此?临徙 时,姑心急哀我曰:「妈欲徙家矣,谁为我救死者」?”福曰:“儿女子必谓不痴,惟无佳遇者可恃也。然俺虽痴,卒亦从母来徙。今据宝儿言,虽有刀临项上,不 去也。”

    媪曰:“花容玉貌,迷人者也,何遽为人所迷?”福曰:“是岂可与俗人言哉?非为人迷,特以其美能迷人,故还以其美迷己也。迷人者岂曰 吾持此美,将迷此人乎?受迷者不知,迷之者更不自知。其迷人若是,迷己亦若是也。曾见其貌如媪,而能迷人者乎?以媪所不能迷人之貌,而闻为人所迷者乎?俺 今虽云觉悟,然每忆杨公子,尚时时堕泪。当被母强徙时,何尝无求死愿?宝虽可哂,亦可怜也!”媪曰:“此等言之,徒增懊恼。夜阑矣,盍归休?”福曰:“零 露霄浓,湿侵罗袜矣。”此语彼应,相将上楼去。董亦踽踽回舍,晨鸡再唱矣。

    宝之初识马也,既昏而往,未晓而回。逾数夕,谓马曰:“行露之艰, 终非久计。况寄人闺阁中,窃出窃入,难保不为所觉。今君家园丁董西老,妾之母舅也。妾有姨母,赖西老乞得园角数椽屋,作栖止地,去此楼一墙仅隔。姨家表姊 嫁衣忙迫,妾已藉帮针线为名,告母来依姨妈居。从此两宅毗连,行踪无碍。公子不自泄,前宅必无知者。惟柯老前,须留心检点耳。”马曰:“柯老年迈人,晚贪 早睡。明日绐使移榻东厢,我两人事,神鬼不觉矣。”宝曰:“善!”

    自是,白昼亦恒留不去。支炉煮酒,安鼎烹泉,事事皆宝纪理。怪错珍羞,亦时 时携至。暇则垂帷共砚,问字学书。数月间,便解谈经数典,咏月吟花。或随手作一花鸟,无不形神酷肖。马或偶有所需,不待启口,辄如愿以将。马以此,不独怜 其美,且怜其能。每与宝言:“吾自有卿,倚如左右手,不可一日离。但卿终是他家人,倘一旦失卿,吾有不憔悴死耶?今将输百琲珠,谋诸卿母。卿母其许我 乎?”

    宝曰:“母无不许也。纵或不许,今日之事妾为政。妾誓死不作琵琶之别抱,亦无如妾何矣。虽然,患不在妾家,在君家。君有容妾地,妾以生 报君;无容妾地,妾以死报也。所惧者,人无常好。一至五娘手,百计残害:事优矣,只贬为劣;功成矣,反挠之败。天下事,皆论实不论名;独闺阁中,则论名不 论实。幸而先至者,得正名,君或否之,人谓君之偏心否之也;不幸而后至者,得侧名,君或贤之,人谓君之私心贤之也。人不使贤,貌不使美。膏沐脂粉,老者加 饰不为妖,少者稍施则为妖矣;暮夜衾稠,老者日溺不为妖,少者稍沾则为妖矣。”马曰:“人以为妖,吾不妖之也。有妖如卿,死于妖者,情亦恬矣!况床头母夜 叉,非妖不足以当旗鼓,仆正恨卿非妖耳!”

    宝曰:“妾虽非妖,然有妖术焉。脱逢不若,无降将军也。”马曰:“卿诳我也。”宝言:“非诳。但所 谓妖术者,戏耳。幼时尝从姨父走江左,卖抬锦耍戏,学为种瓜偷桃之技,能作掩身法,朅来使人不见身。已成人,有冯妇改行之志,月前方始来归。君言宅中未尝 经见者,正以此也。恐君丑其行,故不以实告耳。今请为君一试。”乃使马闭己门外,扃锁如故,而转瞬间已为入幕之宾矣。更试他术,则韩湘顷刻花,左慈鲈鱼 钓,几于无幻不呈。马益奇之。

    从来私好之情,初犹畏人窥测,加意提防。及至欢情渐密,未免检点多疏,作止任情,人言罔恤。柯老虽暮年昏愦,日 久亦略能觉察。即司餐婢,亦因形迹生疑,烦言啧啧。马疏五娘者,已逾半载,锦衾角枕,长叹子美忘此。每倩婢传词劝驾,公子但诳言身累沉疴,医者戒令养心静 室,不宜轻蹈闺闱。五娘终不释然,乃藉婢口,风影更为关切语,谓荒园冷落,不少术魅花妖。屡进危言,冀动姑嫜之听,以要公子归房。

    母听五娘 言,呼公子叩问。公子以医戒对,母视公子,气体冲和,精神爽朗,不似妖缠困惫者,然亦不似有痼疾者。故虽不以五娘言为信,而书楼邻逼荒园,亦不能无疑虑。 五娘舍后,有静室三楹,趣使迁居。既可读书养性,亦便闺中照料。公子不敢违,遂将书砚迁焉。五娘明修栈道,原思暗度陈仓。不谓公子杜门谢客,无路可投,而 宝之相依如故。五娘益忿,每夜梯垣窃视,觉嘤嘤儿女声,恍惚在耳。昼日入室搜寻,了无踪迹,遂以妖告母。母以其无实也,不之信。

    五娘因念董西 老尝言园中妖异,乃召而谋焉。西老曰:“妖固自言之矣,请弃人用犬。”于是瞰公子之亡也,纵犬猎其舍。犬嗅而入,狂骋逼帐后,拽女以出,咋其喉倒地,化为 狐而毙,衣服履舄如蜕。五娘大喜,将趋报姑。公子已自外至,拥死狐恸哭,欲裂脑自绝。婢媪数十人,围相扶持,一时鼎沸,莫可制止。母入,慰之曰:“儿无过 苦,母在儿安得死?母为儿杀犬,以报儿意,当何如?唯儿所欲,不汝疵瑕也。”公子闻母言,哭稍杀。徐起告母以女之贤能,请以其遗金,为市美材,殡之如人 礼。凡女妆奁所有,悉赍衔殓丧葬,封树无阙,心始可问。母诺之。乃杀犬,舁狐卧床上,设灵焉。

    夜深人静,狐母忽来,相见各恸绝。狐母谓马曰: “死,亦痴儿自取,公子诚无负于痴儿!抑古人有言「狐死正邱首」,今兹所以来为痴儿请骸骨也。金珠宝物,非瘗埋所宜。盗葬之患,往往以此,反致有累死者。 亡儿纵有遗金,亦何必以虚耗报痴情哉?但杀吾儿者,儿仇也。若绝儿仇,而更置室以产子立后,使痴儿不为若敖馁鬼,是即所以报儿矣。苟弃情昵仇,不惟痴儿无 瞑目时,即老妇亦力能为痴儿图报复也!虽然,行妒杀人,犹有说焉。若董西老之代人肆虐,谁则能甘者?”言罢洒泪而别。回视床上死狐,已乌有矣。明年,西老 自刃死,人谓毙狐之报云。

    公子赠宝诗甚多,都无存稿。或传其绝句数首,云:

    入帐欢情笑语工,开襟先露抹胸红。被郎探试怀中玉,碍却从容脱钏功。

    可儿憨态坐床头,郎要停留便小留。翘上凤头都不管,要郎亲手卸莲钩。

    妙龄偏会识温存,痴语无征却细论。夜久不容郎善睡,枕边娇骂最消魂。

    文袄才披钮未安,青丝随手挽云团。约鞋一绺金坭带,吩咐频搜被底看。

    镜台通发晓窗幽,玳瑁梳拈半月秋。握手输郎香满掬,玉纤新带桂花油。

    亦可想见其绮情矣。

    箨园氏曰:美人自古多为妾,才子由来不做官。红颜薄命,所当与天下才人同声痛哭者也。顾行妒杀人,法禁不及此,胭脂虎所由横行于天下也。昔人谓疔妒无 方,医者查亦舟言:尝创一方,用之而效。言之亦足增笑柄焉。袁浦有一妻一妾者,其妻尝假作疯魔,持刀弄杖,日谋逞毒于妾。夫为延查诊视,查知其假,佯惊 曰:“症危矣!不速治,旦夕且不保。病患火结,火能攻火,惟炙可以已之。急市蕲艾一斤,分絷其手足而炙之。手十指,足十指,诸火必同灼,迟早俱为不可。手 足既炙,然后谨按要害处,次第炙,治则人可救矣!”言次,妇面无人色,瑟缩可怜。乃更语之曰:“无已,仆尚有通神丸,可以一试。如其不效,则非炙不可矣 l”既语而归,以米面和墨渖,团成二十丸俾服之,而病遂不复作。

    李二高之

    山东历城县马王庙,有李二高之者,磨浆饼为业。右手大 拇指,甲内有奇痒。虽无痛苦,然以所痒异,恒思欲疗之。或以为毒,宜炙;或以为芒,宜针,或以为痹,宜追风;或以为伤,宜活血;或且以为灾,宜祈神;或且 以为祟,宜符咒。百方并进,无一验也。李自十四岁时患此恙,至十九岁,阅六年矣。

    是岁六月念四日,痒大作。虽有麻姑仙爪,所不能抑搔而止者。 其母方旋磨,高之呼母,迫母辍磨来视。无他可睹,惟自指甲外侧,上通臂膊,有黑缕,细仅如丝。搔之不达,刺之无门,无可为力。亦姑置之,仍旋磨如故。李痒 不自胜,擎臂翘其指,回项背首,口惟叠呼:“痒,痒!”眼光偶触,见有直影如带,腾出指甲上。嗣是,人遂昏愦,不复有知矣。

    及醒,则指上黑缕 若失,而仰视屋梁,一切豁如。茅衣芦梗,不识何时已净卷无遗矣。所卷屋茅,尽积屋之前后,并无遗落室内。时方急雨倾盆,屋前后水欲成渠,而靡顶空房,绝不 沾濡涓滴。李母专意浆饼,亦不识屋茅所以尽卷之故。而远近喧传异闻,一时鼎沸。咸谓李氏室中龙起,爪劈屋梁飞去。相逐来讶者,络绎不绝于道。

    时龙已去,所见未有他异。惟于卷茅坠处,检得黑豆斗馀,人多不敢食。有食之者,言其味亦与常豆同。当龙之始起也,形之所现,亦第如带而止,非若蒲留仙之志于《聊斋》者,有头角峥嵘之可怖。想龙为神物,其变化固自有不可测者。

    箨园氏曰:《聊斋》所志眼眶中红丝,其异正与李二之指甲同,而蒲翁以为蛰龙之闭,固矣。惟是孟春之月,蛰虫始振;季秋之月,蛰虫咸俯。一启一闭,岁有常 期,何乃韬光晦迹至数年之久,始一旦透肤以出?若李二指甲之藏,似又非启闭之定理矣。意者阳德钟灵,感人气血,胎息絪缊,有化生之道焉,并非有龙之走藏其 内也。虮虫之生生,即小可以喻大,自无知化为有知。织梭之腾达,尚不尽诞妄,况血气之精灵,酝酿于造化者乎?

    玩城头

    白门风俗,有所谓“玩城头”者。每岁上元节日,人踪蚊集,群拥城堙上,迥环巡径,衔尾不绝。少年辈或钲锽铙钹,演打十番,以助游兴。附堞多酸枣丛棘,卖御黍米者,爆米成花,折枣棘枝,攒着米花于刺针上。游人暮归时,各擎一枝,宛然驿使梅花。见之者,知为玩城头来也。

    有张某者,往游城头。受邻人李妇托,携其五岁儿以俱。沿城一匝,白日即已西斜,乃手托假梅花,自汉西门下城,寻就归路。步过新桥,遇其姻戚某,攀留晚 膳,意甚恳款。张累五岁儿,恐邻妇悬盼,坚辞不肯留。适有他邻某甲,亦玩城头归者。甲年十五,长儿十岁,固竹马泥龙之旧侣也。恰与张会,戚喜,为转托甲携 儿先返。甲亦欣诺,无难辞。张甚便之,遂留戚家,共赏灯节。

    甲归,过己舍,与儿进舍小憩。值其母以斗牌他出,室内虚无人。甲顾儿所被体者,虽衣非锦绣,佩非珠玉,而布服花帽,缝纫新洁。欺儿憨弱,恶念顿萌,解缨脱纽,尽褫所著。儿苦力不能拒,泣言归必告母。甲惶窘,思事泄必有不利,不如杀儿灭口。遂取厨刀,刃邻儿以死。

    甲并舍有乙妇,其儿年八岁,与甲亦戏游队中人也。闻甲归,方欲招赌簸钱戏,扣其柴荆,键不得人。心疑之,自门隙窥伺,见甲所作,大惊,遁回告母。母叱使戒口,无妄言。儿言事实不妄,母曰:“实,愈不可言!可徐以待其变。”

    张邻李妇望儿不归,倚闻延立。寖届黄昏,踟蹰綦切,只得往探张耗,张亦未返。俟至更许,始见张踽踽以来。妇急问其子所在,则云早托某甲携归矣。及趋问甲,甲言并无其事。张证质甚悉,彼此哗辨,终夜不决。明日偕众踵叩张戚,戚言一如张。妇益急。

    事闻于官,官不能鞠。乙妇心怜李子冤,欲代伸雪,而苦无实据。伺闲入甲舍,遍搜之。惟泥炉下气息乖异,遂发炉,得尸焉。盖甲爨炉,泥器也,以磁坛覆地, 而加炉于坛上以爨。其时杀李子,自顾蜗居湫隘,瘫埋无隙地,因脔割其尸,发坛覆置尸其中,然后覆坛、支炉如故。尸证既确,甲不能证,始供。

    所褫儿衣帽,典于质库。所获青蚨无几,仅市灰制变蛋四枚,麦面市脯一饱,无他佳味也。甲行非甚无赖,惟生性饕餮,卒以陷身大辟。酒食之足以兴戎,信矣哉!

    孙巧儿

    孙巧儿,枣强农家女也。性淫荡,私好多人。酒盏歌喉,昼夜烦聒。有老父,近住邻房,耳闻目击,深所不堪,时时唾骂之。巧儿悍暴,无人子礼,父怒亦怒,有 过之无不及也。父无可如何,未尝不多所隐忍。奈巧儿放诞已甚,有非寻常可比者。每对人语,从无一言及“父”,但有“厌物”口号。惟会意者,知其所指也。

    一日,巧儿与所私淫戏,恣为媟亵。父怨恨之深,唯有隔房痛诋。乃巧儿恶声之反,益激父,使无地自容。父怒不可遏,觅杖来奔。巧儿闭关坚拒,盛气坐骂于 房。父奋勇攻门,坚不得入。索器,得菜刀,探门隙,欲败其扃。巧儿怒益甚,谓:“犷狺老伧奴,胜不知止,谁真惧汝者?乃不欲复活耶?”拔关径出,夺父刀, 破颅毙父。里保报逆,锁巧儿以去。

    官问奸夫,巧乃实首者十数,株连者十数,加功同逆,并未确指一人。有中表程某,年少书生也。貌甚俊美,为巧儿所钟爱,屡挑不就,心衔之。会有杀父狱,进扳程有奸。时讯同逆不决,官甚惶窘。适听中阃言,以赭衣授巧儿,使自决同逆者,授之衣以为定谳。巧儿得衣,即以与程。

    程潸然呼屈,巧曰:“不能与君同生,幸得君与同死,平生之愿足矣!此去黄泉,欢爱正长,何事作楚囚相对耶?”程终啜泣不已。巧曰:“君自取此,谁则累君 者?妾自顾恣态过人,立意得俊雅如君者,与谐伉俪。三年前,曾有为妾执柯者,而君家不允。堂上双盲,遂以花眷玉貌,许与牧豕儿,不顾蹂躏红粉。若使君肯俯 抬,不特显托明婚,即使暗谐鸳偶,妾亦甘心自爱,不致以荒淫滋祸矣。总由着望不谐,因而积幻生枉,竟欲荼毒此身,与天下男子作一生痛饮。自误更以误君。然 此心固谓不如是,不安于死也。事至万不得已,思以今生之缺,托之来生。是则妾之自乐于死,并乐与君俱死者也。”乃巧儿爱程自切,程恨巧儿自深。

    或谓巧儿曰:“卿语言伶俐,何遽作事糊涂?”巧曰:“正唯伶俐之过耳!自谓以此身付之牧豕奴,不如付之白刃之犹为不负也。”受刑之日,巧儿欣欣色喜,程泪至死不干。

    箨园氏曰:人命至重,即巧儿实以同逆者成招,犹当研讯确供,方可按律处斩。奈何以明系牵涉之人,仅据逆女一赭衣之付,便为定谳哉?至佛氏来生之说,原为 现世之作恶无报者卒申罪案。而无知逆女,乃藉以牵毙无辜。何意来生之说,败坏一至于此?若牒此一重公案,申报阎罗殿下,吾知必撒此转轮一局,杜天下痴男女 之妄想,以相安于清净之天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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