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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雅与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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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子。其他两位,都穿着西装。介绍之下,穿长衣的是文书主任易伯同,穿西装的是会计主任屈大德与营业主任范国发。分宾主坐定。

    大家边吃边谈,好一会才把饭吃完。饭后,李狗子把手扯着老先生的袖子道:“老师,我有一句话和你说,请到这边来一下,力老太爷倒没有想着他会有什么秘密话,只得随了他走。他们走去的地方,是门上挂着牌子的经理室,自也布置得和别家的经理室一样,有写字台,写字椅。李狗子让老太爷在旁边沙发上坐下,自己打开抽屉取出了支票簿,填写了一张,再在身上掏出图章盒子加了印鉴,再取了一个洋纸信封,用钢笔慢慢在上面写着字,总有五分钟之久,才把这信封写完,然后把那支票塞在信封里,两手捧了向老先生作了一个揖,笑道:你老人家是知道的,李狗子不会抖文,在人家面前我不能不装一点样子,避开人家还不说实话吗?你老人家不要见笑,就看我这点心。”说着把那信封递过来。

    大家在这欢笑声中,揭开了菜碗盖,开始吃喝。那位易伯同主任,见这位不识字的经理,一定称区老先生为“老师”,便也现着这有三分搬取救兵的意思。老先生究竟是不是大学教授,中学校长,这还不容易判断,至于这位区大先生那满身寒酸的样子,料着就是一位老公事的公务员,老公事未必是文学家,可是书总念得不少。经理说已经和他有约,要请他教国文,他微笑不言,并没有置可否。假使这事成功了,经理自不会一读书就能认识好多字,可是他有了这样一个正式老师,许多文字方面的事,都有了个顾问,就不能像已往那样可以挟制他了。心里虽有这样一个不愉快的想法,却又深恐在脸上露出来,因此心里更转了一个念头:果然如此,那会给这位洞明世事的老先生看小了的。因之故意的装出毫不介意的样子,时时露出笑容来。

    区老太爷缓缓的坐了下去,擦着火柴,将雪茄燃着了,又缓缓的吸了几口。他对这位野马归槽的儿子,本来既惋惜又疼爱,再见他那一份委屈,更是有些不忍,便仰着脸放出了一种慈爱的微笑,因道:“这又发呆干什么?我这样说,无非是希望你们好,希望你们更好。现在你又不是马上就要去读书,被我拦着。你说去接林宏业的,你就过江去吧,我多喝了两杯酒,要在这里休息一下,我觉得还有许多话要和你说,可是一时又想不起该从哪里说起。”说着,他指了亚英的颈脖子道:“领带打歪了,自己整理一下吧。”亚英没想到父亲的话锋一转,关心到了自己的领带,这就手抚着衣领,把领结移正了。老太爷抽着雪茄,向他望着微笑道:“可以向茶房借把刷子来,将你那西服刷一刷,见了人家香港来的人,也不要露出内地人这份寒伧相来。”

    区家父子都是读书人,而对于李狗子之出身,又知道得那样彻底。老先生是个君子人,讲究喜怒不形于色。亚雄亚英看到这字画上的字,就觉得这是个绝大的嘲笑。李狗子这种人,周身无一根雅的毫毛,那都不去管他,他根本不认识三个大字,“雅正”“雅玩”“雅存”是从何说起。于是兄弟两人微微笑了一笑。

    亚雄自去办公。老太爷与亚英在旅馆里休息。因把身上支票掏给亚英看,说是这一万元,不受,是让李狗子心里不安,受了是自己心里不安。亚英笑道:“我要说一句不怎样合理而又极合理的话,我们受着毫无不安之处。有道是‘羊毛出在羊身上’,像他这类暴发户,都是害苦了像你老人家这种安分守己的人。用他几个钱,等于把他榨取的脂膏,捞一些回来,毋宁说那是理之应当。”老太爷笑道:“岂有此理。若凭你这样说,那还有人肯讲交情吗?”老太爷是斜坐在那张沙发上说话的,说到这里,他突然坐了起来,将头昂起叹口气道:“我不想在李狗子这种人身上,会寻出尊师重道的行为来!看到李狗子以攀交我这样一位老教书匠当老师为荣,仿佛这粉笔生涯不可为而又大可为了。”说着又笑了起来。

    亚雄在一旁听到,觉得不能再让他说下去了,便笑道:“李经理还是这样喜欢开玩笑。”易伯同微笑了一笑。李狗子原是在沙发上侧了身子坐着的,这就把胸脯挺着,坐得端正起来,面孔也正着,好像他充分的表示着他绝对尊师重道。因微微地点了一个头道:“大先生,我不开玩笑,像老先生这样的人,读过那样多的书,慢说在这大后方重庆,就是全国也找不出几个来。”区老太爷笑道:“论读书呢,也许我读得不算十分少。可是读了书不明世故,那不过是个书呆子而已。如今跑海防跑香港的大商家,谁是读了多少书的。”

    亚雄听他这样说了,倒不好怎样答复。写一张公事稿子给他吧,决无此理;说不给他写吧,自己是答应在先了。正苦于不知怎样置词,一个穿灰布制服的茶房,将搪瓷托盆送着现泡的三盖碗茶来了。李狗子点了头笑道:“老先生请用茶,这是我们生意上有人从浙江带来的真龙井,后方不容易得着的。一区老太爷借了这个喝茶机会,着实的夸赞了一阵好茶,打断了他们谈论字画的话题。”

    亚英被他父亲慈爱的笑容所笼罩着,便叫茶房拿衣刷子,恰是茶房不在附近,叫了好几声也没有人答应,他只得自己走出来叫茶房。他这房间外面,是一带楼廊,正是旅客来往行走之地。出来未曾张口,却有一道红光射人。定睛看时,是一位穿大红长衣的女郎走来,她穿件红衣,已是够艳丽的了,却又在衣服四角钉着彩色的丝编蝴蝶。最奇怪的,是这个年头,无论城乡,已不见穿长衣的女人,还会在衣服下摆露出长脚管的裤子。而她不然,却把丝袜里的大腿藏起,穿了条墨绿色的绸裤。重庆市上的摩登女人,家境无论怎样寒素,总会在长衣上罩一件长或短的大衣,而她却没有,就是这样红滴滴地露着一件红绸袍子。她也没有穿皮鞋,更没有高跟,是一双红缎子平底绣花鞋,套在白丝袜子上。如说她周身还有些别的颜色的话,那就是这双袜子了。这一种大红大绿的穿法,可说是荒僻地方的村俗装扮,在大后方摩登世界的重庆,倒是很少见的。

    亚英自也不敢再说这个女人的事,戴上帽子,便过江到海棠溪去接二小姐的丈夫林宏业。在车站上遇到了二小姐,她笑着抓了亚英的手道:“没想到在这里遇见你,我们一路过江去痛快地聚回餐吧。我遇到你姐夫的同伴,说他的车子要明天下午才到呢。”亚英道:“为了接宏业,父亲也到城里来了,现时在旅馆里休息。”二小姐道:“那我们赶快回去,别冷落了他老人家。”她一面说着和亚英走路,一面向他周身上下打量,笑道:“我在伯父口里知道了你的消息,觉得你有些胡闹,但见面之后,看到你的西服穿得这样整齐,不是我想象的那样小生意买卖人,倒也罢了。你有了女朋友了吗?”亚英笑道:“多年不见,二姐还是这样爱说笑话。”二小姐道:“这并非笑话呀!漂亮青年是摩登女子的对象,时髦商人也是摩登女人的对象,你有找女朋友的资格呀!”亚英笑道:“我一项资格也没有。若是你觉得我到了求偶的时候,你就给我介绍一位吧。”姊弟两人谈笑着,不知不觉搭上轮渡过了江,因码头上恰好没有轿子,亚英就陪着二小姐慢慢走上坡去。

    亚英看到,着实的惊异了一下。这惊异还不光为了这衣服颜色之俗,惊异的却是这位穿红绿衣裤的女人,长得很是漂亮,在通红的胭脂脸上,两道纤秀的眉毛罩了一双水汪汪的眼珠。她走得急了一点,楼板微微的滑着,她脚步不稳,身子略闪了一下。她看到有人站在面前,不觉露齿一笑,嘴唇被口红抹得流血一般,也觉得伧俗,只是在她这一笑之余,露出雪白的糯米牙齿,才显得妩媚绝伦。她却毫不留意别人观感怎样,平平常常由亚英面前走过去了。

    亚英看到父亲有点高兴了,便笑道:“我也有点计划,还是念书的好,打算再作它两年生意,储蓄一笔学费,到了战后,我也想出国留学三四年,回国之后,作一个彻底为社会服务的医生。”老先生在身上取出了一支雪茄,正擦了火柴要点。听了这话,却把火柴盒敲着茶几,冷笑了一声,又摇了摇头。这分明是一种大不以为然的样子了。亚英不知道父亲是什么意思,倒未免呆了一呆。老太爷接着道:“读书,自然是好事,你这个预备读书的计划,却根本不好,你说再作两年生意,等战后去念书。一个作生意的人,胃口会越吃越大,我是知道的。现在你觉得所挣的钱,不够将来作学费用的,你再作两年生意,你把学费挣够了,你又会想到不够舒舒服服的念书,不免再作一两年生意,等那一两年生意作满了,你以为你就肯把生意歇了,再回头念书吗?那个时候,你年岁越发大了,或者你已结了婚,你的室家之累,逼得你会更想发财了。读书是苦事,也只有苦读才能成功,天下有多少坐在沙发椅子上读书,会把书读通的!”

    亚英在一边看到,觉得自家父亲有点过于拘执,便挤向他父亲身边低声笑道:“恭敬不如从命。”老太爷对他这一说,不知道是指着坐首席而言,还是作老师而言呢。因此没有答复。那易主任却从中插了嘴道:“老先生既是老教育家,当然讲个‘有教无类’敝经理这番诚意,老先生是却之不恭的。”区老太爷觉得“有教无类”这四个字,又有些嘲笑主人,这个问题,颇不便再往下讨论,因拱了拱手笑道:“有僭了。”屈大德两手垂着乱点头道:“好,好,大势定矣,大家可以坐下了。”亚雄兄弟也都觉得再不能给予主人以难堪了,便傍了父亲左右坐下。

    亚英听了这些话,心里头自有一百个不以为然,可是他转念一想,无论这重庆的市侩气,对他怎样引诱,他始终不赞成晚辈在市侩堆里鬼混,可是不赞成尽管不赞成,他又时时刻刻被这种空气所包围,所以他心里那种理智的判断,往往就会冲动了情感,发出一种哭笑不得的态度,这实在是应该充分体谅的。他这样想过之后,脸上立时呈现出好几种气色,他靠了桌子站着,两手插在衣袋里,将头低着,总有五分钟之久,不曾说出话来。

    亚英却呆了一呆,心想哪来这样一个俗得有趣的女人。他醒悟过来之后,兀自嗅到身前后有一种很浓厚的香气。他又想着这不会是都市里的摩登女郎,哪个摩登的女人肯穿红着绿?但说她来自田间,可是她态度又很大方,一瞥之下觉得她的头发还是电烫过的,刚才只管去揣度她的衣服,却不曾留神她到哪个房间去了。他如此出神的想着,忘了出来是叫茶房拿刷子的,空着手走回房去。老太爷对他望了望道:“你为什么事笑呀?”亚英道:“我看到一个乡下女人,穿红着绿,怪有趣的。”老太爷笑道:“我就常听说有穿阴丹大褂,赤着双脚的人,在西餐馆里请客,如今谷子这样贵,乡下大地主的儿女,又什么花样不能玩?”

    于是以区老先生为首,大家踏着铺了绳毯的梯子,走上了二层楼。早有一位穿着西装的朋友站在一间房门口,面带笑容,点头引进。这里是两套大沙发和乌漆茶桌构成的小客厅。这也不足为奇。所可注意的,就是这里墙壁上也挂着字画。正壁上一幅米派的水墨烟雨图,落着“仙松先生雅正”的上款。旁边有一副五言对联,乃是唐诗“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另外左壁上配了一张横条幅,草书写着,“有酒时学仙,无酒时学佛”。上款都写着“仙松先生雅玩”。此处是两幅小油画,无法落款,挂在旁边。但是木框子上都用松涛笺裁了小纸条,贴在上面,楷书写着“仙松先生雅存”。

    二小姐觉得她这话是有心撇开本题,微笑着向她点了点头,让她走了,好像这微笑之中,已含着很深的意义。在一面点头的时候,她一面走着,已跨上几层坡子了。亚英随在后面连连的低声问道:“她是谁,她是谁?”二小姐没有作声,直等走上了平坦的马路,才立定了脚向他笑道:“你怎么这样冒昧,人家刚一转身,就只管打听人家是谁,你急于要知道她的身份吗?”亚英笑道;“我这样问是有原因的。因为我在旅馆里的时候,看到她穿这样一身大红大绿,就奇怪着,不想二姐会认得她,而且亚男也认得她。”二小姐又对亚英周身上下看了一看,笑道:“若论你这表人才,也没有什么配她不过。不过在她认识了李大成以后,我无法和你介绍作朋友了。”亚英道:“二姐这话说得有点奇怪,我也不至于看到了一个漂亮的女子,就有什么企图。”二小姐笑道:“我简单告诉你吧,她是一个极摩登的女郎。反正有人送钱给她作衣服,她有时高兴穿得像位小姐,有时又高兴穿得像少奶奶,有时又像……反正是穿那种富于挑拨性的衣服罢了。力亚英笑道:好久不见面,见了面我们应多叙叙别况,二姐老和我开玩笑。”二小姐笑道:“哼!这位小姐,几乎每日和我在一处,当然有和你见面的机会。我这是预先和你说明,乃是一种好意呀!”亚英不知道是何用意,也就不再说了。

    两人到了旅馆里,区庄正老先生拿了一张日报在消遣,在等着他们来。一见二小姐便问道:“宏业到了吗?”二小姐道:“明天才能到呢。现在伯父难得进城来的了,我作个东吧,今天怎么娱乐?”老太爷望了她,摇摇头笑道:“香港来的太太,究竟是香港作风,只惦记着怎么消遣。”二小姐强笑了一笑,倒不好再提起,只是陪着老先生谈些闲话。

    不多时,亚雄也来了。老太爷倒是相当高兴,为了刚才给二小姐碰了一个钉子,正待约着这一群晚辈到一个地方去晚餐,却听到外面有一个南市口音的人,叫了一声老太爷,回过脸向窗户外看时,他又有一点小小的惊异,“呀”的一声,站了起来,向外点着头拱了两拱手。早有一个人不断作着长揖走了进来。亚英看时,就是原在南京开老虎灶的老褚。二小姐在一旁颇注意这人,见他穿了一件灰色嘉定绸的紫羔皮袍,手里拿了崭新的灰呢帽,秃着一颗大圆头,透出一张紫色脸,一笑嘴里露出两粒黄烁烁的金牙,在皮袍上,他又罩上礼服呢的小背心,左面上层小口袋里露出一截金表链,环绕在背心中间纽扣眼里,手上还戴着镶嵌钻石的金戒指。她想这是十余年前上海买办阶级的装束,这人要在舞台上扮一个当年上海买办,简直不用化装了。

    在屋子里的人,听了这话,都心中暗笑。当他形容包车在街上跑的时候,两手作个拿车把的姿势,一只脚在楼板上乱点,仿佛已经坐在人力包车上踏铃子。亚英笑道:“褚经理,你没有把我的话听完,我是说你吃酒的样子,不是说你这身衣服。自然,你现在大发其财,要什么没有?”说着,斟了一杯茶送将过去。老褚两手将茶接着,笑道:“发财呢,我是不敢说。我们这几个资本,算得了什么。不过当年看到人家有,我没有的东西,心里就很想,如今要设法试一试了。记得往年在南京,看到对面钱司令公馆,常常用大块火腿?鸭子,又把鸭子汤泡锅巴吃,我真是看得口里流清水。”说着,他举起手上茶杯喝了一日,接着道:“去年我第一批生意挣了钱的时候,我就这样吃过两回。因为厨房里是蒸饭,为了想吃锅巴,特意煮了一小锅饭,烤锅巴,你猜,怎么样?预备了两天,等我用火腿鸭子汤泡锅巴吃的时候,并不好吃。我不知道当年为什么要馋得流口水。”说着,他手一拍腿,惹得全屋人都大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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