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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回 儿女情激发英雄气豪士走天涯 葭莩谊感动菩提心愚兄探地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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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话说上回说到惊寰和如莲在怜宝家楼上,一同服毒情死。这一个十九岁的浊世儿郎,一个十八岁的多情少女,临死时还自辗转缠绵,耍寻那情场中的风流解脱。每人已有一小口烟水咽下,眼睁的就要摧兰折玉,碎绿凋红,想不到在这千钧一发之时,竟有救星到来。原来周七因昨夜只顾吸烟闲谈,从晚饭后一直不曾小解,后来又一枕朦胧,仓皇睡倒,到天明时,腹中积水急不可待的要自寻出路,竟自在膀胱里骚动起来。他睡中本是大脑休息,小脑代拆代行,这时内部一起暴动,小脑知道,眼看要堤防溃决,洪水横流,兹事体大,不敢负责,忙向大脑请示,于是乎大脑就把周七招唤醒来。

    周七在朦胧着要睁眼,忽觉身旁空气动荡,似乎有人带着风走过,原想立刻睁眼,但在初醒时自然举动迟慢,略沉了两三秒钟,方略开眼缝,恰见如莲正要进里间去。她前面似乎先有一人进去,却只门帘边见有衣角一闪,接着如莲也走进去。周七心里原觉诧异,但被烟气麻醉着,还舍不得动,便又闭上眼一沉,心想和如莲同进屋的定是怜宝,怎这样早起来?上屋里做什么?却绝未疑惑有外人进来。再迟一会,忽听屋里门轮儿响,知道是关了门,心里才觉出奇怪。自想她母女俩关上门做什么?便又睁开眼,这时却已十分清醒。转脸向身旁看时,怜宝像死狗般的正睡在床外。周七揉揉眼坐起,扶着头想了想,心里十分纳闷,又疑是自己睡得眼迷离,一定是方才如莲下楼去上茅房回来,进屋去一掀帘子,我从帘缝瞧见屋里的东西,错认成衣角。想着便要从怜宝身上跨下床去小解,不想竟从屋里送出一阵唧唧的说话声音。周七忙又坐稳,伸长脖子,侧着耳朵再细听时,说话声音又没有了。又自想莫非我大烟抽得太多,上了火,耳朵眼睛全出了毛病?正疑惑着,屋里又有唧唧声音送出来。这一次可听清楚了,虽听不出是说话,但总是人的声音。周七再低头看看怜宝,皱眉一想,头儿一晃,立刻把小解的事都忘了。便手支着床从怜宝身上跨下床去,站在地下怔了一怔,就慢慢走到里屋门口。揭开帘缝向里看时,却只见板门正关得紧。忙把耳朵贴在门上朝里听,起初略闻有脚步移动,沉一会又听里面唧唧起来,虽听不清说什么,却已明白是有两人对语,便自心里有了些酸料。原想立刻唤醒怜宝教她办理,回头一看,见怜宝还照样睡得沉酣,又知道她的毛病,不睡过十点钟绝不会醒。这时便是捶地,她不过睁一睁眼说两句睡话,白惊动了里边的人。自想这里屋和如莲说话的人,再无别个,定还是那个陆惊寰。何大少说他俩怎样好得了不得,看那天如莲卫护他的情形,倒非虚话。可是他今天怎这早上冒了来,又钻到屋里干什么?我们睡在外间,他就敢进去,看起来这俩小东西受了情迷,什么胆子都有。我先看看他们干什么,回头再给这姓陆的个厉害,大大的吓他一下。要不然他们还是偷摸着往来,我怎么回复何大少?

    想着便向板门寻觅缝隙,恰见两边靠门柜的地方,都隔着四五分宽的缝子。先就左边向里张时,只见得半个床,上面被褥铺得整齐,却不见人。忙又移身就右边缝儿窥视,恰看见惊寰坐在椅上,如莲偎到他怀里,低声小语,那样子亲密非常。周七看着暗笑道:“这两个孩子一对小色迷鬼儿,担惊受怕的钻进来,还是忘不了上情。这还不是婊子和嫖客的老样?可真把我家里当了窑子咧!”

    又见他俩正说着,惊寰似乎恼了,如莲忙含笑哄他,又站起向窗台去拿烟盒,还疑惑惊寰也要吸烟过瘾。正笑他们偷摸着还闹排场,不想她却把烟膏倒在茶碗里,又用开水冲了。周七才看出情形不对,再细向他俩脸上瞧去,见虽都笑着,可是面色全惨淡异常。暗想道:“看光景他们是要寻死,这是被我们逼得没了路,要办个出手儿的。想不到他俩居然真这们好,起初我还觉着他们是混闹呢!听何大少说的那种话,这姓陆的本是阔家少爷,花钱买乐,热个窑姐儿有什么稀罕?谁知他竟是这样痴心,真肯为如莲死了。起先我想如莲也不过爱姓陆的脸子,扑着他有钱,拢个小热客罢了,哪知有这样烈性。”

    想着忽自暗笑道:“这可不过比划着玩玩罢了,哪这们容易死?不过混孩子不懂轻重,说寻死就寻死,到真死时候,就该害怕转轴儿了。我先看个笑话,早晚这两碗烟还是给我留下,还得劳驾我重熬。”

    想着见他俩又说了几句,便脸对脸儿坐下,又都流下泪来。周七又暗笑道:“如何?这就要转轴儿。哭便是怕咧!”

    接着又见他俩你推我让,似乎发生争竞,又暗笑道:“这个自然,你推我,我让你,谁也不肯先喝呀!”

    这时再见他俩像是商量停妥,又同端起碗来,那惊寰先喝了一口,周七暗惊道:“她喝么?”

    又笑道:“怎含着不咽?别是要吐吧!”

    这时却见惊寰把烟吐到如莲口里,又暗恨道:“这小子混账,自己不喝却灌别人。”

    正想闯进去拦阻,立刻又见如莲也含了一口烟吐进惊寰口里,两人那种从容态度,秘密情形,乍然看去,简直像交杯双饮,绝看不出性命交关的惨状。周七因看得前后清楚,心里一阵惨痛,只觉当初自己亲手杀人时,看着尸横血泊,心里也没这样难过。再忍不住了,只回头向怜宝喊了声:“不好,你起!”

    便抬脚拼命把门踢开,两步便抢到惊寰和如莲面前,瞪着大眼,一句话也不说,先伸开巨掌,霍的把他俩的手腕抓住。这时惊寰和如莲见周七倏然闯入,全惊得一战。两个人全想不容周七措手,各自把碗里烟一口灌下,只要烟到肚里,再吵再闹,便百事全不怕他。哪知周七手快,先抓住他们手腕,又向碗里看看,见都还有七八成满,知道所喝不多,不致碍命。这时如莲叫道:“你别管,你骂……”

    周七更不言语,只把两手一翻,惊寰和如莲的两只手虽和他争夺,但不由得也跟着翻转,立刻碗底朝天,烟水满泼到地下,两人跟着把手一松,碗也落到楼板上。惊寰已像傻了一样,周七才放开手,要走到一旁。如莲这时神志初定,见烟已泼了,料道周七相救只是怕伤了摇钱树,并没什么好意,而且他必饶不了惊寰,自己原已拼出死去,现在既然事情破露,别等他殴打惊寰,我先死到周七身上,跟他拼了这条命。想着便向前一扑,撞向周七道:“你害苦我了,今天你杀了我!”

    惊寰见又闹成那一天的样子,知道又要不得开交,自己原拼了和如莲同死,心志已不似寻常怯弱,又见如莲已撞向他去,更忘了惧怕,便也喊道:“我们死你还不饶,反正我不活了。”

    也就向周七扑去。周七忙一手拉住如莲,又伸一只手把惊寰挡住,叫道:“你们别跟我闹,我有话说。”

    如莲自觉周七拉自己和抓小鸡子一样,知道挣不过去,听周七说了话,便自站住。抬头忽见周七脸上十分平和,并无凶狠之色,觉到有些异样,便伸手把惊寰拉到自己身边,道:“你先等一会,反正咱们拼出去了,还怕谁?听他说什么!”

    周七指着椅子道:“你们坐下。”

    如莲气喘吁吁的道:“坐什么?站着好,有话你说,不说你走!你别自觉着厉害,我们是喘气的死人,再不怕你!”

    周七哈哈笑道:“谁要你们怕?我周七有厉害不必跟你们。”

    如莲挺着腰儿向他戟指道:“打也打了,骂也骂了,还有脸说这个!欺负人家个细胳膊的小学生,你还算英雄好汉!”

    说着一指惊寰。周七把脚一顿,又瞪起大眼,骂道:“你混蛋!”

    如莲见他又现出凶相,忙把惊寰拉到自己背后。那周七又接着喊道:“你知道怎么回事?把我看成混账王八蛋!我也是你妈的好心,又谁想得到,治一经还损他妈的一经。我周七也是人生父母养的,别瞧着我不通人性。”

    如莲正听不出他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不想这时门帘一启,怜宝衣不整,撒着脚,手揉着眼走进,叫道:“你们吵什么?大清早挣的哪门子穷命?乒乓叭叱的把死人都要吓活了!吵的我……”

    说着忽由眼角里瞧见惊寰,不由愕了,就停了口。周七已霍的走上前,一把将她拉住,顿着脚叫道:“你来了,正好,人家两个真人物字号,道道地地的小俩口。我服气,可把我栽了!我周七这回是外国鸡坐飞艇,丑到天边。”

    说着又转脸向如莲道:“孩子,你成,好,真金不怕火炼,你们都是叮叮当的好朋友。就是我周七显着不是东西。”

    怜宝喊道:“你们噪的什么事?到底……”

    周七不等她说完,拉她走上一步,瞪起眼指着地下道:“瞎了你的,你看!这是什么?是大烟!人家两个全喝了。”

    怜宝见地上汪着许多稀烟膏,才有些明白。看如莲又是面色发青,唇角带黑,真慌了神。忙跑过抱住如莲道:“孩子,你……你是喝了……了么?孩子你说,说实话。”

    如莲咬着牙摇头。怜宝哭起来道:“如莲儿呀!我可不容易从小就弄你到这们大,你可别害娘呀!”

    接着又儿呀肉哇的哭起来。周七赶过,一掌打在她背上,一个趔趄,几乎趴下。周七骂道:“你就会哭,告诉你,吃的少,死不了。该死哭也救不活,孩子算给你露了脸,凭你这座破窑会烧出这好坯来。”

    怜宝才停住哭声,也顾不得和周七吵闹,只张皇着道:“吃了多少?怎样治?请医生,上医院,怎么办?”

    周七叱道:“先闭了你那破嘴,放心死不了人,听我说。”

    说完转脸向如莲道:“好孩子,你对,你们这一吃烟,我才觉出自己不够人味。”

    说着又向惊寰道:“陆少,我赞成你,你比我人物,遇上事真咬牙,我服气。你们可也别怨我,我本是受人之托。”

    如莲眼珠一转,忙接腔道:“我明白,准是罗九。”

    周七摇头道:“你别管是谁,我可不是怕你们死了,打人命官司,才折了脊梁骨跟你们软。实告诉你们,你们喝烟的情形,我全看见了,想不到你们竟真这样好。逛窑子本是找浮乐,哪有傻子拿命拼?看起来你俩是佳人才子,有情有义,我周七以前算瞎了眼,错看了你们。我周七在江湖上闯了半辈子,见好的就要敬,你们是好的。”

    说着一挑大拇指,又接着道:“今天幸而有德,鬼使神差的救了你们,要不然你们要死了,我也没脸活,还不他妈的三鬼临门?”

    这时怜宝已听出些窍奥,忙问如莲道:“孩子,你到底为什么?跟娘下这样绝情!”

    如莲还低着头不语,周七却又叫道:“我明白,这是逼出来的。”

    说着走向如莲面前,一拍她肩儿道:“为什么?我全明白,八面挤的你们活不了,对不对?孩子们,别介意,交给我,我全知道。罗九,还有那群地棍,我全包治,管教他们一世不上前。还有旁的事,也说明白,我给你办。孩子,我真爱极了你!大家小姐也没你这种烈性,可惜不是我的女儿,要是我的,我就狠狠的抱着你亲一顿。”

    如莲听了,自想我当初就眼力不错,早看出他是好人,这一回跟着胡搀,一定是受别人蛊惑。想不到我们这一寻死居然感动了他,又这样大包大揽,看样子绝不是假。这可是天意该应,我们还不就势约个保镖的!想着灵机一动,伸手一拉惊寰,两个一同跪到他面前,如莲扶着周七的膝盖,哀声唤道:“爹,爹,您可怜可怜我们吧!您不当我是亲女儿,我可拿您当亲爹。爹,您女儿这不是热客,这是学好要嫁人。爹您不愿女儿到了好处么?”

    周七一见他俩跪下,不由把英雄热泪直淌下来,摇着手道:“起来,你们快起来,这简直是骂我,我这份混账东西,你还拿我当爹,快起来!”

    如莲又说了一句:“爹,您多疼我。”

    就也趁势儿拉惊寰同站起来。周七点着头,瞪眼望着他俩,忽自咂着嘴儿道:“啧啧,天造地设,郎才女貌,要破了这对婚姻,天地也不容。”

    说完又自己一拍胸脯道:“孩子们,交给我,现在全明白了,全说开了,你们还是你们,如莲还照样回忆琴楼去。那罗九一群东西要敢再露一回头,你们指着脸唾我。”

    如莲绷着欲笑的脸儿道:“我们这一辈子也忘不了爹,有女儿一天,就孝顺您一日,也补不过来。”

    这时怜宝在旁听着看着,心里却糊涂死了。忍不住又问道:“你们可说呀,怎么回事?闷死我了。只顾乱说,孩子喝的烟怎么样?”

    周七道:“不要紧,喝得少,现在不致发作,可是总要上一回医院。你就快领了去,我给你们去雇车。”

    说完就腾腾跑出去。这里怜宝再向如莲问,如莲只是笑着不语,怜宝急得直自己打嘴巴。须臾周七已雇车回来,怜宝只可忍了满腹的闷气,领着惊寰如莲,出门坐车来到东亚医院。请大夫看了。大夫诊验以后,说受毒甚轻,绝不妨事,便给些药水吃了,须臾把所吞的烟都夹杂着宿食呕出。又歇了一会,由惊寰缴了药资,三人又同行出了医院。惊寰要作别回家。如莲附着他耳朵道:“你还没听个下回分解呢!咱们许要得周七的助,这是好机会,你还跟我回去。”

    惊寰也便应允。怜宝眼看着他俩背人私语,也不敢问,只可再雇车一同回了家。进门方走上楼去,只听周七在屋里唉声叹气,只喊“怎么见他,我活不了”。又把桌子拍得山响。怜宝等大吃一惊,进去看时,见周七面色铁青,正起来坐下乱转,显见正在焦灼,见怜宝等三人回来,也没理会。如莲心里已有了把握,知道再不会有什么风波,便自和惊寰到床边坐了。那怜宝原装着满心郁闷,此际见周七这样景况,就再忍不住气,喊着问道:“你又发什么疯?从你来了,这家里就没过清静日子,闹得人仰马翻,你是安着什么心?跟谁过不去?也不是黄毛小孩子,别蹬着鼻子上脸,挤人说话。”

    周七咧着嘴大笑道:“哈哈,我搅你?你也配?这就不搅你了,嘿嘿,我还不定死活呢!他们不死了,该我死了。”

    说着又自顿足道:“还说什么?这简直是冤怨缘,旁人死好救,我周七死,可谁也救不了咧!”

    说完长叹一声,凄然泪下。

    怜宝对周七根本没十分感情,不过为老伴情谊,才加以收养。从他这两次吵闹,已有些恨了他,此时见他这样,倒是漠不关心,但还是纳闷。正要询问原由,那边如莲已看出周七不是容易掉泪的人,此际定是为了大难,又怕与自己的事有关系,便忍不住走过来问道:“爹,您又为了什么难?”

    周七看着她怔了半晌,才道:“哼,你别问,谁也救不了我。”

    如莲道:“昨天您还好好的,今天怎就出了逆事?莫非还是为我们……”

    周七微叹道:“不为你们还为谁?”

    如莲愕然道:“这您倒得说说,我们怎就害的您活不了?”

    周七道:“你就不必问了,告诉你,你也枉跟着担心,没一点用。”

    如莲道:“就是告诉我没用,您也教我明白明白,反正我心里也有些天亮下雪。您既说是为我们,我们还有旁的事么?大约是有人托您搅我们,如今您为疼儿女心盛,可怜了我们,自然对不住那一面,是不是?可是这也不致把您逼死呀!”

    周七一拍桌子道:“好伶俐孩子!你真透亮,猜的有几成,可是事情不像你说的那样容易。实跟你说,托我搅你们的这个人,待我有天大的好处,头一回托我办事,我就私通了外国,你说怎么跟人家交待?我除了死还有什么脸见人家?孩子你别多想,我可不是后悔,不过你既问我,我就告诉你个大概。”

    如莲低着头想了半晌,又问道:“托您的这个人是谁呀?”

    周七摇头道:“这我绝不能说,事没办成,再给人家泄露了机关,那我更对不起人。”

    如莲道:“您不说也罢,可是这个人待您就是有好处,您也犯不上拿自己儿女报恩。咱不会另想法子补他么?”

    周七听了这话,立刻像心里有所感触,忽然站起,在屋里来回乱踱。怜宝却在旁发急道:“今天我到混成外人了,你们闹的七乱八糟,一句也不告诉我,诚心挤我是怎么着?我……”

    话未说完,周七已瞪着大眼向她喝道:“没你的事,先闭上嘴。”

    又转脸向如莲婉转道:“你说的有理,可是不成呀!我欠人家的情太重,哪补报的过来?”

    如莲又想了想道:“您欠他什么情呢?是欠他的钱,还是……”

    周七抢着道:“不说旁的,只这欠的钱我就还不了。”

    如莲道:“只要钱的事,我能办,到底有多少?”

    周七摆手道:“你办不了啊!再说我也不能教你办。论起数目来,给人家多少也不行。我现在想开了,反正不能见人家了,除了死就得出门。”

    如莲眼珠一转,看看怜宝,又瞧瞧惊寰,便向周七道:“这还好办,您等我想想。”

    说着一拉惊寰,两人走出外间,躲到床后,正要说话,只听怜宝在屋里和周七吵道:“你们要怎样?别忘了女儿是我养的,你们私自商量什么混账主意?敢抛开我说话……”

    如莲掩着耳朵不听,只向惊寰道:“你看出来了么?”

    惊寰皱眉道:“你这个爹是怎回事?”

    如莲道:“我也断不定,总算不是坏人。他说的话虽不定真假,不过他真给咱们解围,就算待咱们有好处。他既说欠人家的情,我想给他一笔钱,算咱补他的情,一面也买他个不反悔,随便他拿这钱补人家的情也好,做买卖去也好。他要去做买卖,将来我娘也许能从他身上得了着落,也省我一份心。不过我娘未必肯容我借钱给他,还得我绕着弯费唾沫。”

    惊寰道:“要用多少钱?或者我能办。”

    如莲笑道:“你疑惑我把你调出来,为是教你办钱呢!不对,钱的事不劳驾你,我是因有你不好说话,赶你快走,你去吧,明天晚上还在忆琴楼见。”

    惊寰道:“忆琴楼能去么?”

    如莲道:“包你没事,放心去好了。”

    说着把惊寰推出,看着他下楼出门,才翻身进了里屋,见怜宝还正跟周七吵呢。周七这回却怪的很,居然沉住了气,只自己坐着发怔,一句也不理她。

    如莲进到屋里,先过去用手把怜宝的嘴一掩,叫道:“娘,娘,别跟爹吵,您还不谢谢他,没有他,您女儿早死了!”

    怜宝听了才触起早晨的事,不由打了个冷战,忙把如莲拢到怀里,道:“我的儿,到底怄什么气?就狠心舍了娘。”

    说着已消了怒容,红了那青黑的眼圈儿。如莲冷笑道:“您看我今天没死了,就算完了么?娘,您是知道我的脾气,要定准了主意,神仙也拦不住。今天死不了,还有明天呢!什么事也没有寻死容易,这回被您们救了,您们谁能看守我一辈子。娘呀!反正您女儿活不成,您只当我死了吧,何必还为我拌嘴!”

    怜宝听她这句话,像被冰刀刺入心坎,又凉又疼。又知道如莲向来说得出做得出,不由得就面如土色,更拼命把如莲抱住,哭道:“儿呀!你到底跟谁怄气?”

    如莲咬牙道:“跟谁怄气?跟姓陆的怄气!”

    怜宝吃惊道:“你俩灰热火热的,怎会……”

    如莲抢着道:“不热还不气呢,赚了我好几年,今天才知道他是个势力眼,嫌贫爱富。”

    怜宝诧异道:“怎么说?是跟咱么?咱这根底他不是从早就知道?要嫌咱人家穷,行业不正经,起初就不该认识你。怎把你哄了好些日子,如今又嫌恶起来?这不是抓歪岔么?”

    说到这里,只听那边周七把桌子一拍,向空骂了一句。如莲忙转过身去,把手按着自己的樱唇,向他使了个眼色。周七忙把要说的话咽进喉里,只喘了一口大气,再不言语。

    如莲又转脸向怜宝道:“您说错了,不是嫌这个,提起来话长哩!我从早就跟他说,将来嫁他,绝不要一文钱的身价,虽是做姨太太,却不是他家花银钱买的,两边亲家要按亲戚的规矩来往。娘,我这是一来为舍不得您,二来要自己争些身分,不是占在理上么?您猜他听了说什么?”

    怜宝翻翻眼道:“他一定是要买你个死门,不许我前去走动。”

    如莲道:“意思差不多,话可不是这样。他说,他家里规矩太严紧,亲戚们嘴又太臭,将来把你弄到家去,一定要假说是住家女儿,要实说是窑子里人绝不成功。你家要跟我家来往,倒没什么,可是你娘是那样,你爹又是那样,派头既然不对,你们又没个正经行业,倘上我家里去,教我跟家人说什么?娘您听这话,简直咱不配跟他攀亲戚,这还不是嫌贫爱富?所以我跟他分争起来,后来我气极了,就逼他一同寻死。后来……”

    说到这里,怜宝却插口道:“这也值不得,只要孩子你舍得娘,娘就不认这门亲戚也是乐意。”

    如莲瞪着杏眼道:“您看我太不值钱了,怎么就全得由他?这本是爱好作亲,咱是活该死的?就应当伏低做小?我是跟他怄定了气,他不是挤勒我么?我既已立志跟他,也说不上另嫁旁人,只有给他死个看看,教他认认我如莲。”

    说着又自仰天苦笑道:“姓陆的,你不用瞧不起我,将来有你后悔的时候,再想如莲,那可晚咧!”

    怜宝见如莲这许多做作,竟自信以为真。不由得落在自己女儿的圈套里,只想要挽回她寻死的心,倒替她思索起办法来,便拉着她道:“孩子,你何必想不开?你的心娘知道。无论姓陆的跟你闹到什么分儿,我也不劝你跟他变心,省得你多心我。如今咱们是事宽则圆,姓陆的不跟咱认亲,你定要跟姓陆的认亲,论起来不过只这一点纠葛,咱们慢慢商量,何必一定舍命怄气。”

    如莲听了便装作低头寻思,半晌不语。

    周七那里却再沉不住气,跳起喊道:“这姓陆的真眼皮子薄,穷不扎根,富不长苗,他就富到头,我们就穷到底?过些年知道谁怎样呢?真看不出这小子混账……”

    怜宝听了,忽然把床一拍,先拦周七道:“你先别喊,听我说。”

    又含笑向如莲道:“对呀,现在用不着跟他分争,当初你说过要给我赚三年钱,料想不致现在就嫁他。等再过三年,咱还许阔了呢!如今的年头,有钱王八大三辈,只要有钱,把架子一摆,立刻就是大家富户,那时他们还许赶着咱认亲戚呢!”

    如莲听了,看看怜宝,又望望周七,忽向床上一倒,用手把脸蒙起来。怜宝叫道:“孩儿起来,听娘说,别死心眼。”

    如莲却躺着不动,低声道:“您别搅我,容我细想想。”

    怜宝疑她听了自己的话,醒悟过来,自去细想,便也由她,只自叨念道:“看人别看现时,土瓦也有个翻身呢!我们就不许发财?”

    沉了有十几分钟,如莲忽然坐起,倚在怜宝怀里,叫道:“娘,我有主意了,我死活全在你身上。”

    怜宝愕然道:“咦,怎又扯到我身上?你说你说!”

    如莲未说话泪已簌簌流下,酸着鼻子道:“娘能给我争气,我还活着。不然只可狠心抛了您。”

    怜宝忍着焦躁道:“你先说你的主意,别教我着急了。”

    如莲喘着气道:“我这主意倒是准成,可是说出来,您也不依。罢了,不说也好。”

    怜宝发急道:“小祖宗,你别磨折人了,快说吧!要我的命也给你。”

    如莲离开她怀里,挺身说道:“娘,反正我有死挡着,您依不依也不要紧。好,说我。我在窑子嫌钱,家里这们大挑费,莫说剩不多钱,便是三年剩个一万八千也是没用。再说我还脱不了是窑子里的姑娘。所以我想现在由我出名,向放窑账的借两千块钱,交给爹去做买卖,万一上天有眼,发一笔大财,我立刻就变成买卖大掌柜的小姐,比他念书家少爷不贫不贱,这口气不就争过来了么?我就是这个主意,您要不依,我还是那句话。”

    怜宝听了咬着牙道:“两千块钱不是小数,怕将来没法还,你受大罪……”

    如莲听了暗想自己绕这样大圈子,说了这些瞎话,居然没逼出娘一个肯字,心里暗自着急。便又仰首道:“您放心,不用一年,我准能还清。依着我就这口气借吧!”

    话未说完,那边周七已跳过来,把如莲拉住,瞪着眼问道:“你这话是真是假?”

    如莲一惊,道:“怎么不真?”

    周七把她的手一放道:“你这样真救了我!我现在在本地已见不得人,这样算你扶持我,借着做买卖出门一趟,要混整了,一来完了你的愿,二来我要剩点钱,也好补报那个人的情。咳,这可不是我周七不要脸,真逼的我没法了。”

    怜宝用白眼翻着他道:“啧,啧,听见风就是雨,你倒有缝儿就钻,你还要脸?”

    周七勃然道:“我跟你说不着话,如莲要跟你一样,她就磕头求我收她的钱,我也不干。如今我看出她够人味,我们不论父女,只当是交朋友,才肯替她办事,拿她的钱自己买路走。日久见人心,现在少说废话。”

    说着又向如莲道:“你明白么?”

    如莲点头道:“爹,咱们君子一言,不必多说。我预备钱,您预备行李吧!”

    周七把大拇指一挑,顿足道:“好痛快!可惜你是女子,我在男人里都少见你这种人。”

    怜宝却气极道:“这日子不能过了,混世乱为王,你们一商量就是个主意,没有我了!”

    如莲才要说话,周七已倏然走出。如莲叫道:“您哪里去?”

    周七不应,只听腾腾跑下楼去,须臾却背着手儿进来,面色已变得十分难看。

    怜宝还正在嚼说,周七走向她面前冷笑着问道:“喂,这个家从今天就归我为主了,你信不信?”

    怜宝正低着头也没瞧见他的脸色,仍自气愤答道:“你,你是哪里赶来的?把我搅的七乱八糟,吃我口闲饭,还不是面子?还要当家,你凭什么?”

    周七霍的把背着的手一扬道:“凭这个!”

    立刻见一把明亮亮的切菜刀,已闪耀在怜宝头上。如莲和怜宝都吓得叫起来。周七两眼通红,摇晃着菜刀喝道:“谁喊宰谁!”

    二人立刻都不敢再叫,看着他那凶相,只有抖索。周七把刀逼着怜宝,却转脸向如莲道:“你躲开,不许喊,不许出去。别怕,没你的事!”

    说完又一把手抓住怜宝的头发,把刀刃对准她那鼻子,咬牙厉声喝道:“你认命吧,今天你该死了!”

    怜宝只有浑身乱战,却再也说不出话来。如莲见事已危急,来不及劝解,怕周七真要杀怜宝,就拼命的喊起救人来。只一个“救”字才喊出口,已被周七将颈儿捏住,向前一拖,如莲扑的倒在地下,周七抬脚轻轻将她脖颈踏住,再也喊叫不出,幸而呼吸能通,只得伏在地下抖战。

    周七把如莲收拾妥贴,怜宝这时才说出话来道:“你……怎……杀……饶……我……救……”

    周七仍举刀拟着她道:“你是不想活?你说,想活不想活?”

    怜宝抖颤着道:“活,……你饶我……怎回事……”

    周七目光凶射,哈哈笑道:“你不能活,还是宰你好。”

    说着把刀反向她脸上一按,怜宝呦的一声,头儿几乎要缩进颈里,闭着眼道:“饶……人……命……为什么……杀……我……”

    周七冷笑道:“我倒想教你活,只怕你自己不愿活。好,你听我说,如莲给我两千块钱做买卖,你愿意不愿意?”

    怜宝连连点头道:“愿意。”

    周七又道:“我没别的买卖可干,只可去贩烟土。贩烟土非要女人藏带不可,要你跟我去,你去不去?”

    怜宝两眼黧鸡似的望着周七,却挨忍着不说话。

    周七又把刀一晃动,喝道:“去不去?快说!不说……”

    怜宝又一个冷战,立刻说道:“我……我……怎能……出,……家里……没没……人……”

    周七呸道:“放屁!如莲用不着你,这个破家挪了碍甚事?不去,好,宰你……”

    说着把刀一错,怜宝额上立见了一道半分深浅的血糟,鲜血直流下来,汪到鼻洼口角。怜宝觉得一疼,目中已见了血光,吓得魂不附体,忙叫道:“去……去……我去……就去……”

    周七哈哈大笑道:“你去了?你真去?可惜说的晚了点。去也饶不了你!”

    说着把刀放在床上,甩开巨掌,先刷了她十几个嘴巴,接着又在她身上痛殴起来。如莲在地下听着,猜不透周七是什么意思,又听得怜宝被打,不由动了母女的天性,便忘了自己还在周七脚下踏着,拼命挣扎着要爬起救护怜宝。那周七觉得脚下的人起了反抗,只把脚向下略一用力,如莲立刻连气也喘不出来,更别说动弹咧。周七检着怜宝身上肉厚的地方,抡拳猛打。怜宝忍不住疼痛,略一喊叫出声,周七便又伸手摸刀。怜宝怕他再下毒手,只得咬牙挨忍,口里只唤“饶我饶我,全依你!”

    以后连祖宗亲爹都央告出来。周七更不理会,直打得怜宝通身青肿,方才罢手。喘了喘气,又哈哈大笑,对怜宝瞪圆大眼道:“你可认识了我?从今以后,我说一句,你得应一句。答应晚了,还是照样宰你!”

    怜宝这时才缓过一口气来,哭号道:“哎哟,哎哟,打死我了!”

    周七笑道:“哈哈,打你是给你先送个信,往后你等着吧!不教你怕一辈子,我不姓周。”

    怜宝瑟缩着道:“你……你打完了,倒是为什么?教我明白……”

    周七喝道:“什么也不为,只要你去掉你的混账,你是我的媳妇不是?”

    怜宝这时哪敢顶撞,只得应道:“是。”

    周七道:“是我媳妇,我就打得。从此你听我的话不?”

    说着又把刀拿起,怜宝惊得又一个冷战,忙道:“听,听,听。”

    周七抡刀来了个翻腕刀花,狠狠的道:“料你也不敢不听!今天教如莲想法借钱,明天咱俩就走。”

    怜宝方一迟疑,忙又应道:“走走,后天走。”

    周七冷笑道:“你不用犹疑,有什么奸诈,尽管跟我周七使,我周七有条穷命顶着。嘻嘻,可是我不能死在你头里。”

    说着把脚一抬,叫道:“如莲,起来,别怕,我把你的混蛋娘制服了。”

    说着见如莲还伏着纹丝不动,连忙拉她起来,放在床上,见如莲已是面色如死,唇儿变青,又把她摇撼两下,如莲才哇的声哭出来,睁眼瞧瞧周七,便扑到怜宝身上,母女同时放声大哭。

    周七把刀猛一剁床沿,喊道:“别哭!”

    母女立刻住了声。周七向如莲道:“对不住,孩子,怕你碍我的手,才使了这个狠着。没压重么?”

    如莲擦着脸上的灰土,壮了胆子问道:“好不生的,您为什么打我娘?”

    周七道:“你别管,你疼她,她害你。我也不必说,你自己揣摩去!闲话少谈,你洗洗脸,先出去把放窑账的找来,商量办钱。”

    如莲没有答言,怜宝已忍不住,忙拦住道:“她去不成,等会儿我去。”

    周七骂道:“呸!歇着你那×嘴!你去,你哪里去?一步也不许你离我!你打算我是混蛋,放你出去寻人来收拾我么?你死了这条肠子吧!”

    说着又催促如莲道:“快去,快去!”

    如莲摇头道:“不成,我去倒能去,怕我走了您又打娘。”

    周七笑道:“你在家我打她,你还不也是干看着?你放心去,我决不打。”

    如莲又踌躇欲语,周七急了道:“再打是兔养王八蛋,你再不走,我还打她。”

    如莲没法,只得用手巾擦擦脸,便走出去。走到门口,回头想看怜宝的眼色,却已被周七横身挡住,只得下楼出了门。在路上自己纳闷,猜不出周七是何意思。他无故的打娘,好像凶神附体,娘已受了他的制,哪有法子解脱?我既得出来,便该找人把我娘救出。又想周七对我娘虽然凶狠,可是他的心原不坏,只为逼着娘听从我的话,竟闹得这样糟糕。我原来是想绕着弯儿给周七弄一笔钱去做买卖,原是好意,哪知他又把我娘扯到混水里,我真害了娘。可是周七也并不是坏人,只要娘学了好,他总不致虐待,也许她从此倒归了正果,这倒是歪打正着。我且去寻个放账的来,先把钱办妥,以后再看风色。想着便穿街过巷,寻到怜宝干姐妹黎老姑家。见了黎老姑,说是怜宝有事相商,立刻请过去。

    黎老姑有四十多岁年纪,家道富有,原是久放窑账的,听如莲说怜宝有急事相请,料知是钱项的事,便即刻出门随如莲回家。如莲在归途上又犯了心事,暗想黎老姑这一去,我娘借她仗着胆子,说不定要和周七翻脸打官司,想着不由害了怕。及至到家领黎老姑上了楼,听屋里却静悄悄的。便让着黎老姑一同掀帘进去,只见怜宝已靠着墙角坐起,周七却坐在离她二三尺远近的地方。怜宝似已把滚乱的头发拢得略顺,头上伤痕也用手帕扎裹了,见黎老姑进来,泰然含笑让坐,先叙了两句家常。如莲暗暗诧异,无意中看到周七身上,却见他已穿上长衣,右手藏在衣襟下,襟角还微露一些刀柄,便心中方明白周七正持刀监视,怜宝慑着他的余威,自然不敢声响咧!怜宝先和黎老姑闲谈几句,便说到借债的事。黎老姑知道如莲现在正大红大紫,正是上等债户,便一口答应,定妥了明天下午立据交款。黎老姑见周七面色不好,怜宝又有病容,不愿久坐,就作别自去。

    这时天已过午,到了吃饭时候,周七伴定怜宝,两人一步不离。如莲只得又自出去买来熟菜蒸饼,周七自己大嚼了一顿,怜宝如莲都不能下咽,只默然相对,都不敢随便说话。周七吃过饭,高谈起贩烟土的本领,怎样偷过关口,怎样欺瞒官人,又说赚钱后给如莲如何争气,自己如何得脸,说得津津有味。如莲却暗自替他为难,料着怜宝绝不能舍了女儿,服服贴贴跟他去出门。现在不过怕周七动刀,不敢违拗,眼看就要出个大不了。但又为周七在旁,不得和怜宝说话,更没法解劝周七,只自己心里焦灼。又因一夜未眠,加着吃烟呕吐,疲乏已极,想躺着歇歇,哪知头一着枕,竟沉沉睡去。那怜宝看如莲睡了,自己怯着周七,料道此际没法逃出他的手,心里忧烦,身上酸痛,再坐不住,也自睡倒。周七也不管她们,只自坐着。直到黄昏之后,她母女才相继醒来,仍是由如莲出去,到附近饭馆里叫来几样菜饭,大家吃了。周七夫妇都犯了烟瘾,不约而同的,一灯相对,吸将起来,居然还偶尔闲谈几句,好似忘了早晨的事。熬到十二点后,怜宝想睡在屋中和如莲计议一切,便向周七道:“你自己去外间睡吧,我身上酸的很,不出去了。”

    周七摇头道:“你别找不顺,想在屋里捣什么鬼!不成,还是跟我去。”

    说着烟也不抽了,拉怜宝下床,踉踉跄跄的走出去。如莲把床上烟具收拾了,去关屋门时,才见已被周七踢得都脱了榫,不能再关,便勉强着掩上,轻轻熄了灯,也自和衣睡下,却翻来覆去的睡不着。

    过了一点多钟,忽听外间里床声响动,又隐隐听见怜宝哼喘之声,不由大吃一惊。暗想我娘莫非也学了我们那一着,跟周七怄气,吃了大烟?这不是挣命的声音么?不由得出了一身冷汗,顾不得穿鞋,光着脚便走下床来,想跑出去看。走到门首,又听见不止怜宝哼喘,并且还杂着周七的粗重气息,互相应和着。如莲觉得这样的声音,是自己向所未闻,不由又加了疑惑。站住再一细听,才领略出竟是热刺刺的刺耳,忽想起正月里周七初次回家时,曾发现过这种声息,立刻恍然大悟,脸儿倏的通红,心也跟着乱跳,便掩着耳朵退回床上,拿过床被子,把头蒙了。略一思索,却又诧异起来,暗想这事可是新鲜,白天打架拼命,只过这会儿工夫,怎又亲热到这样?这还是人么?简直是狗脾气!亏了他们还是这们大年纪,真是不要脸!我和惊寰就没……,她一想到惊寰,立刻把外间的事忘了。又想到昨天和惊寰寻死,虽没死成,却把局面变成这样,看起来天无绝人之路。我娘和周七出门不出门,都没大关系,反正不致再有人搅扰,我和他可以常见了,便自心中一喜。又想到怜宝要被周七压迫着出门,眼看要母女分离,心里又觉一惧。这样寻思了约有一两点工夫,身上觉得发躁,便把被子揭开。不想外间的难听声息,又扑进耳里,连忙又把被盖上,稳定心沉了一会,方得入梦。

    到醒时业已红日上窗,听外间屋里还唧唧哝哝的说话,又过了好一会,才听周七发出鼾声。看表时已九点多了,又假寐了一会,才自下床梳洗,到下午两点多钟,周七和怜宝方才醒来。周七目蒙目龙着倦眼,跑进里屋抽烟。怜宝却还恋床不起,在被窝里先吸了许多口烟,直赖到四点方下床。如莲看她眼圈也黑了,嘴唇也干了,只自心里发笑。却见怜宝今日对周七的情形,和昨天竟已大不相同,似乎已当他作亲丈夫看待,自己也勉尽妾妇之道,对周七好像又怕又爱,又有无限的关心,绝没以前的冷淡情形了。如莲看着,真心里有说不出的惊异。到天夕时,黎老姑来了,当面交了两千块钱,把字据教如莲按了手印,又坐了一会,便自辞去。怜宝送黎老姑走后,倒和周七商量出门的一切预备,说得有来有去,意思非常诚恳。又嘱咐如莲,好好混事,一切留神,“虽然明是出门,总是来回贩运,每个月总要回家住几天,照旧可以见面,不必想我。班子里,我明天再去,托忆琴楼掌班给照应着,绝没什么不周。”

    周七又告诉如莲:“罗九和那一群流氓,我在昨天早晨你上医院的时候,已经给你们打发了,再不会见你们的面,尽管放心去你的。”

    如莲只得都答应着,却不明白周七怎会把怜宝制得这般贴服,居然舍了安逸,跟他去奔波道路。但又没法询问,只得在心里纳闷。

    这时周七又催促如莲,快回忆琴楼去。如莲因心里惦记着惊寰之约,便答应了。又问知怜宝的行期,约定后天早晨回家送行。母女们又谈说了许多时候,天已过了十点,如莲才别了他们,带着零碎物件,雇车直回到忆琴楼。自有掌班的迎接谄笑,一切不必细表。

    如莲进到自己屋里,询问老妈,才知那天罗九这一群人,因为打茶围不见了姑娘,几乎发兴混闹,都是叫伙计们央劝,才骂着街走了。以后还来过五六次,因姑娘未在班里,他们没得发挥,幸而坐回便走,这几天却不再来了。如莲听了,心里暗自安稳。接着便有旁的熟客人从门首路过,询知如莲业已回班,便进来茶叙。一会儿工夫,竟上了满堂的客,如莲只得来往酬应。

    又等过十二点后,惊寰才姗姗而来。如莲原为他留着本屋,便让进了复室。到烟茶献毕,屋里人静以后,惊寰瞧着如莲一笑,如莲也望着惊寰一笑,两人同时开口道:“我告诉你,”说完两人都觉着诧异,不由全沉了一沉,又把嘴同时张开,如莲笑着把惊寰的口儿掩住道:“你告诉我什么?我正有要紧的事告诉你呢!”

    惊寰头儿向后一闪,躲出嘴来道:“你有什么事?我这件事才要紧呢!”

    如莲把手一摆道:“你要紧,你先说说!”

    惊寰才含笑欲言,又收笑把眉蹙起来道:“论起这件事我不该喜欢,可是咱俩以后容易常见面了。江西我那盟伯打电报来,约我父亲去做幕府,我父亲答应了,三五日便要起身。这一来我就没了管守,再出门瞧你就方便了,也不致担惊受怕。”

    如莲一怔道:“哦,事怎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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