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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回 儿女情激发英雄气豪士走天涯 葭莩谊感动菩提心愚兄探地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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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怎都这样巧?我爹娘正要出门,怎你父亲也走?”

    惊寰道:“你爹娘出门干什么?怎我没听见说。”

    如莲一拍大腿道:“咳,这都是新鲜事。我那天撵你走了以后,我就和我娘绕着弯说,才说到借钱给周七,设法归到正题。哪知周七这位小子,竟从中参与起来,逼着我娘跟他去贩烟土,拿刀动杖的拼了一回命,才把我娘制服得应允。虽然阴错阳差的如了我的愿,可是我娘为我挨了一顿暴打,我已对不起她,如今又要担惊受苦的出远门,更教我心里难过。”

    说完咬着嘴唇,看看惊寰,忽然举纤手向他额上一戳道:“都是为你,教我连亲娘都不顾了。你,你。”

    惊寰瞧着她凄然一叹,如莲怔了一会,忽又潸潸的落下泪来。

    惊寰知道她是为想着娘难过,便把她抱到怀里,低声劝慰。过一会,如莲搓着手道:“我不是人,我不是人。”

    惊寰忙问道:“你又闹……”

    如莲摇头道:“到如今我才知道自己可恶,从认识了你,就和我娘变了心。就按现时说,想起娘来,心里虽然刀扎似的难过,可是再想到能和你常相厮守了,便又不知不觉的要笑。这还不是有了男人忘了娘?我还算个人么?都是你害的我。”

    惊寰才要说话,如莲已仰身倒下,拉着他撒娇道:“你害了我,不行,你赔我,赔我。”

    惊寰侧身按着她的胸口道:“这可难了,我赔什么?”

    如莲撅着嘴道:“你把我的心脏了,赔我的心!”

    惊寰道:“心怎么赔呢?”

    如莲闭上了眼,半晌不语,忽然抡起小拳头,打了惊寰一下,才睁眼改容笑道:“你赔不起,你补吧!”

    惊寰也跟着笑道:“我的佛爷,你可晴了天。可是心又怎么补?”

    如莲娇嗔道:“你糊涂!”

    惊寰一阵明白,便道:“是是,我补,我补。”

    如莲正色道:“怎么补法?你说说。”

    惊寰道:“补法多咧,现在空口说也无益。归总儿说,你现在不是为了我才对不住你娘么?将来我总要教你从我身上加倍的对得住你娘。”

    如莲点点头道:“哦哦!”

    又秋波一转,拿腔作韵的念戏词儿道:“君子一言,”惊寰也接着她的口吻道:“快马一鞭。”

    如莲又道:“说话不能反悔。”

    惊寰才举起手来指着电灯要说话,如莲已拉他倒在她的身旁叫道:“哥哥,这才是好哥哥,不枉我为你这一场。咱们抛开这个,说开心的,以后你可以常来了。”

    惊寰点头。如莲低声道:“这并非我贫俗,你知道我已经背了两千块钱的亏空,不能不笼几个冤大头,替我填补。你既常来,这本屋应该我给你留着。”

    惊寰插口道:“我哪在乎本屋不本屋?你这真多此一举。”

    如莲道:“不然啊!旁人坐本屋,你倒抛到破屋里,有这个理么?不过我想,这三间房子,留出外面两间让客,这间卧室把通外间的门锁上,另外一个门,永不让旁人,给你一个人留着,你下次来,不必等人让,自己一直进来好了。你看……”

    惊寰道:“这样两全其美,难为你想得出。可是我每天什么时候来好呢?”

    如莲道:“随便什么时候来也行,便是成年住在这里有谁敢管。”

    惊寰笑道:“要成年住在这里,我真是倒招门的女婿咧!”

    如莲也笑道:“怎该你总是女婿,不许算我新娶的姨太太?”

    说着二人一笑,又偎倚清谈了一会,惊寰便自别去。

    过了三四天,惊寰的父亲已起身赴了江西,周七和怜宝上了关东。这里惊寰好像野马脱了笼头,如莲也省了许多心事,两个人便舒心适意的长相厮守。惊寰每月平均总有二十五天到忆琴楼去,每去必有多半天留连,直把青楼当作了闺闼,说不尽的樽前索笑,月底谈心,消受了许多的良辰美景,作尽了无穷的赏心乐事。虽然都守着当初的旧约,从未肌肤相亲,但是这种划着界格的情局,更是别有风味,常教人觉着有余不尽,回味弥甘,真享尽了人间的艳福。两个人纳头情窝,投身爱海,不知不觉的已由夏乐到秋,秋又乐到冬。旁人虽看着季候两更,在他俩却觉得不过只有三宵五日。但是他俩虽欣然得意,各自珍重芳时,哪知还有个薄命佳人,独守闺房,过着那眼泪洗面的日月。

    说话惊寰夫人,自见公公出门,丈夫更不大在家,知道他是寻那情人欢聚,心中的酸痛自然无可言说。却仍自恪守妇道,向惊寰身上竭力用心,想用深情把他感化过来,只要他略觉过意不去,肯向自己说一言半语,便不难由渐而入,慢慢的重调琴瑟。因此外面虽怕人取笑,故自稳重,暗地里却对惊寰的衣服饮食,起居寒暖,无不着意熨贴,纵在微细地方,也都显露情意。可怜她一缕芳心,只萦在丈夫身畔,便是倦绣停针之际,锦衾无梦之时,全是想着心思,寻着算计,哪知枉费了如许痴心,竟未博惊寰一些顾盼。亲手给惊寰做的许多衣服,也从未见他穿着一次。每日到书房去替他铺床叠被,也从未看他有一丝笑容。天天和他说话,天天讨个没趣,除了装睡,便是掩耳。她本是个娇柔的女儿,自出娘胎,从未受一些磨折,如今遇了这种艰难,怎不心酸肠断?所以每天从书房回到自己房里,便背人掩泣,有时竟哭到黎明,到次日还要勉强欢笑,向婆母屋里视膳问安。这样日子长了,忧能伤人,竟把个玉貌如莲花的女郎,消瘦得柳腰一搦。惊寰母亲见儿妇这样,却不管劝儿子,只安慰新妇。说些安心忍耐,惊寰早晚有回头之日的话,惊寰夫人只得唯唯答应,心里反添了痛苦。不过还能举止如常,含忍度日。便到归宁时,为恐遭姐妹们轻视,绝不把夫妇不和的事提起。有人称贺她与丈夫琴瑟和好,她还要故作娇羞,乔为默认的样子。可是心里酸痛到如何程度,便不问可知了。

    光阴迅速,转瞬已到中秋。这日晚间,惊寰母亲吩咐把酒饭开在东厢房佛楼上,合家欢饮,开窗赏月。惊寰虽然向来不进内宅吃饭,但在此日不能不仰体亲心,应个故事。惊寰母亲在中间坐了,两旁坐着佳儿佳妇,开樽小饮,谈笑甚欢。外方看来,仿佛极尽家庭之乐,但是底里却又不然。老太太因丈夫远游在外,席间比往年少了一人,多少有些触景凄凉。惊寰也因父亲离家,怕母亲不快,便歇意承欢,想博慈颜喜悦。但是只向母亲说话,绝不左顾右盼。惊寰夫人因方才向惊寰说了几次话,都未得他一语相答,又是在婆母面前,觉得羞惭。再想到这中秋月圆时节,谁家夫妇不正在欢庆团圆,偏我还受这般凄苦?虽现在和他对坐饮食,过一会还不又是须臾对面,顷刻分离?想着抬头看见窗外光明皎洁的月儿,再偷眼瞧这灯前玉面朱唇的夫婿,心里更一阵怆凉,觉得这一会儿相对无言的光景,也是很可珍惜的了。

    饭吃完后,老太太要在楼上多坐一会,便扶着仆妇下楼先去更换衣服。楼上只剩下惊寰夫妇二人,立刻都觉局促。惊寰夫人只低头坐着,惊寰因为不在书房,没法写字,不在床上,没法装睡,倒手足无措起来。惊寰夫人因喝了两杯酒,心胆略壮,见惊寰要离席立起,便低言道:“你吃饱了么?”

    惊寰只略一点头,惊寰夫人又含笑道:“今天中秋节了,我自嫁过来,自然没一件事合你的心,”说到这里见惊寰又举手去掩耳朵,忙软声道:“我不是说当初的事。当初就算我错了,难道我错在一时,你就忍心恨我一世?如今我也苦得够了,你耽待我不知轻重。回头我在屋里预备一桌果碟,给你赔礼,你赏个脸儿吧!”

    惊寰听到这里,忽然想起如莲,昨天也约我今夜去赏月过节,又说倘去晚了,就罚我跪着吃十个大月饼,便连带想起如莲说话时的憨态,不由得嗤然一笑。他心里想如莲,却不自觉的向着他的夫人笑。惊寰夫人见他这样,以为他虽不好意思说话,却已在笑中表示默许,真觉意想不到,心里痛快万分,满面堆欢。正要说话,忽闻楼梯作响,仆妇又搀着老太太走上来,便住口不言,但是心中已有了指望。脸上虽忍笑不发,那小嘴儿却时时的被笑意涨得张合无定。老太太见儿子和媳妇面上都添了笑容,疑惑他俩方才已说了体己话儿,恢复了感情,心里也自暗暗欢喜。又谈了一回若愚到上海收账许久未回,他女人又在产期的事。再开窗望了一会明月,天已到十点多钟,惊寰为急于到忆琴楼赴约,便有些坐立不安。惊寰夫人为要回屋去替丈夫预备酒果,也有些心神不定。老太太看出他俩的神情,更觉着方才自己所猜的不错,便托辞就去睡觉,先回了上房。

    惊寰夫人扶侍婆母安歇以后,才回到自己房里,把食橱里所存的果品食物,都收拾得精致整洁,预备好了酒具,又悄悄开箱拿出两幅新被,叠在床上,把枕头也换了,这才对镜重新上了妆。又等了一会,再不见惊寰进来,自己暗想:惊寰虽默许肯来,可是他少年人脸皮薄,再说又赌了这些日的气,这时怎好意思自己进这屋里?我应该先去请他,他自然就趁坡儿来了。想着便兴冲冲的出了屋子,来到书房,不想灯火独明,早已寂无人影。又见他的马褂和长衣都已不见,情知他又已出门去和情人团圆,心里好似中了一支冰箭,射了个透心凉。呆了一会,又垂头丧气的回到自己屋里,才要躺倒哭泣,忽又转想惊寰也许先和情人有约,先到那里一转,再回来就我。我要哭个愁眉泪眼的,又惹他不高兴。便勉强支持,坐在椅上苦等。哪知惊寰这时已和如莲带着酒果,去河坑里坐一小船玩耍,预备通宵作乐呢!惊寰夫人直等到天光快亮,才知道惊寰赚了自己,又气又恨,又悲又苦。更想到惊寰对自己实没丝毫情意,不由又断了指望,哭上一阵,越想心里越窄,后来想到活着再没趣味,直要寻个短见。再看灯时,已变成惨绿颜色,屋里也似乎鬼气森森,几乎自疑是死期到了。但转想到惊寰,虚摹着他的面貌举止,觉得这样的丈夫,真可爱而又难得,女人也没那样俊雅,我能嫁得这样一个男人,真不是等闲福分。俗语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我若一时不忍耐就自死了,万一他将来转心回意呢,那我想再活也不能了。想着心略宽松,便自睡倒。但是在发生热望以后,倏然又遇了失望,神经受的刺激太重,又加着平日心里所存的郁积,都跟着发作起来。到次日便浑身发热,头重脚轻,再下不得床。又过了十几日,竟有颈上起了一个疙疸,虽不觉疼,却日见其大。请医生诊看,疑说是症名瘰疬,俗号鼠疮,是由气闷忧郁所致,药物不能消灭,惟有静待自破以后,再行医治。惊寰夫人自想,我那样白玉无瑕的容貌,尚不为惊寰所爱,如今又长了这个要命的东西,我自己瞧着都讨厌,更没望他爱我了。想着更加愁烦,身体日见虚弱,疙疸更见增长。又过了两个月,已消瘦得不似人形。大家才慌了神,便各处去寻医问卜,却已病体日深。惊寰也知道新妇的病是由自己身上所起,清夜自思,也自觉得无限惭惶,神明内疚。原想要到她房里去探视安慰,但是惊寰有一种古怪脾气,自己既觉得对不住人,心下生了惭愧,便怕了她,再不敢和她见面。因此每天早晨便出门,直到深夜方归,只恐有人拉他到新妇房中探病。但是自己已受了良心上的责备,时常的惘然自失,不过不能明言罢了。

    到了腊去春来,转眼正月将尽,惊寰夫人似已转成痨病,医生虽只说身体虚弱,但是家中人已有些预料,都代担危险。这一日若愚的夫人过来探视,见了老太太,说昨天若愚已由上海回来,因身体不爽,正在家里静养,明天便过来请安。又谈了一会,问到表弟妇,知道病更重了,便自到惊寰夫人屋中探视。见她病骨支床,面容惨白,伶婷得十分可怜,比去年冬天更瘦弱了。惊寰夫人见表嫂到来,便有气无力的叫了一声,还要扎挣坐起,若愚夫人连忙按住,自己也坐在床边,道:“妹妹好些么?”

    惊寰夫人强笑道:“好些了,谢谢表嫂惦记着我,上回还送了那些东西来。”

    若愚夫人道:“那算什么?你还客气,现在到了春天,正是养病的时候,你好生保养,快快好了,到夏天咱们上北京去玩。”

    惊寰夫人干嗽了两声,惨笑道:“好了我跟您去!”

    说完喘了口气,看着自己枯瘠的手道:“咳,嫂嫂,只怕我没有那一天了。”

    若愚夫人见她眼圈一红,泪已汪在眶里,便劝道:“妹妹,你只是心重,闲白的事先抛开不想吧!养病要紧,病好了什么都好办。”

    惊寰夫人转过脸去,用手巾拭着泪道:“嫂嫂,不好办啊!咳,我这病不能好了,我也不想好。”

    若愚夫人听她说得凄惨,不禁也落泪道:“这点小病,不许这么乱说,不过你的心太窄。”

    惊寰夫人不接她的腔,又自接着道:“可是我也不愿意死,我爹娘只我一个女儿,死了怕他们禁不住,要不然我早死了。嫂嫂,你是有学问的人,我们家里的事你也全知道。你说我这样命苦的人,活着有什么趣?”

    若愚夫人听了,想到他夫妇失和,是被若愚所害,而且去年春天,若愚曾教自己和她说,保她夫妇重归于好,哪知到如今竟成了虚话,把她害到这样光景。心中十分难过,默然过了半晌,便又劝道:“你也得往开里想,年轻的人谁短的了掐花捏朵,俗语说,露水姻缘不久长,久长的还是夫妻。你只忍耐着,将来他总有回头爱着你的日子。”

    惊寰夫人叹道:“嫂嫂,你的话我明白,只怕我活不到那时候。现在我旁的不想,只盼将来他有日想到我的可怜,到我坟上去烧张纸吧!”

    若愚夫人听着,想到世上女人的苦处,也自伤心,更没话对她劝慰。末后忍不住拉着她的手,悄声道:“妹妹,咱们全是嫁过人的女子,我说句话你可别过意,譬如现在我想法把惊寰给你捉回来,你可好的了病么?”

    惊寰夫人面上一红,低头半晌才道:“嫂嫂,……没法啊,人来……心不来,也枉然啊!”

    若愚夫人看她像是已动了心,晓得她这病不止忧郁,还夹着相思。只要惊寰来和她温存,自然不难渐渐痊愈,想着便道:“傻妹妹,自然人和心一同来啊!你省烦恼,

    静听好音吧!”

    惊寰夫人看着表嫂,面上露出疑惑的神色。若愚夫人立起身道:“你歇着,过几天我还来看你!”

    惊寰夫人黯然道:“嫂嫂,你勤牵记妹妹点,别抛了我不管。”

    若愚夫人暗暗会意,不禁又替她可怜,便点头答应,又说了两句,就走出来,辞了惊寰的母亲,自己回家。

    到家里上了楼,有仆妇把斗篷接过去,若愚夫人便进了内室。见若愚正在床上睡着,夫人也不惊动他,便自坐在椅上,想起惊寰夫人方才说的话,心里不胜惨痛,鼻尖一酸,不自禁的落下泪来。那床上的若愚原已睡醒,听屋内脚步声响,知道夫人已经回来。他夫妇原都喜欢调笑,此际若愚又是远道新归,正在离情初叙,恩爱方浓,便想着夫人定要前来耍趣。哪知听她坐到椅上以后,再不闻一些声息,忍不住回头看时,见夫人正自垂泪。若愚因为在上海结识过一个情人,临别赠了几件表记,藏到行箧里,疑惑是被夫人发现了,因此生气。心里怀着鬼胎,一翻身坐起来道:“你哭什么?”

    夫人不答,若愚又问道:“好不生的你为什么哭呀?”

    夫人才抬头道:“为你!”

    若愚心里一跳,暗道:“糟了,一定是犯了案。”

    便提着心道:“我没惹你。”

    夫人含泪笑道:“亏你是男子汉,大丈夫,说话不算,欠债不还。”

    若愚听她的话口,不像是犯酸,略放下心,道:“我欠谁的?说……”

    夫人一瞪杏眼道:“欠我的!”

    若愚道:“你要的东西,我全从上海带来,一件没忘呀!”

    夫人撇着嘴道:“你真瞧不起人,为东西我也值得哭?我只问你,去年春天,你派我去和表弟妹说过什么?”

    若愚想了想道:“哦哦,那件事我也告诉过你,住了两夜习艺所,花了两千七百块钱,才摆了个十面埋伏阵。哪知以后惊寰还是照样去嫖,我也再找不着周七。过一个月才见着刘玉亭,他说周七已投降了外国,不但他顺了那个如莲,还把罗九一伙人都赶开了。我简直竹篮打水落场空,也不知惊寰哪里来的法术,居然把周七收服。后来我又接着周七一封信,写得糊里糊涂,大意是说对不起我,三二年里就还我钱。我也没处寻他,只得罢了。接着上海铺子里又出了事,匆匆的出门……”

    夫人抢着道:“好你说个只得罢了!你当初跟我说的话,只当放屁!我当初跟人家说的话,可不能算放屁。那时大包大揽的许了人家,如今落个又只得,又罢了,我可没脸见人。”

    若愚听了还以为夫人受了惊寰太太的闲话,故此气恼,便道:“凭良心说,我并非不尽心,事情变了有什么法子?表弟妹跟你说了什么闲话?”

    夫人顿足道:“她要能说闲话倒好了,可怜她现在离死不远,这可是你害的她!”

    说着就把今天见惊寰夫人时的景况,诉了一遍。说到凄切处,若愚追想因由,感同身受,也跟着落泪。夫妻俩便握手对泣,真是替人垂泪也涟涟。

    若愚听夫人说完后,两手抱着头,像后面有人追着似的,在屋里乱跑乱转,忽然从壁上抓下一件大衣挟着就要向外跑。夫人一把抓住,道:“你上哪里去?”

    若愚把牙咬得乱响道:“当初祸是我惹的,教人家替我受冤枉。上次我和惊寰认罪,他只不信,现在我还去同他说,他再不信,我就拉他一同去跳河,省得……”

    夫人用劲推他坐在椅上,道:“混人混人!你就拉他跳了河,于表弟妇有什么好处?不是更害了她?我方才从陆家回来,在路上已拿定了主意,只要你问惊寰认识的婊子住在哪里,我就自己找了去,跟那婊子拼个死活,最轻也挖瞎她一只眼,咬掉她半个鼻子,教惊寰还迷恋她!”

    若愚摆手道:“说我混,你更混,你怎能抛头露面的上窑子去打架?再道打死人能不偿命么?再说凭你这样娇怯怯的人,教人家一指头,就戳回来咧!”

    夫人撅着嘴道:“这不行,那不行,难道就看着那个可怜的生生病死?要不然我也不急,只为祸是从你身上起,我替你亏心。什么是缺德?这就是无心中缺了德。往后咱不受报应,也要报在儿孙。”

    若愚沉沉气,才叹气道:“论报应我可不怕,我也不信。不过眼睁的真亏心么!她要果然死了,我这一世再不能有一时松快,早晚要得神经病。”

    夫人甩着手道:“所以呀!这可怎么办呢?惊寰是痰迷心窍,没法劝说,除了跟那婊子拼命,还有……”

    若愚跳起来道:“我有主意了。”

    夫人愕然道:“你有什么主意?快说。”

    若愚又坐下,拍着大腿道:“左不过钱遭殃,那婊子有什么好心?迷恋惊寰还不是为钱?我只多给她一笔钱,买她和惊寰断绝,就……”

    话未说完,夫人已拍手道:“好好,要钱不成,我再添些首饰。”

    说着跑过去从小柜里把首饰匣子拿出,挟在胁下,又催若愚道:“你快拿钱!咱这就去。”

    若愚看她那种张皇景况,不由笑道:“瞧你这忙不迭,把首饰全拿了去,难道把这两三万块钱的东西都给她?”

    夫人怔了怔道:“少了她肯么?”

    若愚微叹道:“你真是阔小姐,一些不知世事,可是真难为你这片好心。世上女人谁肯拿自己妆奁办这种不干己的事?好,我向来有名的仗义疏财,再加上你个疏财仗义,咱这家再有几年就差不多了!”

    夫人着急道:“少说废话,到底该怎么办?”

    若愚把首饰匣拿过打开,取出一个钻石戒指,一对珠花,道:“足以够了,买一个人才用多少钱?咱也别冤头出了圈。”

    夫人道:“那么还带多少钱?”

    若愚道:“你把昨天要往银行送的那笔钱拿来,便足用了。”

    夫人依言把一包钞票寻出,递与若愚,便喊仆妇拿斗篷。若愚笑道:“你真跟我去么?那是窑子呀!遇见熟人不好意思。”

    夫人夷然道:“窑子怕什么?又不是我……”

    若愚忙笑着拦住道:“是是,你去,你去。”

    夫人嘴似爆豆的道:“当然我要去,俗语说:‘人多主意多,人多面子大,人多势力众。’你一个去要办糟了,还有什么法?”

    若愚笑道:“俩人去,办糟了也是照样,不过是无可埋怨谁。你去是去,可是脸上哭的小样儿,还不收拾收拾。”

    夫人闻言方才醒悟,走到镜前,用粉扑草草扑了两下,又跳过来道:“完了,快走。”

    若愚见夫人这样热心,倒受了她的感动,夫妇便携手出门,想打电话雇汽车,已来不及,只可到巷口雇洋车,说了地址,那车夫见这财主夫妇,竟到那样地方去,都暗自诧异,但又不便询问,拉起来直奔普天群芳馆。

    到了忆琴楼门口,若愚夫妇跳下车来,夫人见那门口有许多不尴不尬的人出入,倒生了忸怩,觉得不好意思,只紧依在若愚身后。若愚低笑道:“女侠客也害羞了,你不是要自己来打架么?”

    夫人红着脸呸了一口,若愚便领着她进了门。

    那堂屋里的伙计们正要让客,忽见这位客人后面,还跟着个秀丽的女子,不由都怔了怔,还以为是好玩的客人,带着旁处的姑娘来打茶围。但看这女子又不像烟花人物,料得事有蹊跷,只得把他俩让到一间空屋里,一个伙计站在门口举着帘子,不敢冒昧说话。若愚已含笑说道:“这里有个如莲姑娘么?”

    伙计道:“有。”

    若愚道:“招呼她。”

    伙计躬着身道:“没包涵么?你。”

    若愚笑着摇头,那伙计瞧了若愚夫人一眼,才放下帘子,高喊了一声:“楼上大姑娘。”

    沉了一会,帘儿又一起,见一个苗条女郎飘然走入。若愚夫人觉得眼前一亮,不待细看,已知这个人儿十分俊美。

    如莲一进门,见屋内坐着一男一女,不由得一怔,又加着天色渐晚,光线不明,远远的瞧不清楚,便站在门口停步不前。若愚先向伙计把手一摆道:“去。”

    那伙计便放下帘子,若愚站起走到如莲面前,道:“您认识我么?”

    如莲上下打量他一下,吃了一惊,道:“哦,您……您是陆大少的表兄,去年来过一次。”

    若愚赞道:“好眼力。”

    如莲一见来人是惊寰的表兄,心里暗道:“不好,他带来的这个女人,说不定便是惊寰的太太。果真是她,定然来意不善,诚心来对付我。”

    想着便指那女人问若愚道:“这位小姐是……”

    若愚回头招呼夫人道:“意珠,来,你来见见,这就是咱表弟的相好。”

    又向如莲道:“她是我的内人姜意珠。”

    如莲才放下心,便向夫人深深鞠了一躬,叫道:“表……”

    才说出一个字,忙把下面的“嫂”字咽回去,才又改口道:“太太。”

    夫人也还了礼。若愚道:“惊寰在这里么?”

    如莲道:“没有。”

    若愚笑道:“我同内人到租界上闲溜,她忽然想到窑子里开开眼,因为生地方不便去,就寻到这里来,你可不要笑话。”

    如莲笑道:“呦,哪里的话,只求太太不嫌我们,我巴结还巴结不上呢!呀,我还忘了,这屋里怎么能坐,快上楼去。”

    说着恭恭敬敬的拉了夫人,便出门上楼,若愚在后面跟着。

    如莲把他夫妇让进自己卧室,都让了坐,才去把电门捻开,立刻大放光明。夫人见屋里陈设得精雅富丽,好像个大家闺阁。壁上还挂着惊寰的半身放大照片,若愚一见便知这是惊寰个人包下的屋子。夫人才细细端详如莲,不觉暗自赞叹,若非这样的人,怎能夺了惊寰太太的宠?又瞧着她十二分面熟,仿佛像自己朝夕所常见的人,却只想不起。忽然转眼看见若愚,心里便不胜诧异。如莲也暗自偷看夫人,见夫人虽是二十四五年纪,却生得标致非常,却于美艳之中,又含着英挺之气。再加上身长腰细,眉俏肩削,竟像个戏台的武生,心里也十分爱敬。又因他俩是惊寰近亲,将来也是自己的亲戚,便竭力招待,张罗茶果,把夫人哄得不胜痛快。夫人又同她说了几句家常,如莲都回答得条理井然,有情有趣,夫人喜欢得把她揽在身旁,谈笑十分融洽。若愚却只含笑默坐。少顷,忽听外间喊了声“大姑娘”,如莲应了一声,便轻轻立起,向夫人笑着道:“太太您可不容易来,给我增多少光辉。要不嫌简慢,务必在这里吃晚饭。”

    说着又向若愚道:“求您也赏脸。”

    夫人才要说话,如莲已走到门口,回头笑道:“太太,瞧着您的表弟面上,赏给我个小脸,太太赏个脸儿吧!”

    说着举手合十,向夫人一鞠躬,便欢跃着出去。

    这屋里夫人还呆呆望着她的后影儿,那样子像爱慕已极。若愚忽咳嗽了一声,夫人回头,见若愚正在冷笑。夫人道:“你笑什么?”

    若愚摸摸自己的眼道:“她还是两只眼哪!”

    夫人不明白,道:“人可不是两只眼?”

    若愚又摸摸自己鼻子道:“还是整个儿的呀!也没咬掉半个。”

    夫人才想起自己在家里所说的狠话,不由笑道:“你别揭我的根子,我看这个孩子真怪好的,长的又好,说话又甜甘又明白。我看咱家亲戚中许多女孩子,谁也比不上她一半。”

    若愚晃着头儿道:“好,怎么样呢?哼,我瞧你幸亏是个女子,要是男人,遇见了她,还不先卖房子后卖地?哼,你不用不信,只这一会儿工夫,就把你迷的不知东南西北咧。”

    夫人娇笑道:“你别造谣言,我怎会受她的迷?”

    若愚点头道:“不迷不迷,咱是干什么来的?闲谈来的,喝茶来的,吃饭来的?把正事都忘了,还说不迷呢。”

    夫人自己想想不由红着脸笑了,又自皱眉道:“这孩子真爱人,我看她跟惊寰真是璧人一对,月下老人不定费多少工夫,精选细挑,才配成这一对儿。要拆散了,真有点伤天害理呢!”

    若愚冷笑道:“你这兼爱主义,只怕行不开,只看见这里璧人一对,别忘那里还有病人一个啊!”

    夫人听了,触到惊寰夫人病榻上的惨状哀声,便又奋然道:“病人要紧,自然还要照原议办理。可是这个孩子这样怜人,我不忍跟她张嘴,你和她说吧!”

    若愚正色道:“不成!你说比我说合式的多。我说容易闹成僵局,不好转圜,我看她很懂情理,又好面子,你最好同她把细情缓和着说,用感情激动她,再用钱物引诱她,便容易成功。”

    夫人蹙眉道:“我真不知怎样说好,头一宗我先觉着说这个有点残忍。”

    若愚道:“好,这个残忍,看着那个病人死,不残忍。难为你还是个女学校的大教员,连轻重都不能分辨。”

    夫人忙拦住道:“得得,不必使这激将法,我自己说。你承好吧!”

    说完自己又凝想了一会,如莲才满面春风的走入,在他俩每人面前都换了一碗热茶,向夫人道:“太太,我告诉他们预备饭了,可没好的,您只当为我受一回屈。请脱衣服宽坐一会,这里什么都方便,有事您尽管说。”

    夫人招她近前,抱在膝上,仔细端详着道:“小妹妹……”

    如莲忙摆手道:“太太,可别这样抬举,看折受死我。”

    夫人笑道:“这孩子太拐古,我瞧你竟是个小仙女儿。小妹妹,我一见就投缘,你认我这老姐姐?”

    如莲道:“我可不敢。”

    夫人偎着她道:“咱们都是女人,一切平等,论什么身分高低?你生在穷家,便干了这个,我生在富家,便叫作小姐,还不都是境遇所迫?细想来有什么分别呢!妹妹,你要不肯,便当我是俗气人了。”

    如莲见夫人蔼然可亲,慈祥可慕,对自己竟像慈母对待女儿,说的话又十分令人感激,已自动了心。再想到她是惊寰表嫂,结识了她,将来于自己婚事定然大有裨益。正想随机答应,却又见夫人从怀里拿出一个包儿,打开了取出来三件西,竟是一个光华灿烂的钻戒,和一对极上品的珠花,拿着递向如莲道:“小妹妹,你收了姐姐这点见面礼。”

    如莲一阵愕然,脸上倏的变了颜色,闪身起立,退了一步,心想这样贵重的东西,最少值几千块钱,便是疯子也不会随便送人。她定是有所为而来,便强笑着背着手道:“谢太太的美意,这样贵重的东西,我不敢领情。”

    夫人笑着道:“妹妹,你只管收下。这也没什么贵重,我还有事求你。”

    如莲眼珠一转道:“哦,太太有事您尽管说,东西我宁死不敢要。”

    夫人见如莲这样聪明决断,见利不动,心里暗自佩服。自想风尘中真有这样人,不特貌美心灵,而且品高性烈,更觉到惊寰赏鉴不虚。又料到他俩定不是等闲遇合,更不忍拆散这对姻缘。但回想到那一方面还有病危待救之人,自己不能中道变计,不由左右为难,半晌没法开口,心里一阵焦急,竟自难得落下泪来。如莲瞧着不胜惊异,忙上前扶着夫人的肩儿道:“太太,您怎的……有什么事情您说。”

    夫人叹了一声,看着如莲道:“我告诉你吧!我今天来,实在是有事,可不是我自己的事,是替一个天下最可怜的女人,来求你救命。你只一扬手,她就活了。”

    如莲听了猝然一惊,料道是惊寰家里的事。但一时想不出头绪,颤声问道:“求我?我有什么可求?”

    夫人拉她坐到身边,叹道:“你知道惊寰的太太病着么?”

    如莲虽听惊寰说过他女人患病,但不知重到什么程度,又要自己留个地步,便答道:“没听说呢!”

    夫人道:“咳,岂正病着,眼看要死了。她这病错非你能治,所以来求你。”

    如莲怔了神道:“我……我怎会治病?”

    夫人道:“你慢慢听我说,提起话很长。惊寰先认识你,后娶的太太。他只为恋着你,始终没和他太太同房,连话也不说一句。他太太又是个有心的人,想尽法子感化他,也没一点功效。日子长了,连郁闷带生气,便得了重病。不只长了瘰疬,眼看转成痨病。你不知道多们惨呢!”

    说着把自己今天探病的情景,又且哭且诉的说了一遍,这一次更说得绘影绘声,添枝添叶。

    若愚见如莲听着,竟不住的低头拭泪,自己暗自料到有了几分希望。夫人说完又道:“妹妹,你是聪明人,我才跟你说这些话。咱们都是女人,都知道做女子的苦处,应该替旁人想一想。譬如你是坐家女儿,嫁了个可心的丈夫,他却只去和旁人好,一些不理会你,你伤心不呢?”

    如莲站起身,仰头说道:“天知道!我从知道惊寰娶了太太的那一天,绝没有一句话伤他夫妇的感情。至于他不理他太太,他太太得了重病,这全怨不上我。”

    夫人见如莲口角尖利,便又拉她坐下道:“你的话我很信,你绝不会离间他们。可是妹妹你要明白,这本用不着你离间,只要他外面有你这样一个人,你就是劝他去和太太亲密,他也不肯了。”

    说着见如莲不语,便又接着道:“他这太太原不丑不傻,足配得上他。只为有你隔在中间,他的太太就变成红颜薄命,眼看着小命就丧在你的手。”

    如莲听着身上悚然一动,咬着唇儿不语。夫人又哀声道:“眼看人要死了,只求你和惊寰决断,教他回心转意,跟他太太再好了,你算积了大德,我们全感激你。论起来我也明白,你拒绝惊寰,自然要受损失。我们情愿加倍赔一笔损失费,请你说个数目。”

    如莲听到这里,霍然立起,向夫人道:“太太,要说这个,可恕我不恭敬,我要不招待了。您请去问惊寰,我们认识了一年多,我可曾教他花过一块钱?本来他是少爷,我是窑姐,少爷嫖窑姐,还会不捣霉?可是这样看我,就算错翻了眼珠。”

    若愚夫妇想不到如莲对惊寰竟有这一层,大为惊异,不由的愕然对视了一下。如莲又自叹道:“我也不怪太太这样轻看我,本来世上窑姐都这样么。太太方才说的很好,凡事应该替旁人想,我和惊寰是约定嫁娶的了,我如今活在世上,只有他这一条指望。我为救旁人和他断了,将来我也没有活路。到我病得要死的时候,有谁再来救我呢?太太您也替我想想。”

    夫人听她的话说得情词悱恻,又动了不忍之心,真为她着想起来,便有些张口结舌。

    若愚见夫人似乎要屈服给如莲,知道这时是成败的关键,忙站起接口道:“姑娘你的话很是,不过凡事要分个缓急轻重。头一则人家是惊寰明媒正娶的女人,你把惊寰拢到自己怀里,就算抢人家的男人。天下的男人多着呢,何必单抢人家的男人,还落个害一条人命?二则那个已看着待死,只等这个人去救命,你再羁住不放,眼看着她死,你良心上安么?三则人家已嫁准了这个男人,一世不能更动,男人要不和她好,除了死更没别法。你虽和惊寰定了嫁娶,可还没嫁准了他,现在断绝于你无损,依旧可以再嫁别人。你再细想想,我的话是不是?”

    如莲听着已气得手脚冰凉,颤颤的道:“您要再说可以再嫁别人的话,我可要骂街!您真看我们窑姐没有一个好人,您再去细打听打听,不为惊寰,我还下不了窑子呢!”

    若愚见她神色不好,忙服软道:“我错,我错,你不再嫁别人。”

    如莲摇着头叹道:“要教你们一说,我要不绝了惊寰,他太太就算我害死的了?”

    若愚点点头。如莲又转转眼道:“便是我绝了他,他要是还不和他太太好呢?那还怨谁?”

    若愚听了知道这是个难题,一时对答不上,急得在屋内踱了几步。哪知若愚夫人却在旁边开口道:“这件事要问妹妹你呢。”

    如莲道:“怎能问我?我和他断了还能管他的事?”

    夫人笑道:“不然,这只问你是不是诚心和他断绝。你要是只为遮我们的眼目,教惊寰暂时躲你几天呢,那自然不会去和他太太好。你要是诚心和他断绝,自然要把他得罪的寒透了心,教他醒悟露水夫妻靠不住,自能想到结发夫妻的好处,定而翻回头去爱他的太太咧。”

    若愚听夫人说话,万没想到她真有这样韬略和口才,说话竟如此老辣,便望着夫人猩红的小嘴,几乎要过去立时接个长吻。

    如莲听着,眼泪已涌到眶里,一仰头又倒回去,咬牙冷笑道:“太太,您这话说的真绝,定要把我和惊寰中间的路,塞得不留一点缝儿。归总儿说,自然是您的理对。我只落了这下贱的身分,说什么也没用了。太太,我也是个女子,也和富贵人家小姐一样的盼嫁好男人。选得了惊寰,可真不易。您可别只为旁人打算,我要抛了惊寰,我们也是生离死别呀!”

    说着就呜咽起来。夫人搂着她道:“妹妹,不是我狠心,我还真爱你。看出你和惊寰是一对儿,愿意你们到一处。可是你没看见他太太病的多们惨呢!你要亲眼看见,管保把你难过死。我怎能见死不救?所以来和你同量。明知是治一经损一经,但是他太太病在垂危,不救便死。你就是绝了惊寰,要往宽里想,往后不是还有乐趣么?”

    如莲呆了半晌,忽然间立起,大跳大笑。跳完以后,才含笑对夫人道:“我应允您了,一定和惊寰决断。你们劝我的话,我全没入耳。我还是只为惊寰,他要为我把他太太气死,将来传说出去,他担不起这个坏名誉,在亲眷朋友中落个荒唐鬼狠心贼,往后一世不好做人。再说他父亲知道,也不能饶他。我苦命就自己苦吧,何必再害他受累。再说既闹出这个事,我也再没想望进姓陆的大门,早晚是要分手,罢罢,晚不如早!您二位请回,管保五天以内,我教惊寰和他太太睡到一张床上。咱们君子一言,请放心吧!”

    若愚夫妇想不到两个人费了半天唇舌,说得全不中肯。人家所顾虑的却另是一宗事,不由得相顾失色。又听她说话这样斩钉截铁,知道她是牺牲自己终身幸福,顾全惊寰一时的名誉,所顾全的很小,所牺牲的很大,足见她和惊寰的情爱深到何等,都感动得叹息起来。夫人心里又十分替她惋惜,便含泪向她道:“妹妹,我只为救人才害了你,真对你抱歉。你要容我补报呢,将来有什么缓急,尽管去找我,我一定竭力帮助。”

    如莲惨笑道:“谢谢太太,我绝不去骚扰太太。除非将来我死的时候,穷得没有棺材,倘或死在贵府左近,也许有善人求到您府上,那我也就看不见了。”

    夫人听了惊讶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可别胡闹,你要寻了短见,惊寰也定活不了,那你简直害他们一家的性命。他可是千顷田里一棵苗呀!”

    如莲笑着摇头道:“您说的,我这们容易死?请放心吧!我如莲宁害自己,不害别人。”

    夫人惨然道:“咱们一言为定,妹妹多保重,我们走了。”

    说着和若愚都立起身来,若愚还向如莲深叮了一句道:“姑娘,您可知道病人差一天是一天的事,您可别延迟时候。”

    如莲狂笑了一声,问道:“今天二月初几?”

    若愚道:“初二。”

    如莲点着头道:“二月二,好,一过二月初六,他绝不再来。您请放心!”

    说着眼泪直滚,又顿着脚一笑。夫人又道:“无论如何,我们今天的事莫告诉惊寰啊!”

    如莲撇着嘴,斜目觑着她道:“您这话太瞧不起我了,我要以后反悔,方才何必答应?您二位快请吧,万一他这时闯进来,倒坏了事。”

    一句话把二人提醒,仿佛觉得惊寰立刻便到,就匆匆的向外急走。如莲转脸见床上有东西放光,知道是那三件宝贝,他们忘记带走,忙抓起赶下楼去,把钻戒和珠花又递给夫人。夫人不受道:“这本是特意给妹妹留下的,你戴着玩吧。”

    如莲更不说话,只把东西塞到她手里,便自回身跑回楼上进到自己屋里。只觉脑筋一阵麻木,轰然一声,便失了知觉。

    过了半晌,听房外有人声唤,方才醒转。见自己正坐在地板上,靠着床沿,便挣扎立起来,才问道:“谁呀?”

    外边应道:“馆子送了菜来。”

    如莲才想起这是为那一对前世冤家预备的,便又问道:“带酒来么?”

    外面又应道:“有。”

    如莲叫道:“送进来!”

    说完又一转想,忙改口道:“放一会,先叫个伙计进来。”

    须臾有个伙计低头走入,如莲吩咐道:“赶紧到房后把国四爷请来,就说我请他吃饭。”

    伙计答应自去。这如莲方驱恶客,又款佳宾,不知要生什么波折。正是:急风过,暴雨来,美人有滔天劫数;家鸡啼,野鹜哭,情场生匝地烽烟。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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