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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回 完心事花烛谐青楼鸳盟再定 结孽冤芙蓉销粉黛棋局初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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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的亏。你一个少爷学生,哪禁得这个,要教他们沾一指头,再枪毙了他们也顺不了气。我一时没了主意,只站在门首怔着。后来一想不好,你只要进了胡同,他们一定动手,说不定地面巡捕也跟他们合着,那时我再长出八只手也护不住你。所以跑到巷口等你,想把你迎回去就没事了。哪知等得工夫太大,走路的人都远远的围着我看,我不好意思,才进鲜果铺去买纸烟,不想你正跑了来。看起来这忆琴楼你不能来了。”

    惊寰听完,急得筋都暴起,发急道:“这都是哪里的事?尽遇这些冤孽。忆琴楼不能来,我怎么见你?难道说咱们就这样让他们搅散了?他们搅得我不能见你,我也活不了,不如跟他们拼了这条命!”

    说着就要往回跑去,如莲忙横身挡住,道:“你拼死,跟他们不值得。”

    说完又拉惊寰照旧向前走,惊寰扭着脖子道:“不拼命怎成?眼睁我以后就见不了你。”

    如莲把手里才买的纸烟抽出一支,递给惊寰,替他划火柴点着,忽地一顿小脚,笑道:“好傻好傻,你怎只一条心眼?我不是卖给忆琴楼的,不许离开这里么?这里你不能来,我不会挪到别处去?再说我下窑子是为你,没有你来,我还下什么窑子?这处不好上那处,要是全不好,我还许蹲在家里专等你呢!”

    惊寰听了心里才略觉开展。两人又走了一段路,惊寰道:“忆琴楼去不得,咱们这是往哪里?”

    如莲道:“哪里去?上我家里去。拐过角去,咱就雇车。”

    惊寰问道:“家里方便么?你娘不是正在家?”

    如莲笑道:“岂止娘在家,还有个爹呢!回家就把他们全打发出去。咱们又没事背人,有什么不方便?全吃着我喝着我,谁敢管我的事。”

    惊寰听了不语。

    这时路上正停着两辆洋车,如莲便唤过说了地址,两人坐上去,便跑起来,不大工夫已经到了。惊寰下了车,望着那一间小楼叹息道:“这地方我也有四个月没来了,想起当初天天来这儿巡逻,连这间楼上下一共多少层砖,我都数过一百多遍了,想不到今天我同你一块儿又进这门。”

    如莲也叹了一声,接着又向他一笑,随将身靠他肩膀道:“这会儿用不着你叹古悲今,快进去吧!”

    说着伸手把门推开,向惊寰笑着一点头儿,自己先走进去,惊寰也挨身随入。两个人慢慢走上楼梯,如莲悄声道:“我这爹许正在家,他是个粗人,他不理你,你也不必理他。”

    惊寰点头答应,便同走入。

    如莲才一推门,只闻得烟气扑鼻,暖气扑面。向屋中看,却不见有人,低头瞧,才见周七正蹲在屋角,守着一个炭炉,在那里熬鸦片烟。如莲便拉着惊寰走入,向周七道:“爹,您没出门?娘在家么?”

    那周七正被火烤得冒着腾腾大汗,筋暴面红,见如莲拉着个风流少年进来,便瞪着大眼向惊寰看,更显出十分凶相,惊寰不禁吓得心里乱跳。周七眼瞪着惊寰,嘴里却答应如莲道:“她没在家,被黎老姑邀去打牌了。”

    如莲一面拉着惊寰走进里间,一面含笑叫道:“爹,您燃着炉子,给我们炖一壶茶。”

    半晌才听周七哼着答应了一声。

    惊寰走进屋里,见这间小屋虽不格局,但是什物堆得满满的,又有许多东西不合派头,看着很觉可笑。如莲见惊寰向四下观看,便笑道:“你瞧我们,不像个穷人乍富的?我娘这是有了钱,见什么爱什么,弄成这种样子,我也不管。你看鱼缸竟盛着头油,破鞋都摆在钟罩上。你屈尊些,别嫌不干净。”

    惊寰才鼓着嘴要说话,如莲已推他坐在床上,笑道:“你不嫌,我知道。就是鸡窝你也能住半年,是不是?干什么又撅嘴?”

    说着就偎在惊寰身旁,诉说忆琴楼和罗九的事。说了半天,还不见端茶进来。如莲隔帘叫道:“爹,茶得了么?得了说一声,我去拿。”

    连说了两遍,还不闻外间答应。

    如莲才要走出去看,不想门口一阵风声,接着只见门帘飕的一声抖起来多高,那高大的周七已像凶神似的叉着腰站在门前,那门帘却落到他背后。惊寰和如莲都出于不意,全大吃一惊。只见周七瞪圆了那鲜红的眼睛,好像野狗吃了死人,十分凶得可怕,却只空向惊寰瞪着眼不说话。如莲看他神气不好,知道要出祸事,怕与惊寰不利,又恨周七粗卤无礼,不由倏然白了脸,颤声道:“爹,您是……”

    那周七已拍着门框跳着闹道:“我问来的这个是什么东西!教我给端茶?我是你妈的窑子大茶壶!”

    如莲忙接口道:“您不愿意端就别端,何必这样!”

    周七又跳道:“我伺候得着么?”

    如莲倒沉下气冷笑道:“您不伺候不要紧,我伺候。谁教我是干这个的呢?可别忘了我赚钱不是为自己,一家人都跟着吃!”

    周七却不答应她的腔,又骂道:“他妈的,花钱是在窑子里花,到我家里充不着大爷!”

    说着又凑进一步,面对着惊寰喊道:“你这东西是姓陆不是?我早知道你是窑皮,专在窑子里撞骗,居然闹到我们孩子头上来了!你是想拐带潜逃,不然有钱不会在窑子里花,跑到我家里来商量什么?鬼鬼祟祟还有好事?孩子就是我们的摇钱树,你想动我们命根子,我跟你有死有活!”

    说着就伸拳缩臂的作出要打人的姿势。惊寰见他那副凶相,已吓得瘫在床上,哪还说得出话,只翻眼望着如莲。

    如莲又急又气,咬咬银牙把心一横,拼着要与周七拼命。就移身插在周七和惊寰中间,面向周七竖起柳眉大声道:“您是诚心怎么着?我既干这个,有好花钱的就许让人家进良房,怕看这个就别吃这碗饭!不是我把您请来跟我现世,是您自己奔了来。您要不痛快,发牢骚,就简直说话,跟人家客人闹什么?要是吃鱼嫌腥,就离开鱼市。要是怕丢脸,这些日吃冯家的饭,哪一顿都臊气,起头儿就不该吃!”

    如莲说这几句话,自知太为刻毒,原拼着被他打个死活。哪知周七倒不和如莲生气,只自向惊寰骂道:“我们孩子护着你,是受了你的迷惑,早晚要从你身上飞了!我今天非要打你脚折胳膊断,回家去养十年伤,教你再迷惑人!你要说从今再不见我们孩子的面,我还许饶你!”

    说着又扑上前去,隔着如莲伸手要抓惊寰。惊寰吓得几乎喊起来,如莲见已闹得不可开交,就一头撞入周七怀里,哭叫道:“你要打他,先打死我!”

    也不知她娇弱身躯,从哪里来的力气,竟把周七撞得退了两步。如莲哭闹着还怕惊寰没法脱身,便头抵着周七,口里喊起救人来。

    这时忽然从外面进来了人,入门瞧见这种乌乱情形,急得喊道:“你们是怎么了?”

    如莲听得是怜宝的声音,更长了胆子,便推开周七,仍把身子遮着惊寰,向怜宝叫道:“娘来救命,爹要打死人呀!”

    怜宝忙赶上前,将周七拉住问道:“你们怎……”

    如莲已抢着道:“我带客人上家来,爹说人家不是好人,要打死人家。这是什么规矩!骂我跟客人热,好,我一定如你们的意,我要再见客,我不是人!”

    说着眼珠一转,也不容怜宝说话,就又道:“说姓陆的不是好人,我早知道他不是好人,我这就跟他断!”

    说着转脸向惊寰使个眼色,便向外推他道:“你不是好人,你给我走。不走还等打?”

    惊寰也自会意,便趁此儿走出。怜宝还拦着道:“陆少爷再坐一会,别理他,他是喝醉了。”

    惊寰顾不得答言,如莲却恨恨的道:“还坐着?再坐命就没了!”

    说着把惊寰推出门外,直送到楼梯。那周七还在屋里喊道:“姓陆的,你敢把我们孩子带了走!如莲你回来!”

    如莲在外面高应道:“我走?两只冻脚,往哪里走?从此咱算靠住了。”

    说着见惊寰已下了楼梯走出,便霍的翻身回来,到屋里向周七夷然一笑,才要坐下,忽又站起跑出外间,砰的一声把窗子开了,向楼下叫道:“姓陆的,别忘还当你的巡逻,巡逻!”

    屋里周七和怜宝二人都听不出她说这话是何意思,惊寰却暗自领略了,自己懊丧回家,再期后会不提。

    再说当时怜宝见周七卤莽闹出这样情形,又知如莲那种刚烈的脾气,惹恼了她,什么事当办得出来,说不定还要有个很热闹的下文。正自寻思抚慰的方法,哪知如莲从外面进来,脸上倒十分和蔼,好像气恼全消,居然还向周七和怜宝笑了笑,便坐在床上,脱下了镌花小漆皮鞋儿,随手向地下一丢,向后一仰,竟自闭眼睡去。周七见这光景,真是意想不到,只可瞧着怜宝发怔。怜宝也瞧着周七,咬牙发了一回恨,自想在如莲素日脾气上想来,料道她不能善罢干休,受了周七这样的气,居然不打不闹,绝非就能如此涵忍下去,定然从此要和家里怄上气了。她若真怄了气不去赚钱,从此就要断了财源,那可真不得了。不如赶快劝她回忆琴楼去,料道她不致怄气不去。因为她和那姓陆的只能在忆琴楼见面,在家里自然怯着周七不能来,只要我一劝她,她一定趁着坡儿回去。怜宝想得原是不错,哪知如莲因为连三并四的遇见拂逆的事,在忆琴楼是那样,到家里又是这样,想到惊寰为自己受的委屈,只觉心里一阵阵的刺疼。再前后一想,四面八方,全是魔难,惊寰已不能到忆琴楼去了,自己更不必去,竟把心肠缩得极窄,只去转那不好的念头。

    怜宝先瞧着周七,把嘴向门外一努,周七退出外间屋去。怜宝便坐到如莲身边,悄声骂道:“这是从哪里赶来的害人精,吃着喝着,还不老实,管他妈的闲账!这就又快轮着滚蛋了!”

    说完又摇撼着如莲的肩儿道:“孩子,你别生气,千不怨万不怨,只怨我一时不在家,这个该死的松王八就给我惹出祸来!孩子,你别介意他,他是混人。这回事就是你饶了他,我也不饶,这样还疯了他了!早晚我给你出气,孩子,起,洗洗脸,咱娘俩回忆琴楼,我还有话说呢。”

    说着又轻轻推她,如莲任她推撼,只作不闻。怜宝又劝说半天,还是照样。后来她倒似乎睡着,轻轻的发出鼾息来,怜宝明知她绝没睡着,仍自己说道:“好孩子,你也别太着迷,你爹虽是混蛋,他骂那姓陆的,也是为他不是好人,怕将来骗了你害了你。本来现在年轻的人,拆白党真太多。这姓陆的当初也不过为听玩艺儿,才跟你认识,没根没派,谁能看出准是好人坏人呢?你只看他脸子好,脾气柔和,可不足为凭。娘我是这里边滚出来的人了,年轻时候上过无数的当,这种拆白党全有些个特别手段,在娘们面前装得好着哩,到将来掉在他圈里,现出原形,立刻就不是他了。”

    说到这里,忽见如莲把杏眼一睁,一挺腰儿,就倏的坐起,看着怜宝道:“娘,娘,怎么您也这么说?”

    说着星眸一转,把手一拍,冷笑道:“哦,这全是一手儿事,我还糊涂着呢!这倒好办了。”

    说完又自睡倒。

    怜宝从周七二次回来,只听他说过陆惊寰是拆白党,并虚造了许多劣迹,却不曾把若愚设计的全局告诉怜宝,怜宝又不知道今昨两天忆琴楼内外所出的事,所以此间听了如莲的话,倒猜测不出缘故,便又接着说道:“孩子,你也想想,从你长大懂了人事,娘从来没管过你,现在你赚钱养家,娘更犯不上惹你不痛快。不过你爹既知道姓陆的根底,认准他不是好人,闹也是为你好,只于他不会办事,倒闹得你面子上下不去,算起来总不是歹意。孩子,要想开了,走了穿红,还有挂绿,难道除了姓陆的,世上就再找不着好男人?”

    如莲任她劝说,再不言语,怜宝真说得口干舌燥,劝到黄昏以后,知道不好办了,只可先托人到忆琴楼送信,说如莲在家里病倒,要歇上两天。好在班子里没使用押账,歇几天也无可那得。

    如莲却从此一直睡到半夜也不起身,怜宝没法,又怕她出了意外,就令周七到外间去睡,自己陪她睡在一床,也不敢睡沉了,耳里偶闻一些响声,就悚然坐起,只怕如莲趁她酣睡出什么故事。不想如莲这一觉直到翌日大清晨,居然起身下床,洗漱用饭和平常一样,也照样有说有笑,和周七还是照样亲热,仿佛已忘了昨天的事。怜宝也不敢再提,倒喜喜欢欢的过了一日。到黄昏过后,怜宝又有意无意的劝她回忆琴楼去,如莲却淡淡的道:“我先不去了。”

    怜宝惊愕道:“为什么?难道你还有气?”

    如莲笑道:“娘,你怎不明白?昨天教你们一说,我的心跟姓陆的冰凉了,可是他免不了缠我,不如我在家里歇些日,省得跟他见面,给他个日不见日疏。这里面的事您怎么还不懂?”

    怜宝才要答言,如莲又斩决说道:“我说不去就不去,谁也拉不了去。哪天高兴了就去,谁也拦不住。娘,咱们是一言一句,别找麻烦。”

    周七听了倒无话可说,怜宝却料着如莲的话绝非真意,她哪能这样容易和姓陆的绝断?这明是托词和家里怄气,故意不出去赚钱,等日后家里把存项坐吃山空,饿蓝了眼,自然求她出去,她那时再端起架子,说不定提出什么条件,把家里压得贴服,以后的事便得由她自己。但再一转想,现在放她出去,也教人不放心,万一要跟姓陆的跑了呢?不如把她拘在家里,看守些日子,将来等机会再说。现在若立刻迫她出去,真是枉费唇舌,徒伤和气。想着便答应了如莲。晚饭过后,留周七和如莲在家作伴,怜宝自去到忆琴楼,替如莲去拿应用零碎物件,并向掌班特别客气的替如莲告了十天假。那掌班的因知昨晚罗九吃醋闹气的事,怕如莲为此不来,便把细情告诉了怜宝,托她回去安慰女儿,不可为躲避罗九误了自己的事。怜宝才知道此中还有这一层波折,回家便和如莲说了,并且挺着胸脯说,回到忆琴楼时,自己总跟着去,自有法子对付罗九,劝如莲不必怕他。如莲听了仍是默默不语,便把这事岔了过去。

    如莲在家里这一住下,怜宝为笼络女儿的心,不知要怎么想法哄如莲欢喜,做出了万分的慈爱。周七对如莲自然也百般客气。如莲却只随随便便,一些不改常度。到夜深时,原想自己还到外间去睡,把里间让给他们,又怕勾起怜宝疑心,便照旧和怜宝一同睡下。又过了两日,如莲却嬉皮笑脸的把怜宝推到外间,教她和周七去睡。怜宝因见如莲这几日神色如常,更料定她是耗时候怄气,绝不致有意外发生,就放心让她自己睡在里间,但夜间还不免加些防备。这样又过了两日,如莲不特夜里安稳,而且白天也绝不出门。怜宝已疑心尽去,又把前事渐忘,只想再过几日,便可仍回忆琴楼做生意,除了防她另有挟制的做作,却绝没旁的猜想了。只每天晚饭后,一家人都躺在烟灯前闲谈一阵,熬到三四更天,才各自分头去睡安稳的觉。这样一转瞬间,已到了如莲回家后的第八日,这时已到了五月下旬,天气渐渐热上来。这一夜如莲特别高兴,倒在床上,一面给周七和怜宝烧烟,一面放怀谈笑。他夫妇俩见如莲高兴,也都提起兴致,把鸦片烟左一筒右一筒的,替换着吸得比平日加了一倍多。如莲却只把拇指大的烟泡烧起来,又消磨到三更天后。周七和怜宝都是老瘾,大凡吸鸦片的人,若是初吸新瘾,吸几筒便精神百倍,想睡也自不能,若是老瘾却不然了,吸得少倒睡不着觉,若吸得多了,虽是神酣体适,却又舒服得发起困睡来。这样睡着了,有烟气麻醉着,更不易醒。周七和怜宝因为无意中吸得太多,不由得都在床上困起来,闭着眼迷迷糊糊的像要睡着。如莲捶着床笑叫道:“你们怎都睡了?说得好好的全闭了眼,看您二位这个神气,要睡快睡去,腾地方我也要睡呢!要不你们在这儿睡,我上外间去。”

    怜宝睡眼迷离的坐起来道:“不,你要睡,还是我们走。”

    说着推醒了周七,向如莲道:“我们支不住了,你把烟具收拾收拾,也就睡吧!”

    说完扯着周七,一溜歪斜的走出外间,只听床板被褥一阵响,沉一会,就鼾声大起,周七的鼻息更像雷鸣。

    如莲在屋里自己收拾了烟具,又默坐了一会,才站起揭帘向外间瞧了瞧,见他夫妇正东倒西歪睡得香甜,就退回身来,望着床上,悄声叨念道:“哼,你老虎也有打盹的时候,今天可就是今天了!”

    说完又沉了一会,低头瞧手上的表才三点多钟,便又倒在床上,假寐了半天,却觉心慌意乱的躺不住,再坐起来,伸手摸摸壶套里的白开水,竟还温热,便悄悄的倒了些在脸盆里,慢腾腾的洗了脸。又坐在桌前,对着镜子自己梳妆,把头发梳好,再画了眉,涂了唇,薄薄的在脸上施了脂粉。又悄悄拿出件时色衣服换上,重自坐在镜前,素手托住香腮,痴痴向镜中人面仔细端详,端详了好半晌,忽然眉头一蹙,凄然流下泪来。起初见桃花脸上,倒挂下两行泪珠,莹莹作光,在明镜中闪烁,渐渐泪在脂粉冲成的槽中不住的流下,滔滔不断,却只见泪痕在脸上湿,瞧不着凸起的泪珠了。这样过了半晌,又自己把牙咬了樱唇,蛾眉一竖,眼泪就不再流,须臾泪痕渐干,只余两行粉渍。再低头看,大襟上已湿了一大片,便长叹一声,拿起粉扑把面上泪渍掩饰得看不出来。再痴痴的对镜呆看,心里却不知思想什么,这一回看得工夫大了,只觉镜里已不见自己的面容,却见惊寰的影子在镜里对着自己,那样子像是撅着嘴生气,好像又受了什么委屈,竟是前天在忆琴楼自己怄他生气时的模样。如莲此际似已不知身在何处,只疑尚在和惊寰背人相对,猛向前一凑,再睁大了眼看时,哪里有惊寰?分明还是自己的俏影。便又是一声凄叹,眼光离开镜子,瞧到窗上,见已现出曙色,心里一动,忙站起,手儿扶着桌子,低声自语道:“一晃儿八九天了,这傻子还不知受的什么罪,听我的话来查街,这些日看不见我,还不把他急死?好在我已豁出去了,今天瞧得见也是今天,瞧不见也是今天。傻子傻子,我不管你,反正我是完了。”

    说完又直着眼站了一会,再瞧窗纸已有八九成亮了,略一踌躇,便轻轻移步走出外门,见他夫妇还自睡着,便自叫道:“呀,爹和娘真困坏了,连门都忘了关,要不是我上茅房去,还不开一整夜!”

    叫完见他俩并不惊醒转侧,知道早已睡觉,便蹑着步儿走出门。

    下了楼梯,抬头看看,视天上晨光熹微,晓星欲灭,虽有风丝拂荡,却是吹面不寒。迎面瞧见关着的街门,不觉心里一跳,自想我这一开门,可瞧得见他么?论说我告诉他来巡逻,他没个不来。可是一连巡了八九天,哪保准他今天还来?咳,他来也罢,不来也罢,这看我们的缘分。他若是来,还能见我一面,他要不来,以后只好拿梦梦我吧!想着把心气一沉,走到门前,轻轻拔开了插关,把门开了一条小缝看时,对面哪有人影?便自语道:“是不是?人家就是活该死的,总该在这里当蹲门貂?哪来这们大的耐心烦?完了!真要来世再见了。”

    想着却又忍不住的顺着门缝探出头儿去,向东一看,冷静静只瞧得一带砖墙。再回头向西瞧时,想不到竟有个人正往西走去,定睛细看,可不是惊寰是谁?如莲心里一阵畅快,几乎叫将起来,小嘴一张忙又闭上,就走出门向惊寰赶去。走不几步,惊寰恰已回头看见,霍的转身迎来,两个人撞到一处,如莲像发狂似的跳去,搂住惊寰的颊颈,像咬人似的吻了他唇儿一下。惊寰斗然一惊道:“你怎样?你家里怎样?怎这几天都见不着你……”

    如莲好像没听见他的话,只自欢跃道:“我可又见着你了!我想不到还见着你。走走,这里不行,还是上院里去。”

    说着拉了惊寰向回里走。

    来到了自家门首,慢慢走进了门,又将门关上。如莲向四下一看,就走向楼梯后面堆柴木的地方,把柴草推平了,自己坐下,拉惊寰坐在她膝上,道:“这块儿还僻静,你只当是待客厅。”

    惊寰瞧着她的脸儿道:“哪里不行?还说这些闲话。你那个爹在家么?那天是怎么回事?我真怕死!”

    如莲偎着他的肩儿道:“那天真吓坏你了,他要是我的爹,我应该替他向你赔罪,他本来就不是我的爹么,也不知是从哪棵树结出来的,硬派我管他叫爹。我……”

    惊寰接口道:“你先别说那个,到底那天怎样了?”

    如莲摇首道:“你且别忙,慢慢听我说。这里面的事情我全明白了,你说那几天事情出的多么奇怪,罗九要打你,忆琴楼门口的流氓要打你,我那个爹周七要打你,怎么都出在一时凑到一块呢?”

    惊寰也拍着大腿道:“是呀,我也正纳闷呢!”

    如莲把嘴一撇道:“你不但傻,而且混。只要这们想,他们全要打你,怎么没一个要打我呀!这还不是有人出的主意?你想,罗九那么混横,能挨我的骂不还言?那群流氓被我一喊就跑,周七只要打你,你走了,他连屁也不再放一个,这不是只冲你一个人?”

    惊寰皱眉道:“对呀!你一说我才明白。可是我得罪过谁?”

    如莲冷笑道:“还用你得罪,不得罪还这样呢!我从那天就猜透了,当初我在莺春院里就跟你说过,你已中了我娘的眼毒,要留她的神。到如今不是应验了?实告诉你,我看这些人全是我娘邀出来的,连周七也是我娘找回来。这是八面安下天罗地网,专对付你一个。”

    惊寰听了害怕道:“谁想这里面有这些事?那些人多们凶,要打我还不把我打死!”

    如莲笑着推他道:“傻人,他们跟你无仇无恨,打死你干什么?不过只要吓唬你不敢见我的面,给我娘去了心病,就算完了。要不然怎么不上你家里去打你,单在忆琴楼和我家里找寻你呢?”

    惊寰听了才明白,却又焦急起来,搔着头道:“要这们说,他们八面挤罗,咱们没法见面了。”

    如莲哼了一声道:“就这么说吧,你要也是个无赖子呢,还没什么,拼着跟他们打架拼命,还不定谁把谁压下去。你又是个公子哥儿,怎能把新鞋踏臭狗屎?自然要怕他们,怕他们就不能见我。咱就是躲了他们,我再挪到旁处去,他们也会跟去呀!”

    惊寰听了霍的跳起,咬牙道:“这可怎么办,怎么办?”

    不想跳得太猛,把头撞在楼梯下面,起了个大疙瘩。如莲忙把他拥到怀里,抚摩着他头上的伤痕道:“看你这沉不住气,疼不疼?”

    惊寰咬牙摇头,如莲又接着道:“怎么办?我有办法,我可顾不得你了。”

    说着落下泪来,惊寰正闭目忍疼,忽觉颊上一阵冰凉,抬头看才见如莲哭了。就掏出手帕去替她拭泪,不想手还未伸出,自己的泪也涌出眶外,只可相对着凄惶起来。如莲哭着道:“从那天以后,我才知道自己天生命苦,不必强巴结。你想你家不准你要我,我家里不许我近你,这还有什么法子?天呀!我如莲并不是求什么大富大贵,只求嫁一个意中人。当一个破姨太太,就这么难啊!”

    惊寰见她这样,又想起自己家里的难处,更自苦在心头,再没法用话向她抚慰。

    如莲哭了一会,自己搵干了眼泪,改作很坚毅的态度,两手玉指相钩着说:“我早把主意定了,四面八方都没了活路,嫁你是不易了,你爹挡了我一面墙,我娘又跟我动这辣手,我还活什么?就抛开你不论,我娘当初是许我嫁你的呀,如今又坏了肠子,我要不给她个人财两空,教她后悔一世,我如莲算白活了这们大!”

    说完又抱着惊寰哭道:“哥哥,哥哥,妹妹要抛下你走了,咱这一辈子算没夫妻的命,我死后有灵,一定跟阎王爷求个来世……”

    说着已哽咽得不能做声。惊寰从听得如莲要死的话,早已呆了,只傻了般的望着她,不哭不语。如莲又哭道:“哥哥,你走吧!咱只见这一面,以后你也不必想我,只在闲着的时候,勤拿笔写我的名字,那我……我……”

    惊寰忽然绷着脸坐起,把如莲一推,如莲猛一惊,立刻哭声停止。惊寰喘着粗气道:“你是要死么?是真要死么?”

    如莲抹着泪道:“你管呢!死不死有你什么?反正你明天听信。”

    惊寰惨然一笑,蹲起身来道:“死,哭的那样子!好,咱一块儿死。你说我傻,你更糊涂,要死还哭什么?我早想着这一层,今天可遂愿了。”

    如莲听了愕然,看着他说不出话。惊寰笑道:“我活了这们大,只爱你一个人,寻常只怕你不属我,跟了别人。如今咱俩一块死,你算整个的归了我,再不怕旁人来抢。再说咱俩搂着一死,这才是真正的同命鸳鸯,就是你将来嫁了我,过个白头到老,还不算死的这么有劲呢!这可不是我狠,你死我不拦着,因为我觉着这是得意的事。好,旁的别说,咱先商量怎么死。”

    如莲见他说得真挚,知道不是笑谈,心里虽然感激,脸儿却已变得蜡白,摇着手道:“你别搅我,你死我不死,我可不缺这种德。你有爹有娘,又有妻子,在你家关系多大!平白地跟着我这们个臭娘们一块死了,你家里怎么办?你想想,我不是损阴德么?你就是死了能安心么?再说你跟一个小窑姐儿并骨,别觉着是露脸,这是给你老陆家现眼呢!你细想想,跟我搅和怎的?”

    惊寰听了更不犹疑,只握住她的手道:“你拦我也是枉然,人要是想死,就顾不了许多。譬如我现在害了暴病,立刻要死,难道还能思前想后,自己问问当死不当死?便是不当死也照样要死呀!莫说是我,就说袁世凯,人家是一国的大总统太皇上呢,关系多重,说死也就死了,更别说我这一个十九岁的小孩子咧!”

    如莲听着才要分辩,惊寰又抢着道:“事到如今,连家里带外面,逼得我实没路了。便是你不死,我不能见你的面,早晚也是死。就是现在你不教我一同死,我回去也是自己死。咱们既好了一场,落得亲亲热热死在一处呢!死后也好手拉手儿过鬼门关,省得你

    的魂儿等我,我的魂儿赶你。好妹妹,平日我总为你受磨折,临死这一会儿,你就别再磨折我了。”

    如莲听了低头不语,半晌才抬起头,却从腮边涌出十分的笑意来,耸着肩儿道:“反正我是要死的人,用不着八面顾的圆全。这可是你愿意死,将来可别后悔呀!”

    惊寰道:“这们说,还算你勾引我?论起寻死的意思,我早就有,你可是到今天才起的意,我才是你的勾死鬼呢!”

    如莲又把惊寰抱住,妮声道:“哥哥,你愿意跟我去?”

    惊寰点头。如莲道:“你要不愿意,我怎能逼你?你如今真跟我死,知道我心里多们喜欢。咱们搂着一闭眼,再也不离开了,从此脱了相思的苦。哥哥,你这样一个人,跟着我一同死,你不委屈死?”

    惊寰抚着她的须发道:“我还怕你委屈呢!”

    如莲把樱唇湿湿的向惊寰颊上一吻道:“我还委屈?天知道,这会儿我要美死咧!咱这们一搂,这们一死,嗳呀,你是我的,我是你的,他们谁也干看着。寻常我自己知道自己身分,我不肯说,可是哪个女子不吃醋?我本知道你有个太太,闭眼想到你跟你太太怎么好,我就从心里冒酸水,可也不过在心里忍着。如今快死了,再不怕你笑话。我搂着你死,这个好男人到底属了我,我打败你太太了。”

    说着不觉眉开眼笑。惊寰指点她道:“瞧你这高兴,哪像个寻死的?”

    如莲抿着嘴道:“死也挡不住我高兴,本来心里痛快么!好,别只空嘴说,咱死是死定了,到底怎么死呢?快想个妥当法子,要死就得死成,别教人再救活了,倒没意思。”

    惊寰想了想道:“现在天气正热,水里也不冷,咱搂着凉凉渗渗往河里一跳,倒干净呢!”

    如莲牙咬着唇儿想了一会儿,轻轻拍手道:“我想起来了,还是吃大烟,死了也教我娘看看,只为她抽大烟,逼着女儿去赚邪钱,到底结果在大烟上。”

    惊寰道:“也好,可是要现买去。再说上哪里去吃呢?”

    如莲道:“还用去买?这楼上要多少没有?”

    说着又想了想道:“在哪里吃,就要害哪里跟着打人命官司。”

    又眼珠一转道:“咱就在这楼上吃,教我娘谁也赖不着。”

    惊寰摇头道:“不成,楼上只有两间屋,你爹娘又都在家,那如何成?”

    如莲笑道:“他俩才是睡觉如小死呢,每天不知多们难招唤得醒。昨天我招唤我娘,叫了一点多钟,总不睁眼,我急了,咬她一口才醒了。咱只放轻了脚步上去,绝不会闹醒他们。可是咱们有话全在这里说完,上去就不能说话了。还有句要紧的话,就是咱要是吃了药挣命,教他们知道,无论拿什们灌咱们,千万咬紧了牙别张嘴,一过时候,神仙也救不了,教他们眼看着咱死,才更痛快呢!”

    惊寰点头道:“好,就依你,可是得快办。”

    如莲叹道:“完了,咱这一世,只有这一会工夫了。哥哥,你亲亲我。从咱俩认识,就全端着,都爱害臊,现在快死了,还臊什么?”

    说着扬起脸儿,把红唇直送到惊寰的吻际,惊寰也忍不住,就紧紧抱住她,湿湿的接了个长吻。

    如莲又和惊寰偎倚了一会,便立起道:“大烟要用开水冲了,才好当咖啡喝。咱临死也排场排场,夫妻们闹一杯早茶。”

    惊寰道:“免了吧,这时哪里去寻开水?”

    如莲笑道:“咱碰碰运气,这楼下马家睡得比我们还晚,说不定厨下还有开水。”

    说着悄然溜向一间小屋里去,须臾提着个小铁壶出来,还腾腾冒着热气,笑向惊寰道:“这才是该死人百灵相助,水还正沸。是时候了,咱上去吧,脚步可越轻越好。”

    说着拉了惊寰,雁行着走上楼梯。才上了三四层,如莲忽然止住步,回头看看惊寰,绯然红了脸,唇儿动了几动像要说话,却又不肯说。惊寰便问道:“你要说什么?这时怎又害起臊来?”

    如莲脸更红了,冷不防的把头伏在惊寰肩上,颤声道:“我想……我想……咱们空好了一场,如今要死了,再不能在一处亲热。回头咱们吃完了烟,离死还有一会儿工夫,索性趁波完了咱们的愿,简直咱们铺上了被褥……也不枉耽这一世的虚名。哥哥,你……”

    惊寰听了已经会意,这时心里倒不羞涩,反倒凄惨起来。便抚着她颈儿道:“妹妹,我明白,依你依你。”

    如莲才赧然一笑,又向上走,走尽了楼梯,她自己先推开门,仔细向里一看,见周七怜宝还照样睡着,便先推惊寰蹑步走进里间,自己也跟进去,轻轻把水壶放在地上,指个椅子教惊寰坐好,自去轻轻把门关闭上,上了门闩,又顶上一把椅子。回眸向惊寰一笑,才要向他走去,又略一沉吟,移步转向床前,把被褥铺好,回头向惊寰低声说了一句。惊寰因她声音太小,听不出说什么,才要动问,她已走近惊寰,附耳说道:“我算熬到给你铺床叠被了!”

    说完又很媚的一笑。

    惊寰这时才心乱起来,觉得眼前的一切都要撒手了,便是这自己最爱的如莲,虽得美人同死,可算如愿以偿,可是死后两眼一闭,是否还能看得见她,还不可知,不禁就凄惶起来。那如莲见惊寰面色惨淡,便低声道:“你后悔了么?现在后悔还不晚,说实话,我放你走。”

    惊寰勃然变色,两眼一瞪,才要说话,如莲忙掩住他的嘴,低声道:“大爷别急,我知道你不后悔,咱们快喝,别等睡多梦长。”

    说着向窗沿上拿下一个景泰蓝烟盒,又寻了两个小茶碗,用手巾擦干净了,就把盒里的黑色烟膏约有一两多,都分着倒在两个碗里,倒得分量平均,又端起水壶把开水斟入,立刻两碗里都冒出热气。如莲又寻一根筷子把碗里的烟水和得融均了,才走过坐在惊寰身上,用手扳着他的脸儿,惨声道:“哥哥,你是玉楼赴召,我是驾返瑶池,该咱归位了。哥哥,人家一夫一妻白头到老的都怎么修来?咱们这断头香又是怎么烧的?咳,哥哥,咱们来世勤修着点吧。”

    说着摸了摸茶碗道:“正可口,不凉又不热,怎么喝?”

    惊寰回答道:“拿来,我先喝。”

    如莲道:“不,我先喝。”

    惊寰道:“要不然,咱一同喝。”

    如莲点点头,忽然一笑,掩着口道:“我平常就看不过他们那轻薄样子,今天倒要学学他们。”

    惊寰道:“怎样?”

    如莲道:“就是那浪姐儿跟熟客喝酒的法子,她先把酒含到自己嘴里,然后再嘴对嘴的度给他。咱们也照样,你先含一口烟水度给我,我咽了,我再含一口度给你。这样有五六回,这两碗就都喝完了。”

    惊寰忍不住一笑,亲着她的额儿道:“你真会闹故事,寻死还调皮呢!”

    如莲也笑道:“旁人死是丧事,咱们死是喜事。你看这死是喝大烟,我看这是洞房花烛吃交杯盏呢!”

    说着把两个烟碗端过,自己端着一碗,递给惊寰一碗。

    如莲又骑马式坐在惊寰腿上,两个面对面的坐好,这一端起碗来,那一股香气已冲入鼻端,眼看着碗里黑色的液质,知道喝下去便要与世长辞,人天异路,两个人不由得同时滴下泪来。如莲咬着牙带泪笑道:“哥哥,你先把好东西赏妹妹一口喝。”

    惊寰摇头,嘴向如莲手里的碗一努,如莲也摇头,只张了小嘴等着。惊寰猛一咬牙,把烟含到嘴里一小口,又抱住如莲的头儿,对着她的嘴便度过去,如莲一扬脖儿便全咽了。她也含了一小口烟水,照样度给惊寰,惊寰咽时,她还向他长吻了一下,两人的嘴儿还未离开,这时忽听背后门外有人大叫了一声道:“不好,你快起!”

    接着又伸脚踢门,只三两脚,便已椅倒门开,从外面闯进了一人。正是:芙蓉花下风流死,将成同命冤禽;批杷门巷喑呜声,又来斩关壮士。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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