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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回 杨柳试春愁少妇凝妆翠楼上 摴蒱兴大业赌徒得计狱门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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状,更惹他恨我。可怜除了爹娘,还能同谁去商量?这不活活难死人!想着心下说不出的悲苦,不由的倒在床上,嘤嘤啜泣起来。但又看见一床的红帏锦被,想到正在喜期,哭泣太不吉利,便强自忍禁,却又抽噎得胸腹皆痛。再联想到在这喜期中,谁家初嫁的女儿,不是正和夫婿洞房厮守,情爱融融?偏我进门就遇见这事。他要是不可我的心,就随着他去也罢;偏他又是那样好的人品,眼看着气得小可怜似的,就那样走了,即便他晚上还进来,只这一会儿就教人割舍不下。昨天下那们大的雪,书房里生着火炉了么?冻着可不是耍!抬头见他那件皮袍子还挂在衣架上,想要给他送了去,便扬声轻唤那陪房的王妈。恰巧那陪房到前院去吃饭,本宅一个仆妇听见赶进来道:“少奶奶,什么事?”

    新妇见仆妇进来,才想到自己正哭得眼圈通红脂粉半蚀,连忙掩饰不迭。又觉到自己一个新妇,就对夫婿这样关心冷热,教旁人看着不好意思。但一时想不起旁的事,就用手向衣架一指。那仆妇却还机灵,走过去把皮袍摘下,抱着问道:“给少爷送去呀?少爷在哪里?”

    新妇含羞低头道:“书房。”

    那仆妇便笑着走出到了前院书房,见惊寰正坐在桌旁收拾文具,一面撅着嘴哼二簧,就把皮袍放在椅上道:“这是少奶奶教送来的。”

    惊寰愕然道:“不冷,不用。拿回去!”

    这话才说出口,便想到自己没穿着长大衣服,回头得机会出去,又得到后院去拿,倒添许多麻烦,便改口道:“放下吧。”

    仆妇逡巡退出,回去报告新妇,衣服已经送到。新妇见惊寰尚没怄气不收,心下暗暗安慰,便只等他夜晚进房,好向他剖肝沥胆的诉说衷曲;并且拿定主意,宁可自己委屈,也得宛转随郎,动他以镌心刻骨之情,自己也得享受画眉唱随之乐。哪知夜里直等到夜尽五更,也不见他入门,只等得新娘挨一刻似一夏,听得寒风刮雪,都疑是惊寰走来,辗转反侧,一寸芳心思前想后,直像刀剐得寸寸碎了,一会思量,一会坐起,忽而啜泣,忽而昏沉,这一夜的光阴好不难过。好容易挨到黎明,知道惊寰绝不来了,断了想望,才哭着睡去。

    哪知惊寰在夜间十二点后,原要偷偷溜出门,到莺春院去会如莲,走到门首,就被看门的老仆郭安挡住了,说是老爷有话,不许少爷出门,要是偷走,惟看门的是问。惊寰对他威迫利诱,都不成功,只得颓丧着回到书房去睡。

    这一夜想着如莲,红楼咫尺,却已远隔天涯。我在家里想她,她还不知怎样想我!今天不去也没什么,但看光景十天半月我也不能出门,如莲说不定疑惑我迷恋新妇,忘了旧情,因此恼了我,我这冤枉哪里诉呢?他躺在小床上,胡思乱想,又加着枕冷衾寒,孤灯摇夜,真是向来未经的凄清景况。本来他和如莲几载相思,新欢乍结,才得到一夜的偎倚清谈。便遇着这般阻隔,已自腐心丧志,触绪难堪。更当这萧斋孤枕,灯暗宵长,正是天造地设的相思景光,怀人时候,哪得不辛苦思量,魂销肠断?末后他竟想到如莲不容易见面了,我二人若有缘,何致一见面就生磨折,大约如莲昨天所说的傻话,都要应验,莫非我们只有一夜的缘分吧!果真这样,我还活个什么劲?不如死了。又想到我若死了,如莲怎知道我是为她死的?岂不白死!想着忽然拍掌道:“有了,不是有报纸么?我先把情死的原故写一篇文章,送到报馆去,然后再死。等到报纸登出来,上面有她的名字,不愁没人念给她听。她能陪着我死,自然是一段千古美谈,说不定世上有多少人悼叹呢!不然她就只哭我一场,以后常能想念我,也就够本了。倘或我死后有灵,魂儿游到她跟前,亲眼瞧她掬着清泪哭我,我该如何得意!”

    接着又想了半天死法,觉着上吊不如跳井,跳井不如投河。想到这里,又忆到昨夜和如莲在一处跳井跳河的戏语,真要变成凶谶了!但再转想到中国四万万人,地方二十几省,她不生在云南,我不生在蒙古,四万万人里的两个,竟会遇到一处,已是缘分不浅;我俩又是这般配合,如此同心,自然有些来历,绝不致草草断绝。而且结果越美满,事先越要受磨折,我只为她耐着,天可怜见,定然成就这段姻缘。她约定等我三年,现在连三天还没有呢,我就沉不住气,寻死觅活的闹,我死了,她不要一世落在风尘么?这样自己譬解着,心怀开阔了许多,但仍反侧思量,终夜未曾合眼,和那内宅里的新妇,同受着焦烦的痛苦。真是红闺白屋同无梦,小簟轻衾各自寒。不过虽然一样无眠,却是两般滋味罢了。

    一夜的光阴过去,到次日惊寰依然在书房苦守,整日未进内宅。到第三天可瞒不住了,竟有快嘴的仆妇报与惊寰的母亲知道。他母亲便背着丈夫,自己去到书房,劝惊寰搬回新房去住。惊寰装作麻木不仁,既不驳辩,也不答应,只含糊着打岔闲谈。他母亲问不出原故,以为他默许了,便自回去。哪知惊寰夜晚还是照样赖在书房,他母亲又怕被丈夫知道了闹气,不敢声张,只天天出来苦劝。惊寰却天天延挨,只不进去。末后老太太急得没法,便叫仆人把书房的铺盖搬得精光,使个坚壁清野的绝计,想逼他自己回去。哪知他夜里竟直挺挺睡在光板床上,一声不哼。老太太派人来探视,回去报道如此,老太太到底疼儿子心盛,只可又把铺盖送回。惊寰从此倒像得了胜利,更把书房盘踞得片刻不离。这样过了半个多月,一天午后,惊寰正在书房写完字,坐着纳闷,想到表兄若愚,他从那天由莺春院把我抓回来,怎一直没有见面?忽见一个仆妇走进来道:“老爷喊你。”

    惊寰料道是查问我写字的事,看着书案上一半尺多高写满小楷的白摺子,自觉十分理直气壮,就拿过挟在胁下,兴冲冲的进了内院。跑入上房堂屋,就听自己父亲在屋里说话道:“少爷还没请来么?好难请!”

    惊寰觉得声息不好,却想不起又生什么气,怕还重翻旧案,心里又动了鬼胎,便慢慢走进屋里。见父亲正拿着书看,忙把白摺子放在条案上,上前叫了声“爹爹”!他父亲只不抬头,半晌才合上书,冷笑道:“少爷来了,少爷请坐!”

    惊寰听得语气不对,忙低下头不敢做声。他父亲又寒着脸笑道:“来,我问你。”

    惊寰怕挨打,只逡巡不敢进前。他父亲又大声道:“来,我不打你,只问这些天你干的什么事?”

    惊寰指着案上的白摺子道:“您教我写字,我都写了。一天有写三百行的时候,也有时三百五十行,反正只多不少,请您查看。”

    话未说完,他父亲喝道:“谁问你那个?听说近来少爷不大高兴,搬到书房去住了,一步不进内宅。媳妇是我给娶的,我看你这是诚心跟你爹怄气。要怄气就大怄一下,索性离了这个家,何必诚心教我受急?”

    惊寰才知是新案又犯了。但料知父亲方梗的脾气,不善于管这些闲事,心里倒有了把握,就平心静气的答道:“爹爹您想,这三百行小字,一点钟写二十行,也得十五点钟。要到里边来睡,总要耽误工夫。要写少了,又惹您生气。再说我要是贪恋闺房,违了父命,那真白念书了!您又常教训我,正在年轻,要保重身体,所以搬到书房去住,正好两全其美。想教您晓得了,也少生些气。”

    惊寰的父亲原是读书的古板人,听儿子说得条条是道,无可驳议,自己又不愿说些周公之礼的等等俗套,去劝儿子和儿媳妇去合房,因此倒张口结舌,没法办理,只气得骂道:“滚蛋,滚蛋,你的理对!从此就在书房里去等死,要进内宅一步,就折断你的腿!”

    说完又吁吁的喘气。惊寰心里暗暗得意,就又垂手禀道:“您要没事嘱咐,我就回书房写字去了。”

    他父亲用手把他推出道:“滚滚,写你的破字去,写出朵花来也不过是刷字匠。滚滚!”

    惊寰趁此溜出来,自觉说不出的志得意满。回头忽见新妇正立在厢房的游廊下,知道她方才定会在上房窗外听消息。自想这一状定又是她告的,她以为爹爹定然偏向她,总该把我押解回房,谁知爹爹就是不会管这种事。我从此不理你是奉了官,看你还怎样!想着又动小孩气,向新妇微挤挤眼,表示自己业已胜利,就跳跳跃跃的跑回书房去了。

    那新妇见惊寰从上房出来,已羞的低下头,并未看见惊寰的轻薄神色。但是心里已是难过得很,暗怨惊寰,你怎这样忍心,你也不看看只这几天我为你瘦的瘦成什么样子了?但分你有一点可怜人的心,也该回心转意。就不能回心转意,也该见我个面,容我说句话啊!只顾你这样咬牙,可教我怎们过下去?回九的那日,只我一个人回母家,已听了姐妹们许多讥诮,要等住对月的时候,你还不和我好,我怎么有脸回去?想着一阵芳心无主,忽抬头见东厢房上的三间佛楼,不由得动了迷信之念,就先回到自己屋里,洗了洗手,整了整装,又换了件衣裳,便进了里厢房堂屋,顺着楼梯上了楼。在佛像前拈了香,便跪下叩头,默求佛天保佑丈夫回心转意,又虔诚的许了重愿,才站起来。方要下楼,忽然看见南面关着的小窗,想到这窗子正对着前院书房,又联想到书房是自己丈夫所住,便对这窗子似乎也生了恋,不自禁的走上前,轻轻把窗子开放。不想关键才启,那窗子仿佛被什么东西从外面推动,竟很快的自行向屋内移来,倏时大敞四开,接着便有许多交纠着的物件探进屋里,不禁吓了一跳。细看时,原来前院一株老柳,紧靠屋根而生,那新春发出的枝条,因为距楼太近,有许多都紧抵在楼窗上,楼窗一启,自然都探进屋来。她随手拉过一枝,见都已微含绿意,节儿上更缀着嫩黄的芽,自念匆匆的又是春天了,可怜这些日只昏昏过着冰冷的日子,要不看见绿柳萌芽,还疑惑是在冬日。正想着,又见斜日入窗,照得身上略生暖意,再加着扑面的和风吹拂,觉着身子有些懒懒的,不由得伸了个懒腰。又看着眼前些微绿柳,竟幻出无边春色,立刻觉到春困着人,便情思昏昏的,一个身子也似乎虚飘飘没依没靠。心里一阵愁绪萦回,就想得呆了。

    沉了一会,再凝神隔着柳条交杂的缝隙向下看去,见那书房门上放着棉帘,静悄悄毫无声息,只游廊下太阳光里,挂着一个红嘴绿鹦哥,在那里翻毛晾羽。廊檐吊着十几小盆四季海棠和蝎子草,也正红绿分开,更透出许多幽致,只书房不见有人出入。明知惊寰正在屋里,但被阳光闪烁,瞧不见玻窗里的景物。她呆立半晌,恨不得插翅飞进书房,向他把衷情一诉。又盼他出屋来,和自己相对一会,哪怕他不理我呢,也不枉我这般盼望!正想时忽听得鹦哥在那里作声,细听原来是唤倒茶呢!连唤了两声,书房帘儿一启,惊寰从里面出来,短小打扮,扬着他那俊脸,含笑向鹦哥道:“你这东西,好几天也不说话,不知道我闷么?怎不哄哄我?这会又见鬼的胡叫,谁来了你叫倒茶?”

    说着又伸指向鹦哥调逗。新妇在楼上听他说话都入了耳,暗叹冤家你闷,还不是自找?怎么就怄气,孤鬼似的蹲在冰房冷屋,教我有什么法子?只要你肯进我的屋,我能让你有半会儿闷么?又恨惊寰,你待鸟儿都这么好,怎么单跟我狠心?这时她立在窗前,心里跳跃着,希望惊寰抬头瞧自己。但芳心栗六,又怕他瞧见,生孤丁的见了面,我跟他说话不呢?说话该说什么?她心跳得手上无力,无意中倒把拉着的柳枝松了,那柳枝撞到窗上,微微有声。惊寰依约听得,便抬头去看,先见树后楼窗开了,接着又见柳枝后掩映着一个娇羞人面,细看原来是她,不觉呆了一呆,便要回身进屋。新妇见这个难得的机会又要失去,心中一急,口里就急出了一声“喂”。惊寰犹疑着站住,新妇知道他难望久立,忙分开柳枝把头探出窗外,低声道:“你等等,听我说句话。只要伸了我冤枉,死也甘心。”

    惊寰听她说得惨切,就扬首倾耳,做出细听的样子。新妇自想这可是我翻身的时候,趁着此际还不尽情分诉,不然以后又不容易见他了。想着便道:“你怎还跟我解不开扣?上次我是一片好心,为的你们弟兄,倒惹的你恨我,教一家人都看不起。你想,我冤不冤呢!”

    说着心中无限委屈,就落下泪来。惊寰正闻言愕然,凝眸相顾,新妇也方要接着说,忽听门口一阵人声噪杂,门首的仆人都喊“表少爷”。又听若愚的声音,说着话进来。惊寰便抛了新妇,迎接出去,少顷同着若愚进来。新妇看见,知道时机已逝,忙退回身去,暗恨这害人精,我原就被你的累,这时又不早不晚,单检着要紧的时候闯丧了来!这不是前世修来的冤家对头么?含悲带愤连窗子也顾不得关,就自下楼回自己屋里去伤感不提。

    且说若愚从二月初五那日在莺春院把惊寰寻回来,送他进了洞房,自去和亲戚女眷们去打麻雀消夜。若愚原来好赌成性,手把又大,十块二四的牌耍着很不尽兴,便随打随谈的解闷,无意中将惊寰在莺春院的事顺口当笑话似的说出来。正值惊寰的父亲上前院去解手,走过窗外,含糊听得几句,立刻把若愚唤过去盘问根底。若愚虽自悔大意,但料道实在瞒不住,只可约略着避重就轻的说了,自恨惹了祸,便托词跑回家去。到次日听仆妇传言,惊寰被打,又受了监禁,自觉没脸见他,所以许多日没往陆家来。有一天惊寰的母亲到若愚家去,唉声叹气的向若愚夫妇诉说儿媳不和的事,便托若愚去解劝惊寰。若愚和惊寰原是从小儿青梅竹马的亲爱弟兄,自知不能为一些小事断了来往,又正可借此为由去和惊寰见面,但仍挨迟了两日,才硬着头皮到陆家去。原拼着迎头受惊寰一顿痛骂,不想一进门就见惊寰满面春风的接出,笑语寒暄,比往常更加亲热,若愚暗暗诧异。便先进内宅给姑丈请了安,弟兄仍旧回到书房,闲谈了一会。若愚便用调谑新郎的熟套,来和惊寰玩笑,惊寰只是含笑不答。若愚见无隙可乘,只得说出正经道:“听说你跟弟妇感情不大好,是为什么?人家哪样不好?你还胡闹怎的!”

    惊寰听他说到这个,立刻拿起笔来,就凝神壹志的写字,只当没有听见。若愚又接着说了一大套,虽然说得情至义尽,惊寰还是充耳不闻。若愚见他居然跟自己装起大麻木,不免有气,就改口讥讽,说惊寰若不理新妇,上对不过父母,下对不过妻子,自己对不住良心,简直是阴险狠毒,混账东西。惊寰被他骂急了,到底年轻沉不住气,就把笔一丢道:“你说我阴险狠毒,她比我还阴险狠毒呢!”

    若愚冷笑道:“你真会血口喷人!人家过门才几天,你就看出是阴险狠毒了?说话要拍拍良心,别拿起来就说!”

    惊寰也冷笑道:“还用几天,头天就给我个好看。初六那天,我不是挨了顿打么?你说是谁葬送的?”

    若愚答不出话,只翻翻眼哼了一声。惊寰又接着道:“我也是痰迷心窍,把莺春院的事告诉了她。她转天就跟爹爹告状,你说她狠不狠?这就是谋害亲夫的苗头,我还敢沾她?”

    若愚听他说得情事真切,不由动了疑心,自想我惹的祸,怎竟缠到新妇身上去了?便又用话探道:“谁告诉你是她告的状?”

    惊寰哼了一声道:“还用旁人告诉,她自己就招了!”

    若愚笑道:“这真是梦话!她办这样毒事,还能和你说?”

    惊寰道:“她本来不说,哪知活该破露,竟被我把话诈出来!”

    若愚听着更如入五里雾中,想不出所以然。惊寰又接着道:“以先我本疑惑是你泄露的,同她说要跟你拼命动刀,她害

    了怕,大约是怕闹出事来,难免要弄个水落石出,她也脱不了干净,只可供出来。据说是告诉娘,被爹听见,我想这也是饰说,简直是她跟爹说的。到葬送我挨了打,她还装做好人给我求情。你看多么大奸大恶!这种女人还要得?”

    若愚听完,凝眉细想了想,才从恍然里冒出个大悟来,立刻似乎椅子上生了芒刺,再坐不住,就站起在屋中来回乱转。自想新妇本是小女孩子,不懂得轻重,听见惊寰要和我拼命,怕真惹出祸事,就替我负了责任,以致闹得夫妇不和,人家真冤死咧!这真是菩萨心肠,还说人家阴险狠毒,天下哪还有好人走的路?我一个堂堂男子,遇见这豆儿大的事,只知缩头一忍,教人家一个弱女,抛了自己的幸福,出头替我担当,我还能腆颜为人?想着一阵心肝翻动,忽然自己伸拳向头上击了一下,接着噗咚一声,就对着桌子跪下。惊寰见他这样,又惊又笑,就仍顽皮着道:“大哥怎了?不年不节,免叩免叩!看明白了,这是桌子,不是大嫂子!”

    若愚正色喘吁吁的道:“别打趣,我要赌咒。”

    惊寰愕然道:“无缘无故的赌哪门子咒?还不快起来!”

    惊寰直着眼道:“你听,我再不说,就没法做成了你挨打的原故,万别冤枉你女人,那本是我说的。人家怕你真跟我拼命,自己担当起来,惹祸的是我,你打我,宰我,可别冤了好人。”

    说着又把当日情形细诉一遍。惊寰初而不胜诧异,再又眼珠一转,嘴里哦哦的两声,赶忙把若愚扶起按在椅子上道:“大哥,这点小事,值得这样!咱慢慢说。”

    若愚气急败坏的抹着汗道:“这怎算小事?眼睁我害了人,不弄清楚,我怎有脸见人?”

    惊寰微笑道:“你别急,我明白了,谢谢你的好心!”

    若愚道:“谢什么?”

    惊寰扬着脸冷笑道:“大哥,咱们都是透亮杯般的人,谁也别跟谁闹鬼。我娘前天上你家去,定然跟你同量好了这个主意。你倒见义勇为的,自己顶当起来,替那狠女人解脱,亏你真装得像。本来你担起来,我也不能把你怎样,又替我们俩口解了和,果然两全其美。可惜我不是小孩子,不上当,你枉费了心机!”

    若愚万想不到惊寰竟这样向牛犄角里钻,将自己的实话当瞎话听,急得跳起,才要说话,又被惊寰按住道:“大哥,你沉住气,实告诉你说,这件事你没法管,我的事不瞒你,莺春院的那个如莲,我跟她有掰不开的交情,誓同生死,这个女人就是贞静贤良,我也不能要。即便我信了你的话,原谅了她,也依然不能跟她发生感情。你怎说也是白费。大哥你积德,让我清门净户的过几天,即使你告诉我爹爹,教他压迫我,逼急了我还有个死呢!大哥,谢谢你,你别管了!我还你一个头,两清不欠。”

    说着趴在地下,又给若愚磕了个头,站起来就跑进里间屋,倒在床上装睡。若愚又赶过去,说了万语千言,惊寰只不答话。若愚气得几乎要打他。末后再忍不住,就跳起来骂道:“我今天才知道你竟不知好歹,不顾情面,从现在咱俩就此断亲,

    你日后万别后悔。这算你对了,我若愚再不认识你!”

    骂完了找不着台阶,只可顿顿脚走出去,一直气愤着跑回家,越想越不是滋味,自己为息事去的,怎倒闹了气?再想更对不住惊寰夫人,难过得一夜未睡,便把这事的原委对自己太太说了。

    到次日,就托他的太太到陆宅寻个背人地方,安慰惊寰夫人,替若愚传话说“你们夫妇间的细情,若愚俱已明白,很对不过表弟妇。这祸既是由若愚身上所起,若愚定要设法教你两口儿言归于好。请表弟妇暂勿焦躁,静待好音”等语。惊寰夫人听了,十分感激。若愚太太回家报告了若愚,若愚从此就闷在家里,寻思替惊寰夫妇解劝的方法。但仓卒间哪有计策?只急得他成天短叹长吁,愁眉苦脸,直过了一个多月,已是春末夏初。这天,若愚太太因丈夫焦愁太甚,怕他闷出病来,就劝他出门游散。若愚依言,在天夕时出了门,到租界上溜了一会,熬得上灯后,自到一个南方小饭馆去吃饭,恰在里面遇见了赌友刘玉亭。若愚原是随处交友极为四海的人,相邀同吃,闲谈中间,若愚问他近来常在哪里玩钱,刘玉亭道:“现在我不上俱乐部了,闲时就上周七新开的赌局去,推几方小牌九,也就是十几块钱的输赢。”

    若愚诧异道:“周七是谁呀?怎没听说过。要是新立门户的,戳不住劲,常去可危险!”

    刘玉亭笑道:“这周七和你是大熟人,早就吃这碗饭,不过这是头一回摆案子。就是当初永安宫俱乐部案子上打杂的大眼周七呢!”

    若愚这才想起道:“哦,原来大眼周呀!他人却很好,可是向来穷的筋都接不上,早先三天两头找寻我,如今哪来的钱开赌局?”

    刘玉亭把桌子一拍道:“这才是人走运气马走膘呢!提起来也是笑话。听说他正月里在佟六烟馆里,遇见了二十年前的媳妇。你猜他媳妇是谁呀?哼,原来是当初有名的浪半台冯怜宝。两口子久别重逢,周七到他媳妇家里只睡了一宿,不知怎的,两口子又闹翻了。周七夹着尾巴跑出来,想到法国地蹲烟馆去。哪知在路上拾了个大皮包,里面有好些张花花绿绿的纸。他也不认得是什么,只皮包印着天一洋行的字样,这两字他偏偏认得,就冒着胆子送了去。那洋行的东家正急得要死,原来皮包里装的是六七万美金债票呢!一见周七送来,喜欢极了,就酬谢他五百块钱。周七穷人乍富,立刻跑到严八案子上去装阔老,三宝就送出去四百块,哪知他耍来耍去,居然赢了一两千,鬼使神差的咬牙不耍了,就搭了几个伙计,在柏纹街鲜货铺楼上收拾了个小赌局。因为他向来直心眼,不奸不坏,有个好人缘,捧场的人还不少,一天倒有够瞧的进项。回头吃完了,咱们也去看看,豁出几十,试试彩兴。”

    若愚被他说得赌兴大发,沉吟一下,也就应允。

    草草吃过饭,正是九点多钟,二人便出了饭馆,安步当车的走到柏纹街,顺着鲜货铺旁的楼梯上了楼。才一推门,只觉一阵蒸腾的人气从里面冒出来,熏得人几乎倒仰。接着又是人声嗡杂,仿佛成千上万的苍蝇聚成一团儿飞。若愚皱了皱眉,犹疑不进。刘玉亭道:“既来之则安之,不愿久坐,看看再走。”

    说着就把若愚推进门去,只见屋子虽不在小,只中间和南墙角有两盏电灯,中间电灯下放着一张台子,只见许多人头摇动,把灯光遮得闪烁不明,看上去好像鬼影幢幢。略一沉静,便又人语嘈杂起来。刘玉亭引若愚走向南墙角。那里一张小账桌后面,坐着个管账先生,四面散坐着三五个人,都在说话。内中一个大汉正举着个鼻烟壶儿,用手在鼻端涂抹,一面指手画脚的大说大笑,见有人进来,早立起让道:“刘二爷,怎好几天没见?这位是谁?”

    说着向前一凑,忙作揖打恭的抓住若愚道:“今天哪阵风把何大少刮来?贵人来了,我这买卖要发财!”

    若愚笑道:“周老七,你本就发了财了,几月不见就混得家成业就。”

    周七笑道:“哈哈,哪里话,托您福,混碗饭吃!”

    说着转脸向刘玉亭和在座的道:“我周七讨饭都不瞒人,当初穷的两天吃一个大饼的时候,可多亏这位何大少周济。这才是仗义疏财外场人哩!何大少,我周七算混上半碗饭了,您有什么长短不齐,尽管张嘴!我周七立志不交无益友,存心当报有恩人!”

    说完把胸膛一拍,表示出绝不含糊。若愚还未答话,旁坐的几个帮闲蔑片,早一叠声恭维道:“何大少,谁不知道何大少!周七哥日常口念不干,说你是外场朋友。您先请坐!”

    说着就有人搬过椅子来。又一个蔑片道:“何少,既在江边站,就有望景心。您歇歇,喝碗茶,等这局完了,您上去推两方。”

    话未说完,早被周七一口唾沫喷到脸上道:“呸,小石老,少跟好朋友动这一套!何大少是我的恩公,别拿他当空子。我不能教他在这里过耍,赢钱也别想在这屋里赢,输钱也别在这屋里输。他来了,只许喝茶抽烟,说闲话。何少明是财主,钱上不在乎,他在旁处输两万我管不着,可是他在我这里输个百儿八十,我就不过意。你们放亮了眼,别乱来!”

    众人听了,知道这位何大少真待周七有恩,才感得周七动了血性,连忙都改口,张罗茶水。那小石老忙跳出去拿来一筒炮台烟,又喊着派人去买鲜货。若愚连忙谦逊不迭。这时刘玉亭开口道:“交朋友是交周七这样的,真有血性。我头一回听开赌局的说良心话!”

    周七瞪圆大眼道:“什么话呢?人家看咱是朋友,赶上节时候真救咱的命,只要张嘴,何少多少没驳过。这几年我花何少有上千块钱,皮袄都穿过人家三件。

    咱是无赖游,人家是大少爷,交咱个什么呀?如今我立了案子,教他在我这块输钱,我算什么东西?”

    又转脸向若愚道:“您尽管来玩,用钱柜上多了没有,一百往下总存着。要过百您早一天赏话。”

    若愚笑道:“周老七,你再闹我就晕了,乌烟瘴气喊什么?我早知道你是汉子,不然也不交你,响鼓还用重敲?”

    说着就谈了一会儿闲话,便含了个青果,点了支纸烟,走到赌桌前去参观。

    只见正中一个四十多岁的大黑胖子,满脸青花绿记,斑驳入古,却剃得须毛净尽,又抹了很厚的一层雪花膏,满在脸上浮着,比冬瓜着霜还难看,更显出奇丑怪样,正兴高采烈的推着庄。四面围着许多品类不齐的人,各自聚精会神,向手中的两张骨牌拼命。这边儿喊道:“呸,长,七八不要九!”

    那边儿又骂道:“×你么六的姥姥,三副牌都输在你身上,再来劈了你!”

    左面又噪道:“看明白,两块头道,一块软通,天门挂八毛。”

    庄家又叫道:“别乱,别乱,满下好,掷骰子了!七,七对门,八到底,九自手,十过。升,长,开!大天的面子。好,似红不红,八点就赢!呀,么,长,长!他妈的么到底。这叫天对地,缺德穷四点。呀,天门对锤,末门六点,对门是地杠,妈的巴子,统赔,六块半,十四块,九块八,软通五块,硬的七块三,完了。看下方!”

    庄家这样不住口的乱噪,又夹着赢家的欢呼和旁观者的议论,真闹得沸反盈天。若愚向来没进过小赌局,看着倒乱得有趣,就连看了几方,周七在后面不断的送烟递水。过一会,眼看庄家面前的筹码,竟已消减得稀疏可数,他那脸上的雪花膏,也渐渐被油泥侵蚀净尽,只有满头大汗,从秃颅上腾腾冒着热气。那一方推到末一条,他脸红筋暴的站起,长着精神去摸牌,却得了红八靠虎头,是个九点,面上一喜。再瞪圆眼向旁庄看时,想不到三家却有两家对子,一家天九点,又得赔个统庄,气得他把牌摔在地下,用脚乱踩,骂道:“这份绝户牌,要出鬼来了,我认捣霉,让别位!”

    说着把筹码赔了,离座到茶几上去拿手巾擦脸,气吁吁的仿佛要寻人打架。这时那赌桌上又有旁人继续去推庄,还有人喊道:“九爷再来捞捞本呀!”

    那大黑胖子把手巾一扔道:“预这儿吧,送出去二百多块,越捞越他妈的深。”

    说完凑到小账桌前坐下。这时从赌桌又下来一个鹰鼻鹞眼的黄瘦中年男子,笑嘻嘻的向黑胖子道:“罗九爷,今天又输了不少,再压会儿旁庄,换换手气!”

    那罗九把桌子一拍道:“压,还压他娘的蛋,再输连裤子都没了!”

    那黄瘦男子道:“九爷说笑话呢,您财势多厚,输几文还在乎?”

    罗九咬牙恨道:“真是能死别捣霉,也许老天爷逼着我学好,这些日也怪了,耍钱就输,招呼姑娘就受甩,喝口凉水都塞牙,可是洋钱糟踏的没了数,你说这口横气怎么喘?”

    那黄瘦男子笑道:“您这一说,我才想起来,前些日听说九爷在莺春院热了个红唱手,劲头不小。哪天带我们去看看!”

    罗九听了,好像被一股邪气冲入肺管,举起拳头向空中捣了两下,乌珠暴露的骂道:“还热呢,再热还不烧糊了!没见过这样没良心的婊子,她没

    下窑子的时候,我捧她就花了不少钱,为她把靠家都打散了。到她下窑子的第二天,我就捧了全副的牌饭,一水花了二百多。末后连手也不教拉,我闹起来,叫她娘来问,她娘说的好,孩子是清倌。我问清倌碍手什么事,这不是欺负人!正想砸她个落花流水,偏巧开窑子的郭宝琴来答话,说是通身上下一色清,要卖买整的。这是什么规矩?欺负咱外行?咱也是干这个的呀!我自然不饶,哪知郭宝琴这东西真损,一点不顾面子,预先下了埋伏,把我从前的靠家调了来。咱不是怕事,只恐闹笑话给别人解恨,只可忍了这口气。提起这件事,教人又气又难受。那个小雌儿真俊得出奇,到如今我恨尽管恨,可是还忘不了。”

    若愚在旁边乍听得莺春院三字,早就注了意,有心问这个唱手什么名字,但又不愿同罗九说话。不想这时那黄瘦男子却替问道:“这娘们叫什么?怎这们大的牛!”

    罗九道:“就是当初松风楼唱大鼓那个冯如莲么!”

    罗九把这三个字说出,不特若愚动了心,旁边还有一人也倾了耳。这时罗九又接着骂道:“这婊子天生不是好种,从她娘当初就出名的混账!”

    旁边又有人插嘴道:“她娘是谁?”

    罗九道:“就是冯怜宝那个王八贼的。从上三代就混世传家,如今把女儿弄进窑子,还端他娘的松香架!”

    骂到这里,刘玉亭看了周七一眼,向着若愚一笑。若愚这时才明白周七和如莲的关系,心里暗自思索。周七已忍不住答话道:“九爷,养养神吧,少骂两句!”

    罗九瞪眼道:“我要骂!”

    周七笑道:“请骂,不过背地里骂人,没多大意思!”

    罗九挺身站起,道:“我就要背地骂!你出来挡横,跟她们是亲戚怎么着?”

    周七也怒道:“骂别在我这里骂,我这是买卖!”

    罗九向前凑去道:“你是买卖,老爷是财神,是你的衣食父母!”

    周七大怒道:“你别讨便宜,再说我就是你亲爸爸!”

    罗九忍不住,口里骂着,便赶上前要动手。

    众人急忙拉劝,正挤作一团,忽见门口把风的马八一条线似跑进,喊道:“洋人来了!”

    只这一句,立刻满屋大乱,嗡的声像撞了马蜂窝,架也不打了,局也散了。周七忙跑去收藏赌具,许多赌徒有的夺门而逃,有的奔楼窗要跳下去,更有许多没胆子的,在屋内呼天喊地的乱转。若愚更惊惶失色,颤颤的想不出个计较。倏时楼梯革履声乱响,门口进来两个洋人,后面跟了十几个巡捕。这时已有十几个人从楼窗跳下去,隐隐有呼痛唤救之声。若愚回头瞧瞧,楼窗很高,不敢去跳,只得等候受捕。此际巡捕已围拢来,把剩下的七八个人捉住,又搜出了赌具,敛了桌上的银钱。只听一个洋人说出两个字道:“掌柜。”

    便有个巡捕传话问道:“谁是掌柜?”

    周七昂然走上两步道:“我是掌柜!现在耍钱的全跑了。这几个全是我的债主来讨零碎账,请把他们放了,我个人顶着打官司。”

    那洋人摇摇头,把手一摆,那些巡捕便都掏出白绳,把这八个人拴作一串,赶羊似的赶着下楼,直奔工部局而去。若愚恰拴在中间,前有罗九,后有刘玉亭,好像前有顶马,后有跟班,居然威风不小。幸亏在夜晚,路上没遇见熟人。到了工部局,只略问了一遍,都在尿桶旁蹲了一夜,才听人说那些跳楼受伤的,都已捉住送到医院。次日早晨众人就被转送到华界警察厅,又转送到法院,挨个的被审问一遍,判了下来。恰值当时禁赌甚严,除去周七是局主,特别罚款六百元,其余的七人都判作赌徒,每人罚金三百。若愚在拘押所里,急忙托人到外面立即要来三百块钱,缴了上去,想着立刻可以开释。哪知上面传下话来,说罚金暂收,须待同案人犯一律将款交齐,同时具结释放。在未缴齐时间,人犯先送习艺所寄押。若愚这时晓得不能独善其身的走脱,才知遭了大难。偏偏官事又刻不容缓,立刻由法吏押解送到习艺所。

    若愚在路上许了法吏贿赂,特开情面教用手巾蒙面而行,在路上众人都不住咳声叹气,只有周七还似行所无事,对同伴们忽然改了称呼,闲谈道:“难友们,这习艺所是咱的行宫,高兴就来玩一趟,连这次来过五回了。我什么也不怕,可惜何大少运气不佳,遇见这个事,我择你也择不出去。”

    若愚自想我真捣霉,无故跟这些人成了难友,开赌局的,开窑子的,要落道的,顶好的也是无业游民,教人家知道多们难看!这都怨自己行踪不谨之过。想着便联想到今天出门,是被太太所劝。太太劝我是为我烦闷,我烦闷的原故是为惊寰夫人,也是为的惊寰。惊寰夫妇不和的原因,是为那个妓女如莲。想到这里,立刻觉到这些同难的中间,竟有两个和如莲有关系。周七是她的爹,罗九是她的客。等我慢慢思量,也许从他两个身上生出办法,能使惊寰夫妇中间另变一个局面。便闭目走着寻思,走了好半晌,忽然自己顿足道:“有了,这法子准成!”

    心里一阵爽畅,几乎要跳起来。高高兴兴再向前走时,却已被法吏拦住,又从旁把蒙面手巾攫去。睁眼看时,原来已到了习艺所门前。只若愚这一入狱,正是:绝谋出缧绁,妒花风狱底吹来;好景幻云烟,障眉月天边隐去。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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