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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回 八方风雨会牢中摧花成符牒 万古娥眉来梦里得月有楼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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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话说若愚一到习艺所门前,便被法吏将蒙脸的手巾从旁抓去,眼前一阵豁然开朗,却已见狱的铁门正张着大口,好像要把人们吞进去。向里看,入望阴深,笼罩着无边鬼气。早先听人说过,这里面每年死的人很不在少,不觉毛发悚然。那两个法吏便把他们押解进门,到传达处回了公事,传禀上去。沉一会,便由所丁带着,见着所中办事人员,缴过差使,那法吏们自行回去销差。这里所长因这批差使是寄押候释的人犯,案情甚轻,只草草一问,就吩咐所丁数语,教带下去。所丁将他们八人带进一个长条院里,院里对排着许多间大小相同的囚室,各室里都是人语嘈杂,南腔北调。他们走到一间门牌写着三十七号的门前,被所丁拦阻不再向前,便推门进去。只见这屋里约有一丈几尺见方,倒清寂寂的,只有一个囚犯模样的人坐在矮铺角,上身敞露胸怀,下身把裤子褪到腿根,正低着头拿虱子。那所丁喊了声:“王铺头(铺头即资格较老之囚犯踊跻在一室囚犯之长者),来差使。”

    那人猛然抬头,见所丁身后黑压压立着一片人,就把那张像黑油漆过的脸一扬,露出雪白的牙来,笑道:“啊啊,没有就没有,一来就论堆,这是多少?”

    那所丁笑道:“泼货,女人骂街。”

    那王铺头接腔道:“八个,不少不少。我这屋里难友们,昨天都送了执行,剩下我一个正闷。”

    说话间便整衣系裤。

    若愚等八人已一齐进到屋里,王铺头挨个儿的都向他们端详了,才问道:“什么案?”

    所丁道:“你没见都散着手儿么?闲白事,是赌案寄押,候缴罚款开释。都交给你了!”

    说完又向他们八人道:“有说的没有,找人送信,咱都办的到。”

    罗九等都默然无言。周七却噪道:“我找谁?光杆一个,谁也不找!”

    所丁瞪了他一眼,才要说话,若愚忙陪笑道:“您不知道我们是打了并案?一条绳儿拴八个蚂蚱,谁也先飞不了。等我们计议计议,一定要求您们诸位照应。”

    那所丁听了笑道:“你们大概又赶上新章程咧!同案的都要把款交齐,才许手拉手儿走,对不对?从今年正月,已经有这们好几档子。十九号押着的那一批,一案十几个人,也跟你们一样,从二月进来,到如今也没凑齐钱,都已罚了苦工。好,你们商量后再谈。”

    说完又和王铺头咬了一会耳朵,方自走了。

    那王铺头见若愚衣服最阔,就面向他说道:“你们也不是什么大案,不必走心。在这里也没多少日子住,咱们这短日头的难友,倒要多亲热,你们也有个核计没有呢?还是早想法出去好。一进习艺所,不论案子大小都算是打官司,打官司没好受的呀!哪一样不打点好了,也免不了受罪。你们撞到我这铺,还算好运气。要赶上东边那几号,不定要遭多少磨难。我看你们也都是外面朋友,遇到一处,就算有缘,谁也别难为谁。这里面的事没人不懂,哼,好朋友,哈,别装糊涂,是不是?您哪,官司不是好打的,对么?难友们,众位!”

    这时众人已都七乱八杂的坐在铺上。

    若愚听王铺头在起初和众人套交情,继而哼哈说出许多杂言语,便明白他意有所图,只等有人答话,忙陪笑道:“我们哥几个好运气,遇见王大哥,你这人真豁亮敞快。咱哪里不交朋友呢?这里面更是交朋友的地方,我们这案子,等会儿大家商量出个眉目,将来还要求你多为力。现在算我们行客拜地主,先请你喝两杯,可惜我们的钱在外面就教他们搜净了。天不绝人,我还有压腰包的。”

    说着把马褂和夹袍子解开,在绸子小褂里面的贴边角上,摸出了一团硬纸,叠成一寸来长,五分多宽,一层层打开,原来是三张五十元的钞票,自己笑嘻嘻的道:“他们搜去不过十几元,哪知这里还有体面呢!”

    说着就都递向王铺头,道:“这是我们八个难友公赠您的。论起来太少,不过是托你买点熟菜,打点酒,咱大家喝喝,叙叙交情。旁位该打点的求你都给打点打点。至于补您的情,咱是跟着就办。”

    说着又把崭新的缎子马褂脱下,也递给他道:“王大哥,这送你当小夹袄穿,也算咱哥俩见面的纪念。”

    那王铺头左眼先瞧见异彩奇光的钞票,右眼再看得自己从没穿过的衣裳,更加听着若愚说话痛快,才要谦让几句,好来接取,不想周七霍的从铺上跳起来,一把将若愚推开,大声道:“何少,怎这样冤孽大头?我说不懂花这种钱,留着钱咱干别的,看谁敢把我的身体动一毛。”

    说完就叉着腰向那王铺头目怒视。那王铺头也大怒道:“你是什么东西?不想活了?我们这是交朋友,你敢管!”

    周七喊道:“交朋友,洋钱下你的腰,凭什么?我就要管!”

    王铺头怪叫道:“反了,这小子讨死,等会儿教你知道我的厉害!”

    周七道:“你厉害?你先尝尝我的。”

    说着就攒拳挽袖,奔向前去。若愚和罗九等连忙拦住。那王铺头才要喊有人闹笼,(闹笼者谓犯人在囚笼中酗闹,狱中沿为此称,日久习而不察,虽囚不在笼中,每逢暴动,亦呼曰闹笼。)还没喊出来,周七已撞向他跟前,脸对脸狠狠的问道:“你喊,我先掐死你!我问你,二十四号的铺头高阎王,你认识不?”

    王铺头以先见周七奔过来,很觉胆怯,及至听他说出高阎王,疑惑他是银样蜡枪头,没大拿手,要替朋友圆面子,就又傲然道:“怎不认识!”

    周七冷笑道:“他是你们这里最凶的吧?”

    说着把胸口一拍,张开大嘴道:“你打听打听,他那兔子耳朵是谁咬掉的?”

    王铺头听了愕然,想了想才明白,忙问道:“你姓什么?”

    周七道:“啊啊,你还用问?大爷姓周!”

    那王铺头眼珠一转,立刻换了一脸笑容,把脖儿一缩道:“你是周七哥?怎不早说!这块儿提起你来,谁不挑大拇指?我早想同你交交,可惜缘分太浅,没见着面。今天是天

    凑人愿,该我姓王的认识露脸朋友。来来,周七哥,咱坐下慢谈。”

    方把周七让得坐下,又向若愚把手一摆道:“和周七爷一案的,咱都是过命的好朋友,提钱就是骂人,您快收起来。”

    说完却不自禁的又对钞票看了两眼,自己咧着嘴皱皱眉,若愚看得十分好笑。

    这时周七被王铺头一阵软攻,倒弄得有力没法使,又自己转不过圈来。若愚忙把他叫到旁边,咬耳说了许多话。周七还自摇头,若愚又厉色说了几句,周七才白鼓着嘴躲到一边。若愚仍旧把洋钱和衣服送过去,向王铺头道:“我这周七哥向来有嘴无心,你们认了好朋友,是你们的缘分。可是我的话不能说了不算,这钱和衣服还请你收下,小意思,用不着推辞!”

    王铺头抵死不收,又说了许多场面话。若愚却非要他收下不可。王铺头原是望着洋钱眼红,但还怕周七不饶,便一面推辞着,一面眼睛看着若愚,嘴却努向周七。若愚心下明白,便道:“我们周老七方才是跟你玩笑,他敢挡咱们交朋友?”

    那边周七也说道:“该收就收,何必装假。我要管闲事是王八蛋。”

    王铺头这才放心,便红着黑脸将钱收下,和若愚又叙了若干话,把照应的责任都揽到自己怀里。这头一阵闹过去,王铺头自然竟力向这般人围随,这八个人也暂且随遇而安,才都略得宽怀,纷纷谈说被捕情形。有的还自解心烦,苦中寻乐,哼两句二簧,唱几段梆子。王铺头又给买进来许多零食纸烟,连鸦片烟也预备了,内中有几个烟鬼更高了兴,便都包围着一盏烟灯,轮流吸食。大家说说笑笑,谈古论今,闹得十分有趣。罗九更高谈嫖经,刘玉亭又诉说赌史,个个都似身无所累,心有所安,倒把满室囚徒,变成了一堂宾客。最妙的是大家只顾高乐,却没有一个谈到善后的办法,看样子似乎都在这里得了佳趣,更不再作出狱之想。只有周七从和王铺头闹过以后,便倒在铺上,翻来覆去的睡。

    若愚躲到壁角,自去低头沉思。熬到黄昏以后,王铺头又买了一瓶酒和许多水饺,请大家在铺上地摊儿吃。饭过茶罢,(读者阅至此处,必以为描写过当,犯人之享受,似不能如此舒适;但当年军阀时之习艺所,积弊绝深,犯人只须多财,所欲无不能办,至有犯人召妓至所内侍寝之事,言之更足骇人听闻。但自十七年革命军抵定平津后,立即大事改革,现久风清弊绝矣。)周七喝得半醉,却不睡了,只望着若愚长一声短一声的叹气。若愚问他何故,他又木然不答。这时旁人正说笑玩乐得高兴,王铺头也正对着刘玉亭讲说二十年前天津混混儿的轶事,和自己入狱的经过,说得眉飞色舞,大家都听得入神。忽然周七跳起来,大声发话道:“众位,众位,停会儿清谈。”

    说完见还是人声历乱,又着力把铺用拳一拍,拍得烟灯倾灭,碗水翻流,大家这才闭口无声。只见周七拧着眉道:“众位,咱进是进来了,可还想着出去?”

    大家听了相顾无语。若愚才要说话,被周七肘了一下,忙又闭口不言。周七又接着道:“众位,你们英雄,不在乎打官司,我周七更拿打官司当解闷,可是这一回事另当别论。你们别觉着这儿舒服,要知道舒服的是人家何大少的钱,不然早就尿坑旁边闻臭味去了。现在既是非得大家交齐钱才能一起出去,这大家该商量商量,该怎么个办法。这工夫再不能藏奸,谁有主意谁说。”

    众人听了仍是默然无语。周七便向罗九道:“九爷,你向来是自称有财有势,这回真遭上事,要看真个的了,你想法怎么拨治拨治!”

    罗九黑脸爆起紫花道:“寻常说话,谁也有粉往脸上擦,短的了吹牛腿。我通共才有多少钱,经得住这些日胡花?实告诉你,我欠了遍地的债还不算,家里外头,算到一处,只剩百十块钱,还有一件皮袍没当,说瞎话是窑姐养的。我也想开了,出去也眼看着挨饿,不如蹲在这里,还省得债主逼命!”

    周七拉笑了一声,又问刘玉亭,刘玉亭也告了半天穷,丑着脸承认是穷光蛋,自己拼着坐牢。

    周七再看其余的人,都是市井无赖,一向在赌局里找零钱混饭吃,更没指望,不由急得横跳,满眼含泪的叫道:“完了,一群不要脸,全能豁出去。你们死了,本来都没人哭,掉到臭沟里也没人捞,别忘了还有豁不出去的呀!人家何少,只因到我那里闲坐,被了咱的累,如今人家把罚款都缴了,教咱们牵连着出不去,这可怎么办?你们把狗脸一腆,满不在乎,蹲在狱里还吃喝着,倒是美事,我姓周的可怎么活呀!”

    闹着更红了眼,凶光四射,好像就要疯狂,忽然又大叫道:“我有主意了,你们这群东西,连我也算上,今天全别活,拿把刀先把你们都宰了,我自己再自杀,死个一干二净,剩下何少自己,自然放出去!对对,好主意!我周七有出手的,死也要对得住人。”

    说完就像抓小鸡子似的抓住了王铺头,教他给找快刀。王铺头见他像凶神附体,挣脱不开,正在没法。若愚忙赶过把周七拉住,叫道:“周老七,你闹可对不过我!你坐下听我说。”

    周七倏的眼泪流下来道:“何少,我不是人,你待我这样好,我倒害你坐牢监。你别管,反正我想法叫你出去!”

    若愚按住他道:“你真是混人,也太瞧不起我!统共咱们八个人,你一个罚六百,我们七个三百,一共才两千七,我已经缴了三百,要再拿出两千四来,不是大家都能出去了?不胜似宰七个人救我一个?再说我要拿不出来也罢,我拿这几个还不吃力呀!你怎就想不开?”

    周七听了,猛然自己左右开弓打了自家两个嘴巴道:“这样我更不是人,真拿好朋友当冤孽,为我的事教人家破这们大财,对得起天,对得起地,你有钱也不能这样花,怎就这样肉头捣霉?不成,我不干,还得依我的主意!”

    若愚道:“周七,我要急了,你就不配耍光棍,耍光棍的要把眼光放开,不能低头看见鞋袜,抬头只瞧到自己的眉毛。我拿钱把大家赎出去,谁能一出牢门就绝气身亡?再说望后大家本乡本土,谁也离不了天津地,日子长着呢!不许你们日后再补报我么?”

    这时刘玉亭从旁听出便宜,便劝道:“何少说的对呀,日子比树叶还长,何少现在救了咱们,咱们将来再补报何少,大小事都不能看一时,周七哥怎这般……”

    话未说完,早被周七冷不防打了个满脸花,打完指着脸骂道:“不要脸的话你真能说,亏你是泥鳅的儿子,见窝儿就钻!大家惹了祸,一个捣霉的承当,敢则便宜,还有脸检好听的说呢!我早看出来了,就凭咱们,咱们这几块发财有限倒运不轻的臭料,只求以后不再麻烦何少就够了,还有日子补报人家?好好,何少有钱,愿意修好,你们把口脸往裤裆里一夹,就跟着出去。我周七多少还有点儿人味,不能跟你们一块儿现世!你们请,我是绝不出去,宁可死在这里!”

    若愚笑道:“周七你又混了,你不是为我么,咱们是一串上的,你不出去,我还得陪你受罪,你非得牵连我到底不成?好,我就等着跟你一同罚苦力。”

    说着倒装出生气的样子。周七此际才知自己一片侠肠,竟是左右受制,本来为心里愧对若愚,才生出急智胡闹,然而被若愚这一譬解,才知自己的好心看着失败,除了破费若愚以外,再无别法,不由得把感恩抱愧怜人怨己的心,都迸成一副热泪,那么大的个子,竟像小孩儿般的倒在铺上抱头痛哭起来。若愚见他一片血诚十分肝胆,在这种万恶社会里胡混了半世,竟还不失赤子之心,真为衣冠士夫所万不能及,心里十分对他感激。王铺头听得明白,也在旁暗暗挑起大拇指。罗九刘玉亭等一干人,却都感觉出惭愧,个个低着头没趣,倏然屋中从喧闹中变成沉寂。

    恰巧这时所里人员过来巡查,见各人都自枯坐闷卧,规矩得很,只照例吩咐王铺头几句,就算查过去了。若愚等公人走后,忙拉周七坐起来,向他道:“起来,你也不怕旁人笑话,这大岁数还装小孩儿!”

    周七拭泪道:“怕谁笑话?我哭的是自己良心,眼睁真对不住您么!”

    若愚笑道:“这有什么对不住?还是那句话,莫只顾眼前。你不会将来补报我?”

    周七撇嘴道:“你也是给我解心宽,将来也是我求您的时候多,您用我的时候少。本来你一个阔少爷,哪辈子用得着我!错非我出去给您当下人,或者拉车,算是我报恩的……”

    若愚不等他说完,忽然哈哈笑道:“你倒别这么说,说我用不着你,眼见我立刻就有求你的事。”

    周七猛然跳起,头动手舞的道:“真的么?有事何少你说,我周七给你卖命!”

    若愚笑道:“你别咆噪,不只求你,在座的人除了王铺头以外,我全要奉求。”

    话才说完,众人已全围拢来,七嘴八舌的道:“何少吩咐,我不含糊,我干。是打架,是杀人?您要死的,要活的?要胳膊,要腿,要脑袋?您说,咱出去就干!”

    说着竟有几个人把眉毛都要挽起来,装腔作势的,仿佛在这狱里就能冲锋陷阵,举鼎拔山。周七却拦住道:“先别吹气冒泡,何少有事也不是这个。他规矩老实的公子哥,向不惹人,也没人惹他。”

    说着又转脸向若愚道:“您说说,到底是什么事。要用人拼命,不必兴师动众,只交给我周七,包管脆快!”

    若愚笑道:“瞧你们这乱,坐下坐下,不是打架。听我细说,我一烦周七哥,二烦罗九先生。其余几位也得给我帮帮衬!”

    罗九听了才要挺身装不含糊,却被周七推得滚到铺后。他自向若愚道:“你果真有事,必不是寻常口舌,定有说处。好,你慢慢细说,我们再计较。”

    又向众人道:“听何少说,别搀言,谁噪,我就是一拳头。”

    说完立刻满屋寂静,大家都屏息不声。

    若愚这才向周七道:“我不是跟谁闹气,不过是自己为难。我这件事,论起来你还是祸头呢!”

    周七大惊道:“怎的?我……我……”

    若愚道:“不许你说话,索性容我说完。你不是有个女儿么?”

    周七张着大嘴道:“哪里的事,谁不知道我光棍,从哪块地上冒出女儿来?”

    若愚用眼一瞟刘玉亭,又接着道:“哼,你没女儿,那个冯怜宝是你什么?”

    周七才有些醒悟,道:“哦哦,不瞒你,她算我媳妇,可是这里面还有细情。”

    若愚笑道:“冯怜宝是你媳妇,那末她的女儿是你什么?”

    周七跳起来道:“是不是?好事不出门,臭事传千里。我就这点儿丢人的事,就全嚷动了!你说的是那个如莲哪!”

    说着一看罗九道:“那个小浪丫头子,为她方才可赌局里还挨了一顿窝心骂。可是这丫头我不承认是我的。你想,我媳妇十九岁跑出来,今年四十一,那如莲才十八岁,怎能算我的种!”

    说着又向若愚道:“这些臭事没提头,这个如莲怎样?你朝我说怎的?”

    这时罗九闹道:“我明白了,何少一定和我一样,也受了这娘们的气。要出气打窑子,有我一份。”

    旁边的人也跟着鼓噪起来。周七瞪着眼道:“要打,你们随便,别拿她们当我的亲人,我早恨透了她们。要把那一老一小替我宰了,我更谢谢。”

    若愚连忙摇手止住道:“不为这个,你们细听,事由儿长着呢!”

    说着就把自己的表弟陆惊寰如何迷恋如莲,如何与他的新妇不和,惊寰如何挨打受监禁,那贤良的新妇如何为自己受冤枉,自己如何的解劝表弟失败,如何应允了新妇,要给他们重圆破镜,如何到现在还没办法,自己如何的烦闷,都从头至尾的说完。再看众人,个个脸上都现出迷惑的神色。周七更是说不出的糊涂,就搔着秃头问道:“您说的全是人家的家务,用我们赶哪一辆车呀!”

    若愚一笑,抚着他的肩膀道:“因为是家务难办,所以才要烦你们几位。我们那位表弟,现在所以执迷不悟,闹得家宅不安,全是为你那个女儿,要没有你女儿,他自然容易回心转意。如今只好釜底抽薪,给他们断绝往来。我早知道,这件事从惊寰那边办是没法,只能向如莲这面儿下手。”

    说到这里,周七把脑袋一拍道:“我懂了,你交给我,马到成功,明天出去就动手,包你永断葛藤。”

    若愚诧异道:“你懂了什么?偏又聪明起来!”

    周七道:“不是给他们断了么?我出去把如莲连她娘全宰了,岂不干净痛快,算给你表弟除了害,也省了给我现眼!”

    若愚正色道:“周七,你到底不算个人,教我怕祸,说不说就是杀七个宰八个。您请吧,我不敢烦你,只当我没说。”

    周七见若愚动气,忙下气道:“怨我卤莽,我说的不对,还是您出主意,我照办。”

    若愚道:“这不是好,你要明白,给我办事别反而害我。照你一说,岂不给我惹祸?你要真捧我姓何的,就从头至尾依着我,不然就作为罢论,我去另烦好朋友!”

    周七急了道:“何少别说这戳人心的话,从此我要不依你一点,教我出门被汽车撞死,再骂我八辈的祖宗!”

    若愚见已把这只猛兽制得服贴,心才稳定,又抚慰他几句,便接着向众人道:“我办这事,为的是亲戚。众位替我办事,为的是朋友。为人可要为到底,第一口角要严密,不可随处嚼说;第二办事要稳,不能卤莽惹祸。现在先说我定的计策,周七原是那如莲的爹,不管是不是亲的,只要跟她娘是夫妻,就有权办事。听说周七是和怜宝翻过脸,如今为我的事,还要老着脸回去给如莲当爹。”

    周七听着搓手道:“难难,她们那臭窝我真不愿去。再说又闹过脸,有什么脸再去?我不……”

    若愚才要向他譬解,那周七已反过嘴来道:“行行,我去,谁叫是给你办事呢?命都能拼,脸皮怎不能厚!”

    若愚一笑,又接着道:“你回去就掌起当爹的威权,不许那如莲和姓陆的见面,就是办不到,反正搅局你总会啊!就告诉你女人,说这姓陆的是拆白党,教她从旁净说破话,你再出来混横。只照着这个办法去干,纵不给他们弄断了,也差不多。你能办么?”

    周七想想道:“能能,我只尽力去办,成不成不敢保!”

    若愚道:“这就很好!”

    说完又向罗九道:“这该劳驾你了,你的差使又舒服又如意,你不是爱那如莲么?请你从此无昼无夜的上她那里去起腻,拼命打搅。每遇见姓陆的,就跟他争风吃醋,能多带朋友助威风更好,到吓得他不见面算完。这没什么难的,你总能担起来!”

    罗九苦着脸摇头道:“不成不成,头一宗我没钱了。”

    若愚道:“我有呀,明天出去到我家去拿。”

    罗九道:“钱还不说,那莺春院的掌班郭宝琴我不敢惹,要到她那块去搅,简直自找倒霉!”

    这时刘玉亭从旁搀言道:“巧了,这一节你更放心,这如莲挪开莺春院了。不但挪了店,而且挪了部。前天我上普天群芳馆听玩艺,还听了她一段《百山图》,现在可真红的冒烟咧!我恍惚记得她是在忆琴楼。”

    罗九听了,才松心笑道:“这不成了,谢谢何爷,赏我这个美差。”

    若愚也笑道:“罗九先生,再告诉你句痛快的,你把真本领掏出来干去,要磨得这如莲跟你从良,连身价我都管!”

    罗九更喜欢得头晕涎流,先自躲到一旁,自去构造他脑里的空中楼阁。

    若愚见大局已定,便向刘玉亭几个人道:“正角已派定了,你们几位倒没有大不了的事,只烦你们拿出捣乱的本领,轮着班的装作了流氓,每天到这忆琴楼的左近去巡视。好在地面上官人你们也都熟识,要遇见我那姓陆的表弟,就装着要向他群殴,把他吓跑了就完。他本是少爷班子,经不起吓,有这么三番两次,大约就不敢走那块地方了。你们要不认识他,明天我给个像片看,那人漂亮得出奇,一看就能记住模样。”

    刘玉亭等众人,原本是穿街跳巷抛砖弄瓦的无赖,遇见这等量才器使,自然都承认不迭。若愚分派已定,又对众人嘱托道:“众位听明白了,我这是希望这个表弟学好,不是欺负他,你们可留神,别教他真受了屈,害我对不住人!”

    此际众人已明白了全局,也就同声答应。

    若愚就托王铺头觅来笔墨,先办理赎款出狱的手续。因为自己家里没有男人,旁的长辈亲友处又不便丢丑,只可写封信给惊寰,写明被捕的原委,托他到自己家里去办两千四百元,直去法院,去缴同案八人的罚款,款缴上去,这里自然开释,无须到习艺所来探视,千万不可告知姑丈等语。写好便托王铺头明早派人送到陆家。王铺头便寻个所丁来办妥了。

    若愚这里派兵遣将已毕,自想这次被抓,原是飞来横祸,不想在狱里竟得着意外的机缘,倘或真能从周七几个人身上成功,把自己痛心在怀的事儿解决,教惊寰和他女人重行和好,就花几千块钱也不为冤,想着颇有些心旷神怡。罗九等也因度过难关出狱在即,更都眉开眼笑。大家说谈一会,已到夜静更深,便横躺竖卧的睡倒。过了一会,忽听隔室有幼童啜泣的声音,时作时止,还有人低声恫吓。大家听着尚不以为意,王铺头那里却自语道:“这不得好死的,又缺德了!”

    众人中有几个没睡着的便问他原故,王铺头咬牙恨道:“人们要下了狱,就够受咧,在这里要再缺德,万世也得不了好。说起来,气死人,你们也听说过,前几天什么黄方饭店有许多烟馆被抓,人犯缴过罚款的全放了,缴不出的就零碎着押住这里。旁边三十六号就押着一个烟馆的小伙计,才十五岁。那屋里铺头崔瞎子,专好这一手儿,到夜里睡觉,就把人家孩子拉到他的被窝里。你们没听见头一天哭喊得多可怜呢!一连好几天了,一到这时候,就闹得人睡不着。你说多么损德!亏他一点脸也不要。”

    若愚听着心里惨然,又怕周七听得了管闲事,看他时幸喜已睡着了,便问王铺头这崔瞎子是什么案情。王铺头道:“他是杀人放火的案子,原定是枪毙,不想遇见大赦,改了永远监禁。这才叫该死不死,留着他造孽。”

    若愚听了,暗自思忖,这大赦也不是什么绝端善政,便决定出狱后给法院写一封匿名信,揭破这里面的黑暗。沉一会,隔壁的声音渐渐沉寂,大家也就曲肱作枕的睡了。

    到次日,那所丁带了若愚的信依着告诉的住址,送到了陆宅,要求着面见惊寰。惊寰正起床,吃完点心写字,闻报就跑出门首。那所丁递上原信,惊寰拆看毕,不觉大惊。先取钱赏了所丁,打发回去,便拿信到内宅见自己母亲,悄悄商量半晌。惊寰怕到若愚家取款,闹得他家宅不安,人心惶恐,便向老太太要出存钱折子,自家先取款替他垫办。老太太偷着传话到门房,放惊寰出了门到银号取了款,赶至法院,寻着一个在院里当差的亲戚,求他代为办理,把款缴了上去。直等到天夕,才听得回话,说是人犯须明早释放。惊寰见已办出眉目,谢了那位亲戚,自雇了车子回家。他本已在家中监禁了两个多月,今天好容易出来在出门的路上,那时只牵念着表兄正在缧绁中,恨不得立刻将他救出,所以不暇更作他想。此际事已办毕,心已安闲,只剩了缓赋归欤,不由得东望西瞧,觉得眼中天地异色,自念闷了这些日,今天可又看见街市了,自觉野心勃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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