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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回 杨柳试春愁少妇凝妆翠楼上 摴蒱兴大业赌徒得计狱门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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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话说惊寰被他表哥从如莲屋里拉下楼,一直拉到门口,那打更的伙计还正站在那里,看他俩这种样子,不知是什么道理,又不敢拦阻,只可向楼上喊道:“大姑娘,客走了!”

    如莲在楼上应道:“捻灯开门!”

    那伙计得了这句话,才放心把门灯捻亮,将街门开了。惊寰和他表兄曲曲折折的出了巷口,见街上正停着一辆光彩辉煌的马车。他表兄向车夫扬了扬手,说声回去,就拉着惊寰坐上去,那车便马蹄得得的走起来。惊寰坐在车里,心中乱得和打鼓一样。一会儿如莲的俏脸仿佛在眼前摇晃,倏时又仿佛看见自己的父亲铁青面孔向着自己叱骂,转眼又似看见那未揭盖袱的新妇,拿着盖袱当手帕擦眼泪,不由自己暗暗叫道:“这可糟了,回去旁的不说,只我爹爹这顿骂就不好搪。”

    倘或表兄再一实话实说,定要同着亲友打我个半死。想着便向他表兄道:“若愚大哥,回去您千万替我圆全着说,不然同着这些来道喜的亲友,就丢死人了!”

    那若愚只扬着脸冷笑,一言不发。惊寰心里越慌,口中更不住的软语央告。若愚只是那一副脸儿,说什么也不开口。惊寰正在没法,不想车已停了,看时原已来到自家门口。若愚便拉着惊寰下了车,惊寰只说句大哥积德,便已走上台阶。一个老仆人正从门房里出来,看见他们便叫道:“我的少爷,您哪里玩去了,老爷太太都要急坏,快进去吧!”

    说着拨头就跑向后院去抢头报。惊寰只得硬着头皮随了若愚走进里院,见院里还点得烛火通明。这时住着的亲友内眷,因为新郎失踪,本家着急,都还没睡,如今听仆人在院里喊着报告少爷回来,便都不顾雪后夜寒,全跑出院里,七嘴八舌头的向惊寰乱问。若愚只向她们摆摆手,就领着惊寰进了上房。一掀帘,惊寰就见自己的父亲正端着水烟袋,一脸的气恼,在堂屋椅上坐着,不由吓得面上倏白。他父亲一见惊寰,便瞪起眼来,才要开口,若愚却已先顿着足喊道:“姑丈,您看惊寰荒唐不荒唐!”

    惊寰只听了这句,早吓出一身冷汗,暗暗叫苦道:“可完了我,他哪是我表哥,简直是我舅舅,顺理成章的就把我送了逆!”

    想和他使眼色时,若愚又不向自己这边看,只可怀着鬼胎听他说下去。那若愚喘了口气,又接着说道:“他大喜事里不在家呆着,还跑出去给同学的母亲拜寿。”

    惊寰听着更坠入五里雾中,只可呆呆的看着他说话的嘴。若愚接着道:“偏巧他这同学也是个混蛋,就请他吃夜宵,灌得烂醉,也不送回来,诚心和他玩笑!幸而我扑着影子撞了去,才把他弄回,不然还不定闹多大的笑话。我看惊寰出色的混,他的同学更是不晓事的混蛋!”

    说完又吁吁的喘气。惊寰听他说完,心里才噗咚的一块石头落了地,但又愁着父亲还不免要申斥几句,哪知他父亲反倒捻须一笑道:“若愚,你何必生气?惊寰在自己的喜期还不忘去给同学的母亲拜寿,总还不是坏处。他的同学固然顽皮,年轻的人也在所难免,不必谈了!你就把他送到洞房里,也歇会去吧,这两天可真累着你了!”

    说着便看了惊寰一眼道:“瞧你眼睛醉的多么红,还不睡觉!”

    说着站起来,仍旧端着水烟袋走进里间去了。若愚向惊寰做了个鬼脸,惊寰却狠狠的捣了他一拳。若愚悄声道:“好好,这是谢承,下次再见!”

    两个人笑着走出堂屋,到了院里,正迎着惊寰的母亲从东厢房出来,一见惊寰便拉住他道:“你这孩子,撞到哪里去了?差点把人急死!我正和舅母斗牌,怕你爹爹骂你,把牌扔下了赶来,没挨骂么?”

    若愚笑道:“他骂是没挨,我的腿可跑细了!姑妈有什么话我回头告诉您,现在先把新郎安顿,我好交差。”

    说着就拉着惊寰进了西厢房。才掀开门帘,先闻见一股脂粉香和油漆气味,一个陪房迎出来,满面春风的高声道:“少爷过来了!”

    接着又道:“少爷到哪里玩了一宵?教我们姑奶奶好等!”

    若愚道:“少爷教人家诓了去灌醉了,我给找回来,跟你们姑奶奶给我报功!”

    说着便同惊寰进去。那陪房早掀起里间的门帘,惊寰便让若愚进去。若愚把他向屋内一推,自笑着跑了。惊寰还想追他,那陪房连忙拦住道:“天都快亮,姑爷别闹了,请安歇吧!”

    惊寰只得踱进屋去。屋内电灯的光,被大红的帐子和被褥映出烨烨的喜气。桌上的两支大子孙蜡烛,花儿已有两寸来长,虽不很亮,却也别有风光。一进门就觉暖气扑脸,见新娘子穿着红绸夹裤梅红小袄,正坐在床头,一只手扶着茶几,在那里含羞低首。虽然坐着,已看出那袅娜的腰身,十分亭亭可爱。虽是穿着最俗的大红颜色,却照样掩不住那清矫的风姿。见惊寰进来,偷偷的瞧了他一眼,脸上绯红,又低着头微微欠了欠身,仿佛是让坐。惊寰暗想,白天我一心想着如莲,模模糊糊的就把新娘的盖头袱子揭了,并没顾得细看,只觉还不大怕人,怎这一晚的工夫,就变成这样的好看?只这半边的影儿,在我们亲戚女孩儿堆里,就没人比得上。想着便走到她对面的椅子上坐下,那陪房端过一杯热茶放在桌上道:“姑爷安歇吧,床

    都铺好了,您还用什么不用?”

    惊寰摇了摇头,那陪房又笑着走到新娘面前,附耳说了几句,便倒带上门自去。

    惊寰向床上瞧时,只见帐里红色泡子电灯,照得床中和火焰山一样,新娘更娇艳得像个红孩儿一般。再细看她时,不禁吃了一惊,觉得越发俊了,粉面直像一朵桃花,含蕴着春光如许,眉目间露出秀丽,口颊间充满了温柔,真有一种不可言传的深闺秀气,身材更从凝重中透着俏皮,不觉看得呆了。新娘正低头瞧自己的鞋,又悄悄的轻翻杏眼,从眉心里偷瞧了惊寰一眼,见惊寰也正在看她,不由更羞得难堪,便转过头去看床上的被褥。惊寰方才从那一个销魂窟里跳出来,紧接又掉在这个温柔乡里,身上似驾着云,心里像醉了酒,神经和身体一齐酥麻,心弦的动荡,一直全夜未停。此际更加着坐对娇娆,目迷五色,倒觉得情感都用得疲倦了,便也分不出爱憎恩怨,只对着新娘呆看,心里也不知想什么。这样不知过了多大时候,那新娘却不住偷着看他,最后竟微微的笑了,而且笑得略有声响。这声响才把惊寰惊觉转来,似乎觉着方才虽然呆看她好半天,仿佛视里未见。这时才仔细向她瞧,立时觉着新娘的容貌,和如莲不相上下,但是新娘似乎比如莲好些。又细端详,到底比如莲好在哪里呢?在端详时节,忽然又觉着新娘不及如莲,却又看不出她哪里比如莲丑。这时灵机一转,暗道:“是了,她俩的美是没有高下之分,不过她是个闺阁里的秀女,如莲是风尘中的美人,不同处就在此咧!”

    他想到风尘二字,立刻念到如莲的身世可怜和夜里同她的山盟海誓,不由心里一惊,暗自打了个冷战,自己埋怨自己,方才和如莲那样情景,死心塌地,誓死无他,怎回家一见了新娘,就把心移过来一半,我这人也太靠不住了,怎对得过如莲?如今我只抱定宗旨,任凭新娘怎样的西施王嫱,我只当是与我无关。无论如何,如莲才是先娶到我心坎里的妻子,旁人任是神仙,我也不着意。想着便立定主意,再不看新娘一眼,落个眼不见心不烦。但是想只管这样想,眼却不大肯听话,还不住的向新娘睃去,心里渐渐随着眼光把持不定,暗想这可要坏事,怎会心管不住眼,眼稳不住心?倘然我一时糊涂,这一世就见不得如莲了。便站起在地下来回踱着,低着头,倒背着手,心里默想如莲和自己的情愫,只当屋里并无旁人。过了一会,居然心与神化,竟仿佛觉着还在莺春院里和如莲厮守。

    正踱着,忽听身旁有人咳嗽一声,止步定神看时,见新娘正用手巾掩着嘴,向自己偷看。惊寰明白她是因为自己走得出神,咳嗽一声向自己示意,便不踱了,在床的那一头距离她三四尺远的地方坐下。又看看新娘,见她向着自己似乎含情欲语,忽然又红了脸低下头,不由心里倒变成焦灼。暗想我对如莲是对得过了,可是这屋里还放着这样的一个人,教我如何安置?要是不理人家,人家和我有什么仇?要是和她应酬两句,原也无妨,只怕我这善感的人,感情遏抑不住,岂不坏了良心?这事到底如何是好,半天也拿不定主意,倒弄得胸中郁闷,非常的难过。最后心里一急,顾不了许多,一仰身躺向床里,抱着头假装睡觉。但哪里睡得着,忽觉床栏一阵微摇,料道是新娘诚心作耍,便偷着把眼睁开个缝儿瞧时,只见她正倚着床栏,从怀里掏出小手巾擦眼,仿佛是在那里哭。惊寰心下一阵惨然,暗道:“她是疑惑我不爱她。本来她的一生幸福,今天就是个大关键,见我这般光景,哪有个不伤心?”

    便想坐起来劝她,但立刻自己又抑制住道:“我一和她说,就整个儿的要把自己套住,不如狠心装个不理吧!”

    想罢便翻过身去,把脊背朝着她,口里只默念着阿弥陀佛,保佑我赶快睡着,就把今天的围解了。无奈脑里只管昏沉,只是睡不着,到后来似乎阿弥陀佛念出了功效,将要迷迷糊糊的入到梦乡,忽然身上觉着加了重量,仿佛多了一件东西,心里也生了暖意,知道新娘替自己把被盖上,暗暗感激她的温存熨贴,益发自己抱愧,无故的冷落人家,不成个道理。这时忽又觉得空摆着的脚下,凭空又多出个椅子架了自己的脚,她又轻轻把自己的鞋脱下,用被角把腿脚裹严了,更觉着一股暖气从脚底烘进心坎,变成一种情热,催得一颗心再也把持不住了,便轻轻转过脸来。向身后看时,只见新娘正立在地下,扶着自己架脚的椅子,似乎正低着头出神,面上被晨光照着,隔夜的脂粉,都已褪尽,越显出清水脸儿的俏美。那眉目似乎在柔媚之中,平添了许多幽怨,更楚楚令人可怜。惊寰看了,暗想人家这样受委屈,到底怎么得罪了我?我若再忍着心和她隔膜下去,那就太残酷了!想着便一骨碌坐起,向她看着要说话,但又不知说什么好。好容易憋出一句话道:“你冷不冷?”

    才说完这句话,立刻想到和如莲初见面时,她向我说的第一句话就是这四个字,不由得意乱如麻,又呆住了。那新娘见惊寰忽然坐起,向自己说话,芳心倒吃了一惊,紧接又觉着一喜,喜后又羞涩起来,便向他摇摇头,只等着他再说下去。哪知惊寰又呆住不语,新娘只可低着头和他对怔起来。

    过了一会,惊寰抬头见窗纸已全白了,阵阵峭寒的风丝,也不知从哪里透入,吹得人肌肤起栗。那新娘脸色惨白,身上也不胜瑟缩,细看才知她只穿着薄棉裤小夹袄,和自己穿灰鼠皮袄拥着棉被的人相持,太教人家受罪了,心里更觉着对不过,便向她道:“这样冷,您还不上床睡觉?”

    那新娘听了倒烘的红了脸,向惊寰看了一眼,轻轻的挪到床边坐了。惊寰又催她两句,她只是不语,忽然又向着惊寰略微一笑,那一种处女的情致,似乎都在这一笑里表现出来。笑完樱唇动了几动,才轻轻道:“你喝茶么?”

    惊寰口里原有些渴,但又不好意思劳驾她,倘要说是不喝,又显太冷淡了人,便点了点头,想下地去倒替她斟一碗。那新娘也明白他的意思,便向他摆了摆手,抢到桌前,把茶斟了,端来双手递与他。惊寰接了道:“谢谢您。”

    那新娘轻轻瞟了他一眼,又坐下自己一笑。惊寰看她笑得蹊跷,不由问道:“您笑什么?”

    那新娘低头手摸着衣襟,悄声道:“又是'谢谢',又是'您',瞧你这……”

    说完看着地下,又一笑不语。惊寰也觉自己客气得可笑,自己也笑了,便又向她道:“天都亮了,你睡吧,累着了不是耍!”

    那新娘仍旧低着头道:“我累着了不是耍,”说完这句又沉了一会才道:“你呢?”

    惊寰听她的话,又看她的样子,心里突吃了一惊,暗道:“这人的行动言语,竟没一处不可我的意,简直我要没法不爱她了!这样说来说去,哪时一忍不住,和她一亲热,就对如莲丧了良心。要不理她呢,教我又有什么法子不理?只怨老天爷太厚待了我,偏偏给我两个佳人!倘然这新娘是个不像人样的,我倒好办了。如今如莲那里既弄成那般光景,家里新娘又是这种模样,要想两方都办得圆满,真不大容易。”

    想着灵机一动,忽然想起一种办法,便看看新娘,见她也正凝情相对,就向她凑近了些。才要说话,忽然感情一阵冲动,似乎感到她人的可爱,而现在处境的可怜,完全是被自己牵累,可怜她还不知道,心里一阵凄然。想拉着她的手,自觉又不应该,就轻轻扯着她的袖口道:“咳,我对不起你!”

    那新娘见他突然开口,说出这么一句,不知道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愕然看着他。惊寰又接着道:“我想和你说句不近情理的话,你可别恼。你告诉我你恼不恼?”

    新娘惊异中忍不住笑道:“什么恼不恼,我知道你要说什么?”

    惊寰长叹一声道:“我对你说了罢,你要是明白人,就该想的开。倘然你要想不开反而恨我,我也顾不得许多,我自己良心也交代得下去了!”

    那新娘直勾着星眼,望着他道:“有什么事你尽管说,你想想,你是谁,我是谁,还有什么话碍口?”

    惊寰听她说话这样明白,暗自赞美这人果是秀外慧中,心里十分怜惜,就把扯着她袖子的手进一步轻握她的玉碗道:“我要和你拜成了干兄妹,你可愿意?”

    那新娘因为被她摸着手腕,正羞红了脸,又听他说出这种不伦不类的话,心里十分糊涂,猜不透他的用意,好半晌答不出来。惊寰见她不语,又道:“你愿意么?”

    新娘才含着羞道:“你的话我不懂。咱俩现在是什么?为什么倒要拜干兄妹?”

    惊寰叹道:“这无怪乎你不懂,我说明白了,你千万可别恼。你要想我倘非十二分的爱你,索性就不理你了,何必跟你说这心思话?实告诉你,我现在外面已有了一个抛不开的女人,她已立志跟我一世,我把心也给了她。不过因为咱父亲脾气大,不敢向家里说,事情是在那里的了。我既爱了她,原不当再爱别人,但是你是我父亲给我娶的,你的人又这样好,我既不忍为她抛了你,更不能为你忘了她。如今我想出个最好的办法,因为我和她向来只有朋友的关系,已约定必得等她嫁到我家里,方能算正式的夫妻。如今你虽是我正式的妻,可是我不能教你占了她的先,不如咱们先拜个干兄妹,规规矩矩的先相守几时,等她将来嫁到咱家里,你们姐妹住在一起,我再当你们真个的丈夫,这意思你明白么?”

    说完看看新娘,只见她玉容惨淡,眼圈都有些红了,不觉也替她可怜,就又接着道:“这事当然是我对不过你,不过我既已认识她,也只可这样办,妹妹你看开些吧!”

    那新娘凄然不语,呆了一会,轻轻的喘了口长气,慢慢抬起玉臂,躲开惊寰的手,把袖子向脸上一蒙,柳腰一歪,就倒向床里。惊寰看她像是恼了,心下十分惭愧,自想人家一个大闺女,对我抱着满怀热望,不想洞房花烛夜里,先听了我这么一套,心里会好受得了?这真怨我当时没思前想后,顺口一说,闹到她这种样子,教我怎么办?还不如一直把她装在闷葫芦里,就是一年半载不睬她,像她这样温柔的人,也未必有脸和我闹。如今说明了,好知道我已有了别人,还不净往牛椅角里想?除非我跟她表示出十分的爱情,才能收拾这种局面。但是我哪能够呢?想着还要向她申说两句,又转想道:“罢,罢,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方才若不是我多事,何致弄成现在这种景况?现在由她睡去吧!我只狠一狠心肠,什么事都过去了!”

    这时天已大亮,炉火都已烬了,微微生出寒意。因为心境的关系,似乎这洞房里已减却不少春光。惊寰低头看看新娘,见她的娇躯软贴在床上,衣服穿得单薄,更显出腰肢不盈一搦,看时虽咬着牙不起邪念,却动了无限怜惜之心,便把自己拥着的被子揭下来,盖在她的身上,自己轻轻的走下地去,到桌边点了支烟卷吸着。吸了一口,回过头来再向床上看,只见才替她盖上的被子,已堆到她背后,她还只和衣而卧,晓得她是十分恼了自己,毫不承自己的情。才要动气,又想到原是自己惹出的是非,人家并没有一些不是,便走上前又轻轻把被子替他盖好。哪知她玉臂一伸,把被子又推落下来。惊寰立在床边,倒好半晌不得主意,最后自己也觉得一阵困倦,连打了两个呵欠,就自己皱着眉打定主意道:“以后的为难还不必想,只现在就没法教她盖上被。她的气是向我怄的,冻是为我挨的,我别的法子没有,只可陪她冻。”

    便把皮袍脱了,挂在衣架上,只穿着薄棉裤袄,坐在椅上,隐几假寐,冷得缩着脖子,浑身也瑟缩不已,但是神经用得过于疲乏,不想竟自沉沉睡去。

    到一觉醒来,觉着身上暖得很。睁眼看时,原来腿上围了条皮褥子,上身也披着皮袄,屋里的炉火也生得很旺。迷迷糊糊想起了昨夜情景,十分明白自己是在洞房里。张眼寻新娘时,却已不见,床上却收拾得齐齐整整。看钟时原来已近正午,不由得打了个呵欠,又觉出浑身酸麻,便慢慢站起,踱到门口,掀帘向外看,只见新娘正坐在堂屋,背着脸拿了个绸绷子绣花。惊寰这时把昨夜的事都想起来了,又情思睡昏昏的,加着心里发乱,便先不漱口洗脸,仍退到床边躺下。自己惴念昨天是混过去了,今天可该怎么混?如莲那里去不去呢?家里这位又该如何对付?正想着,忽然门帘一启,见自己的娘走了进来,愁眉苦脸的直抖手腕。见惊寰坐起,便一把拉住,喘了两口气,只说不出话。惊寰见娘的神色不对,慌了道:“娘,您怎么了?”

    他娘指着他道:“孩子,你还问为什么?你惹的祸,你爹知道了,气的要死,叫你过去。”

    惊寰原心里有病,倏时脸便吓黄了,道:“娘,我惹了什么祸?”

    他娘上气不接下气的道:“你倒问我?你在外面干的什么事!你爹气的那样,他那种脾气,我也不敢劝。”

    惊寰还要说话,这时从外面又跑进一个仆妇,慌慌张张的道:“老爷快去,少爷直打嘴巴!”

    说完才觉得说错了,忙改口道:“老爷气的直自己打嘴巴,叫少爷,少爷快去吧!”

    惊寰更慌了,只拉着娘要主意,他娘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惊寰没法,只得硬着头皮走出去。

    进了上房,只听他父亲的寝室里寂静无声,便停住了步,手抚着胸口定了定心,才掀帘进去。见自己的父亲正坐在床上,面色铁青,望着地下出神。惊寰知道他父亲每次犯脾气以前,都是这样,心里更动了鬼胎,只可沉住了气,叫声“爹爹”。他父亲头也不抬,一语不发,惊寰更连大气也不敢喘,屋里沉寂得像古洞一样。须臾,他父亲翻翻眼看看惊寰,鼻翅儿动了几动,轻轻哼了一声道:“好孩子,你早晚要气死我,完了完了,我这条老命算交给你了!”

    说完,又吁吁喘气。惊寰提着心道:“爹爹,您别生气,我不好请您教训。”

    他父亲一口唾沫吐到惊寰肩头,手一拍茶几道:“谁是你爹爹,你眼里还有爹爹?爹爹给你娶媳妇你不要,偏要上外边掐花捏朵,诚心往下流走。你算给咱们老陆家露足了脸!现在什么话也不用说,你是给我滚蛋,从此咱们永断葛藤,再进我的门,就砸断你的腿。别无可谈,少爷你请!”

    说完瞪着大眼看房顶。

    惊寰颤着声音道:“我哪里在外边胡闹来?您是听谁说?”

    这句还没说完,只见他父亲霍的从床上跳下来,赶到惊寰身边,一巴掌先打了他个满脸花,然后跳着骂道:“你还跟着强嘴,我是混帐王八蛋,诚心冤枉你?”

    说完又是一脚,只疼得惊寰呲牙咧嘴,干张着口不敢喊叫。这样屋里一乱,惊寰的母亲原先在堂屋里生气,此刻疼儿子心盛,也忘了丈夫的脾气,就赶了进去。惊寰的父亲看见太太进来,闹得更凶,自己打着自己的嘴巴道:“你们谁要劝,就先宰了我,我宁死也不要这样的儿子!”

    惊寰的母亲忍不住还劝道:“你先沉住气,哪值得这样?”

    只这一句,他父亲早已一跳多高,喊着找菜刀把惊寰剁死。惊寰的母亲吓得不敢再劝,惊寰也只有哆嗦,不敢分辩,心里只恨表兄若愚这时又不在家,他还能劝劝。他父亲口口声声只逼他立刻出门,正闹得沸反盈天,忽然门帘一启,新娘子盈盈的走了进来,粉面娇红,低着头稳重端庄的走到他父亲跟前,纤手扶着床沿一跪,轻启朱唇叫了声“爹爹”,却不说别的话。惊寰知道她是来替自己求情,心里更加惭愧。惊寰的父亲见新过门的儿媳跪到自己面前,倒觉过意不去,忙道:“你起来。”

    那新娘仍旧跪着,又低声叫了声“爹爹”。惊寰的父亲又一口唾沫隔着三四尺吐到惊寰头顶上,顿着脚骂道:“你还有脸活着,你做的事哪一点对得过你媳妇?她倒给你来求情,要是我,臊也臊死了!”

    说着又看着惊寰的母亲道:“你先把儿媳妇扶起来,瞧着儿媳妇先饶了他,从今天不许出门,一天给我写三百行白折子,少一行要了他的命!”

    又向惊寰道:“滚蛋滚蛋,少在这里气我!”

    惊寰还不敢走,他母亲推着他道:“你还在这里惹你爹着急!快去快去!”

    惊寰便趁着台阶溜了出来,一溜烟跑到自己房里,一倒头就躺在床上,心里揣摩这件事是谁向父亲走漏了风声。家里知道这事的,只有若愚和新娘,若愚想不会诚心害我,她又是新媳妇,怎有这大的脸跟公公说这种话?这大约是若愚不定跟谁嚼说,教父亲听了去,惹出这场风波。从此关在家里,怎再见如莲的面?简直要急死人了!想着便咬牙恨若愚,又焦着心想如莲,不由得捣枕捶床,长吁短叹。

    沉了一会,他母亲进来劝说了几句就又走了。他母亲去后,新娘也蹑着脚走进屋里,坐到对面椅上,向着惊寰轻轻叹了一声。惊寰脸上一阵发烧,又想不起该同她说什么,只向她点点头。那新娘望着他出了半晌神,又移身站起,走到他身边坐下,低着粉颈,痴痴的向他看,目光中露出无限怜惜。半晌才樱唇微动,似乎欲言又止,那脸儿却已微晕娇红,无端的露出一种少女的羞色。惊寰此际正在焦烦,无意中享受到这种旖旎风光,也就相喻无言,觉着受了这样幽默的蜜爱轻怜,似乎足以抵消方才的痛楚。本来人在受了痛苦以后,若有人来慰藉,很容易对着劝慰的人发生感情。惊寰虽然苦想如莲,几至心酸肠断,但念到那时新妇曾替自己讲过情,给自己解了危难,这时又不出怨言,反倒来相怜惜,身受者哪能不为感动?惊寰向着她呆了半晌,虽没说话,可是他那半片冰冷的心,仿佛已被新妇的温存所感化,有些煨热起来。念到她在家未嫁时,本是个爹爱娘疼十分娇惯的闺阁小姐,如今嫁过来不到两天,就受了这些磨折,人家难道就不伤心?不过有眼泪也往肚子里咽,无论受了什么委屈也只可容忍,她难受她自己知道罢了!人家所以忍着委屈,虽说为着她自己的终身,然而间接还不是顾全我?我这样狠心,多少有些残忍。又看着新妇的容貌性格,没一样配不上自己,我有这样一个妻室,和她惺惺惜惜度这一世,也就算艳福不浅。怎奈有如莲这节事在先,她就是毫不嫉妒,安分守己,也只能承受我一少半的爱情。她若是不容如莲呢,那只可归诸红颜薄命的定数,自己先去怨天公,后怨爹娘,我可顾不得许多了!惊寰由新妇想到如莲,心里重添忧郁,便又把眼一闭,抛开眼前情景,自去思维和如莲见面的方法。

    沉了一会,忽听新妇悄声道:“我跟你说,你别笑话我脸大。干什么想不开,非要跟那些下贱人相与?她们哪能有真心?你也想想,咱爹娘只生你一个,又不愁吃又不愁穿,好好的念书上进,出来进去的当大少爷,是多们大的福,谁不望着眼热?再说我……”

    说着声音似有些颤动起来,稍迟才接着道:“我虽然不好,也不算太委屈你,只要你……”

    说着把几个字含糊咽下去,又接着道:“我哪件事能不如你的心,屋里房外哪个敢不捧着你,何必放着福不享,自找不松心?方才惹得咱爹那要闹,他老人家打你,我听着怎么受?你也替我想想。”

    惊寰闭眼躺着,听她说话的声音,渐渐凄惨,十分感觉出夫妇间相爱的真情意。又细味她言中之意,除了骂自己相与的人下贱没有真心那两句话听着刺耳;但又想到她本不晓得自己和如莲的真相,也难怪如此说。其余的话可都是情真语挚,哪一个字都挟着恩情,刺入自己的心坎,觉得这种有恩意的规谏,自己尚是初次听到,不由得竟动了心,几乎想着要跃起跪到她的身畔,向她忏悔。但脑中倏然又想到如莲,便自恨道:“我又把持不住了是不是?守着谁就爱谁,我算什么东西?如莲真白认识了我,我怎还动这个心!没有新妇,说不定我跟如莲就能顺理成章的结了眷属,她真是我们的对头。再说没有她,若愚怎会上莺春院去捉我,自然不致出了今天这局事,更何致闹得和如莲不能见面?我还不当她是仇人?这样想虽然有些丧良心,却可保稳不再对她发生爱情,就能对得住如莲了。

    惊寰想着,自觉是得了无上妙法,立刻把心一横,不再理会她的说话。这时新妇见惊寰仍旧闭目不语,还只当他听自己的话害了臊,就又款款深深的道:”这教爹娘闹两句,也值不得难过。你起来,松散松散好吃饭。你还没洗脸呢,起呀,起呀,好……”

    她只说到这个好字,却没法称呼好什么,又自己红了脸,幸亏惊寰并未睁眼,还不致十分害羞。又见惊寰虽然衣冠不齐,神宇欠整,但仍不掩他那俊雅的风度,身下的红衾绣枕,映出那清秀的面庞,满面含愁,似乎清减作可怜样子,看着更动了女子痴心。自想这样的个好男人,我那些姐夫姨姐夫们谁能比得上一半?可惜他的心不向着我,不过年轻的人荒唐谁能免呢?只要我虚心体贴,是块铁也能温热,等到将来我俩九天回门的时候,把他向亲戚姐妹眼前显露显露,反正有羡慕的,有生气的,那时我有多们得意。想着,心里一阵狂喜,但低头见惊寰那种冷淡模样,不免又添心事,便自己心里叨念道:“他是我的什么人,他生气我不会哄么?为什么跟他绷着?哄好了就是我的人了。”

    就先跑到堂屋,拿进一件东西来,强忍着娇羞,推着惊寰的肩膊低语道:“喂,起,起,你睁眼,看我给你这个稀稀罕儿!睁眼哪,睡了一早晨还困?别装着,喂喂,装不住了!笑,笑,笑了!”

    惊寰以先听她说话,还自不觉怎样,后来听她拿自己当小孩子儿似的调逗,觉得这人居然能如此体贴温存有情有趣,竟没一些小家子气,几次要睁眼,都被想如莲的心把眼皮按捺住,倒将她的深情看作一种诱惑。自想饶你千变万化,我有一定之规,给她个不睬不瞅,自然一了百了。哪知末后不知怎的,竟而忍不住,微微笑了,连带着也把眼睁开。那新妇见他张了眼,便拿那挑绣鲜艳的绣花绷子,向他面前一晃,然后笑着道:”你看我给你做的兜肚,琢磨着你不喜欢大红大绿,就绣了两句唐诗的诗意,是'笋根稚子无人见,沙上凫雏傍母眠'。你看这绿的是笋,赭石色的是沙鸥,还没绣完呢。可是上面太空,你看还是这边添一棵松树,还是那边绣几竿竹子好呢?”

    说着两只俊眼水铃铛似的望着惊寰,只等他说话。哪知惊寰只说了句:“你随便,我向来不带兜肚,谢谢你。”

    说完又合上了眼。新妇吃了个没趣,自己倒吸了一口冷气,几乎把满腔热望,化作冰凉默然了半晌,又想到这也难怪他,本来才教他爹打了,正自心烦,哪有许多高兴?不见得是诚心冷落我。想着沉了一沉,就又轻推惊寰道:“方才你被爹爹踢了一下,踢着哪里?教我看看。还疼么?你说话!”

    连着问了两声,惊寰才咬牙道:“不疼,我恨!”

    新妇道:“你恨什么?爹打两下,也不值得这样!”

    寰摇头道:“我不恨别人,恨若愚!他还是我表哥,怎该把我背人的事,都告诉爹爹?教我挨打还不要紧,如今锁在家里,终久把我气闷死!他不教我好死,我能教他好托生?回头我要不跟他拼命,再不姓陆!宰了他豁着我给偿命。”

    惊寰这几句话原是愤极之语,又觉着这消息要是新妇泄漏的呢,她自然不敢告诉我,也教她挨几句窝心骂。

    哪知新妇原是深闺弱女,未经世事,又晓得这消息原是若愚口角不严,以致泄露,一听惊寰说要和若愚拼命打架,便以为他言下必行,就吓得心里乱跳,不知怎样劝解才好,便道:“你这又何必?人家也是为好。”

    说到这句,又怕给若愚证实了,忙改口道:“你又怎知是他说的呢?”

    惊寰霍然睁开眼道:“这件事只有他和你两个人知道,不是他说的,难道是你说的?我会肯轻易的饶他!”

    新妇见惊寰说的斩钉截铁,没法再替若愚辩护,自想只可另想方法劝解,万别教他们兄弟闹出事来,便痴痴的想,半晌不言语。惊寰见她忽然不语,心里一转,便疑惑到那件事是她向爹爹面前告的状,所以此际听了自己的话,觉得心虚,不敢答话,就又用话探道:“那件事要是你告诉的,我倒不恼。本来你是爹娘给我明媒正娶的媳妇,怨不得你关心,管也正管得着,就是告诉了爹爹,教我挨了打,也是为的我,怕我出去胡闹,伤了身体,误了你的终身,怎能说你错?所以果真是你说的,我还感激你关顾丈夫,佩服你知道大体呢!若愚他又不是我的大妻小妾,为什么狗拿老鼠,多管闲事?我早想到了,厨房里割肉的刀,是那么锐利锋快,等若愚来,我就迎头一下,给他个脑浆迸裂,然后我自己亦回手向肚子一刀!”

    说着两眼瞪圆,还自举手作势。惊寰最后这几句话,本是孩气复发,说着快意,其实和呓语不差往来。但是新妇哪曾听过这种凶话,真已被他吓坏,似乎眼前已看见他弟兄血战的光景,一个尸横阶下,一个血溅门前,血花流烂的好不怕人;而且自己也就披麻带孝,变成个少年孤孀,那一派的凄凉惨厉,简直不敢再想。又念到惊寰方才的话,若是自己说的,他倒能十分原谅,那我何不把这事担承起来,省得出祸事;就是惊寰恨了我,我再慢慢央告他,他是明白人,也不致十分苦我。想着芳心乱颤,再不顾得细加思索,就抓着惊寰的衣襟道:“瞧你说得怕人,什么事就值的拼命!你恼若愚,还不冤死人家?是我说的,你打我吧!”

    惊寰听了一怔,就微笑道:“我不信,你怎么能说?”

    新妇见他没生气,便又长着胆量说道:“是我昨夜听了你的话,怕你伤了身体,坏了名誉,要劝你又不敢劝,今天早晨给娘请安去,悄悄的告诉了娘,想教她老人家说说你。不想被爹爹听见,追问起来,我也想不到闹到这们厉害,早知道打死我也不敢说。这我都承认了,你担待我糊涂,就别寻表哥了!”

    新妇这一段谎话,无意中说得近情近理,有头有尾,自以为可以息事宁人,三全其美,哪知以后的厉阶,祸根竟都起源于这几句善心谎语呢?当时惊寰听了新妇的话,倒神色不动,又笑着问道:“真的么?”

    新妇点头道:“我跟你说瞎话干什么?”

    惊寰哈哈笑道:“想不到你有这们高的见识,我真感激你的大恩大德!”

    说着霍的翻身跳下床来,跪在地下,向着新妇噗咚的磕了个响头道:“我谢谢您,头一天进门就送了我个忤逆不孝,我这一辈子要忘了您,让我不得好死!”

    新妇见他这样,几乎疑惑他是疯了,差些喊叫出来。转想才明白上了他的当,把自己的话套去,立刻变了脸。自己好心好意的说假话给他们息事,不想倒得了这个结果,只觉满腹冤气,迸挤在喉间,想说话也说不出,通身更气得酥软。知道他给自己叩头,比杀人要凶恶,但是仓卒间没法分说。惊寰已满面笑容的站起来,又向她作揖道:“我还谢谢您,我本来正在两面都挨着夹板,左右为难,难得您大发慈悲,发放了我。我如今可割断一条肠子了!”

    说着又举手叫道:“如莲如莲,上天不负你苦心人,我这可拔出脚来,整个儿是你的了!”

    说完就要跳跃着走出房去。新妇在悲怨迷惘中,也没听出他说的什么,但只觉得事已决裂,他说的不是好话。此际见他要走,才急出一句话道:“你……你哪里去?”

    惊寰回头含笑鞠躬道:“我上前面书房写白折子去,三百行呢,从现在写到三更天也完不了!这是爹爹赏给我的功课,也是您赏给我的乐子,改日一总再谢!您请安置,我去了!”

    说完又深深鞠个大躬,再不回顾,就兴冲冲的走去。

    屋里只抛下个新娘,眼看着夫婿夺门而去,自知事情决裂到如此地步,急切怎能有法挽回?又后悔自己一片好心,倒把自己害了,活到如今没说过瞎话,偏这头一次就说得那么周全,再向他分辩,他也要把我的实话当瞎话,绝不肯听。本来这事真要是我泄露的,真也难怪他伤心生气,可是我偏要背这冤枉,冤枉上哪里去诉?要跟爹娘去说,闹起来又像是告他的状,更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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