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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回 卜吉有期老人连日笑 铲愁不尽旧雨封门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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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  赵翁道:“就是这个,你也得办啦。成衣匠做衣服,总是拖延日子的。”

    他说到这里,就望了桂枝笑道:“天一天二的,我要到城里去一趟的。这就看你的运气,若是我账收得多呢,我另外还要打几样首饰,还替你买一点贵重的衣料。”

    桂枝也不置可否,只是低了头来笑着。赵翁道:“真的,我这样一大把年纪,能怎么样,就说到怎么样,决不骗你的。”

    江氏就插嘴笑道:“不是老太爷疼我这丫头,我们这两家的亲事,也许还攀结不成功呢,谁能说老太爷会骗她呀!”

    赵翁又呵呵地笑了。谈了一阵子,他看到桂枝总是羞人答答,坐在里外房交界的所在,心里这就想着,这又是我不体谅人了。人家大姑娘只为难,我为什么老当她的面说喜事呢?人家要不知道,倒真说我做上人的不正经了。他如此想着,立刻板住了面孔告辞走了。

    桂枝低声笑道:“你瞧,这碍着他什么事,这老头子整日整夜地乐着。”

    她手扶了门框,脸靠在手上,望了门外出神。看她那笑嘻嘻地神气,未尝不在欢喜呢,江氏道:“你要到了我们这样一大把年纪,心里也就明白了。上了岁数的人,没有什么可想的,做官,谋财,图利,那都随便,就是儿女满堂的这个念头,比什么还浓。若像我守半辈子寡的人,又没儿子,两代两个女的,只瞧着别人家热闹哄哄,难受只好搁在心里啦。有了姑爷,眼前添了半个儿子,这就好像有倚靠多了。再要添个把外孙……”

    江氏站在她面前,正说的有滋味呢,桂枝就用手推着她母亲道:“得啦得啦,越说越不像话了。”

    江氏向后退了一步,笑道:“这丫头越惯得不成样子了,倒用手来推我。”

    桂枝撅了嘴道:“谁教你说这些个呢?我不爱听。”

    江氏道:“你要问,又不让我说,我不说了,我还要出门去一趟呢。”

    她说时,就把炕上堆叠着的一个木箱子,端了下来,在箱子里捡齐七八件衣服料了,放到炕上,将一个旧包袱包了,然后把箱子搬还原处。等她爬下炕来的时候,却见桂枝提着包袱,手反背着,放到身后去,却笑问道:“把这些衣料子打算拿到哪里去?”

    江氏道:“我也该拿人家去做呀。”

    桂枝道:“你糊里糊涂,就交给裁缝做去,做得不合适,糟了料子还不要紧,我要不愿意的话,你又该说我啰唆了。”

    江氏道:“我怕你自己不管呢。你愿意管,那就好极了,免得我提心吊胆,不合你的意。”

    桂枝道:“我这可不懂了,自己做衣服,为什么不管呢?”

    母亲怕她不管的这个缘由,她实在是懂的,故意地这样说着,表示心里很坦然的样子,于是把那包袱打开,只抽出一件衣料,用大手绢包着,自言自语地道:“我也正等着要衣服穿,先拿一件糙料子,让王裁缝去做着试试吧。”

    江氏也是做姑娘的出身的,知道姑娘们对于嫁时衣,总免不了那一种要问不问的样子,做母亲的只有含糊着做一个顾问,否则姑娘会恼羞成怒的。因为如此,所以江氏坐在一边,只当无事。桂枝似乎也觉得此事有些尴尬,在屋子里呆站了一阵,又清理清理桌上的东西,看看母亲并没有什么言语,这才提了那个手绢包,从从容容地走出大门去了。

    到了大门口,就向大街两头望了一望,这才顺了人家墙根低了头一步一步地走着。走了大半截胡同,忽听得身后有人叫道:“大姑娘好久不见啦,这几天又到城里玩儿去了吗?”

    桂枝回头看时,乃是甘家新来的女仆刘妈,她对于桂枝和甘家过去的一段交涉,是不知道的,便答道:“这几天在家里躺着呢,今天才刚刚好一点。”

    刘妈道:“可不是吗?现在又闹时令症,我们家老爷病重得很,城里的亲戚,全来瞧他的病来了。”

    桂枝道:“什么病呢,这样重法!你们家二爷也来了吗?”

    刘妈道:“来了好几天了。病人一多半的事,都是他伺侯着呢。他还向我打听来着……”

    说到这里向桂枝看了一眼,微微地笑着。桂枝只当不介意,很随便的问道:“他打听什么?”

    刘妈笑道:“他问你什么时候出阁呢。他说和你们连长很有交情,预备出个重重的份子。”

    桂枝红着脸笑道:“我看这话,是你瞎诌的。他打听我的下落做什么?”

    刘妈道:“我实在是实话,改天你遇着他,你就明白了。”

    桂枝听了他这话,增加了无限的感触,手上拿着那个小包袱,竟是站着愣住了。刘妈也不便和她多说话,掉转身来走了。桂枝站定了一会,抬头看时,刘妈已经走开了,心想尽在这里站着,也未免无聊,于是拿了包袱,自向王裁缝家去。

    约一小时之后,她又走回到原处来了。她到了甘家门口,伸着头向人家院子里一看,可另外有什么动静?当她这样看的时候,恰是甘积之在院子里由东到西,他并不曾料到大门外有人在探望,所以眼光向前,没有看到桂枝。倒是桂枝心里跳了两下,情不自禁地,人跟着向后一缩。及至积之已经走了过去了,她又装着失落了什么东西似的,只管在胡同里徘徊不住地偷着向门里面看了去,徘徊了许久,积之终于是不能再出来,她就只好低着头,慢慢地走回家去。

    江氏看到她低了头,有一步没一步地走进了院子,手推了屋门,踏着一只脚进来,还回转头来向后看,有点爱进不进的神气。江氏道:“谁在外面?”

    桂枝道:“没有谁呀。”

    说着话,走进来,先叹了一口无声的气,然后在椅子上慢慢地坐下。江氏两道眉峰,紧紧地皱着,几乎要凑成一条线。心想刚才出去的时候,还是欢天喜地的,怎么这一回来,又是这样苦着脸蛋子呢?于是放出不知道的样子,向她笑道:“那料子有得富余吗?”

    桂枝道:“没有富余。”

    她侧了身子坐着,微抬着头向窗子外面的天色看着。江氏道:“那王裁缝对你说了什么来着吗?”

    桂枝依然望着天上,并没有作声。江氏道:“我看你这样子,有点儿不快活,是王裁缝有什么话冲撞你来着吗?”

    桂枝猛然地将身子一扭道:“咳!哪里这样的啰唆?王裁缝做手艺的人,我们送买卖上门,那是看得起他,凭什么他要把言语来冲撞我?这不叫怪话吗?”

    江氏原因为她有生气的样子,才想问出她一两句话来,然后好安慰她。不料竟越问越坏,她反而生气了。本来还想继续着将话问了下去。但是要继续的去问时,又怕她越发地生气,只好向姑娘笑了一笑,径自走到里面屋子里去,不再问姑娘的事了。

    可是桂枝自己,并不因为母亲不注意她了,就解除了苦闷,她心里想着,在这几个月里头,并没有得着甘积之的信,我以为他把我忘记了。若是据他老妈子打听我消息的这件事情看起来,分明他还是很注意我的。我现在是有丈夫的人,而且是快要出嫁了的人,我真不愿看见他,引起我许多心事。但是他为了我牺牲很大,他而且起了誓,不发财不回哥哥家来,现在他不见得发了财,何以又回到哥哥家里来呢?莫非这也为的是我?若说这也为的是我,我却拿什么去安慰人家?见人家一面怪难为情的。用好话去安慰他几句,也透着无聊,而且也冒很大的嫌疑。再说,就安慰他一番,让他不要把我放在心里。据我看来,没有这番安慰倒也罢了,若有了这番安慰,恐怕更要念我念得厉害呢。桂枝如此一转念头,就决计把甘二爷置之不理。到了晚上睡觉的时候,想起枕头套子里面,还有积之一张照片,这个东西,放在自己身边,迟早是惹祸的根苗,而且他也总会作怪,把自己的心事扰乱了,不如收在一个永不见面的地方吧。可是到了母亲睡觉以后,自己一摸那张照片时,并不在枕头套子里,却是在垫褥上面,将枕头来压盖着。自己记得清清楚楚,是塞在枕头套子里的,何以会掉换了一个地方?莫非是让母亲看到了吗。若是果让母亲看到了的话,显着我还有二心,她是一个守旧的人,那更看我不起了。当时屋子里无灯,也不敢亮上灯火,摸着黑就把那张相片扔在炕夹缝里,预备等着母亲不在家的时候,再找一个妥当的地方来收着。当晚加了这一重心事,翻来覆去,总是睡不着,到了次日,自然起来得更晚了。

    睁开眼来的时候,早见母亲口里衔了一支烟卷,斜坐在房门边方凳子上。母亲是个不抽烟的人,自己是知道的,这又是心里极端的不自在,所以在那里抽着烟解闷,带想心事了。这或者与枕头下那张照片,有点关系吧?她把两件事联续在一齐想着,免不得就认为是一件事,于是脸上红潮突起,连耳朵根之下,都发起热来。因为脸上也发热了,就不敢向母亲看着了,一个翻身向里,半闭着眼睛睡了。就听到江氏道:“什么时候了,还睡啦,起来吧。”

    桂枝没有作声,依然侧身睡着,江氏道:“又是身体不好吗?起来坐坐吧,别真个睡出病来了。”

    桂枝待着说话,母亲的一只手,已经摸到自己的额头上来,她道:“哟!你额头上不怎样热。脸上倒这样有些发烧呢?”

    到了这个时候,桂枝却是不装病也不可能,便拖着柔软的声音道:“也许是昨日出去吹了一口风,又把病带发了。那倒是不要紧,我睡到十点钟起来,把精神恢复起来,病就好了。”

    江氏笑道:“哪里还有十点钟,等晚上的吧,这也就该吃午饭了。”

    桂枝由棉被里伸出两只手来,伸了一个懒腰,微笑道:“我真想不到,糊里糊涂地,会睡到这个时候,这可了不得!”

    说着,在炕里边抓了自己的衣服,披在身上,就走下炕来。走到窗户边,伸着头向外一看,到了什么时候。天色不曾看得清楚,桌子上斜支起了一面镜子,却照着自己脸色黄黄的,两个眼眶子,似乎也就陷落下去不少。看到之后,不由自己心里吓了一跳,就把自己病到这种样子?怪不得人家说相思病可以想死人了。这种情形,只有自己心里明白,若是让母亲知道了,却说我这姑娘为人不正,再说,赵自强对我很是忠实的,我不嫁他就不嫁他,他不能怪我,我既然嫁他,为什么又三心二意的呢?得了!从今以后,什么甘二爷甘三爷,我决计不管。她想到了决计不管的时候,心里下了一百二十分的决心。同时,她的一双脚就在地下顿了一顿。江氏在身后看到问道:“好好的,你又起急了,怎么啦?”

    桂枝这才省悟过来,因笑道:“我瞧见脸上黄瘦得这个样子了,老是害病,我心里就发急。实在这叫无理取闹,发一阵子急,病就好了吗?”

    江氏笑道:“哦!你自己振作起精神来吧。”

    桂枝于是自己舀了一盆热水,将脸洗擦得干净了,在脸上抹了一层雪花膏之外,还把抽屉里久藏未用的两块胭脂拿了出来,在两腮上,涂着两个红晕。将头发梳得光光的,那掩着到脸边的短发,弯曲着扶到耳朵后去,用细小的头发夹子夹住。再对镜子照时,容光焕发,就没有一些子病容了。自己为了打扮齐整起见,索兴把身上的蓝布褂子脱了,更换了一件洗洒干净了的。江氏在一边看到,以为她要出门去,说道:“对了,你出去溜两个弯回来也好,别闷出病来了。”

    桂枝笑道:“我哪里也不去,我怕人家见着我就没有病,所以擦一把脸。”

    江氏道:“你出去一趟也好,睡多了觉的人,应该出去透透空气。”

    桂枝也是觉得心里慌闷,既是母亲如此说了,两只脚不由自己做主的,走上大门口来。

    可是她一到大门口,甘家的大门,正正地对了她,她立刻就是一怔。本来是要向甘家门口这条路上走去的,于是就背过脸去,向另一方面走着。走了两步路,自己不知不觉的叹了一口气,摇了两摇头道:真是冤孽,我这心里怎么老放他不下呢?她一步一步地向前走,眼睛看了脚底下的路,哪里有一丛草,哪里有一块石头,几乎都辨白得出来。偶然一抬头,只见一个穷半旧西装的少年,将一顶阔檐毡帽,微微斜戴着。手上拿了一根细竹手杖,在身前两边摇晃着,一脚高一脚低地走着,也好像很无聊。桂枝身子突然地站定,咦了一声,那人也猛然抬起头来,彼此打个照面。原来他正是甘积之,要避开他偏偏遇着了他,嗐!这不是冤家路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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