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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2回 陋室结芳邻暗钦健叟 权家择良伴痛诋贫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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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姓打算的事,全不管,只是每人每家讲些虚套!这要是两个朋友在街上问好,由大至小,把好问个周,至少也得三四分钟,这个问一句好,那个照例答应一句好,不问也知道人家是那么答应着,这不是一套废话?何必要它。所以我就觉得这个年头儿,年轻人规矩模糊一点,没有什么关系,只要像你娘儿俩一样,一天到晚忙了做事,这才是天字第一号的好人。大姑娘,别拘谨,吃!”

    说着,就抓了一大把瓜子,塞到桂枝手上来。小林已是进来斟过了一遍茶。桂枝捏了瓜子,身子微蹲了一蹲,向他道谢着。赵翁连连摇手道:“说过了,我们不用客气了。”

    桂枝微笑道:“虽然是那样说着,究竟不能大模大样的对了长辈。”

    赵翁向江氏道:“我说怎么着,你这位姑娘就是通情达理,能粗能细的人。我家自强,总算是个好孩子,一点没有当兵人的习气,挣钱也够养活我的了。可是他有公事在身,父子不能常住在一处。他现在虽然是在西苑驻防得好好的,只要上峰有个命令,说声走,也许今天调防就走,我做父亲的人,怎好跟了他走呢?所以我在店里给人家管着账,就不愿回来,这不为了别的,在人家店里,有店东伙计常在一处,就是这样子混着,一点也不寂寞。我要是不干了,一个老头子住家,有什么意思?到了现在,我勉强地让孩子接了出来,就这样带了一个小林过着。若是我有大姑娘这样一个在身边,我就痛快多了。”

    江氏笑道:“搬进来不过两天,老太爷倒说了好几回这样的话。要不,高攀一点,把这孩子拜在你面前做个干闺女吧。”

    赵翁笑着连连拱了几下手道:“这可不敢当,这可不敢当!”

    江氏笑道:“这自然是句笑话,我们真敢这样子高攀吗?依我的愚见,你们连长早点儿成家,这事就好办了。家里有个少奶奶,可比有个姑娘还好的多啦。”

    赵翁道:“您这话是说的对,我正为了有这点意思,才肯让自强把我接出来住。唉!不过说到娶儿媳妇的话,这事也很难。”

    说时,摸了他的胡子做个沉思的样子。人家谈到聘姑娘娶儿媳的时候,做姑娘的人,是没有法子插言的,因之桂枝手上只捧了一把瓜子,在一边咀嚼着,并不发言。江氏就问道:“听说老太爷是保府人,是在城里呢?是在乡下呢?”

    赵翁道:“我们还有地种庄稼啦。全家都住在乡下。”

    江氏道:“大概府上人不少吧?”

    赵翁道:“我老哥儿仨,只剩我一个了。晚一辈倒不少,可是都分家的了。”

    江氏道:“家里有多少田地呢?”

    赵翁道:“够吃喝的罢了,有两顷地。”

    说到这里,江氏好端端地向桂枝道:“你听,人家家里有两顷地呢。”

    又回头向赵翁道:“像你府上这样人少,有三四十亩地,也就凑付着好过日子了。有两顷地,那是足够的了。”

    桂枝把手上一把瓜子都吃完了,将茶几上放的一杯茶,也端起来喝着。喝完了茶踌躇了一会,放下杯子向她母亲道:“咱们回去把那件衣服赶起来吧。过了十二点没有得,那人家又要来催了。”

    江氏见她两眉深锁着,也许是自己姑娘不愿意这件事,这就只好站起来向赵翁告辞,笑道:“又来打搅您一阵,我们那屋子又黑又脏,也不敢请老太爷过去坐,老太爷动用的东西,只管到我那里去拿,大家都是好街坊,好邻居。”

    赵翁笑道:“我爷儿俩就是直统子脾气,您不瞧我说话,我不会客气的。”

    江氏连声道是,很高兴地回去了。

    这一次谈话,赵翁给了江氏的印象更是好的了不得。回房之后,就向桂枝说道:“这个老头儿心眼好,怪不得养一个做连长的儿子。”

    桂枝立刻取了衣服到手,赶着做起来,对于她母亲说的话,并没有介意。江氏见姑娘那样赶着缝纫,怎能比她还懒,也是低着头穿针引线,忙个不了。在上午十二点以前,居然就把一件罩袍做好了。桂枝烧着烙铁,把衣服熨烙得平整了,饭也来不及吃,就把衣服用块白包袱包好,送到对面甘家去。

    这甘家的主人翁甘厚之正由内室出来,在院子里遇到了桂枝,就笑着点头道:“老姑娘就是给我们积之做衣服来着吗?”

    桂枝着:“是你们二爷一件罩袍。”

    厚之道:“他不在家呢,做得了放在你家就得了,回头叫我们听差的去拿就是了,还要您跑一趟呢?”

    桂枝听说积之不在家,这就无送到内室去之必要,看到旁边站着小听差,就交给他,笑道:“请你交给二爷,说是这衣服的尺寸,是照上次棉袍子尺寸做的。若是不合身,就拿去改,最好是二爷穿去让我看看,我瞧着哪里不合适就改哪里。”

    听差答应着,将衣服拿进去了。桂枝见不着积之,自然是回家去。厚之望着桂枝的影子去远了,他不向外走,倒回身向内室里走。他夫人甘太太正打开箱子,要找两件好衣服出来,预备明日进城,回娘家去给大哥拜寿。他大哥曾做过一任省长,现在虽然赋闲住在北平城里,却还有些政治上的潜势力,就是甘厚之这个西郊河工局长,也是靠了大舅老爷势力来的。甘太太见丈夫有不好看的脸色走进来,便问道:“你跟谁生气?”

    厚之点了一根香烟,斜坐在靠背椅上,只是出神,许久许久,才喷出一口烟来道:“我笑我们积之,真是不争气,怎么把对门那个老姑娘看上了,彼此天天来往,不是你来,就是我去。本来他有这大年纪了,要规规矩矩娶一房眷,旧式的也好,自由的也好,我们做哥嫂的,不必去反对他。可是他怎么会把做女工的姑娘看上了。那孩子就是一个寡妇娘,家里穷得只剩一张土炕,这样子和积之亲密,保不定会闹什么笑话。刚才他她又借了送衣服为名,走进院子来,我就说积之不在家,打发她走了。”

    甘太太一面检理衣服,一面听话,这时沉了脸色,依然是看着箱子里,却放重了声音道:“这只有怪自己人,不能怪别人。你见着积之,好好教训他一顿就是了。那姑娘给我做活,有时不要钱,倒是个好人。只要积之不去引诱人家,她也就不好意思跟着来的了。”

    厚之听了这话,却也是有理,口里衔了烟卷,两手背在身后,就向积之屋子里走来。

    积之也把那件新做好的罩袍罩在棉袍子外,正想向外走,顶头却碰到了自己哥哥,倒可以表示着自己的节俭,因笑道:“我也穿上蓝布大褂了。”

    厚之冷冷的道:“做事不应当光注重表面。一个人穿了蓝布大褂,就可以算是俭朴的人吗?”

    积之因为靠哥哥的势力,在河工局才有一个职务,哥哥的话,怎敢违抗,红了脸,站在一边,没有话说。厚之正了脸色道:“我知道你并非重这件衣服,乃是重做这件衣服的人。一个人在外面做事,身分总是要的。孔夫子说过,君子不重则不威,我们虽不是高贵的门第,我们的亲戚朋友都不错。单说你嫂子家里,是怎样一个人家。你就这样不长进,和一个做女红的姑娘,你来我往,非常之要好,亏你还有那个脸子,常常的往她家里跑。我听说她家,穷得只有一张光土炕,屋子里黑得像土牢一样。你常常跑到她家里去,那是什么意思?若是让人看见了,你有什么脸子见人!”

    积之听哥哥所说的这些话,未免过重一点,便道:“我也并没有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不过送东西到她家去做,或者取东西回来。”

    厚之道:“为什么要这样勤快,家里不有听差可以使唤吗?你去也罢了,还要把她引了来,一个人在社会上做事,交朋友最要紧,有道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你老是和杨家老姑娘来来往往,还做得什么好事出来!我们这种人家,不能让这种贫丫头老往屋子里跑。”

    积之本来还想分辩两句,一看哥哥神气十分严重,手上拿着烟卷,只管弹灰,若和哥哥顶撞起来,哥哥真会打人,只好挺挺直直的,站在院子里。厚之道:“你打算怎么办?非把这件衣服,穿给老姑娘看上一看不可吗?”

    积之一看这情形,料着现在是不能出门,只得走回屋子里去。约莫有十分钟,女仆就在院里喊着二爷吃饭。积之只得把身上蓝布罩袍脱了,走到堂屋里来。到了堂屋里时,哥嫂和侄子们,已经坐着吃饭了。自己在下方坐着,慢慢地扶起筷子,低头吃饭,甘太太坐在上方,就不住的向他身上打量着。问道:“二爷不是新做得了一件蓝布罩袍吗?”

    积之低了头,哼了一声是的。甘太太笑道:“为什么不穿呢?”

    积之不敢做声。厚之冷笑一声道:“我没有想到你跟我多少年,倒是这样子不长进。那个老姑娘,脸上擦得红红的,终日在海甸街上乱跑,这几条街上,哪个不认得老姑娘。这幸而她是住在乡下,要是住在北平城里,这成了什么人,还不是满跑胡同的交际之花吗?我倒并不是看穷人不起,穷要穷得有志气。像老姑娘家里这样的穷法,我真不赞成。她瞧我是个河工局长,你是个二老爷,就特别的巴结。她当着你的面,也许会装出一点大姑娘的样子,不在你当面,我想还不是对人说,甘家怎样和她好,甘二爷又怎样和她好吗?”

    积之气得把脸红到耳根以后去,低了头道:“人家,也是好人……”

    厚之将手上的筷子碗一放,两手按着桌沿向他望着,问道:“什么好人?我倒要请教,是她满街跑得好吗?”

    说着,回头向站在一边的老妈子道:“以后那个穷丫头来了,别理她,找谁就说谁不在家。”

    老妈子答应是。厚之这样大发雷霆,甘太太只是向二人看着微笑。久而久之,才道:“这也犯不上这样大发脾气。”

    瞟了厚之一眼,于是向积之笑道:“你别着急,要找媳妇,为嫂的可以给你帮忙,要哪一路的也有。那个老姑娘,既是家寒,又没有一点新知识,和你也不相配。别在她身上注意了。”

    积之还有什么话说的呢,只有赶快把饭吃完了,自己走回房去。

    远远地还听到哥哥在那堂屋里左一句穷丫头,右一句穷丫头,叫个不了。心里想着,倒不料哥哥会生这样大的气,莫不是杨家有什么不高明的事,让他查明出来了。照说老姑娘满街跑这件事,这并没有什么了不得,一来是旗人规矩如此,二来她家只有母女两人,买卖东西,不是娘出来,就是女出来,这也没有什么错处。就是老姑娘有什么不高明的事情,井水不犯河水,这也没有什么关系。可是哥哥说,以后她要来了,就不理她,假使她真来了,老姑娘碰个钉子回去,那多难为情!这只有去向她说,叫她以后不必来了。可是这话又说回来了,这种话,怎好去向人家说呢?难道就这样明对她说,以后不必到我家去吗?这样子办,那比打她骂她还厉害了。可是要不这样去说,等她到家里来碰钉子,自己忍心让人家去吃这样一个大亏吗?真有这个事,以后只有彼此绝交了。甘积之左想右想,总想不出一个办法,事情没有发作,自己倒先为难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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