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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话卷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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振作也,词白都有可观。神感诸折,暗以《牡丹亭》作谱子;至梦圆折,则明白落玉茗窠臼。顾其自然情韵,即未必青出于蓝,而模山范水,庶几亦步亦趋也。

    阳羡万红友树寝食元人,深入堂奥,得其神髓,故其曲音节嘹喨,正衬分明。吴雪舫称为六十年第一手,信知言也。生平所作甚富,如《锦尘帆》、《十串珠》、《黄金瓮》、《金神凤》、《资齐鉴》、《珊瑚球》、《舞﹡霓裳》、《藐姑仙》、《青銭赚》、《焚书闹》、《骂东风》、《三茅宴》、《玉山庵》等作,几于汗牛充栋。而稿多散失不存,今世合刻者,《空青石》、《念八翻》、《风流棒》,《称拥艶三种》而巳。红友为吴石渠之甥,论者谓其渊源有自,其实平心论之:粲花三种,情致有余,而豪宕不足;红友如天马行空,别出机杼。宗旨固不同也。

    红友关目,于极细极碎处皆能穿插照应,一字不肯虚下,有匣剑帷灯之妙也。曲调于极闲极冷处,皆能细斟密酌,一句不轻放过,有大含细人之妙也。非龙梭、凤杼,能令天衣无缝乎

    红友之论曰:“曲有音,有情,有理。不通乎音,弗能歌;不通乎情,弗能作;理则贯乎管与情之间,可以意领不可以言宣。悟此,则如破竹、建瓴,否则终隔一膜也。”今观所著,庄而不腐,奇而不诡,艶而不淫,戏而不虐,而且宫律谐协,字义明晰,尤为惯家能事。情、理、音三字,亦惟红友庶乎尽之。

    蒋心余太史士铨九种曲,吐属清婉,自是诗人本色。不以矜才、使气为能,故近数十年作者,亦无以尚之。其至离奇变幻者,莫如《临川梦》,竟使若士先生身入梦境,与四梦中人一一相见。请君入瓮,想入非非;娓娓清言,犹余技也。《桂林霜》、《一片石》、《第二碑》、《冬青树》四种,皆有功名敎之言。

    忠魂、烈魄,一人腕中,觉满纸飒飒,尚余生气。《香祖楼》、《空谷香》两种,于同中见异,最难下笔。葢梦兰与淑兰皆淑女也,孙虎与李蚓皆继父也,吴公子与扈将军皆樊笼也,红丝、高驾皆介﹡绍也,成君、裴畹皆故人也,且小妇皆薄命而大妇皆贤淑也,使出自俗笔,难免雷同,乃合观两剧,非惟不犯重复,且各极其错综变化之妙,故称神技。《四弦秋》因《青衫记》之陋,特创新编,顺次成章,不加渲染,而情词凄切,言足感人,几令读者尽如江州司马之泪湿青衫也。《雪中人》一剧,写吴六奇,颊上添毫,栩栩欲活;以花交折结束通部,更见匠心独巧。心余强袁子才观其所撰曲,曰:“先生只当小病一场,宠赐披览。”袁不得已,观之。次日,问:“可有得意处否 ”袁曰:“‘任尔忒聪明,猜不出天情性’,惟两语极佳耳。”心余笑曰:“毕竟先生是诗人,非曲客。‘造物岂凭翻覆手,窥天难用揣摩心。’此商宝意《闻雷诗》,为子曲之蓝本也。”

    乾隆十六年,恭逢皇太后万寿,江西绅民远祝纯嘏杂剧四种,亦心余手编。第一种曰《康衢乐》,第二种曰《讱利天》,第三种曰《长生箓》,第四种曰《升平瑞》。征引宏富,巧切绝伦,倘使登之明堂,定为承平雅奏,不仅里巷风谣已也。

    吴糓人先生词学,近时人不多观,病除凡响,壁垒一新。集中南北曲数套,妙墨淋漓,几欲与元人争席。所作《渔家傲》乐府,词坛、艺苑,交口称之。其自序云:“余游富春之渚,经七里之滩。万竹光中,斜阳晒网;一波折处,细雨施罛。缅怀高寄之踪,指点归耕之处,径路或迷于黄叶,人家全在乎翠微,弄水相思,寻烟欲问,台高百尺,其钓维何 祠阅千秋,伊人宛在。祗觉风流之足慕,敢辞水调之难工,恣我楮毫,被之弦索,演逸民之列传,写渔父之家风,人将读之而解﹡颐,吾亦因之而寄傲也。”

    钱竹初明府,亦工音律,所著《鹦鹉媒》、《乞食图》二种,不及心余之爽豁,心余亦不及其清丽也。曲中佳句,如:“只恐半腔愁,都被春风吹破。”又:“若不是嫦娥流彩,怎牵将对月颜开。难比说书生稔色,他往常间抬眼不轻抬。”又:“则这帘外幽禽,还唤的俺俏书生梦儿远。”又:“这羞态能禁架,玉容浅霞,早则是消尽温存怜煞他。”又:“你人前只管娇眠罢,休问俺云踪那答,则这一幅花枝可也障的咱。”(以上《鹦鹉媒》。)“婚姻簿料来梦幻,骨肉恩如何割忍,除非是归来环佩,认我夜深魂。”又:“怎知他水边梅影窥愁破,还有俺门畔桃花望眼多,些儿个,一样的毫端知己,嵌人心窝。”(以上《乞食图》。)

    《西楼记》为姑苏袁凫公白宾作。于叔夜者,凫公托名也。(按:宋牧仲《筠廍偶笔》云:“袁箨庵以《西楼》传奇得名。”《苏州府志》云:“袁于令,字令昭,号箨庵。”《尧峯文钞》:“袁褒曾孙于令,官荆州知府。”《吴梅村集》有《赠荆州守袁大玉诗》四首,云:“词客开元擅威名。”又云:“弹丝法曲《楚江情》。”然则《西楼》作于箨庵。于叔夜者,以名为姓耳。凫公之称,仅见近人诗话。)凫公短身、赤鼻,长于词曲。穆素微不过中人之姿,面微麻,性耽笔墨。故两人交好,为赵莱所忌,因假赵不将以刺之。此康熙中年事,王子坚先生犹得亲见。所云绝代佳人者,妄也。(按:《艮斋杂说》:“箨庵守荆州,谒某道,卒然问曰:‘闻贵府有三声。’谓棋声、牌声、曲声也。袁徐应曰:‘下官闻公亦有三声。’道诘之,曰:‘算盘声、天平声、板子声。”袁竟以此罢官。”又按:顺治十年三月,湖广抚臣题参袁于令等官十五员侵盗钱粮。据﹡此,则《西楼》之作当在夺职以后。)其同邑人龙子犹有复位本,多所删节,较六十种曲所刻尚觉简富。《楚江情》一阕,原乏佳处,其脍炙人口,实所不解。

    筠廊偶笔载:“箨庵与人谈及西楼记,辄有喜色。一日,出饮归,月下肩与过一大姓门,其家方燕宾,演《霸王夜宴》。舆人云:‘如此良夜,何不唱“绣户传娇语”,乃演《千金记》耶!’箨庵闻之,狂喜,几至坠舆。”吴之纪《春日袁荆州过访百花洲口占二绝》云:“契阔经今两白头,建牙吹角古荆州。东山啸咏《西楼梦》,故国重逢话昔游。一曲方成传乐府,十千随到付缠头。当时记得轻分手,王粲高楼鹦鹉洲。”《西楼记》为一时所重如此。

    龙氏有《墨憨斋传奇定本》十种:《新灌园》、《酒家佣》、《女丈夫》、《量江记》、《精忠旗》、《双雄记》、《万事足》、《萝磊记》、《洒雪堂》、《楚江情》(即《西楼记》),皆取近时名曲,再加删订而成,颇称善本。

    《呜凤记》《河套》一折,脍炙人口;然白内多用骈俪之体,颇碍优伶搬演。上场纯用小词,亦新耳目;但多改用古人名作为之,大雅所弗尚也。至《争宠》一折,赤肚子不上场,只用道童答应,省却许多头绪。在俗手必于末折作神仙示现报应,又多一番结束矣。

    集牌名成曲,最难自然。《明珠记》《煎茶》折【长相思】云:“念奴娇,归国遥,为忆王孙心转焦,楚江秋色饶。月儿高,烛影摇,为忆秦娥梦转迢,汉宫春信悄。”运用自然情致。《春芜记》《阻遇》折偶一为之,颇觉新异。至《鸣凤》之状子、《精忠》之头,虽皆集曲名而成,然支离牵扯,不足数矣。﹡

    《玉茗四梦》,《牡丹亭》最佳,《邯郸》次之,《南柯》又次之,《紫钗》则强弩之末耳。

    《南柯》《情着》一折,以《法华普门品》入曲,毫无勉强,毫无遗漏,可称杰构。末折绝好收束排场处,复尽情极态,全曲当以此为冠冕也。

    《牡丹亭》对宋人说《大明律》,《春芜记》楚国王二竟有“不怕府县三司作”之句,作者故为此不通语,骇人闻听;然插科打诨,正自有趣,可以令人捧腹,不妨略一见之。至若元人杂剧,凡驾唱多自称庙谥,如汉某帝、唐某宗之称,真堪喷饭矣。

    《琴心记》《荣返》折红衲袄曲“捕鱼翁错认酒家敲”,又“怎许诗人带月敲”,一曲两用敲韵。《明珠记》《禁怨》折,一曲两用“怨”韵,《荆钗》《堂试》折,亦一曲两用“钱”韵。

    明曲出目多四字,国朝多二字。惟《东郭记》皆用《孟子》语为之;《玉镜台》则或二字,或三四字,参差不一,盖变例也。

    《怀香记》《佳会》折,全落《西厢》窠臼。而《解袍欢》、《山桃红》数曲,在旁眼偷窥,写得欢情如许美满,较十二红正不啻青出于蓝而过于蓝。余尝谓:“小姐多丰采,君瑞济川才”,为元曲中之最庸恶陋劣着,缘落想便俗故也。

    《紫钗记》最得手处,在《观灯》时即出黄衫客,下文《剑合》自不觉突,而中《借马》折避却不出,便有草蛇灰线之妙。稍可议者:既有《门楣絮别矣》,接下《折柳阳关》,便多重迭,且堕恶套;而《款檄》折两使臣皆﹡不上场,亦属草率。

    《金雀记》苦无丑、净,至强以左太冲、张孟阳当之,亦不善挪虚步,阅之辄不满人意。

    《荆钗》曲白都近自然,惟《赴试》折家国离情,路上自不必向朋辈喁喁绪语,且末、净合唱“蒙嘱咐,牢记取,教我成名先寄数行书”,又居然与王十朋心事关照,殊嫌着相。《焚香记》《寄书》折,关目与《荆钗记》大段雷同。金员外潜随来东,孙汝权亦下第留京,一同也;卖登科录人寄书,承局亦寄书,二同也;同归寓所写书,同调开肆中饮酒,同私开书包,同改写休书,无之不同,当是有意剿袭而为之。

    曲有覆述上文,仍袭用前曲,如《西厢》之《锁南枝》,《焚香》之《玉交枝》,皆不复增减一字。

    《浣沙记》第十三折之《虞美人》、第十五折之《浪淘沙引》,皆窃古人名词,改易数字。虽与本曲情节相同,按之原词,究多勉强。其十三折《羁囚石室》,以间一曲篇一日,关目尤欠分明也。

    《双珠记》通部细针密线,其穿穴照应处,如天衣无缝,具见巧思。惟每人开口,多用骈白,头面雷同,且中有末尽合口吻者,乃为美玉之玷。

    《明珠记》《别母》折老旦曲云:“正忆情人在纲笼,又伤娇女去漂篷。”情人二字,施之白头两老,称谓甚怪。作曲者偶然失检,便予人可拟,可见此道,一字不容苟下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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