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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王静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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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写“高馆落疏桐”,而“高馆”“疏桐”绝不会说出此诗句。孟浩然之“微云淡河汉”亦然,乃“我”写出来的。盖我为有情,“高馆”、“疏桐”、“微云”、“河汉”为静之个体,可助成静,其能仅止助成而已,是无情。人则不然,人是有情,与高馆疏桐不同,不能列为静的个体之一。耳目五官助成脸面,而但认个体则无总和。人是静的总和,而非个体,故人列为“三才”之一,与天地并列;分,助成天地之个体,故说人是小天地;人与天地是合的,并非人之外另有天地,天地之外另有人,三者合一。

    近代哲学树立下二名词(名义),一为宇宙观,一为人生观。宇宙观偏于静,人生观偏于动。实则中国之宇宙观即人生观,人生观即宇宙观,二者打成一片。故孟子曰:

    万物皆备于我。(《孟子·尽心上》)

    曰“皆备”,岂非万物与我合成一片?庄子之“万物与我为一”(《齐物论》),亦然。人处此万物之中,若不能领略欣赏,则根本无诗,此即庄子所谓“蓬心”(《逍遥游》)。有“蓬心”之人处世中,但觉麻乱,根本无诗,更不会写“高馆落疏桐”之句。

    人有时损坏天地,有时亦帮助天地。庭院中有花始有生气。人之与宇宙即如家庭中之有儿童,园中之有花。无建筑花草,在野外星垂平野亦可成“静”,而无人则不成“静”。静中有生机,故不是死,死是无生机的。静中有动,非静中不得见高馆疏桐、微云河汉,然必须静中有动,始能写成诗。(而动与世俗之乱动不同。)如此释静始可补足王先生的话,如此则“无我”可成立。惟“无我”之“无”字易引起人误会,反是庄子之“丧我”较恰,丧非无。“楚人遗弓,楚人得之”(《说苑·至公》),我虽失弓,而弓自在。然“丧我”之“丧”字仍太重,太着痕迹,不如庄子又说之“忘我”较圆满,忘亦非无。(事做过忘了,而的确做过。)与其用“无我”,不如说“忘我”。我与万物为一,与天地一体,故“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曰“采”曰“见”而归入无我,实为忘我。必须恬静宽裕始能成为大诗人,小诗人是真诗人而绝不能大。小器非不成器,如《论语》曰:“管仲之器小哉!”(《八佾》)大诗人上下与天地同体,而万物皆备于我,诗人之心无不覆、无不载,岂非宇宙观与人生观混而为一?故人是静的全部,而非助成静的个体。

    (六)“动”与“静”

    诗法虽非出世法(佛法),然亦非世法。佛于肉眼外有慧眼、佛眼、天眼、法眼,共五眼。吾人读诗亦须有诗眼、具诗心。

    静安先生言:“无我之境,人惟于静中得之;有我之境,于由动之静时得之。”王先生建立此二名义必有含义。其实,名义之定立甚难,多为比较的,而非绝对的。

    佛说:

    于法不说断灭相。(《金刚经》)

    佛教自称为正教、大教,称婆罗门为外道,婆罗门中亦出过圣贤,而说法有时有断灭相。佛所谓空乃实有,静乃真如,真如是生而非死。王先生所谓“无我之境于静中得之”,近于禅家所谓空。禅家所谓空非顽空,王先生所谓静非死静,即静中有动之静。以图示则:

    魏文帝《与吴质书》“乐往哀来,怆然伤怀”即静中之动,鲁迅先生说“听到静的声音”亦静中之动。非静不能写出“微云河汉”、“高馆梧桐”之句,然静中无动亦不能写成诗。如“熏风自南来,殿阁生微凉”(柳公权《夏日联句》),亦此境界。

    所谓动、静,非世俗之动、静,动中有静,静中有动,非绝对的动、静。静:酝酿,长养。长使其生,养使其大。酝酿是发酵之意。如发面,亦酝酿,静中之动。本动、静归到王静安先生有我、无我境界。如杜工部之“暗飞萤自照”(《倦夜》),即静中之动,曰“飞”曰“照”,不言寂寞而寂寞自见,因动益见其静。如冬夜之闻梆声自远而近,自近而远,是动,而愈显其静。鲁迅先生小说《示众》(收入《彷徨》)写夏天之正午,简直是诗的描写:

    火焰焰的太阳虽然还未直照,但路上的沙土仿佛已是闪烁地生光;酷热满和在空气里面,到处发挥着盛夏的威力。……但是,自然也有例外的。远处隐隐有两个铜盏相击的声音,使人忆起酸梅汤,依稀感到凉意,可是那懒懒的单调的金属音的间作,却使那寂静更其深远了。

    其写夏午阳光能转烦恼成菩提,与“熏风自南来,殿阁生微凉”不同,此诗虽好,然非就夏写热,乃写凉;鲁迅先生《示众》乃就夏写热,热中有凉。铜盏声响是诗。城市中是动,鲁迅先生把它写成静,静中又有动,因动益显其静。

    王先生谓“有我之境,于由动之静时得之”,动趋于静时而成诗,静中益显其动。以图示则:

    心若慌乱,绝不能作诗,即作亦绝不深厚,绝不动人。如黄仲则其《两当轩集》有诗云:

    寒甚更无修竹倚,愁多思买白杨栽。

    全家都在风声里,九月衣裳未剪裁。(《都门秋思》)

    结束铅华归少作,屏除丝竹入中年。

    茫茫来日愁如海,寄语羲和快着鞭。(《绮怀十六首》其十六)

    此二诗前首“寒甚更无修竹倚”句,用杜诗“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佳人》);“愁多思买白杨栽”句,用《宋书·萧惠开传》;后二句用《诗经·豳风·七月》“无衣无褐,何以卒岁”。用典应如此,虽不知典而亦知其好。黄之处境甚可怜,而写出如此之诗。单就这四句与放翁“箧有吴笺三百个,拟将细字写春愁”(《无题》)二句比,黄比陆高。“因”是一个,都是愁;而“缘”不同,陆之缘小、狭,黄则缘比陆广。事实上“无修竹”,而诗中明明“有”;“白杨”亦“无”,而“思买白杨”白杨就“来”了,这就是诗与事实之不同处。这点是诗人与上帝争权的地方。而“寒甚更无修竹倚,愁多思买白杨栽”与放翁二句都寒酸;“全家都在风声里,九月衣裳未剪裁”,更寒酸。次首末句用古代神话羲和驾六龙以御日之典。欲了解黄诗必知此,此静安先生所谓“隔”。

    二诗前两句是象征。诗归于一本,此本即孔子所谓“兴”,近世所谓“象征”,即此物非此物。如“┼”有神圣之意,“卍”有佛之意(善、德、全)。此即为象征,其意甚深且多,包罗万有,一言难尽。看诗应如此看。黄非大诗人,而有诗之天才,其“修竹”、“白杨”皆象征,此即非以世眼看,非世法;次首之“铅华”、“丝竹”亦象征,乃去兴奋而入平静。初读诗之人易受此种诗传染、感动,即因其静的功夫不够。不必举王、孟之“高馆”、“微云”,即老杜之:

    竹凉侵卧内,野月满庭隅。

    重露成涓滴,稀星乍有无。

    暗飞萤自照,水宿鸟相呼。

    万事干戈里,空悲清夜徂。(《倦夜》)

    较之如何?稍具眼者,高下立分。此诗不隔,令人一读如见老杜之生活,每每颠沛而此夜暂停,寂寞恨更长,字句上稳且厚。味固重鲜,而鲜味最不持久,如梨与苹果。梨,到口痛快,而苹果味长。老杜最偏于动,而此首极稳,即静中之动达于极点。吾人从此看出老杜功夫,非以毛躁心情写出。黄则以伤感心情写出。勉强并论,可见其静、动功夫。老杜乃静中之静,细中之细;黄则细中之粗。曰“细”、曰“静”,而此中有酝酿、发酵,非绝对静。诗之所以推盛唐,亦因太平时代人容易用静的功夫,故质量俱优。英国则维多利亚朝(Victorian Age),诗人最多,且各有各的好处,即因此朝乃英国政治最昌明、最太平时期。而老杜身经天宝之乱,非静,而乱后写出的诗仍是静。如前诗《倦夜》虽在乱中写,而有“暗飞萤自照,水宿鸟相呼”二句,其静乃是动中之静。老杜之生活在乱中能保持静,在静中又能生动而成诗。(人说老杜没情操,即因其有时有情操,而不能保持。)在“万事干戈里,空悲清夜徂”的境遇里不能写出诗来。“暗飞萤自照,水宿鸟相呼”,真好,眼之所见即耳之所闻,好像天地之间只有“萤”和“鸟”,但一切痛苦皆在其中。

    动中之静,是诗的功夫;静中有动,是诗的成因。陶诗如:

    饥来驱我去,不知竟何之。(《乞食》)

    此既动中有静而静之中又有动。虽乞食中心不乱,所谓动中静也;写出诗,可为静中动也。如大将出征,心不可乱,然后攻守始能得法,始可言战。人之生活是苦,而我们要能担荷,或者解脱。

    静安先生又谓:无我之境优美,有我之境宏壮。有我之境既曰宏壮,故其气象海立云垂。李、杜之异于上古,即因其宏壮(动),海立云垂,龙跳虎卧。李、杜皆如此,故老杜能了解太白之诗,曾赠以诗曰:“痛饮狂歌空度日,飞扬跋扈为谁雄。”(《赠李白》)。曰“飞扬跋扈”岂非动?然此动的诗亦须有静的观察,静中功夫。

    理学家所谓静中功夫,学诗亦为必须。向外为观察,向内为体会,然后再发挥,至发挥则非静矣。因此:

    静,不是动,而静中有动

    动,不是静,而动中有静

    狂喜极悲时无诗,情感灭绝时无诗,写诗必在心潮渐落时。盖心潮最高时则淹没诗心,无诗;必在心潮降落时,对此悲喜加以观察、体会,然后才能写出诗。

    动、静是一而二、二而一,如白乐天之《琵琶行》,自“转轴拨弦三两声”至“四弦一声如裂帛”一段,写弹琵琶声,弹是动,故其所写,亦有宏壮处,如“银瓶乍破水浆迸,铁骑突出刀枪鸣”二句。中国画画印象(写生画画实物),出而观,归而画,静中有动,动中有静。

    故有我、无我不能分;然则动、静根本不能成立。

    注释

    [1]原笔记“下”字下缺一字。

    二、说静安词

    (一)从静安词《浣溪沙》(天末同云)说起

    静安先生词不敢说首首,至少有一两首、至少有一两句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此非超越众人,每个人都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因任何人都是不可无一、不可有二。静安先生词的长处说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有二意义:一说其词与古今皆不同,一说其词之长处为古今词人所无。

    天末同云暗四垂。失行孤雁逆风飞。江湖寥落尔安归。

    陌上金丸看落羽,闺中素手试调醯。今宵欢宴胜平时。

    (《浣溪沙》)

    余廿年前读此词,觉与别人不同而不能言其故,今日始知静安先生乃以作诗法作词,且以作古诗法作词。

    宋以后之人写诗似词,故不佳。少游词没力气,诗尤甚。如“有情芍药含春泪,无力蔷薇卧晓枝”(《春日五首》其二)二句,直似《鹧鸪天》。

    诗要诗格,如人有身份品格。人的身份品格与身心似而还高。人的身心在外表是身份,在精神上说便是品格。

    就广义言,词、曲皆诗;就狭义言,诗有诗格。如此则词、曲亦有格,不敢分高低,惟可言词曲格比诗更平民一点,不古典一点。(曲兼诗词之长处,而曲之长处为诗词所没有。)

    余所谓之“古典”,指唐宋而后。盖后世之诗,并未继承“三百篇”、“十九首”、乐府,至早继承六朝。作者纵非有意,但无论如何总在继承。中国诗自六朝而后,渐渐变为古典的,非平民的。

    秦观诗以六朝诗格论之,不够格,太小器。不但此也,即如老杜之“穿花蛱蝶深深见,点水蜻蜓款款飞”(《曲江二首》其二),亦不免小器,有时真觉得老杜失身份,像老杜这样人不该有,在初盛唐诗中亦不当有。这两句怎么如此“瘦”?“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春望》)是一大片,“穿花蛱蝶”两句是一条条。

    “花近高楼伤客心,万方多难此登临。”(《登楼》)老杜作品该如此。唐人许浑有句云:“山雨欲来风满楼”(《咸阳城西楼晚眺》),大雨下了也许没什么,而雨前倏来一阵风,可怕。最可代表老杜诗格者,“山雨欲来风满楼”七字,可矣。霶飙,storm(风暴),老杜总带霶飙之气。“深深”、“款款”尚可,怎么说“穿花”、“点水”,如须生反串青衣。

    余总觉老杜该写“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旅夜书怀》)、“哀鸣思战斗,迥立向苍苍”(《秦州杂诗二十首》其五)之类的句子,不该写“细雨鱼儿出,微风燕子斜”(《水槛遣心二首》其一)、“圆荷浮小叶,细麦落轻花”(《为农》)等句,太小巧,不像老杜的诗。

    静安先生词之所以超越古今,便因词本较接近平民,王先生虽生于清末民初,为晚出词人,但他反把词之地位抬高到诗那样古典贵族,非平民,不但像近体诗,甚至像古体诗那样贵族古典。前所举杜甫“穿花蛱蝶”、“细雨”、“圆荷”诸句,是老杜近体,其古体不然。可见古体诗更古典贵族。

    “天末同云暗四垂,失行孤雁逆风飞。江湖寥落尔安归。”词中无论晏、欧、苏、辛,无此种作品,因他们不曾意识到这一点,而静安先生意识到此,故意要把词作成这样。由此可知,可入词之句不见得可入诗,而可把诗之意境装入词中,并不毁坏词之形式。

    一切治文学的伟大创作家往往易成为曲高和寡,得不到一般人欣赏,虽成功等于失败。那么,我们是降低身份俯就一般人呢,还是把一般人提高到作者境界来呢?后者在势有所不能,一作家之天才、功夫、修养如何能使一般人都有?则此为不可。然前者之俯就又为作者所万万不肯作。这一点可苦了。

    “兰生幽谷,不为莫服而不芳”(《淮南子·说山训》)。此可送给每个天才作家,即使无人欣赏,它照样香它那香。静安先生亦有其自己之悲哀:“且自簪花坐赏镜中人”(王静安《虞美人》),这真是静安先生的悲痛。像静安先生那样古板厚重,能写出这样美的句子,“自簪花”而且“坐赏”,此便是“不为莫服而不芳”。有人看是为人,没人看反而更要好。真美。

    静安先生不但美且太孤高了。一般人不肯走的路他走,不肯做的事他做,虽明知这条路是冷清的,且总这么悲哀。无论在家庭、社会、国家,不当这样孤僻冷淡地生活。因此静安词亦为寂寞的境界。

    现代青年人心中有苦不说。心中未尝没有,虽不见得欢迎,但不怕。精力饱满、前途光明,有苦也不怕,有也能打破。觉得寂寞压迫最甚者,一个是小孩子,如失掉父母的孤儿。小孩子该是活泼泼的,无论其做事、淘气、讨厌,红脸上没寂寞痕迹。没父母的孩子做事安详、有分寸、斟酌,真寂寞。还有老人不能忍受,而且他的寂寞是最深的寂寞。老友亲故都不在了,不寂寞要有伴侣,而他的原有伴侣凋零了,新的接不上。此种寂寞欲打破之有三条路,一是成仙成佛;二是如木如石。两路都不可能,人总是人,总是生物,有感情的。还有一条路,应该变成铁的神经,算不了什么,认了。不见得没人能做到,但很少人能做到。这不是叫你干枯、麻木,而是神经坚强,活得有力,打破寂寞。

    静安先生于“一”未尝想、于“二”也不肯,所以五十几岁自杀了。如锻炼成铁的神经便不会自杀。他未尝不想锻炼,他的思考力同创作力同样高,而晚年走入考校之路未始无因。

    说到文人、文学家、创作家是要俯就别人还是提高别人,这一点非常难解决,而又不能不解决。这其中多少要讲点方法。

    中国向来不讲方法,总是主自然,行所行,止所止,瓜熟蒂落。治文学倘有此境界是最快乐的境界,如佛家涅槃,道家忘我。这是最成熟(先不要说伟大)的境界。然此加一丝一毫勉强不得,即俗所谓火候是也。火候不到,不是不熟,而味道总不圆满。然我今日说此亦是画饼充饥,望梅止渴。纵非画饼,亦是望梅。如此亦只好尽人力听天命。即曰人事,便要讲意识、讲方法。

    现在科学时代要讲方法,作文亦然。不得纯任自然。我们不能降低我们天才功夫俯就人,最好引一般人到我们境界来。先要有此意识,然后讲方法,达到此目的。就是利用人们所能接受之文体,来装进我们自己的意境。就仿佛小孩有病不肯吃药,我们放上糖一样。这样使接受者不感困苦而无形中就接受而且了解我们这意境了。

    接受与熟悉有关,不熟不行。了解对欣赏是重要的,欣赏以了解为基础。在未了解前至少要熟悉,否则一切都谈不到。大天才所写,常人连接近都做不到,更无论了解、欣赏。所以要用与大众接近的文体。各种文体都可以拿来用,而意境是我们的。然此亦需天才修养,否则意境不足不能引人。

    (二)孤高·深刻·伤感

    文学之演变是无意识的,往好说是瓜熟蒂落,水到渠成。中国文学史上有演进,无革命,有之则如韩退之之在唐,胡适之之在民初,二者皆为有意识的,与诗之变为词、词之变为曲之变不同。

    evolution,演变,无意识。

    innovation,革命,有意识。

    冯正中、大晏、六一的作品皆是个性流露,自与古人不同。不用说不学古人,就是学了也淹没不了自己本来面目,此即因个性太强。学古人而失去自己本来面目的,他自己根本没有本来面目。大令字不似右军,非不“知”学、不“能”学、不“肯”学,乃大令个性太强而自然不似。在文学史上,这种情形现象必发生于一种文体最盛时期,如盛唐诸公之诗个个不同,词在北宋,曲在元初,亦然。及其既衰,或者学而不能似;或者得其一二,而不出古人范围;或者于模仿学习之外,参入自己个性。

    学古人有三种境界:一是不能学;二是能学,无生发;三是能学,有生发。

    静安先生早年治文学、哲学,颇受西洋文学影响、叔本华(Schopenhauer)悲观哲学影响;生于北宋千百年后而能学,不但能学而且有生发。惟王氏之学与生发皆是有意识的。樊志厚《〈人间词乙稿〉序》论静安词:

    静安之为词,真能以意境胜。夫古人词之以意胜者莫若欧阳公,境胜者莫若秦少游,至意境两浑,则惟太白、后主、正中数人足以当之。静安之词,大抵意深于欧,而境次于秦。至其合作,如甲稿《浣溪沙》之“天末同云”、《蝶恋花》之“昨夜梦中”,乙稿《蝶恋花》之“百尺朱楼”等阕,皆意境两忘,物我一体,高蹈乎八荒之表,而抗心乎千秋之间,骎骎乎两汉之疆域广于三代,贞观之政治隆于武德矣。

    静安《人间词话》独标境界,与渔洋之神韵说对抗。“神韵”是两个空洞的字、一个空洞的名词,“境界”又何尝不也是如此?

    境界,又或谓之意境,“意”、“境”又可分开来讲。

    意就是思想,思想与回想不同,思想是前进的,是理想。如韦庄《思帝乡》之“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冯延巳《菩萨蛮》之“和泪试严妆”,大晏《浣溪沙》之“满目河山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即个人之思想、理想。再如欧阳修《玉楼春》之“直须看尽洛城花,始共春风容易别”,虽纯是抒情,而都是用过一番思想的。

    《人间词话》云“境非独谓景物也”,而其中究有景物。少游写景之作如“斜阳外、寒鸦万点,流水绕孤村”(《满庭芳》),“虽不识字,亦知是天生好言语”(魏庆之《诗人玉屑》引晁无咎语)。欧阳永叔“一点沧洲白鹭飞”(《采桑子》),写得大,自在。少游此词清冷荒凉,可代表秋天凄凉的一面。“境非独谓景物也。喜怒哀乐,亦人心中之一境界。”(《人间词话》)“欲见回肠,断尽重炉小篆香”(秦观《减字木兰花》),若说柔肠寸断则只是说明,不是表现,不成文学。

    若说静安词“意深于欧”、“境次于秦”,不然。静安词有时境比少游还好。静安先生受西洋文学影响,词意思深刻,有的人以为不似词了。如其《鹊桥仙》:

    沉沉戍鼓,萧萧厩马,起视霜华满地。猛然记得别伊时,正今夕、邮亭天气。  北征车辙,南征归梦,知是调停无计。人间事事不堪凭,但除却、无凭两字。

    “意深于欧”而不见得“境次于秦”。当时虽然离别,眼中尚有伊在;今日则回想当时,眼中已无伊在,此情此景,何以为情?静安词《鹧鸪天》(阁道风飘)结篇二句曰:

    人间总是堪疑处,惟有兹疑不可疑。

    此二句不如《鹊桥仙》词结篇二句“人间事事不堪凭,但除却、无凭两字”好,盖音节关系。《鹊桥仙》词境不次于秦。

    静安先生论词喜五代北宋之作,于有清一代,独推纳兰《饮水词》,谓:

    纳兰容若以自然之眼观物,以自然之舌言情。此由初入中原,未染汉人风气,故能真切如此。北宋以来,一人而已。(《人间词话》)

    然而,小孩子毕竟要长大。“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孟子·离娄下》);“词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人间词话》)。但只有赤子之心还不成,还要加上成人的思想,“不失”只是消极一面。纳兰词只是“不失其赤子之心”,此外更无什么东西。[1]

    纳兰《菩萨蛮》词云:“深巷卖樱桃,雨馀红更娇。”最容易引起人爱的是鲜,而最不耐久的也是鲜。果藕、鲜菱,实在没什么可吃,没有回甘。作品要耐咀嚼,非有成人思想不可。

    静安先生能欣赏纳兰词,而他自己是富于成人思想的。这也许正是静安先生伟大处。一个常人爱忽略或抹煞别人长处,常人就如此浮浅、可怜、没出息。静安先生有自己短处,而对别人长处反而赞美,君子人也。

    纳兰词除去伤感外,没有一点什么;除去鲜,没有一点回甘。新鲜是好,同时我们还要晓得苍秀。如静安词:

    山寺微茫背夕曛。鸟飞不到半山昏。上方孤罄定行云。

    试上高峰窥皓月,偶开天眼觑红尘。可怜身是眼中人。

    (《浣溪沙》)

    静安先生词五、七言句好,因其深于诗,尤其七言。静安先生不仅有修辞功夫(只有此点已能成两宋一大词人),而又加以近代思想,故更成为一大词人。“试上高峰窥皓月”,一字比一字向上;“偶开天眼觑红尘”,一字比一字向下。有此思想者不知填词,会填词者无此思想,有此思想能填词者,无此修辞功夫。天之生“才”不易,一个天才应自己成全自己。我们平常理想太高,而无法实现此理想,眼高手低。一般人可怜,自己又何尝不可怜?一般人没出息,自己又何尝有出息?分析一下,自己和别人一样————“可怜身是眼中人”!别人的词何尝有此悲哀,有此伤感!

    天末同云暗四垂,失行孤雁逆风飞。江湖寥落尔安归。

    陌上挟丸公子笑,座中调醯丽人嬉。今宵欢宴胜平时。

    (王国维《浣溪沙》)[2]

    首三句是静安自道。一个人只要有思想;岂但有思想,只要有点感情;岂但有点感情,只要有点感觉,便不能与一般俗人共处。一个词人即使没有伟大思想,也要有点真情实感,最不济也要有点锐敏感觉。静安先生名气很大,而同时在中国很难有人了解他,但使有一个人了解他,也不会写出这样伤感的作品。其实写“失行孤雁”简直写他自己,在社会上是个“畸零人”,在“天末同云暗四垂”时,看不见光明,也看不见道路。静安先生有感觉、有思想。“失行孤雁逆风飞”(凡“失行孤雁”没有一个不是“逆风飞”的),此种精神力量最可佩服,而如此行去,结果非失败、幻灭、死亡不可。故静安先生曰:“江湖寥落尔安归。”

    静安先生与前代词人比,不一定比前人好,而真有前人没有的东西。(老谭未必胜过大老板,而真有一点过之。)静安以前人无此思想,无此意境。至“陌上挟丸公子笑”之句,缩得真紧,用字少表多意。“今宵欢宴胜平时”,以别人的性命为自己的快乐,一将功成万骨枯。我们并不反对人找快乐,不过我们所找的快乐,万不可是别人的痛苦和悲哀。

    若以“词”论,前三句胜过后三句多了。六七四十二个字的小词,而表现得深刻,有曲折。若再责备贤者,似太苛刻。前所举“试上高峰窥皓月,偶开天眼觑红尘。可怜身是眼中人”三句,言中之物、物外之言都好。此首“天末同云暗四垂”前三句亦然。后三句思想虽然亦深刻,而物外之言不够。《鹊桥仙》末二句“人间事事不堪凭,但除却、无凭两字”与《鹧鸪天》末二句“人间总是堪疑处,惟有兹疑不可疑”同意,而《鹊桥仙》的二句有音节美。“今宵欢宴胜平时”句,思想够深刻,文字不够美,没有逼人力。

    静安先生表现伤感的词:

    月底栖鸦当叶看。推窗跕跕堕枝间。霜高风定独凭栏。

    觅句心肝终复在,掩书涕泪苦无端。可怜衣带为谁宽。

    (《浣溪沙》)

    近代有两个寂寞的人,一个是静安,一个是鲁迅,我们从他们的作品中可以看出。鲁迅先生《彷徨》中写“孤独者”,他最喜欢小孩儿,听见小孩儿来赶快拿糖出来,可小孩儿一见他都跑了。静安此词“霜高风定独凭栏”,不但无人,连栖鸦都跑了。前两首《浣溪沙》(山寺微茫、天末同云)词似旧而意实新,此首写“悲剧”等等,词似新而意实旧,只表现无可奈何之境,伤感而已。

    此外,静安先生有一种古人所无的词,就是象征的词:

    本事新词定有无。斜行小草字模糊。灯前断肠为谁书。

    隐几窥君新制作,背灯数妾旧欢娱。区区情事总难符。

    (《浣溪沙》)

    这首词很怪,余所懂者未必是静安先生原意。此词是代一女性所言,一个女性见丈夫写作而有此感。

    一个伟大词人都要说他自己实在话,而结果,或环境上、传统上、习惯上不允许他说;或自己学问、才力不够,不能说。一个词人有两重人格,一个我在创作,一个我在批评。大作家都有此两重人格,否则不会好,因其没有自觉。你唬人成,还唬得了自己吗?这首词也可视为静安自己批评自己之作,两重人格。

    静安先生亦有快乐之作:

    似水轻纱不隔香。金波初转小回廊。离离丛菊已深黄。

    尽撤华灯招素月,更缘人面发花光。人间何处有严霜。

    (《浣溪沙》)

    此词乃写月夜花间一美丽女性,也写得好。

    静安先生词,有的时候似觉得不如《饮水词》来得那么容易,少自然之致。人受别人影响可以,对别人欣赏可以,然受天性所限,有学不来的。

    注释

    [1]叶嘉莹此处有按语:“此语极是。”

    [2]此首《浣溪沙》与前所举“天末同云”一首四、五两句不同,乃静安词之两种不同版本。

    附 静安词选目

    1.《蝶恋花》(暗淡灯花开又落)

    2.《虞美人》(纷纷谣诼何须数)

    3.《浣溪沙》(似水轻纱不隔香)

    4.《浣溪沙》(本事新词定有无)

    5.《菩萨蛮》(红楼遥隔廉纤雨)

    6.《清平乐》(斜行淡墨)

    7.《浣溪沙》(路转峰回出画塘)

    8.《浣溪沙》(草偃云低渐合围)

    9.《采桑子》(高城鼓动兰炧)

    10.《青玉案》(姑苏台上乌啼曙)

    11.《浣溪沙》(天末同云暗四垂)

    12.《浣溪沙》(山寺微茫背夕曛)

    13.《贺新郎》(月落飞乌鹊)

    14.《人月圆》(天公应自嫌寥落)

    15.《蝶恋花》(昨夜梦中多少恨)

    16.《临江仙》(闻说金微郎戍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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