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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王静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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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论王静安

    一、“境界”说我见

    诗之体裁有二重性格:一为文字表现,不限写在纸上者,口语、歌谣并算文字;一为音声表现。上古两者相合,汉以后有“徒诗”。徒,但也,但为“诗言志”而不能“歌永言”(《尚书·尧典》)。“徒诗”之外,尚有乐府,不在吾人讨论之列。今所谓诗未尝不包括乐府,而究以徒诗为主。李太白《远别离》等篇皆乐府题,而实亦徒诗。唐以后诗分二种:一为古体诗,五七言或杂言;一为近体诗(成立于唐),只限于五七言,又分律、绝。一本万殊,六朝、唐宋之诗体各不同。近人作旧诗多受唐宋影响,前不能及六朝、汉魏,近不能以新诗入旧体裁。诗以唐为盛。

    于诗,论之者约可分为三种:

    一兴趣;二神韵;三境界

    兴趣:严羽《沧浪诗话》;神韵:王士禛《渔洋诗话》;境界:王国维(静安)《人间词话》。静安先生论词可包括一切文学创作,余谓“境界”二字高于“兴趣”、“神韵”二名。

    (一)认识“境界”

    严羽所谓“兴趣”:一是“无迹可求”;二是“言有尽而意无穷”。

    天下事莫过于“日用而不知”(《易传·系辞》)。孔子曰:

    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论语·泰伯》)

    或谓孔子为愚民政策。不然,不然。孔子意盖亦“日用而不知”之意。如中国之用“箸”取食,紧、狠、稳、准,正对夹菜之难————碎、硬、滑。诗虽要讲,而妙在“日用而不知”。讲是低能,而不得不尔。

    诗本身即带有一点“玄”,微妙,神秘。死人什么都不缺,只是无生命、灵魂。而什么是生命?什么是灵魂?六朝人以为“玄”乃刀之刃,然而尚病其非天然而有,仍为具体而非“玄”。“玄”乃先天聪明、后天智慧达不到的,文字、语言说不出的,然而的确是有。老子曰“恍兮惚兮,其中有物”(《道德经》廿一章),释迦曰“有”(不无)、曰“一”(无二)、曰“如”(般若波罗蜜),不可译。“一”、“有”,日用为“常”,此“常”与“玄”并无二意。

    诗原是“常”,惟吾人不体耳。“日用而不知”里有体认即————“玄”,如车夫休息时将“尘劳”一旦放下即诗。然如此,则诗为享乐;而彼吟弄风月者绝非诗人,不合乎人生的意义。古圣贤教训,没有许人白吃饭的,然工作完了之后亦须有一种休息享乐的心情,这样生活才算完成,更丰富,更有意义、有力量。诗之存在,即以此故。

    有“玄”而无“常”,是精灵、鬼怪;有“常”而无“玄”,是苦人、罪人。此乃以诗法与世法混合言之,然就“无迹可求”及“言有尽而意无穷”言之,非兴趣。如:

    古人端未远,一笑会吾心。(陆游《秋阴》)

    此虽无甚了不得,而是诗。“端”,端的,到底。“一笑会吾心”,是顿悟气象,与古人混合而并存,即水乳交融,即严羽所谓“无迹可求”、“言有尽而意无穷”。

    然余以为兴趣乃诗之动机,但有兴趣尚不能使诗成为“无迹可求”或“言有尽而意无穷”。兴趣(动机)在诗本体之前,而非诗。若兴趣为米,诗则为饭,是二非一,不过有关系。

    王渔洋所谓神韵与严同意,亦玄。兴趣、神韵,名异而实同。宋人诗皆是有迹可求,言尽意穷,意止于言。其无迹可求者犹推唐人,如孟浩然之“微云淡河汉,疏雨滴梧桐”,可懂不可讲,而是好,此即“无迹可求”、“言有尽而意无穷”。兴趣、神韵,是“无迹可求”、“言有尽而意无穷”,然非虚无境界,而是真实。神韵虽是,而不便以之为口号,功到自然成。然神韵亦非诗,神韵由诗生。饭有饭香而饭香非饭。

    “兴趣”、“神韵”、“境界”,三者总名之为“诗心”。严之兴趣,乃诗之成因,在诗前;王渔洋之神韵,乃诗之结果,在诗后,皆非诗之本体。王静安之境界非前非后,是诗的本体。诗之本体当以静安所说为是。且沧浪之所谓兴趣,渔洋之所谓神韵,皆重在“言有尽而意无穷”、在“无迹可求”,故还是在有诗之后,二者所说一也。吾辈学人欲求入门,还当以境界为先。

    静安所谓境界者,边境、界限也。(境者,如言竟也、止也;界者,疆也、限也。)过则非是,然不可说。“境界”二字最恰当,而等于没说。诗有境界,即有范围。其范围所有之“合”(content,包藏、含蓄)谓之境界,如山东境界内有山、有水、有人……合言之为山东。平常所谓境界有迹,而诗之境界无迹,大无不包,细无不举。静安先生说:

    境非独谓景物也。

    凡身所涉者皆景物,花之开、云之变皆是,且景物亦即诗。大诗人所写亦不过景物,不能离物。静安先生又说:

    喜怒哀乐,亦人心中之一境界。

    内心之喜怒哀乐等情感(此与感情不同,情感应有思想感觉)亦谓之境界。大诗人所写亦不过此二境界。如此言之,则人人皆可成诗人。静安先生又说:

    有有我之境,有无我之境。……有我之境,以我观物,……无我之境,以物观物。

    境界是“常”,即“常”即“玄”。只要有境界,则所谓兴趣及神韵皆被包在内。且兴趣、神韵二字,“玄”而不“常”,境界二字则“常”而且“玄”,浅言之则“常”,深言之则“玄”,能令人抓住,可作为学诗之阶石、入门。

    体,体认。读文学作品或创作应先心有戥秤,然此仍为第一步功夫。体认是感觉上的问题,第二步为体会,会是以心会。会,除“了解”及“能”二义之外,尚作“会合”解。第三步要体验,必须亲自经验,非人云亦云。体认是识,体会是学,体验是行。所谓学问、道理、生活皆须用此三功夫始不空虚。三者实在是一个(壹)。常之转为玄,玄之转为常,即看吾人用体之三者如何矣,须能掌其权。以体认、体会、体验为工具,以境界为对象(先不必管兴趣、神韵),以工具治对象,功行圆满,兴趣、神韵自来。

    认识一个人必须熟悉后认识其性格,非表面认识。认识诗亦然。因取二王及严氏之说,而抓住静安“境界”二字,以其能同于兴趣,通于神韵,而又较兴趣、神韵为具体;且于静安先生所说不完满处加以补充。

    (二)说“因”与“缘”

    境界是诗的内容,境界以外的不是诗。虽如此说,而诗并非孤立的,与境界以外的不能脱离关系。

    西洋有所谓自我(唯我)主义,egoism(ego,我),“摆脱万缘”,绝非可能。我们可以吸收外界的知识,接受他人的教训,而形成吾人自己的思想与精神,但绝不能脱离“万缘”,否则便没有诗存在,人便不能生存。

    人言“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王之涣《登鹳雀楼》),然欲至楼顶必先求楼门。王静安所谓境界即方便之门,馀可以“因”、“缘”二字来说。

    因:是种子(谷粒是米的种子),是内心;

    缘:是扶助(下谷粒于土未必长稻,必假之雨露、人的耕种、土地的滋养,方能发生滋长。凡此土地、人力、雨露皆“缘”也),是外物。

    “因”是内在的,“缘”是外在的。只有外在的“缘”,是不能发生的;只有内在的“因”而无外在的“缘”,也不能发生滋长。诗人之自命风雅者,其“因”既不深,“缘”亦甚狭,故其发生滋长亦不会茂盛。往古来今之大诗人,盖其“因”甚深,其“缘”甚广,其根基深,故能成就大。试观老杜,凡世界万物万事无不可入诗。一般诗人既轻且单,轻则贱,单则弱,其何能成为诗?古称“骨重神寒”,人要凝重、博大,诗亦如此。一般所谓风雅,大都是单弱,犹之盆景,甚雅致而单弱,不如山中枫林、松林之伟大也。

    诗之境界不但不能摆脱外缘,恐怕一切有缘。然而有缘无因则不可。“因”是什么?就是“诗心”。

    人人有诗心,在智不增,在愚不减。凡身心健康,除白痴、疯癫之外,俱有诗心。吾人日常喝不为解渴的茶,吃不为充饥的糖果,凡此多馀的、不必需的东西便是诗心。人生到只有必需没有多馀,则距禽兽不远矣,其可怜已极矣。禽兽日谋食而归栖,人亦如此,其不为禽兽也几希?其为万物之灵者安在?人要在必需之外有“敷馀”、“富裕”,才有诗;到了无“敷馀”、“富裕”的地步,吾辈凡人恐怕百分之百是没有诗了。否则除非圣人或非人。孔子说:

    行有馀力,则以学文。(《论语·学而》)

    吾人衣食除保护饥寒之外,尚求色味之美,美便是诗。吾辈俱是凡夫,生活中皆有诗,在必需条件之外的便是诗心。所谓“在智不增,在愚不减”,并非夸大之词。便是此诗心(种子),尚要雨露、土地之缘使之发生滋长;若平常洒落土地,摧残之,闭锢之,则不能滋长。

    因是本有,不能再说。诗心是本有,本有不借缘,不能发生。如眼是因,能见而无象(缘),则不能显。无缘则不显因,诗心本有而要假之万缘。如此,则境界之由来:

    因,本,种子;缘,扶助。若没有“因”、“缘”,境界根本不能成立。

    静安先生自己解释:“境非独谓景物也。喜怒哀乐,亦人心中之一境界。”所谓境界,包括外物、内心二者。静安先生语是,而少一“转语”。王先生似以外物、内心二者对举(如甜苦、长短),既曰对举,则非一而二。今下二转语:其一,心为主而物为辅,不是对举。《论语·为政》云:

    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

    北辰为主(内心),是“因”;众星为辅(外物),是“缘”。所谓内心即诗心,简称曰心。若此心健全、洁净且旺盛之时,则“譬如北辰”,众星自来“共之”。俗语说:“太平天子当中坐,清慎官员四海分。”既曰“主”、曰“辅”,自有轻重之分,而非对举。本因愈强,则外缘愈富(盛)。老杜诗“缘”富即以其“因”强。天地间万物加以本心哀乐,无一非诗。别人诗比老杜总显贫弱,即以其对外物有“是诗”、“非诗”之主见,故范围狭;老杜则无不可入诗,即以其本因(心)强。

    余先由因说到缘。曰“本”、曰“本有”,根本、为主之意;一则本来之意,人人可有。《大乘起信论》曰:

    是心从本以来,自性清净而有无明,为无明所染,有其染心。

    《大乘起信论》乃马鸣菩萨所作,今借其言以论诗。佛经真见得明白,故说得透彻。小儿诗心多,即因性清净,兴趣多;年岁长为物质牵扯则有染心,不是自性清净之心。小儿心常在活动(activity),是由兴趣所发,不是由计较、打算而发。由计较生出之活动是染心。计较之对象即无明(不智慧),而人人自性清净即有无明,为无明所染,有其染心,则本心、清净之心丧。

    无明及染心由物来,如此岂非应抹杀外物、专要内心?岂非但有因即可,何必缘?然而不然,吾人既承认心与物为主及辅,则内心与外物不能隔离。诗与外物有密切关系,仅有诗心尚不是诗;正如米之非饭,而稻之非米。欲使米成饭,使诗心成诗,即须借外缘。不有外缘,何显心?借外物表现内心。盖须本心有主,必为“北辰”,然后“众星共”。只要内心旺盛,外物不但不能减损之,且能增加之。

    《道德经》第一章云:“名可名,非常名。”诗心本有,盖非言大而夸。不懂诗但听讲,亦不能明白;能明白,则诗心本有。天地间非心即物,“法尔如然”(《阿弥陀经》),并非诡辩。若曰物,则何者非物?喜、怒、哀、乐亦物。物亦假名,含义甚广。若有心,除非不是诗;若是诗,则凡物皆心。心若不能转物,物绝不会入诗。心的喜、怒、哀、乐是本分上事,心若不能转物,不但物不能入诗,喜、怒、哀、乐亦不能入诗。

    (三)诗之“体”与“真”

    “在智不增,在愚不减”,诗本身每人皆有,惟在表现如何耳。理学家所谓“道”,禅家所谓“法”,皆如此,讲诗亦然。禅门白槌言:

    法筵龙象众,当观第一义。

    “龙象”指学法者,龙能变化,象能负担,如龙始能思想,如象始能读书。“第一义”是无上,没对。下座时说:

    谛观法王法,法王法如是。

    “谛观”,细观;“法王”,指佛。佛所说甚深之稀有之法,乃别人看不到、懂不到之法。诗“如中原之有菽”(陆机《文赋》),此四句即诗。

    字句乃集合而成,集字成句,集句成篇,是世俗所谓诗法。今超过此一层研究之。无字无句,照样有诗,月自圆,花自开,可见字句乃假诗,非诗法第一义。抓住此义,始可读古人诗,始可写自己诗;否则读时无深的体认、体会,写时无真的体验。我们不要找世俗,要找稀有。

    沧浪所谓“兴趣”,渔洋所谓“神韵”,静安所谓“境界”,皆余所谓“体”,名异而实一。沧浪以为可自兴趣得诗法(兴趣即诗之本体),二王亦然,而三说有深浅高下之分,然仍为三而一、一而三者也。所谓“一”即诗法,即“体”。

    追诗之本体即追其“一”。所谓本体,即严、二王所谓兴趣、神韵、境界。诗教、诗学、诗法皆非诗本体。

    一切法皆是佛法。(《金刚经》)

    所言一切法者即非一切法。(《金刚经》)

    一切法皆是佛法,一切法皆是诗法。吾根据若干年之体会、体验,可如此肯定。(吾所说若对,是佛说;若非,是波旬说。波旬者,魔也。)

    诗法可以一字包之————即“体”。此“体”非体认、体会、体验之体,彼为动词,此为名词;然又非形体之体,盖形体以肉眼看,此体则须以诗眼体认,以诗心体会。此所谓“体”乃本体之体,非形体之体,形体是外观的,本体是内在的;又可谓为体性之体,甚似宋理学家所谓道、佛所谓法。各物形不同而有相同处————即“一”,所谓“一”即佛说之“无常”。“无常”者,有坏也,所谓有坏即和合。盖物皆为物质之集合————即和合,凡天地间集合而成之物皆有坏,都不是一。科学所谓原子、电子,都是“一”,是不能分的,无坏。

    人世间是一个矛盾,吾人欲将此矛盾转为调和;人世间是一个虚伪,吾人欲将此虚伪转成真实;人世间是一个无常,吾人欲将此无常转成不灭,天地间一切学问皆是此三意,总言之即求真。既曰真,无不调和,无不真实,无不不灭,诗所求亦真。一切法皆佛法,一切法皆诗法。若心有不快必有抵触,不是调和。所谓调和是“无入而不自得”(《中庸》十四章),是最大调和,如家人父子之间毫无成见,是无入而不自得。

    调和一切皆是,矛盾一切皆非。苦即从矛盾、虚伪、无常而出,而把苦写成诗时,则不是矛盾、虚伪、无常了。至少心里是调和,才能写出诗;心里矛盾时,不能写。心,方寸之间,顷刻万变。写矛盾时内心亦须调和,心能调和写矛盾也得,不写矛盾也得。内心调和,则字句自然调和,转虚伪为真实。

    境由心造,万法唯心。(《华严经》)

    既曰“境由心造,万法唯心”,就不是真实。尤其诗人笔下之景物,更是“由心造”,读诗时很受感动,真看来未必受感动,故俗曰“看景不如听景”。看牡丹花不如读李太白《清平调》,诗中其实才是真正真实,花之实物若不入诗不能为真正真实。真实有二义:一为世俗之真实,一为诗上之真实。且平常所谓真实,多为由“见”而来,见亦由肉眼,所见非真正真实,是浮浅的见,如黑板上字,一擦即去。只有诗人所见,是真正真实,如“月黑杀人夜,风高放火天”,在诗法上、文学上是真的真实,转无常成不灭。世上都是无常,都是灭,而诗是不灭,能与天地造化争一日之短长。万物皆有坏,而诗是不坏,俗曰“真花暂落,画树长春”。然画仍有坏,诗写在上面不坏。太白已死,其诗亦非手写,集亦非唐本,而诗仍在,即是不灭,是常。纵无文字而其诗意仍在人心,“在智不增,在愚不减”。

    释家主“直指本心,不立文字”、“即心即佛”(《坛经》),然尚有心。

    矛盾————调和

    丑恶————美丽

    虚伪————真实

    无常————不灭

    佛家之《金刚经》可等于儒家之《论语》(可代表孔子整个思想)。(佛经只对“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一名词未说,译为中文乃“无上正遍知”。)“所言一切法者即非一切法”(《金刚经》),我可说什么不是什么,而绝不能说诗不是诗。不要以为矛盾外另有调和,丑恶外另有美丽,虚伪外另有真实,无常外另有不灭。所谓矛盾即调和,丑恶即美丽,虚伪即真实,无常即不灭,一而二,二而一。在人世间何处可求调和、美丽、真实、不灭?而调和、美丽、真实、不灭即在矛盾、丑恶、虚伪、无常之中。唐以后诗人常以为诗有不可言。此非“无上正遍知”。所谓风花雪月、才子佳人的诗人,所写太狭窄,不是真的诗。彼亦知调和、美丽、真实、不灭之好,而不知调和、美丽、真实、不灭即出于矛盾、丑恶、虚伪、无常。“诗三百”、“十九首”、魏武帝、陶渊明、杜工部,古往今来只此数人为真诗人。陶有《乞食》诗,而吾人读之只觉其美不觉其丑。

    凡天地间所有景物皆可融入诗之境界。鲁迅先生说,读阿尔志跋绥夫(Artsybashev)作品《幸福》,“这一篇,写雪地上沦落的妓女和色情狂的仆人,几乎美丑泯绝,如看罗丹(Rodin)的雕刻”(《现代小说译丛·幸福》译者附记)。此乃最大的调和、最上的美丽、最真的真实、永久的不灭。

    (四)“有我之境”与“无我之境”

    静安先生说:

    有有我之境,有无我之境。“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有我之境也。“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寒波澹澹起,白鸟悠悠下”,无我之境也。有我之境,以我观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无我之境,以物观物,故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物。

    静安先生云“有我之境”、“无我之境”,此语余不赞成。若认为“假名”尚无不可,若执为“实有”则大错。心是自我而非外在,自为有我之境,而无我之境如何能成立?盖必心转物始成诗,心转物则有我矣。

    王先生讲无我之境,举陶诗“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饮酒二十首》其五)。不然。采谁采?见谁见?曰“采”、曰“见”,则有我矣。又举元遗山“寒波澹澹起,白鸟悠悠下”(《颍亭留别》),此二句似较前二句无我,然尚不能谓无我,“寒波”、“白鸟”,谁写?诗人写,诗人写则经心转矣,不然何以他人不写成诗?既曰无我,而谁见?既见则有我,无我则无诗。而若为“假名”则允许。

    王先生之立此二名义者,以其觉得境界确分为心、物二者,故其所谓有我乃主观,无我即客观,故王先生讲无我,说:

    以物观物,故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物。

    然此语矛盾。禅宗好说“败阙”,静安先生此处是大大的败阙。既曰“不知何者为我”,可见仍有我,惟不“知”而已。有而不知,非无也。自己矛盾。充其量言之不过客观而已,而纯粹客观绝不成立,亦“假名”,盖“无我”何来“客”?王先生好学深思,法尔如然,是学者,惟此语不圆满。以物观物,绝非客观。盖客观虽非个体,而根本不在全体中。客观但观察,而诗人应观察后还须下场进入其中,不可立于其外。客观亦非无我,无我何观?王先生所说“无我”绝非客观之意,乃庄子“忘我”、“丧我”之意。(忘形、忘情、忘我,并非无形、无情、无我。忘我————意志、精神集中便是忘我,不是把我没有了,是把我都拿来。)

    《庄子·齐物论》有几句比《逍遥游》好得多:

    枢始得其环中,以应无穷。

    天下莫大于秋毫之末,而太山为小;莫寿乎殇子,而彭祖为夭。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

    《庄子·逍遥游》是一篇绪论,不能知,不能行。佛、孔、耶、老,皆尚有得其一点的,而吾人能得庄,知尚可,绝不能行。夫子其“不知而不以为知”(《论语·为政》),道不可离,可离非道,故道必不难知。庄子之道则难知。道必求真、一,“馀二则非真”(《法华经》)。庄子亦抓真、一,而庄子之道难知,难言玄言,善名理者亦不能通。

    “枢”、“始”,或谓始亦枢。枢,中也,不偏。始,是一,先天,故始亦可为名词。“枢始得其环中”是心,“无穷”是物,得中执一,以应无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论语·为政》)之意。“应”是呼应、应合,是“固然”,绝不矛盾。如此,则无我可通,乃物我混一,与其说不知,不如说不分。“以应无穷”者,即“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秋毫”、“太山”二句,即众相、非相之意,凡一切相皆是虚妄。所谓诗心,即“枢始得其环中”以为吾心,即“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如:

    落叶满空山,何处寻行迹。(韦应物《寄全椒山中道士》)

    不说心,心在其中;无哀乐,而哀乐在其中。何者为我,何者为物?有我无我,皆不能成立,只可以万物与我为一解之。又如“有我”者:

    秋气集南涧,独游亭午时。

    回风一萧瑟,林影久参差。(柳宗元《南涧中题》)

    韦应物“落叶满空山,何处寻行迹”二句可以“无我”为假名,此则有我。柳乃聪明且热衷的人,凡此种人必多抵触,即今所谓矛盾,即佛法所谓“我执”。此种人我执最深。既曰我执,则必有对人、有对物,而与人、物又多有抵触。少年时碰钉子,我执的人最受不了,而其诗文以贬官后所作为佳,有点见道。柳子厚之游山水非闲情逸致,乃穷极无聊,如此则有我,而写得真好,只美不足以尽之,真是微妙。此时则我执化去。“独游”时尚有我执,至“回风”则将我执化去,此有我的诗而无我了。

    王静安先生“有我之境”、“无我之境”不能成立,故不能自圆其说。盖王先生总以为心是心,物是物,故有“有我”,有“无我”。余则以为是心即物,是物即心,即心即物,即物即心,亦即非心非物,非物非心,必将心与物混合为一,非单一之物与心。余颇不以其无我之境为然,亦犹余之对新文学反对所谓“客观”者。文学上客观的描写是不可能的,终有“我”在。无我之境不能成立,无我,谁写出的作品?

    然“无我”二字亦可用,惟很难。

    im-personality  非我的

    non-personality  无我的

    诗人所写必与自己思想感情有关,何能无我?惟所写时,“非我”耳,不是我而非“无我”。老子“吾所以有大患者为吾有身”(《老子》十三章)————此为反面。庄子“吾丧我”(《庄子·齐物论》)————此为正面。如此讲,则“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虽是有我,而真是无我境界,是“非我”,我与大自然合而为一,我成为大自然的一分子。如中国山水画中之人,是“非我”,不画眉目,画人物确须与画山画水同,将人物自然化了。“无个性”,即是“无我”。孟浩然诗即“非我”,李白对孟真佩服,李白不成,一写“我”便出来了。“李白乘舟将欲行”,“我”的意识甚强。王维亦有“我”,而此“我”与自然同化。

    《醉菩提》,传奇名,即《济公传》,讲道济和尚借色身而度世、仗痴癫而说法。诗人应不畏困苦艰难,非必花朝月夕始有诗,故曰“心转物则圣”。物,things,含义甚广,“物物而不物于物”(《庄子·山木》),支配物而不为物所支配。故济公拿华山龙说,上淋下□[1]比在床上躺着有意思。后之小诗人境界狭小,即因其为物所限,故不免狭小空虚。吟风弄月是诗,而诗不仅是吟风弄月。

    零件之对全体,皆是相反而又相成。余之不赞成静安先生“无我”之说,非反对之,乃加补充、注解,恐学人不明白、有误会也。实则诗中似乎真有无我之境,如陶诗即近无我,老杜则“我执”太强,心与物摩擦愈甚,我执愈强。

    十八世纪后期文人多写变态心理,人谓之“世纪末”,可译为“日暮途穷”、“倒行逆施”,世纪末乃法文fin de siècle。自文艺复兴而后至十八世纪末成世纪末现象,人谓为文人之病态,曾有人作《近代文人之病态》;又有人以为乃健康,作《近代文人之健康》。此病态之发生,即因物心摩擦过甚。若十指皆全无所谓,若忽然丢一个必留意之,因受伤而有指头之观念愈盛,丢失后然后知物之存在。庄子谓鱼在陆地“相濡以沫”,此时期之互助精神固可佩服,而实在太苦;“不如相忘于江湖”(《庄子·大宗师》),江湖中无所缺,自无须帮助。

    西洋似乎不太留意无我,自我中心。中国曰心转物亦自我中心,而与西洋世纪末之自我中心不同。彼为矛盾,此为调和;彼为分离的,此为浑融的。“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陶渊明《饮酒二十首》其五)二句,曰“采”曰“见”,而物我混一。“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金刚经》),对。可讲之名词,不可认定其相,应看作“诸相非相”,不可死于句下。

    (五)境界之由来

    静安先生解释“无我”、“有我”二境界之何由来:

    无我之境,人惟于静中得之;有我之境,于由动之静时得之。故一优美,一宏壮也。(《人间词话》)

    王氏确为学人,善体会,善思想,以除此之外更无别法,故曰“唯”!

    所谓静,静始能“会”,静绝非死。说为佛法,绝非佛法。文学所谓静与佛所谓“如”、“真如”、“如如”、“如不动”同。而“如不动”,非死,极静之中有个动在。王先生见得明、说得切,而学者不可死守“静”字。所有一切名词皆是比较言之,凡对的名词皆如此。不可抓住“静”字不撒手。

    王先生讲“有我之境”,讲得真好。一个诗人必写真的喜怒哀乐,而所写已非真的喜怒哀乐。盖常人皆为喜怒所支配,一成诗则经心转,一“观”、一“会”便非真的感情了。喜怒时“有我”,写诗时“无我”,乃“由动之静”。如柳宗元游南涧诗《南涧中题》,诗即“由动之静时得之”,游时偶感是动,而写时已趋于静。

    “有我”曰“由动之静”,难道“无我”便不可说“静中之动”吗?静中有东西。如王摩诘诗云:

    高馆落疏桐。(《奉寄韦太守陟》)

    此可谓为无我之境,高馆是高馆,疏桐是疏桐,而用一“落”字连得好。此是静的境界而非死;若死,则根本无此五字诗矣,此静即静中之动。据说某人咏月自初一至三十,每日一首,共三十首,末二句:“却于无处分明有,恰似先天太极图。”诗并不好,而可断章取义即————“却于静中分明动,却于动中分明静”。

    渔洋之“神韵”,沧浪之“兴趣”,有义而不具条目。静安先生所谓“境界”,则细目甚多:

    一是内心(喜怒哀乐……);

    二是外物(花月风雪……);

    三是有我(以我观物);

    四是无我(以物观物)。

    “有我”不是无物,“无我”亦非纯物无我,故曰“观”。“无我之境,人惟于静中得之”,惟此一法别无他途。无我之“以物观物”,解释不通,非王先生观察、见解不透彻,即解释不切。王先生说无我之境于静中得之,所谓“静”,由静生“无我”。若于静中得静固然,而做学问不可如此。何以静?如日光七色一归于白,白是单纯,而有七色则非单纯。若但认为单纯的静不对,乃诸事物(连我亦在其中)之总合成为静。静是总名,境物中之一切事物为个体,欣赏静之我是否亦静中之个体?用世谛讲,以肉眼看,我亦为静之个体,但在诗学上或本着哲学来看则非。一切花鸟、建筑是静的个体,而我非静的个体。

    佛说:

    若有情若无情,若有生若无生。

    佛以有情、无情对举,有意。人若亦为静之个体,则人与花草土木何异?人之为人者何在?何得有诗?人可以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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