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词之三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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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西诗派有“一祖三宗”之说,“一祖”为杜甫,“三宗”为黄庭坚(山谷)、陈师道(后山)、陈与义(简斋)。词史亦有“一祖三宗”,词之“一祖”乃李后主,词之“三宗”乃冯延巳(正中)、晏殊(同叔)、欧阳修(六一)。

    词之“一祖”乃李后主,开山大师多是天纵之才,无师自通。词之“一祖”姑不论,今且略说其“三宗”。

    冯正中,沉着,有担荷的精神。中国人多缺少此种精神,而多是逃避、躲避,如“因过竹院逢僧话,又得浮生半日闲”(李涉《题鹤林寺僧舍》)。宁愿同学不懂诗,不作诗,不要懂这样诗,作这样诗。人生没有闲,闲是临阵脱逃。冯正中“和泪试严妆”(《菩萨蛮》),虽在极悲哀时,对人生也一丝不苟。

    胡适之讲大晏:

    闲雅富丽之中带着一种凄婉的意味。(《词选》)

    “闲”,安闲自在。“闲雅富丽”是外形,“凄婉”是内容。然胡氏所言只对一半,闲雅、富丽、凄婉之外还有东西。

    金风细细。叶叶梧桐坠。绿酒初尝人易醉。一枕小窗浓睡。  紫薇朱槿花残。斜阳却照阑干。双燕欲归时节,银屏昨夜微寒。(《清平乐》)

    大晏此首除外表闲雅、内容凄婉外,则毫无可取。文章要“心物一如”,生活亦然,物质、心灵打成一片。作这样的词没这样的生活环境不成————物;有此生活而没这样心灵修养也不成————心。(虽陶、杜亦不成。)

    大晏的特色乃是明快。此与理智有关。平常人所谓理智不是理智,是利害之计较,或是非之判别。文学上的理智是经过了感情的渗透的,与世法上干燥、冷酷的理智不同,这便是明快。如其《少年游》下片:

    霜前月下,斜红淡蕊,明媚欲回春。莫将琼萼等闲分。留赠意中人。

    冯正中对人生只是担荷,大晏则是有办法。《珠玉词》乃是《阳春词》的蜕化,并非相反。冯氏有担荷精神,大晏有解决的办法。

    韦端己有词: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思帝乡》)

    冯正中有词:

    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陈三愿。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常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长命女·春日宴》)

    韦、冯写这样词是偶然的,大晏写“莫将琼萼等闲分。留赠意中人”不是偶然的,是意识了的。他如:

    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浣溪沙》)

    不如怜取眼前人,免更劳魂兼役梦。(《木兰花》)

    不如归傍纱窗,有人重画双蛾。(《相思儿令》)

    闲役梦魂孤烛暗,恨无消息画帘垂。且留双泪说相思。

    (《浣溪沙》)

    诗中非不能表现理智,惟须经感情之渗透。文学中之理智是感情的节制。感情是诗,感情的节制是艺术。(即如说话,人在得意时要少说话,在失意时也要少说话,在感情高潮时说话要小心,否则易伤别人感情。)普通人不是过便是不及。李义山在某种程度上比老杜高,就在此。义山诗“五更疏欲断,一树碧无情”(《蝉》),上句尚不过写实,下句真好,是感情的节制,诗之中庸。[1]

    陶渊明诗有丰富热烈的感情,而又有节制,但又自然而不勉强。大晏词感情外有思力,“满目山河空念远”三句可为大晏代表,理智明快,感情是节制的,词句是美丽的。人生最留恋者过去,最希冀者将来,最悠忽者现在————现在在哪?没看见。人真可怜,就如此把一生断送了。“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是希冀将来,留恋过去,而“不如怜取眼前人”是努力现在。“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二句,像小可怜儿,不如此三句。这样作品不但使你活着有劲,且使你活着高兴。(现在中国作品不但读后没劲,连读后使人自杀的作品都没有。)你不要留恋过去,虽然过去确可留恋;你不要希冀将来,虽然将来确可希冀。我们要努力现在。尽管要留恋过去,希冀将来,而必须努力现在。这指给我们一条路。

    大晏说“不如怜取眼前人”、“不如归傍纱窗,有人重画双蛾”,假如“眼前”无人可“怜”,“窗下”也无人“画双蛾”,则“且留双泪说相思”。义山有诗句:

    可能留命待桑田。(《海上》)

    只论“留”字,义山此“留”字与大晏的“留赠意中人”、“且留双泪说相思”二“留”字同,而义山用“可能”二字是怀疑的;不如大晏,大晏是肯定的,不论成功、失败,都如此做。“正其谊不谋其利,明其道不计其功”(董仲舒语),道家有取无予,而真正的爱是给予、牺牲而非取得。大晏所表现的境界与渊明相似。

    王国维《人间词话》云:

    《诗·蒹葭》一篇,最得风人深致。晏同叔之“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意颇近之。但一洒落,一悲壮耳。

    《诗经·秦风·蒹葭》: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真是诗味。后人皆不免装腔作势,古人则自然,不假修饰。《蒹葭》首二句是兴,后六句说“伊人”,并非实有其人,乃伊人之幻影,是幻影(幻想、幻象)之追求,故“宛在水中央”。《蒹葭》是平的,顶多有向背、顺逆之分而已。[2]而晏同叔之:

    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蝶恋花》)

    则更多一手————上下,真是悲壮、有力。此可代表中国文学之最高境界。张炎“折得一枝杨柳,归来插向谁家”(《朝中措》),未尝不表现人生,非纯写景,而所表现是多么没出息、多么软弱之人生;大晏所写是多么有力、上进、有光明前途的人生。而好坏之相差,说远,远在天边;说近,其间不能容发。

    上所举大晏一类词是好的,有希望,有前途;而此类最容易成为叫嚣。文学不是口号、标语。文学中最高境界往往是无意。《庄子·逍遥游》所谓无用之为用大矣,无意之为意深矣————意,将就不行,要有富裕。无意之为意深矣,愈玩味,愈无穷;愈咀嚼,味愈出。有意则意有尽,其味随意而尽。要意有尽而味无尽。大晏便是如此。意————只此“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三句十六字,而味无穷。作者是不得不如此写,以为必如此写始合于其心,而在读者看来,此种技术真是蛊惑,叫我们向右不能向左,叫我们向左不能向右,不仅是感动,简直被缠住了。正如歌德(Goethe)《浮士德》一出,唤起德国之魂,千百年以前的作品,到现在还生气虎虎。

    最初所举大晏词尚是消极的,今所举“昨夜西风凋碧树”三句则是进取的。

    大晏词尽管有无意义、无人生色彩的,而照样好、照样蛊惑人的,如其两首《破阵子》:

    忆得去年今日,黄花已满东篱。曾与玉人临小槛,共折香英泛酒卮。长条插鬓垂。  人貌不应迁换,珍丛又睹芳菲。重把一尊寻旧径,所惜光阴去似飞。风飘露冷时。

    燕子来时新社,梨花落后清明。池上碧苔三四点,叶底黄鹂一两声。日长飞絮轻。  巧笑东邻女伴,采桑径里逢迎。疑怪昨宵春梦好,元是今朝斗草赢。笑从双脸生。

    “忆得去年今日”一首中,“长条插鬓垂”原是很平常,但写得好,说“长条”便“长条”,说“插”便“插”,说“垂”便“垂”,此便是蛊惑。自大晏一传而为欧阳,再传而为稼轩。“折得一枝杨柳,归来插向谁家”便小气;而大晏“重把一尊寻旧径”,真洒落。天下事无不可说,人大方说出来便大方。

    “燕子来时新社”一首中,写东邻女伴“笑从双脸生”,亦平常,但亦写得好。唐代李端有《拜新月》诗:

    开帘见新月,即便下阶拜。

    细语人不闻,北风吹裙带。

    诗不见佳,但意境好。拜月真是美事,女儿拜月真是美的修养。每夜拜月,眼见其日渐圆满,心中将是何种感情?但李端“开帘见新月,即便下阶拜”,写得像李逵,真写坏了。男女在意义上、人格上、地位上是平等的,但各有长短,如老杜与李白之各有长短(人各有长短,不以是分优劣),虽然女人也有男性化的,男人也有女性化的。纤细中要有伟大,宏大中要有纤细;纷乱中要有清楚,清楚中要有模糊。女性纤细,不害其伟大,其纤细处男性绝到不了。(莎氏作品便失之粗,如中国老杜。)李诗接下“细语”句尚可,“北风吹裙带”,用“东风”、“西风”都不成,然亦绝不可用“北风”。易安词不甚佳,但有时她所写的,男人绝写不出来:

    海燕未来人斗草,江梅已过柳生绵。黄昏疏雨湿秋千。

    (《浣溪沙》)

    无论从修辞上、从女性美上说,都较前一首李端诗为高。真调和,真美,尤其后一句“黄昏疏雨湿秋千”,不是女孩子不会感到这些。

    《珠玉词》选目:

    (1)《浣溪沙》(淡淡梳妆)

    (2)《浣溪沙》(一向年光)

    (3)《采桑子》(阳和二月)

    (4)《采桑子》(时光只解)

    (5)《清平乐》(金风细细)

    (6)《相思儿令》(春色渐芳)

    (7)《少年游》(重阳过后)

    (8)《玉楼春》(帘旌浪卷)

    (9)《凤衔杯》(青昨夜)

    (10)《破阵子》(忆得去年)

    (11)《破阵子》(湖上西风)

    (12)《山亭柳》(家住西秦)

    上选十二首,可分为三类:

    A型:伤感词。大晏的伤感词如《浣溪沙》(一向年光),《采桑子》(阳和二月)、(时光只解),《凤衔杯》(青昨夜),《破阵子》(忆得去年)、(湖上西风),《山亭柳》(家住西秦)。

    B型:蕴藉词。大晏之蕴藉词如《清平乐》(金风细细)。此取其颇似晚唐诗者,在集中尚有。词比诗含蓄性差,词中此类作品少。现在新诗晦涩(胡适新诗太显露),矫枉过正。晦涩若只是作风上晦涩尚可,今之新诗则为意义上的晦涩,此要不得。废名讲新诗举冰心女士《父亲》“出来坐在明月里,我要听你说你的海”,说好只在此两句,虽然短,装下一个海。诗人要说什么是什么,使人相信,而且明知是假也信;不然明知是真也不信。

    词比诗显露,不含蓄,而其好亦在此。如“折得一枝杨柳,归来插向谁家”,我们尽管轻它无意义,平常的伤感,而忘不了,有魔力。《珠玉词》之蕴藉作品可以说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至于词是否当如此写,乃另一问题。(五言古最当蕴藉,故唐宋不及六朝,唐人尚可,宋人就不成。近人惟尹默先生五言古真好。)

    C型:明快词。大晏之明快词如《浣溪沙》(淡淡梳妆),《相思儿令》(春色渐芳),《少年游》(重阳过后),《玉楼春》(帘旌浪卷)。情、思,原是相反的,而在大晏词中,情、思如水乳交融。

    鲁迅先生书简以为:读书不可只看摘句,如此不能得其全篇;又不能读其选本,如此则所得者乃选者所予之暗示。如张惠言《词选》,寓言;胡适《词选》,写实;朱彊村《宋词三百首》,晦涩。一个好的选本等于一本著作,不怕偏,只要有中心思想。

    读词听人说好坏不成,须自己读。“说食不饱”,讲懂了不如悟通了。

    宋代之文、诗、词三种文体,皆奠自六一。文,改骈为散;诗,清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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