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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录(二) 读崔述《洙泗考信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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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事善作分解,不贵于绝不可信处放言滥辨。且《史记》已移弗扰叛在定公九年,其事亦本之《左传》,《论语》此章,《史记》又载于定公之十三年,此正《史记》之疏。崔氏不深辨,而辞锋一向于《论语》之不可信,此诚崔氏疑古之太猛耳。

    崔氏又曰:

    然则《论语》亦有误乎?曰:有。《汉书 艺文志》云:《论语》古二十一篇出孔子壁中。齐二十二篇多问王知道。鲁二十篇。何晏《集解序》云:齐二十二篇,其二十篇中章句颇多于鲁论。是齐论与鲁论互异。《汉书 张禹传》云:始鲁扶卿及夏侯胜、王阳、萧望、韦玄成皆说《论语》,篇第或异,是鲁论中亦自互异。果孔门之原本,何以彼此互异?其有后人之所增入明甚。盖诸本所同者,必当日之本。其此有彼无者,乃传经者续得之于他书而增入之者也。是以季氏以下诸篇,文体与前十五篇不类,其中或称孔子,或称仲尼,名称亦别。而每篇之末,亦间有一二章与篇中语不类者。非后人有所续入而何以如是?

    今按:崔氏此处辨《论语》,当分两端论之。一则谓古论、齐论、鲁论章句篇第有异,一则谓季氏以下五篇文体与前十五篇不类。此属两事,而崔文混言之,则非矣。余五十年前旧著《论语要略》,第一章序说《论语》之编辑者及其年代,其中颇多采崔氏之说。越后读书愈多,考辨愈谨,乃知读《论语》贵能逐章逐句细辨,有当会通孔子生平之学说行事而定,有当会通先秦诸书之离合异同而定。乃知《论语》中亦间有可疑,然断不能如崔氏之辨之汗漫而笼统。及四十年后著《新解》,乃与四十年前著《要略》,自谓稍稍获得有进步。乃能摆脱崔氏之牢笼,不敢如崔氏疑古之猛,务求斟酌会通以定于一是。故去年为《孔子传》,较之《要略》第二章孔子之事迹,取舍从违之间亦复多异。读者能加以比观,其中得失自显,今亦不烦于崔氏书多加驳辨。

    《论语》雍也篇子见南子章,崔氏据孔安国注辨其可疑,余之《孔子传》对此事已详加分析,此不再论。惟崔氏又因此章疑及《论语》之他章,其言曰:

    此章在雍也篇末,其后仅两章,篇中所记虽多醇粹,然诸篇之末,往往有一二章不相类者。乡党篇末有色举章,先进篇末有侍坐章,季氏篇末有景公邦君章,微子篇末有周公八士章。意旨文体,皆与篇中不伦,而语亦或残缺,皆似断简,后人之所续入。盖当其初,篇皆别行,传之者各附其所续得于篇末。且《论语》记孔子事皆称子,惟此章及侍坐羿奡武城三章称夫子,亦其可疑者。然则此下三章,盖后人采他书之文附之篇末,而未暇别其醇疵者。其事固未必有,不必曲为之解也。

    此所牵涉甚远。即如微子篇末周有八士章,余之《新解》有说,已详上引,可不论。且此章并不在篇末,乃并此下两章而疑之。其一为《中庸》之为德也章,又一为子贡曰如有博施于民章,崔氏不能就此两章一一辨其为断简续入,又不能一一辨其为有疵不醇,何得因子见南子章而牵连及之。又先进篇末之侍坐章,究竟其可疑处何在,其疵而不醇处又何在,乃亦因其在篇末而疑之。又因其与此章同用夫子字而并疑之。又牵连及于宪问篇南宫适问于孔子章,雍也篇子游为武城宰章而并疑之,是亦过矣。窃谓此诸章当一一分别探究其可疑何在,其有疵而不醇者何在,不得专以用有夫子二字而一并生疑也。

    《论语》阳货篇:“佛肸召,子欲往,子路曰:‘昔者由也闻诸夫子,曰:“亲于其身为不善者,君子不入也。”佛肸以中牟叛,子之往也如之何?’子曰:‘然!有是言也。不曰坚乎,磨而不磷,不曰白乎,涅而不缁。吾岂匏瓜也哉?岂能系而不食!’”崔氏又详辨之,其要曰:

    佛肸之叛,乃赵襄子时事。《韩诗外传》云:“赵简子薨,未葬,而中牟畔之。葬五日,襄子兴师而次之。”新序云:“赵之中牟畔,赵襄子率师伐之,遂灭知氏。”《列女传》亦以为襄子。襄子立于鲁哀公之二十年,孔子卒已五年,佛肸安得有召孔子事?《左传》定公十三年,齐荀寅士吉射奔朝歌。哀三年,赵鞅围朝歌,荀寅奔邯郸。四年围邯郸,邯郸降,齐国夏纳荀寅于柏人。五年春,围柏人,荀寅士吉射奔齐。夏,赵鞍围中牟。然则此四邑者,皆荀寅赵稷等之邑,故赵鞅以渐围而取之。当鲁定公十四五年孔子在卫之时,中牟方为范中行氏之地,佛肸又安得据之以畔赵氏。

    今按:据《左传》定公十三年秋,范氏中行氏与赵氏始启争端。是年冬,荀寅士吉射奔朝歌。时中牟尚为范氏邑。其邑宰佛肸,或欲助范中行氏拒赵氏而未果。其召孔子,正可在定公之十四年。此与公山弗扰之召同一情形。惟《论语》文辞简质,谓二人之以费叛以中牟叛,乃指其存心,非指其实迹,本无可疑。读古书遇难解处,先当尽可能别求他解,诸解均不可通,乃作疑辨。《论语》此两处,惟当解作意欲以费叛中牟叛即得。而崔氏轻肄疑辨,则亦有故。崔氏又言之,曰:

    凡夫子云者,称甲于乙之词,《春秋传》皆然。至孟子时,始称甲于甲而亦曰夫子,故子禽子贡相与称孔子曰夫子。颜渊子贡自称孔子,亦曰夫子,盖亦与他人言之也。称于孔子之前则曰子,不曰夫子。称于孔子之前而亦曰夫子,惟侍坐武城两章及此章,盖皆战国时人所伪撰,非门人弟子所记。

    今按:此可谓孔门弟子已有面称孔子曰夫子者。亦可谓今传《论语》各章文字,有文体前后稍不同者。或可说《论语》中面称孔子曰夫子,其文体皆较晚。不得径以此疑诸章乃伪撰。诸章之为伪撰与否,当另有他证定之,不得即据有夫子两字为判。

    崔氏又曰:

    《论语》者,非孔子门人所作,亦非一人所作也。曾子于门人中年最少,而《论语》记其疾革之言,且称孟敬子之谥。则是敬子已没之后乃记此篇,虽回赐之门人,亦恐无有在者矣。季氏一篇俱称孔子,与他篇不同。盖其初各记所闻,篇皆别行,其后齐奋诸儒始辑而合之,其识不无高下之殊,则其所采,亦不能无纯驳之异者,势也。

    今按:此条语较少病。然仅当云《论语》非尽孔子门人所记,亦非一人一时所记,则为允矣。惟《论语》成书,经诸儒一番论定,其辑合之时间虽较晚,其所保存之文体,犹不失最先当时之真相。则《论语》实为一谨严之书。崔氏之辨,固多有陷于轻率者,此则读崔氏书者所当审细分别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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