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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从布袍到绸绢:社会生活的丰富与奢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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隆庆中叶虽曾借支数次,却不如万历十年(1582)以后的频数。穆宗享国不到六年(1567——1572),朱衡以隆庆二年(1568)九月任工部尚书,刘体乾以隆庆三年(1569)二月任户部尚书,刘氏任北尚书后才疏谏取太仓银而不及太仆,则朱衡之谏借支太仆银自必更在三年(1569)二月以后。由此可知在短短的两三年内,即使借支太仆,其次数绝不甚多,且新例行未久,其借支数目亦不能过大。到了张居正当国,厉行节俭,足国富民,在这十年中帑藏充盈,无借支之必要,且神宗慑于张氏之威棱,亦无借支之可能。由此可知《金瓶梅词话》中所指“朝廷爷还问太仆寺借马价银子来使”必为万历十年(1582)以后的事。

    《金瓶梅词话》的本书包含有万历十年(1582)以后的史实,则其著作的最早时期必在万历十年(1582)以后。

    (二)佛教的盛衰和小令

    《金瓶梅》中关于佛教流行的叙述极多,全书充满因果报应的气味。如丧事则延僧作醮追荐(第八回,第六十二回),平时则许愿听经宣卷(第三十九回,第五十一回,第七十四回,第一百回),布施修寺(第五十七回,第八十八回),胡僧游方(第四十九回),而归结于地狱天堂,西门庆遗孤且入佛门清修。这不是一件偶然的事实,假如作者所处的时代佛教并不流行,或遭压迫,在他的著作中绝不能无中生有捏造出这一个佛教流行的社会。

    明代自开国以来,对佛道二教,初无歧视,后来因为政治关系,对喇嘛教僧稍予优待,天顺、成化间喇嘛教颇占优势,佛教徒假借余光,其地位在道教之上。到了嘉靖时代,陶仲文、邵元节、王金等得势,世宗天天在西苑玄修作醮,求延年永命,一般方士偶献一二秘方,便承宠遇。诸宫僚翰林九卿长贰入直者往以青词称意,不次大拜。天下靡然风从,献灵芝、白鹿、白鹊、丹砂,无虚日。朝臣亦天天在讲符瑞,报祥异,甚至征伐大政,必以告玄。在皇帝休养或做法事时,非时上奏的且得殊罚。道士遍都下,其领袖贵者封侯伯,位上卿,次亦绾牙牌,跻朝列,再次亦凌视士人,作威福。同时又焚佛牙,毁佛骨,逐僧侣,没庙产,熔佛像,佛教在世宗朝算是销声匿迹,倒尽了霉。

    到隆、万时,道教失势了,道士们或贬或逐,佛教徒又承渥宠,到处造庙塑佛,皇帝且有替身出家的和尚,其煊赫比拟王公(明列帝俱有替身僧,不过到万历时代替身僧的声势,则为前所未有)。《野获编》卷二七《释教盛衰》条:

    武宗极喜佛教,自列西番僧,呗唱无异。至托名大庆法王,铸印赐诰命。世宗留心斋醮,置竺乾氏不谈。初年用工部侍郎赵璜言,刮正德所铸佛镀金一千三百两。晚年用真人陶仲文等议,至焚佛骨万二千斤。逮至今上,与两宫圣母首建慈寿、万寿诸寺,俱在京师,穹丽冠海内。至度僧为替身出家,大开经厂,颁赐天下名刹殆遍。去焚佛骨时未二十年也。

    由此可知武宗时为佛教得势时代,嘉靖时则完全为道教化的时代,到了万历时代佛教又得势了。《金瓶梅》书中虽然也有关于道教的记载,如第六十二回的潘道士解禳,第六十五回的吴道士迎殡,第六十七回的黄真人荐亡,但以全书论,仍是以佛教因果轮回天堂地狱的思想做骨干。假如这书著成于嘉靖时代,绝不会偏重佛教到这个地步!

    再从时代的习尚去观察,《野获编》卷二五《时尚小令》:

    元人小令行于燕、赵,后浸淫日盛。自宣、正至成、宏后,中原又行《锁南枝》《傍妆台》《山坡羊》之属,李崆峒先生初自庆阳徙居汴梁,闻之以为可继国风之后。何大复继至,亦酷爱之。今所传《泥捏人》及《鞋打卦》《熬?髻》三阕为三牌名之冠,故不虚也。自兹以后,又有《耍孩儿》《驻云飞》《醉太平》诸曲,然不如三曲之盛。嘉、隆间乃兴《闹五更》《寄生草》《罗江怨》《哭皇天》《乾荷叶》《粉红莲》《桐城歌》《银纽丝》之属,自两淮以至江南,渐与词曲相远,不过写淫媟情态,略具抑扬而已。比年以来又有《打枣竿》《挂枝儿》二曲。其腔调约略相似,则不问南北,不问男女,不问老幼良贱,人人习之,亦人人喜听之,以至刊布成帙,举世传诵,沁人心腑。其谱不知从何来,真可骇叹!又《山坡羊》者,李、何二公所喜,今南北词倶有此名,但北方唯盛爱数落《山坡羊》,其曲自宣、大、辽东三镇传来。今京师妓女惯以此充弦索北调,其语秽亵鄙浅,并桑濮之音亦离去已远,而羁人游婿嗜之独深,丙夜开樽,争先招致。

    《金瓶梅词话》(以下简称《金瓶梅词话》)中所载小令极多,约计不下六十种。内中最流行的是《山坡羊》,综计书中所载在二十次以上(见第一、八、三十三、四十五、五十、五十九、六十一、七十四、八十九、九十一诸回);次为《寄生草》(见第八、八十二、八十三诸回);《驻云飞》(见第十一、四十四诸回);《锁南枝》(见第四十四、六十一诸回);《耍孩儿》(见第三十九、四十四诸回);《醉太平》(见第五十二回);《傍妆台》(见第四十四回),《闹五更》(见第七十三回);《罗江怨》(见第六十一回)。其他如《绵搭絮》《落梅风》《朝天子》《折桂令》《梁州序》《画眉序》《锦堂月》《新水令》《桂枝香》《柳摇金》《一江风》《三台令》《货郎儿》《水仙子》《荼?香》《集贤宾》《一见娇羞》《端正好》《宜春令》《六娘子》……散列书中,和沈氏所记恰合。另外,沈氏所记万历中年最流行的《打枣竿》《挂枝儿》二曲,却又不见于《金瓶梅词话》。《野获编》书成于万历三十四年(丙午,1606),由此可见《金瓶梅词话》是万历三十四年(1606)以前的作品,《金瓶梅词话》的作者比《野获编》的作者时代略早,所以他不能记载到沈德符时代所流行的小曲。

    (三)太监、皇庄、皇木及其他

    太监的得势用事,和明代相终始。其中只有一朝是例外,这一朝代便是嘉靖朝。从正德宠任刘瑾、谷大用等八虎,坏乱朝政以后,世宗即位,力惩其敝,严抑宦侍,不使干政作恶。嘉靖九年(1530)革镇守内臣。十七年(1538)从武定侯郭勋请复设,在云贵、两广、四川、福建、湖广、江西、浙江、大同等处各派内臣一人镇守,到十八年(1539)四月以彗星示变撤回。在内廷更防微极严,不使和朝士交通,内官因之奉法安分,不敢恣肆。根基不厚的大珰,有的为了轮值到请皇帝吃一顿饭而倾家荡产,无法诉苦。在有明一代中嘉靖朝算是宦官最倒霉失意的时期。反之在万历朝则从初年冯保、张宏、张鲸等柄用起,一贯地柄国作威,政府所有设施,须先请命于大珰,初年高拱任首相,且因不附冯保而被逐。张居正在万历初期的新设施,新改革,所以能贯彻实行,是因为在内廷有冯保和他合作。到张居正死后,宦官无所顾惮,权势更盛,派镇守,采皇木,领皇庄,榷商税,采矿税。地方官吏降为宦寺的属下,承其色笑,一拂其意,缇骑立至。内臣得参奏当地督抚,在事实上几成地方最高长官。在天启以前,万历朝可说是宦官最得势的时代。

    《金瓶梅词话》中有许多关于宦官的记载,如清河一地就有看皇庄的薛太监、管砖厂的刘太监,花子虚的家庭出于内臣,王招宣家与太监缔姻。其中最可看出当时情形的是第三十一回西门庆宴客一段:

    说话中间,忽报刘公公、薛公公来了。慌得西门庆穿上衣,仪门迎接。二位内相坐四人轿,穿过肩蟒,缨枪队喝道而至。西门庆先让至大厅上,拜见叙礼,接茶。落后周守备、荆都监、夏提刑等武官,都是锦绣服,藤棍大扇,军牢喝道,僚掾跟随,须臾都到了门口,黑压压的许多伺候,里面鼓乐喧天,笙箫迭奏。上坐递酒之时,刘、薛二内相相见。厅正面设十二张卓席,都是帏拴锦带,花插金瓶,卓上摆着簇盘定胜,地下铺着锦茵绣毬。

    西门庆先把盏让坐次,刘、薛二内相再三让逊:“还有列位大人!”周守备道:“二位老太监齿德俱尊。常言三岁内宦,居于王公之上,这个自然首坐,何消泛讲。”彼此逊让了一回。薛内相道:“刘哥,既是列位不首,难为东家,咱坐了罢。”

    于是罗圈唱了个喏,打了恭,刘内相居左,薛内相居右,每人膝下放一条手巾,两个小厮在傍打扇,就坐下了。其次者才是周守备,荆都监众人。

    一个管造砖和一个看皇庄的内使,声势便煊赫到如此,在宴会时座次在地方军政长官之上,这正是宦官极得势时代的情景,也正是万历时代的情景。

    皇庄之设立,前在天顺、景泰时代已见其端,正德时代达极盛期。世宗即位,裁抑恩幸,以戚里佞幸得侯者著令不许继世。中唯景王就国,拨赐庄田极多。《明史》卷七七《食货志》一说:

    世宗初命给事中夏言等清核皇庄田,言极言皇庄为厉于民。自是正德以来投献侵牟之地,颇有给还民者。而宦戚辈复中挠之。户部尚书孙交造皇庄新册,额减于旧,帝命核先年顷亩数以闻,改称官地,不复名皇庄。诏所司征银解部。

    由此可知嘉靖时代无皇庄之名,只称官地。《食货志》一又记:

    神宗赉予过侈,求无不获。潞王、寿阳公主恩最渥,而福王分封,括河南山东湖广田为王庄,至四万顷,群臣力争,乃减其半。王府官及诸阉丈地征税,旁午于道,扈养厮役,廪食以万计,渔敛惨毒不忍闻,驾帖捕民,格杀庄佃,所在骚然。

    由此可知《金瓶梅词话》中的管皇庄太监,必然指的是万历时代的事情。因为假如把《金瓶梅词话》的时代放在嘉靖时的话,那就不应称为管皇庄,应该称为管官地的才对。

    所谓皇木,也是明代一桩特别的恶政,《金瓶梅词话》第三十四回有刘百户盗皇木的记载:

    西门庆告诉:“刘太监的兄弟刘百户因在河下管芦苇场,撰了几两银子。新买了一所庄子。在五里店拿皇木盖房。……”

    明代内廷兴大工,派官往各处采大木,这木就叫“皇木”。这事在嘉靖万历两朝特别多,为民害极酷。《明史》卷八二《食货志》六说:

    嘉靖元年(1522)革神木千户所及卫卒。二十年宗庙灾,遣工部侍郎潘鉴、副都御史戴金于湖广四川采办大木。

    二十六年(1547)复遣工部侍郎刘伯跃采于川、湖、贵州。湖广一省费至三百三十九万余两。又遣官核诸处遗留大木,郡县有司以迟误大工,逮治褫黜非一,并河州县尤苦之。

    万历中三殿工兴,采楠杉诸木于湖广、四川、贵州,费银九百三十余万两,征诸民间,较嘉靖年费更倍。而采鹰平条桥诸木于南直浙江者,商人逋直至二十五万。科臣劾督运官迟延侵冒,不报。虚糜乾没,公私交困焉。

    按万历十一年(1583)慈宁宫灾,二十四年(1596)乾清、坤宁二宫灾,《金瓶梅词话》中所记皇木,当即指此而言。

    《金瓶梅词话》第二十八回有女番子这样一个特别名词。

    经济道:“你老人家是个女番子,且是倒会的放刀……”

    所谓番子,《明史·刑法志》三说:

    东厂之属无专官,掌刑千户一,理刑百户一,亦谓之贴刑,皆卫官。其隶役悉取给于卫。最轻黠狷巧者乃拨充之。役长曰档头,帽上锐,衣青素褶,系小绦,白皮靴,专主伺察。其下番子数人为干事,京师亡命诓财挟仇视干事者为窟穴,得一阴事,由之以密白于档头,档头视其事大小,先予之金。事曰起数,金曰买起数。既得事,帅番子至所犯家左右坐曰打桩,番子即突入执讯之,无有左证符牒,贿如数,径去。少不如意,榜治之名曰干榨酒,亦曰搬罾儿,痛楚十倍官刑。且授意使牵有力者,有力者予多金,即无事,或靳不予,予不足,立闻上、下镇抚司狱,立死矣。

    番子之刺探官民阴事为非作恶如此,所以在当时口语中就称平常人的放刁挟诈者为番子,并以施之女性。据《明史》在万历初年冯保以司礼监兼厂事,建厂东上北门之北曰内厂,而以初建者为外厂,声势煊赫一时,至兴王大臣狱,欲族高拱。但在嘉靖时代,则以世宗驭中官严,不敢恣,厂权且不及锦衣卫,番子之不敢放肆自属必然。由这一个特别名词的被广义地应用的情况说,《金瓶梅词话》的著作时代亦不能在万历以前。

    (四)古刻本的发现

    两年以前《金瓶梅》的最早刻本,我们所能见到的是康熙三十四年(乙亥,1695)皋鹤草堂刻本张竹坡批点《第一奇书金瓶梅》和崇祯本《新刻绣像金瓶梅》。在这两个本子中没有什么材料可以使我们知道这书最早刊行的年代。

    最近北平图书馆得到了一部刊有万历丁巳(1617)序文的《金瓶梅词话》,这本子不但在内容方面和后来的本子有若干处不同,并且在东吴弄珠客的序上也明显地载明是万历四十五年(丁巳,1617)冬季所刻。在欣欣子的序中并具有作者的笔名兰陵笑笑生(也许便是作序的欣欣子吧)。这本子可以说是现存的《金瓶梅》最早的刊本。其内容最和原本相近,从它和后来的本子不相同处及被删改处比较的结果,使我们能得到这样的结论,断定它的最早开始写作的时代不能在万历十年(1582)以前,退一步说,也不能过隆庆二年(1568)。

    但万历丁巳本并不是《金瓶梅》第一次的刻本,在这刻本以前,已经有过几个苏州或杭州的刻本行世,在刻本以前并且已有抄本行世。因为在袁宏道的《觞政》中,他已把《金瓶梅》列为逸典,在沈德符的《野获编》中他已告诉我们在万历三十四年(丙午,1606)袁宏道已见过几卷,麻城刘氏且藏有全本。到万历三十七年(1609)袁中道从北京得到一个抄本,沈德符又向他借抄一本。不久苏州就有刻本,这刻本才是《金瓶梅》的第一个本子。

    袁宏道的《觞政》在万历三十四年(1606)以前已写成,由此可以断定《金瓶梅》最晚的著作时代当在万历三十年(1602)以前。退一步说,也绝不能晚于万历三十四年(1606)。

    总结上文所说,《金瓶梅》的成书时代大约是在万历十年到三十年(1582——1602)这二十年中。退一步说,最早也不能过隆庆二年,最晚也不能晚于万历三十四年(1568——1606)。

    五、《金瓶梅》的社会背景

    《金瓶梅》是一部现实主义小说,它所写的是万历年中的社会情形。它抓住社会的一角,以批判的笔法,暴露当时新兴的结合官僚势力的商人阶级的丑恶生活。透过西门庆的个人生活,由一个破落户而土豪、乡绅而官僚的逐步发展,通过西门庆的社会联系,告诉了我们当时封建统治阶级的丑恶面貌和这个阶级的必然没落。在《金瓶梅》书中没有说到那时代的农民生活,但在它描写市民生活时,却已充分地告诉我们,那时农村经济的衰颓和崩溃的必然前景。当时土地集中的情形,万历初年有的大地主拥田到七万顷,粮至二万石(张居正《张文忠公集书牍》卷六《答应天巡抚宋阳山论均粮足民》)。据万历六年(1578)全国田数七百一万三千九百七十六顷计算,这一个大地主的田数就占全国田数的百分之一。又如皇庄,嘉靖初年达数十所,占地至三万七千多顷。夏言描写皇庄破坏农业生产的情形说:

    皇庄既立,则有管理之太监,有奏带之旗校,有跟随之名目,每处动至三四十人。……擅作威福,肆行武断。……起盖房屋,架搭桥梁,擅立关隘,出给票帖,私刻关防。凡民间撑架舟车,牧放牛马,采捕鱼虾蚌莞蒲之属,靡不括取。而邻近土地,则展转移筑封堆,包打界至,见亩征银。本土豪猾之民,投为庄头,拨置生事,帮助为恶,多方掊克,获利不赀。输之宫闱者曾无十之一二,而私入囊橐者盖不啻十八九矣。是以小民脂膏,吮剥无余,由是人民逃窜而户口消耗,里分减并而粮差愈难。卒致辇毂之上,生理寡遂,闾阎之间,贫苦到首,道路嗟怨,邑里萧条。

    公私庄田,跨庄逾邑,小民恒产,岁朘月削,产业既失,税粮犹存,徭役苦于并充,粮草苦于重出,饥寒愁苦,日益无聊,展转流亡,靡所底止。以致强梁者起而为盗贼,柔善者转死于沟壑。其巧黠者或投存势家庄头家人名目,恣其势以转为善良之害,或匿入海户陵户勇士校尉等籍,脱免徭役,以重困敦本之人。凡所以蹙民命脉,竭民膏血者,百孔千疮,不能枚举。(《桂洲文集》卷十三《奉勅勘报皇庄及功臣国戚田土疏》)

    虽然说的是嘉靖前期的情况,但是也完全适用于万历时代,而且应该肯定,万历时代的破坏情形只会比嘉靖时代更严重。据《明史》《景王潞王福王等传》:景恭王于“嘉靖四十年(1561)之国,……多请庄田,……其他土田湖陂侵入者数万顷”。潞王“居京邸,王店王庄遍畿内,……居藩多请赡田食盐无不应,……田多至四万顷”。福王之国时,“诏赐庄田四万顷,……中州腴土不足,取山东、湖广田益之”,尺寸皆夺之民间,“伴读承奉诸官假履亩为名,乘传出入,河南北、齐、楚间所至骚动”。潞王是明穆宗第四子,万历十七年(1589)之藩;福王是明神宗爱子,万历四十二年(1614)就藩。三王的王庄多至十数万顷,加上宫廷直属的皇庄和外戚功臣的庄田,超经济的剥削,造成人民逃窜,户口消耗,道路嗟怨,邑里萧条,强梁者起而为“盗贼”,柔善者转死于沟壑的崩溃局面。

    除皇庄以外,当时农民还得摊派商税,如毕自严所说山西情形:

    榷税一节,病民滋甚。山右僻在西隅,行商廖廖。所有额派税银四万二千五百两,铺垫等银五千七百余两,皆分派于各州府。于是斗粟半菽有税,沽酒市脂有税,尺布寸丝有税,羸特骞卫有税,既非天降而地出,真是头会而箕敛。(《石隐园藏稿》卷五《嵩祝陛辞》疏)

    明末侯朝宗描写明代后期农民的被剥削情况说:

    明之百姓,税加之,兵加之,刑加之,役加之,水旱灾加之,官吏之渔食加之,豪强之吞并加之,是百姓一而所以加之者七也。于是百姓之富者争出金钱而入学校,百姓之黠者争营巢窟而充吏胥,是加者七而因而诡之者二也。即以赋役之一端言之,百姓方苦其穷极而无告而学校则除矣,吏胥则除矣,……天下之学校吏胥渐多而百姓渐少,……彼百姓之无可奈何者,不死于沟壑即相率而为盗贼耳,安得而不乱哉。(《壮悔堂文集·正百姓》)

    农民的生活如此。另外,由于倭寇的肃清,商业和手工业的发达,海外贸易的扩展,国内市场的扩大,计亩征银的一条鞭赋税制度的实行,货币地租逐渐发展,高利贷和商业资本更加活跃,农产品商品化的过程加快了。商人阶级兴起了。亲王勋爵官僚士大夫都经营商业,如“楚王宗室错处市廛,经纪贸易与市民无异。通衢诸绸帛店倶系宗室。间有三吴人携负至彼开铺者,亦必借王府名色”(包汝楫《南中纪闻》)。如翊国公郭勋京师店舍多至千余区(《明史》卷一三〇《郭英传》)。如庆云伯、周瑛于河西务设肆邀商贾,虐市民,亏国课。周寿奉使多挟商艘(《明史》卷三〇〇《周能传》)。如吴中官僚集团的开设囤房债典百货之肆,黄省曾《吴风录》说:

    自刘氏、毛氏创起利端,为鼓铸囤房,王氏债典,而大村名镇必张开百货之肆,以榷管其利,而村镇之负担者倶困。由是累金百万。至今吴中搢绅仕夫,多以货殖为急,若京师官店六郭开行债典兴贩屠酤,其术倍克于齐民。

    嘉靖初年夏言疏中所提到的“见亩征银”,和顾炎武所亲见的西北农民被高利贷剥削的情况:

    日见凤翔之民,举债于权要,每银一两,偿米四石,此尚能支持岁月乎!(《亭林文集》卷三《病起与蓟门当事书》)

    商人阶级因为海外和内地贸易的关系,他们手中存有巨额的银货,他们一方面利用农民要求银货纳税的需要,高价将其售出;另一方面又和政府官吏勾结,把商品卖给政府,收回大宗的银货,如此循环剥削,资本积累的过程,商人阶级壮大了,他们日渐成为社会上的新兴力量,成为农民阶级新的吸血虫。

    西门庆所处的就是这样一个时代,他代表他所属的那个新兴阶级,利用政治的和经济的势力,加紧地剥削着无告的农民。

    在生活方面,因此就表现出两个绝对悬殊的阶级,一个是荒淫无耻的专务享乐的上层阶级,上自皇帝,下至市侩,莫不穷奢极欲,荒淫无度。就过去的历史事实说:“皇帝家天下”,天下的财富即是皇帝私人的财富,所以皇帝私人不应再有财富。可是在这个时代,连皇帝也殖私产了,金花银所入全充内帑,不足则更肆搜括。太仓太仆寺所藏本供国用,到这时也拼命借支,藏于内府,拥宝货做富翁。日夜希冀求长生,得以永保富贵。和他的大臣官吏上下一致地讲秘法,肆昏淫,明穆宗、谭纶、张居正这一些享乐主义者的死在醇酒、妇人手中,和明神宗的几十年不接见朝臣,深居宫中的腐烂生活正足以象征这个时代。社会上的有闲阶级,更承风导流,夜以继日,妓女、小唱、优伶、赌博、酗酒,成为日常生活,笙歌软舞,穷极奢华。在这集团下面的农民,却在另一个极端,过着饥饿困穷的生活。他们受着十几重的剥削,不能不在温饱水平线下生活着,流离转徙,一遭意外,便只能卖儿鬻女。在他们面前只有两条道路:一条是转死沟壑,另一条是揭竿起义。

    西门庆的时代,西门庆这一阶级人的生活,我们可以拿两处地方的记载来说明。《博平县志》卷四《人道》六《民风解》:

    ……至正德、嘉靖间而古风渐渺,而犹存什一于千百焉。……乡社村保中无酒肆,亦无游民。……畏刑罚,怯官府,窃铁攘鸡之讼,不见于公庭。……由嘉靖中叶以抵于今,流风愈趋愈下,惯习骄吝,互尚荒佚,以欢宴放饮为豁达,以珍味艳色为盛礼。其流至于市井贩鬻厮隶走卒,亦多缨帽缃鞋,纱裙细袴,酒庐茶肆,异调新声,泊泊浸淫,靡焉勿振。甚至娇声充溢于乡曲,别号下延于乞丐。……逐末游食,相率成风。

    截然地把嘉靖中叶前后分成两个时代。崇祯七年(1634)刻《郓城县志》卷七《风俗》:

    郓地……称易治。迩来竞尚奢靡,齐民而士人之服,士人而大夫之官,饮食器用及婚丧游宴,尽改旧意。贫者亦槌牛击鲜,合飨群祀,与富者斗豪华,至倒囊不计焉。若赋役施济,则毫厘动心。里中无老少,辄习浮薄,见敦厚俭朴者窘且笑之。逐末营利,填衢溢巷,货杂水陆,淫巧恣异,而重侠少年复聚党招呼,动以百数,椎击健讼,武断雄行。胥隶之徒亦华侈相高,日用服食,拟于市宦。

    所描写的“市井贩鬻”“逐末营利”商业发展情形和社会风气的变化,及其生活,不恰就是《金瓶梅》时代的社会背景吗?

    我们且看西门庆和税关官吏勾结的情形:

    西门庆叫陈经济后边讨五十两银子来,令书童写了一封书,使了印色,差一名节级,明日早起身,一同去下与你钞关上钱老爹,叫他过税之时,青目一二。(第五十八回)

    西门庆听见家中卸货,吃了几盅酒,约掌灯以后就来家。韩伙计等着见了,在厅上坐的,悉把前后往回事,说了一遍。西门庆因问钱老爹书下了,也见些分上不曾?韩道国道:“全是钱老爹这封书,十车货少使了许多税钱,小人把缎箱两箱并一箱,三停只报两停,都当茶叶马牙香,柜上税过来了。通共十大车,只纳了三十两五钱钞银子,老爹接了报单,也没差巡捕拦下来查点,就把车喝过来了。”

    西门庆听言,满口欢喜,因说:“到明日少不得重重买一分礼,谢那钱老爹。”(第五十九回)

    和地方官吏勾结,把持内廷进奉的情形:

    应伯爵领了李三来见西门庆。……李三道:“今有朝廷东京行下文书,天下十三省,每省要万两银子的古器,咱这东平府,坐派著二万两,批文在巡按处,还未下来。如今大街上张二官府破二百两银子,干这宗批要做,都看有一万两银子寻。……”西门庆听了说道:“批文在那里?”李三道:“还在巡按上边,没发下来呢。”西门庆道:“不打紧,我这差人写封书,封些礼,问宋松原讨将来就是了。”李三道:“老爹若讨去,不可迟滞,自古兵贵神速,先下米的先吃饭,诚恐迟了,行到府里,乞别人家干的去了。”西门庆笑道:“不怕他,设使就行到府里,我也还教宋松原拿回去就是,胡府尹我也认的。”(第七十八回)

    当时商人进纳内廷钱粮的内幕:

    李三黄四商量向西门庆再借银子,应伯爵道:“你如今还得多少才勾?”黄四道:“李三哥他不知道,只要靠着问那内臣借一般,也是五分行利。不如这里借着,衙门中势力儿,就是上下使用也省些。如今找着,再得出五十个银子来,把一千两合用,就是每月也好认利钱。”

    应伯爵听了,低了低头儿,说道:“不打紧……管情就替你说成了。找出了五百两银子来,共捣一千两文书,一个月满破认他五十两银子,那里不去了,只当你包了一个月老婆了。常言道:秀才取添无真,进钱粮之时,香里头多上些木头,蜡里头多搀些柏油,那里查账去!不图打点,只图混水,借着他这名声儿,才好行事。”(第四十五回)

    西门庆不但勾结官吏,偷税漏税,营私舞弊,并且一般商人还借他做护符,赚内廷的钱!

    另外,另一阶级的人,却不能不卖儿鬻女。《金瓶梅词话》第三十七回:

    冯妈妈道:“爹既是许了,你拜谢拜谢儿。南首赵嫂儿家有个十三岁的孩子,我明日领来与你看,也是一个小人家的亲养孩儿来,他老子是个巡捕的军,因倒死了马,少桩头银子,怕守备那里打,把孩子卖了,只要四两银子,教爹替你买下吧!”

    这样的一个时代,这样的一个社会,农民的忍耐终有不能抑制的一天。不到三十年,火山便爆发了!张献忠、李自成的大起义,正是这个时代、这个社会的必然发展。

    这样的一个时代,这样的一个社会,才会产生《金瓶梅》这样的一部作品。

    晚明仕宦阶级的生活

    一

    晚明仕宦阶级的生活,除了少数的例外(如刘宗周之清修刻苦,黄道周之笃学正身),可以用“骄奢淫逸”四字尽之。田艺衡《留青日札》记:“严嵩孙严绍庚、严鹄等尝对人言,一年尽费二万金,尚苦多藏无可用处。于是竞相穷奢极欲。”《明史·严嵩传》记鄢懋卿之豪奢说:“鄢懋卿持严嵩之势,总理两浙两淮长芦河东盐政,其按部尝与妻偕行,制五彩舆,令十二女子舁之。”万历初名相张居正奉旨归葬时:“真定守钱普创为坐舆,前舆后室,旁有两庑,各立一童子供使令,凡用舁夫三十二人。所过牙盘上食味逾百品,犹以为无下箸处。”(1)这种闹阔的风气,越来越厉害,直到李自成、张献忠等起事,这风气和它的提倡者才同归于尽。

    其实,说晚明才有这样的放纵生活,也不尽然,周玺《垂光集·论治化疏》说:“中外臣僚士庶之家,靡丽奢华,彼此相尚,而借贷费用,习以为常。居室则一概雕画,首饰则滥用金宝,倡优下贱以绫缎为袴,市井光棍以锦绣缘袜,工匠役之人任意制造,殊不畏惮。虽朝廷禁止之诏屡下,而奢靡僭用之习自如。”(2)周玺是弘正时人(?——1508),可见在16世纪初期的仕宦生活已经到这地步。风俗之侈靡,自上而下,风行草偃,渐渐地浸透了整个社会。堵允锡曾畅论其弊,他说:“冠裳之辈,怡堂成习,厝火忘危,膏粱文绣厌于口体,宫室妻妾昏于志虑,一簋之费数金,一日之供中产,声伎优乐,日缘而盛。夫缙绅者士民之表,表之不戒,尤以成风。于是有纨绔子弟,益侈豪华之志以先其父兄,温饱少年亦竞习裘马之容以破其家业,挟弹垆头,吁庐伎室,意气已骄,心神俱溃,贤者丧志,不肖倾家,此士人之蠢也。于是又有游手之辈,习谐媚以蛊良家子弟,市井之徒,咨凶谲以行无赖之事,白日思群,昏夜伏莽,不耕不织,生涯问诸傥来,非士非商,自业寄于亡命,狐面狼心,冶服盗质,此庶人之蠢也。如是而风俗不致颓坏,士民不致饥寒,盗贼不致风起者未之有也。”(3)

    二

    大人先生有了身份有了钱以后,饱食终日,无所用心,自然而然会刻意去谋生活的舒适,于是营居室,乐园亭,侈饮食,备仆从,再进而养优伶,召伎女,事博弈,蓄姬妾,雅致一点的更提倡玩古董,讲版刻,组文会,究音律,这一集团人的兴趣,使文学、美术、工艺、金石学、戏曲、版本学等部门有了飞跃的进步。

    八股家幸而碰上了机会,得了科第时,第一步是先娶一个姨太太(相较于昔日,他们的黄脸婆还有不致被休的运气),王崇简《冬夜笔记》:“明末习尚,士人登第后,多易号娶妾。故京师谚曰:改个号,娶个小。”第二步是广营居室,做大官的邸舍之多,往往骇人听闻,田艺蘅记严嵩籍没时之家产,光是宅第房屋一项,在江西原籍共有六千七百四间,在北京共一千七百余间。(4)陆炳当事时,营别宅至十余所,庄园遍四方。(5)郑芝龙田园遍闽粤,在唐王偏安一隅的小朝廷下,秉政数月,增置仓庄至五百余所。(6)

    士大夫园亭之盛,大概是嘉靖以后的事。陶奭龄说:“少时越中绝无园亭,近亦多有。”(7)奭龄是万历时代人,可见在嘉隆前,即素称繁庶的越中,士大夫尚未有经营园亭的风气。园亭的布置,除自己出资建置外,大抵多出于门生故吏的报效。顾公燮《消夏闲记》卷上说:“前明缙绅虽素负清名者,其华屋园亭佳城南亩,无不揽名胜、连阡陌。推原其故,皆系门生故吏代为经营,非尽出己资也。”王世贞《游金陵诸园记》记南京名园除王公贵戚所有者外,有王贡士杞园、吴孝廉园、何参知露园、卜太学味斋园、许典客长卿园、李象先茂才园、汤太守熙召园、陆文学园、张保御园等。《娄东园亭志》仅太仓一邑有田氏园、安氏园、王锡爵园、杨氏日涉园、吴氏园、季氏园、曹氏杜家桥园、王世贞弇州园、王士骐约园、琅玡离园、王敬美澹园等数十园。园亭既盛,张南垣至以叠石成名:“三吴大家名园,皆出其手。其后东至于越,北至于燕,召之者无虚日。”(8)

    对于饮食衣服尤刻意求精,互相侈尚。《小柴桑喃喃录》卷上记:“近来人家酒席,专事华侈,非数日治具,水陆毕集,不敢轻易速客。汤饵肴,源源而来,非唯口不给尝,兼亦目不周视,一筵之费,少亦数金。”平居则“耽耽逐逐,日为口腹谋”。张岱《陶庵梦忆》自述:“越中清馋无过余者,喜啖方物。北京则苹婆果、黄、马牙松;山东则羊肚菜、秋白梨、文官果、甜子;福建则福橘、福橘饼、牛皮糖、红腐乳;江西则青根、丰城脯;山西则天花菜;苏州则带骨鲍螺、山查丁、山查糕、松子糖、白圆、橄榄脯;嘉兴则马交鱼脯、陶庄黄雀;南京则套樱桃、桃门枣、地栗团、窝笋团、山查糖;杭州则西瓜、鸡豆子、花下藕、韭芽、元笋、塘栖蜜橘;萧山则杨梅、莼菜、鸠鸟、青鲫、方柿;诸暨则香狸、樱桃、虎栗;嵊则蕨粉、细榧、龙游糖;临海则枕头瓜;台州则瓦楞蚶、江瑶柱;浦江则火肉;东阳财南枣;山阴则破塘笋、谢橘、独山菱、河蟹、三江屯蛏、白蛤、江鱼、鲥鱼、里河。远则岁致之,近则月致之,日致之。”(9)衣服则由布袍而为绢,由浅色而改淡红。范濂《云间据目钞》记云间风俗,虽然只是指一个地方而言,也足以代表这种由俭朴而趋奢华的时代趋势。他说:“布袍乃儒家常服,周年鄙为寒酸,贫者必用绸绢色衣,谓之薄华丽。而恶少且从典肆中觅旧缎旧服翻改新起,与豪华公子列坐,亦一奇也。春元必用大红履,儒童年少者必穿浅红道袍,上海生员冬必穿绒道袍,暑必用绉巾绿伞,虽贫如思丹,亦不能免。稍富则绒衣巾,盖益加盛矣。余最贫,尚俭朴,年来亦强服色衣,乃知习俗移人,贤者不免。”明代制定庶士服饰,不许混淆,嘉靖以后,这种规定亦复不能维持,上下群趋时髦,巾履无别。范濂又记:“余始为诸生时,见朋辈戴桥梁绒线巾,春元戴金线巾,缙绅戴忠靖巾。自后以为烦俗,易高士巾素方巾,复变为唐巾晋巾汉巾褊巾。丙午(1606)以来皆用不唐不晋之巾,两边玉屏花一双,而年少貌美者加犀玉奇簪贯发。”他又很愤慨地说:“所可恨者,大家奴皆用三镶宦履,与士官漫无分别,而士官亦喜奴辈穿着,此俗之最恶者也。”

    三

    士大夫居官则狎优纵博,退休则广蓄声伎,宣德年间,都御史刘观每赴人邀请,辄以伎自随。户部郎中肖翔等不理职务,日唯伎妓酣饮恣乐。(10)曾下饬禁止:“宣德四年(1429)八月丙申,上谕行在礼部尚书胡濙曰:祖宗时文武官之家不得挟伎饮宴。近闻大小官私家饮酒,辄命伎歌唱,沉酣终日,怠废政事。甚者留宿,败礼坏俗。尔礼部揭榜禁约,再犯者必罪之。”(11)妓女被禁后,一变而为小唱,沈德符说:“京师自宣德顾佐疏后,严禁官妓,缙绅无以为娱,于是小唱盛行,至今日几如西晋太康矣。”(12)实际上这项禁令也只及于京师居官者,易代之后,勾栏盛况依然。《冰华梅史》有《燕都妓品序》:“燕赵佳人,颜美如玉,盖自古艳之。矧帝都建鼎,于今为盛,而南人风致,又复袭染熏陶,其色艳宜惊天下无疑。万历丁酉庚子(1597——1600)其妖冶已极。”所定花榜借用科名条例有状元榜眼探花之目。称妓则曰老几,茅元仪《暇老齐杂记》卷四:“近来士人称妓每曰老,如老一老二之类。”同时曹大章有《秦淮士女表》,《萍乡花史》有《广陵士女殿最序》。余怀《板桥杂记》记南京教坊之盛:“南曲衣裳妆束,四方取以为式。”崇祯中四方兵起,南京不受丝毫影响,依然征歌召妓:“宗室王孙,翩翩裘马,以及乌衣子弟湖海宾游,靡不挟弹吹箫,经过赵李,每开筵宴,则传呼乐籍,罗绮芬芳,行酒纠觞,留髡送客,酒阑棋罢,堕珥遗簪,真欲界之仙都,升平之乐国也!”(13)

    私家则多蓄声伎,穷极奢侈。万历时理学名臣张元忭后人的家伎在当时最负盛名。《陶庵梦忆》卷四《张氏声伎》条记:“我家声伎,前世无之。自大父于万历年间与范长白邹愚公黄贞父包涵所诸先生讲究此道,遂破天荒为之。有可餐班,次则武陵班……再次则梯仙班……再次则吴郡班……再次则苏小小班……再次则平子茂苑班……主人解事日精一日,而傒僮伎艺则愈出奇愈。”阮大铖是当时最负盛名的戏曲作家,他的家伎的表演最为张宗子所称道。同书卷八记:“阮元海家优讲关目,讲情理,讲筋节,与他班孟浪不同。然其所打院本又皆主人自制,笔笔勾勒,苦心尽出,与他班卤莽者又不同。故所扮演本本出色,脚脚出色,出出出色,句句出色,字字出色。”士大夫不但蓄优自娱,谱制剧曲,并能自己度曲,压倒伶工。沈德符记:“近年士大夫享太平之乐,以其聪明寄之剩技。吴中缙绅留意音律,如太仓张工部新、吴江沈吏部璟、无锡吴进士澄时俱工度曲,每广座命伎,即老优名倡俱皇遽失措,真不减江东公瑾。”(14)风气所趋,使梨园大盛,所演若《红梅》《桃花》《玉簪》《绿袍》等记不啻百种:“括共大意,则皆一女游园,一生窥见而悦之,遂约为夫妇。其后及第而归,即成好合。皆徒撰诡名,毫无古事可考,且意俱相同,毫无足喜。”乡村每演剧以祷神:“谓不以戏为祷,则居民难免疾病,商贾必值风涛。”(15)豪家则延致名优,陈懋仁《泉南杂志》:“优伶媚趣者不吝高价,豪奢家攘而有之,婵鬓傅粉,日以为常。”使一向被贱视的伶工,一旦气焰千丈。徐树丕《识小录》记吴中在崇祯十四年(1641)奇荒后的情形:“辛巳奇荒之后……优人鲜衣美食,横行里中。人家做戏一台,一本费至十余金,而诸优犹恨恨嫌少。甚至有乘马者,乘舆者,在戏房索人参汤者,种种恶状。然必有乡绅主之,人家惴揣奉之,得一日无事便为厚矣。”优人服节有至千金以上者。(16)男优之外,又有女戏:“十余年来苏城女戏盛行,必有乡绅主之。盖以倡兼优而缙绅为之主。”(17)亦有缙绅自教家姬演戏者,张岱记朱云崃女戏,“西施歌舞,对舞者五人,长袖缓带,绕身若环,曾挠摩地,扶旋猗那,弱如秋乐;女官内侍,执扇葆璇盖、金莲宝炬、纨扇宫灯二十余人,光焰荧煌,锦绣纷叠,见者错愕”(18)。刘晖吉女戏则以布景著:“刘晖吉奇情幻想,欲补从来梨园之缺陷;如唐明皇游月宫,叶法善作,场上一时黑魆地暗,手起剑落,霹雳一声,黑幔忽收,露出一月,其圆如规,四下以其羊角染五色云气,中坐常仪,桂树吴刚,白兔捣药。轻纱缦之内,燃赛月明数株,光焰青黎,色如初曙,撤布成梁,遂蹑月窟,境界神奇,忘其为戏也。”(19)

    四

    士大夫的另一种娱乐是赌博。顾炎武《日知录》记:“万历之末太平无事,士大夫无所用心,间有相从赌博者。至天启中始行马吊之戏,而今之朝士若江南山东几于无人不为此。”有如韦昭论所云:“穷日尽明,继以脂烛,人事旷而不修,宾旅阙而不接。”甚至有“进士有以不工赌博为耻”的情形。吴伟业又记当时有叶子戏:“万历末年,民间好叶子戏,图赵宋时山东群盗姓名于牌而斗之,至崇祯时大盛。有曰闯,有曰献,有曰大顺,初不知所自起,后皆验。”(20)缙绅士大夫以纵博为风流,《列朝诗集小传》记:“福清何士壁跅弛放迹,使酒纵博。”“皇甫冲博综群籍,通挟凡击毯音乐博弈之戏,吴中轻侠少年咸推服之。”“万历间韩上桂为诗多倚待急就,方与人纵谈大噱,呼号饮博,探题立就,斐然可观。”此风渐及民间,结果是如沈德符所说:“今天下赌博盛行,其始失货财,甚则鬻田宅,又甚则为穿窬,浸成大伙劫贼,盖因本朝法轻,愚民易犯。”(21)

    自命清雅一点的则专务搜古董,巧取豪夺:“嘉靖末年海内宴安,士大夫富厚者以治园亭教歌舞之际,间及古玩。如吴中吴文恪之孙,溧阳史尚宝之子,皆世藏珍秘,不假外索。延陵则稽太史应科,云间则朱太史大韶,携李项太学,锡山安太学华户部辈不吝重资收购,名播江南。南部则姚太史汝循、胡太史汝嘉亦称好事。若辈下则此风稍逊,唯分宜严相国父子、朱成公兄弟并以将相当途,富贵盈溢,旁及雅道,于是严以势劫,朱以货贿,所蓄几及天府。张江陵当国亦有此嗜。董其昌最后起,名亦最重,人以法眼归之。”(22)年轻气盛少肯读书的则组织文社,自相标榜,以为名高。《消夏闲记》下:“文社始于天启甲子张天如等之应社……推大讫于四海。于是有广应社,复社,云间有几社,浙江有闻社,江北有南社,江西有则社,又有历亭席社,昆阳云簪社,而吴门别有羽朋社,武林有读书社,山左有大社,佥会于吴,统于复社。”以讥弹骂詈为事,黄宗羲讥为学骂,他说:“昔之学者学道者也,今之学者学骂者也。矜气节者则骂为标榜,志经世者则骂为功利,读书作文者则骂为玩物丧志,留心政事者则骂为俗吏,接庸僧数辈则骂考亭为不足学矣,读艾千子定待之尾,则骂象山阳明为禅学矣。濂溪之主静则盘桓于腔子中者也,洛下之持敬则曰是有方所之学也。逊志骂其学误主,东林骂其党亡国,相讼不决,以后息者为胜。”(23)老成人物则伪标讲学,内行不修。艾南英《天傭子集》曾提及江右士夫情形:“敝乡理学之盛,无过吉安,嘉隆以前,大概质行质言,以身践之。近岁自爱者多而亦不无仰愧前哲者。田土之讼,子女之争,告讦把持之风日有见闻,不肖视其人皆正襟危坐以持论相高者也。”(24)

    仕宦阶级有特殊地位,也自有他们的特殊风气。《小柴桑喃喃录》卷下说:“士大夫膏肓之病,只是一俗,世有稍自脱者即共命为迂为疏为腐,于是一入仕途,则相师相仿,以求入乎俗而后已。如相率而饮狂泉,亦可悲矣。”在这情形的社会,谢肇淛说得最妙:“燕云只有四种人多,奄竖多于缙绅,妇女多于男子,倡伎多于良家,乞丐多于商贾。”(25)

    * * *

    (1)《明史》卷二一三,《张居正传》。(此条引文出处似有误。————编者注)

    (2)《垂光集》卷一。

    (3)《堵文忠公集·救时十二议疏》。

    (4)《留青日札》。

    (5)《明史》卷三〇七,《陆炳传》。

    (6)林时对:《荷锸丛谈》卷四。

    (7)《小柴桑喃喃录》下。

    (8)黄宗羲:《撰杖集·张南垣传》。

    (9)张岱:《陶庵梦忆》卷四,《方物》。

    (10)《明宣宗实录》卷五六。

    (11)《明宣宗实录》卷五七。

    (12)《野获编》卷二四。

    (13)余怀:《板桥杂记》。

    (14)《野获编》卷二四。

    (15)汤来贺:《梨园说》。

    (16)黄宗羲:《南雷集子·刘子行状》。

    (17)《识小录》卷二。

    (18)《陶庵梦忆》卷二。

    (19)《陶庵梦忆》卷五。

    (20)《绥寇纪略》卷一二。

    (21)《野获编补遗》卷三。

    (22)《野获编》卷二六。

    (23)《南雷文案》卷一七。

    (24)艾南英:《天傭子集》卷六,《复陈怡云公祖书》。

    (25)《五杂俎》卷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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