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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杂技戏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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处挣钱,挣的钱多,那份家具轻巧,江湖瞧着他们行,人人羡慕,称为象法一包。那拉洋片的行当,本钱又大,受累又多,挣钱又难,担着全份洋片家具,分量又沉重,江湖瞧着他们这种笨生意,讥诮他们是空子一挑儿(江湖管事事外行的人叫空子,像拉洋片的就算空子,谁要有本领也不干这种笨营生)。据我老云在咱们中国云游了这些年,拉洋片的见多了,从来没有发达过人。像大金牙这人可谓空前绝后了。他的洋片家具与众不同,别人的箱子是四个镜头,让座的时候只能坐四个人;他的箱子是八个镜头,能坐八个人,挣钱能比别人多加一倍。要是收拾回去,一个人弄不动,也得两个人抬着,使这家伙非两个人照顾不了,他那份家具非用八九十元做不出来。每天的挣项,由早到晚才能挣一元多钱至两元钱。

    大金牙的进化力量很大,在天桥儿拉个场子,他能不叫人瞧洋片,只凭敲锣打鼓唱洋片曲儿,挣个一两元钱。拉洋片的不用洋片,就是他能行,别人恐怕学不到的。齐化门(今天的朝阳门)菱角坑有野茶馆时,徐狗子将他几份洋片架弄到台上,也掺在杂耍(多种形式的曲艺演出)里,算场玩艺儿。一些贵族式的家庭,有喜庆宴会也常常邀他。大金牙的洋片也登了大雅之堂,妇女们听时,他能唱些雅趣的曲儿,话匣子片儿也灌了许多,销路很是不错。广播电台常常邀他,播出来的曲儿人人都能听见,他的玩艺儿真是普遍了。

    大金牙生有二女一子。大姑娘叫焦秀兰,二姑娘叫焦秀云,三的小子乳名叫小丑儿。他的月丁码姜斗(jiàng dǒu),真是撮啃(zuō kèn)(江湖人管两个大姑娘调[diào]侃儿叫月丁码姜斗,管长得美貌调侃儿叫真是撮啃),焦家姐妹受他们戗(qiāng)的戗儿夹磨了,能柳海轰儿,在平津两地火穴大转(焦家姐妹的祖父调侃儿叫戗的戗儿;传授她们会唱大鼓,调侃儿叫夹磨了能柳海轰儿;她们挣了大钱,都叫座儿,调侃儿叫火穴大转)了。在前年他们全家班每日在天桥献艺,高朋满座,始终不掉座儿。那小丑七八岁就能上场,打个鼓套,抓个碎包袱(逗笑的小玩艺儿调侃儿叫碎包袱),垫一场活,也能挣一两元钱。他的发托卖像,颇有乃父之风,叫他小金牙,是名副其实了。大金牙的收入丰富,便染了不良嗜好,北平这个地方实行戒毒的时候,因为大金牙顶了瓜(即是害了怕),全家赴津,杯弓蛇影,以讹传讹,都轰动了,要喷(江湖人管洋枪调侃儿叫喷子,要枪毙了调侃儿叫要喷了)大金牙。人人传说不一,闹得满城风雨,结果算是没有那回事。直到焦秀兰喜期之前,大金牙全家归平,谣言始息。

    老金牙焦永顺是个旧礼教的人。焦秀兰嫁的丈夫并非艺人,且系发妻,是他极力主持的,绝不使其孙女生财,为人作妾。他的主张是值得我老云佩服的。焦秀兰出嫁后仍在焦家做艺,所挣的金钱也按股均分。他小夫妻生活起居也颇安逸,快乐无忧。现今大金牙全家因受津埠人士欢迎,在那里献艺,已久未回平了。天桥儿尚有大金牙的徒弟,也叫小金牙,系已故说评书的张福全(张福全系说《施公案》的群福庆师弟)之子,受大金牙的传授,拉场子撂明地,仿照其师的艺术,颇能挣钱。因为他师徒在江湖中是光子(拉洋片)里开荒(江湖人管首创叫开荒)的人物,我老云在《江湖丛谈》的艺人传内写出来,贡献于阅者。

    江湖艺人快手卢

    北平这个地方,变戏法的艺人可真不少,在各市场、庙会拉个场儿做“明粘(nián)子”(聚好了观众)的,有几十个,要找一个堪称上选的人才很是不易。据我调查,“立子(lì zi,变戏法的)行”摆明地的有两种档子:一种又练玩艺儿又变戏法的。变戏法是引人“圆粘(nián)子”(招徕观众);练玩艺儿要钱,那不是纯粹戏法,说行话是“签子(变戏法带赞武功叫签子)活”,不过是彩门(变戏法的)的一种玩艺儿,不能以戏法挣钱。有一种在场内立着一对圆笼,上边写着“×××堂,专应堂会,巧变戏法”,对面放着个小长笸箩,一个毯子,一把破铁壶,几个旧式的茶杯,锣鼓三件。变仙人摘豆、巧耍连环,招引人圆粘子;变大海碗、罗圈当当等等玩艺儿要钱,不练各种功夫。这样是纯粹的戏法。只是没有一个能用小戏法搁场的。

    在民国十三年,营口洼坑甸市场有个辽阳人叫王老疙瘩(gē da),他就专变小戏法,他那啃包(kèn bāo)(装着挣钱的用具的包)就是一个小笸箩,十几个小茶杯,一个小铜锣,十几件子东西就能变戏法挣钱。他也没有圆笼,小包儿背着轻松,走也方便。到了哪儿,场子站的人多,挣钱更多。是江湖人都佩服他,说:“象家(有真本领,能挣大钱的人)一包儿,空(kòng)子(不懂江湖内幕的人)一挑(tiāo)儿。”天津当年曾有个戏法罗,也是那样。

    北平变旧戏法的有个快手卢,是河北涿州的人。自幼儿就学会了立子行,大小戏法学了无数。他的人样也好,口齿伶俐,嗓音洪亮。在他年轻的时候专做明地(不是屋子的演出场所),往各市场、各庙会,撂场子变戏法儿。他也会点前棚,圆粘子,卖弄“钢口”(说话的技巧和分量),使个活票点儿(即今天雇的托儿),他瞧着人够挣钱了,“扣个腥儿”就把人吸住。什么叫扣腥儿呢?就是他们变戏法的在场内用个纬帽插上个鸡毛,说能变只鹰;用毯子盖上个兔子尾巴,说能变个活兔,把看热闹的人吸住了。就是不变这两样,变个海碗来条金鱼就要钱,直到把钱要完了,也不变那黄鹰和活兔儿。他不过使那个方法把人吸住,行话叫扣腥儿,调(diào)侃儿叫使拴马桩儿(用话留你,让你走不了)。

    快手卢的戏法变什么也比别人手快,变得格外利落,久看他变戏法的人就叫他“快手卢”。他得了这个名儿才享了大名。他又赶上清末的时候外国人士到了北平,那外国人要看中国的戏法,快手卢的家档子又挣了大钱。唱大戏得有箱,变戏法得有档(dàng)(道具)。他练的往身上挂活(变戏法的人往身上藏东西,行话叫挂活),比谁挂的都多。别看身上藏了那么些东西,往台上一走,放开脚步,行动自由,不露痕迹,“落(liào)活”(他们变戏法的人管由身上往下变东西行话叫落活)也干净。他所落的活:十三太保、九莲灯、九龙闹海、八仙过海。落完了一件戏法,还能多饶上一两件,使人惊奇,其艺术过人之处实是不少。他常做外国的家档子(堂会),还练了一嘴的外国话。清室各王公府内也常看他的戏法。光绪年间,提起快手卢几乎无人不知。

    有个美国魔术跳舞团的经理人名叫玛齐师的来到北平,见快手卢的戏法变得好,与他订立合同,邀快手卢搭入该班,往南洋群岛、菲律宾、小吕宋(菲律宾的一个最精华的岛屿,明朝初称为小吕宋)、香港、台湾等处献艺,颇受欢迎,均获重利。只是他恋家乡,不愿久走外国,他等到合同的期限满了,就回到了中国。他回来的时候,还费了很大的周折。庚子年变乱之后,东交民巷的各国人每逢有喜庆宴会招待宾客时,都邀快手卢的戏法。他每逢变的时候,铺垫话儿不说中国话,能说外国话,还能用外国语当场抓哏(gén,现场抓笑料)、抖个包袱,把“色(shǎi)唐码子”逗得咧了瓢儿,怎么不挣“色唐杵”(江湖人管外国人调[diào]侃儿叫色唐码子,把人逗乐调侃儿叫咧了瓢儿,管挣洋人钱调侃儿叫色唐杵)呀!有些外国人在南洋群岛看过他的戏法,到了北平,点出名来叫人给找快手卢,看看他的玩艺儿。他出了一趟外洋,不只能挣回钱来,学了些色唐钢儿(江湖人管说外国话调侃儿叫色唐钢儿),还在色唐的“穴(xué)眼”里立了“万儿”(江湖人管中国人到了外国的地方享了大名,调侃儿叫到色唐穴眼里立了万儿)。

    在清末民初的时候,彩立子(lì zi)行(变戏法的)的人见中国戏法不吃香了,有好些个人会投机,挑(tiǎo)起幌子来,弄份音乐,旗上写着“外洋新到洋戏法”。穿上洋服,在台上变起活来,就能挣钱。其实那些个戏法并不出奇,只是社会里的人好奇心盛,不论什么,只要挑出色唐的幌子就能蒙住人了!哪怕是色唐码子放的屁呢,也能有人说真香。中国戏法实在比外国戏法好,据说他们变的罗圈当当、仙人摘豆,能叫人围着看四面儿,绝不能看漏了。那洋戏法,只能看一面,左右后三面不准外人看,如若上台前边看,他们变的戏法甚是新奇;若是站在后边一看,可就稀松平常了。洋戏法无论多好,只能兴旺一时,不能久存。那仙人摘豆、罗圈当当,虽是旧戏法,变了多少年也能有人看。那外国戏法只要变的日子多了,就没人看啦。阅者如不相信,像当初他们变的“人头讲话”,在如今就没人看了。而旧戏法是百观不厌哪!当初洋戏法盛行的时候,变旧戏法的人也受了些影响,惟有快手卢,不惟不受影响,并且还挣外国人的钱。有些人只见他挣外国人的钱,比挣中国人肥得多,生了羡慕之心,这个也拱,那个也挤。只是那外国人不看他们的玩艺儿,专看快手卢,拱也不成,挤也不成,快手卢“火穴(xué)大转(zhuàn)”(挣了大钱了),很挣了不少钱。只是他染了不良嗜好,好抽大烟,好养活鸟儿,把平生的钱财俱都耗尽。到了他的晚年,有家档子(堂会)就去做生意;如若没有事,他就到福海居去听评书,最后他成天不在家,只在王八茶馆喝茶,困了就冲(chòng)(打盹),冲得腰弯了,弄得身体受伤,到了变戏法的时候,常常“抛了活儿”(江湖人管变戏法变漏了调[diào]侃儿叫抛了活儿)。因为他的人缘好,看主都能原谅,虽然常抛活儿,也没什么关系。

    他到了晚年,每逢有家档子(堂会)就带着他儿子卢万祥走堂会,所去的地方是北京饭店、六国饭店、各国医院、各使馆兵营。他们父子净做堂会,把地上搁场子上的事就失了传啦。直到如今,快手卢已经死了,他的儿子快少卢只能做堂会上台表演,那撂场子、圆粘(nián)子(招徕观众)、使拴马桩儿(用话留你,让你走不了)、扣腥儿、使杵门子(到要钱的时候叫杵门子)等等江湖事,全都不会,只能做堂会。到了如今,国府南迁之后,北平这个地方市面萧条,社会里的人们都不大办事,堂会的事日见稀少,他又不会上地(做生意)抓钱,幸而北京饭店、六国饭店执事诸公念与快手卢多年之好,极力维持。所有外国人要看戏法的时候,都找快少卢,不找别人。据卢万祥说,他现在一家数口就仗着他父亲旧日的朋友维持,衣食无愁。快手卢有朋友如此,也能使朋友看父敬子了。

    天桥的戏法场

    天桥的戏法场久长的只有金家玩艺儿,他们场子在公平市场北半部振仙茶园后身。不止天桥,各市场、庙会变戏法的十有八九都是他金家的徒弟。他们是哥儿两个:大爷有麻子,都叫他金麻子;二爷叫金万顺,现在东安市场撂地(在明场上演出)。

    金麻子久占天桥,他是“彩立子(lì zi)”(变戏法),也不翻斤斗,也不拿大顶,不练三把刀,不练大铙钹,专讲变戏法。所变的玩艺儿,空壶取酒、玻璃变鸡蛋、杯中生莲、纸变蛤蟆、破扇还原、仙人摘豆、三仙归洞等等的小戏法,也不过变这些个东西垫垫场子,引引人“圆粘(nián)子”(招徕观众)而已。挣钱的戏法是先使“揪子”(管变大海碗内有金鱼的戏法调[diào]侃儿叫揪子)、“照子”(管变罗圈当当的戏法调侃儿叫照子),每逢要钱费劲的时候,用“抿(mǐn)青子”“逼杵儿”(管吞宝剑调侃儿叫抿青子,没结没完地要钱调侃儿叫逼杵儿)。剑、丹、豆、环,不算戏法,那算是真功夫。仙人摘豆非童子功不能学;月下传丹、变大琉璃球儿,没有一年半年的功夫也变不好;吞宝剑受几个月的苦处才能学好。九连环比这三样还难练。除了吞宝剑能挣钱,逼得下杵来,其余的三样,费那大的劲,只能圆粘子使用,要钱是没人给的。每逢夏天,他们圆粘子不使戏法,用“土条子”(管长虫调侃儿叫土条子)就能吸得住人。变戏法的都是大人掌买卖(变戏法挣钱全靠大人,不能靠小孩,调侃儿叫大人掌买卖)。变戏法有小孩,不过是“多抖搂包袱”(管当场抓哏逗笑,调侃儿叫抖搂包袱),有的是自己的孩子,有的是收的徒弟。可是他们离开了小孩挣钱费劲,差不多都有个小孩。变戏法的挣钱能力如何,得看他们包袱多少。别看天天变这样儿,不会让你看腻的,总会有人爱看的哪!他们常说:“你们众位当做旧玩艺儿看,我们当新的变。”金麻子生有二子,也是变戏法。他收的徒弟很多,有郭进才等十数个。金家的戏法是彩门中最盛的,虽然是土地玩艺儿,发财不易,养家糊口是能成的。我老云说他们这种生意是平民化的。

    狗熊程家原籍是吴桥,在北平落户,久居朝阳门外。他们老哥们儿是五个人,小哥们儿是十几个人,都以变戏法为生,他们久占的不是天桥就是东安市场。在我老云读书的时候,程福先就在东安市场东院耍狗熊。凡是逛市场的人们不叫他们戏法程,叫他们狗熊程。直到如今提起狗熊程来,几乎无人不知。自从东安市场的东院连三并四地盖房,将杂技场儿都挤没啦,他程家的玩艺儿才迁于天桥儿。他们每天上地(做生意)是打锣敲鼓、踢腿窝腰圆粘(nián)子(招徕观众)。圆上粘子就练三把飞刀,耍大铙钹。最惊人的玩艺儿是扔木球。那木球儿比鸭蛋还大,扔的时候在脑袋上戴个皮兜儿,能将球扔个十来丈高,不用手接用脑袋去接,那球儿不偏不歪正落在皮兜之内。这样还不算,他能将皮兜转在脑后,木球也扔几丈高,不用眼瞧着,低着头看地,那木球能落在兜内,百发百中,从没掉在地下过。我老云是钦佩这一手儿的。他们挣钱的玩艺儿是有个五六岁的小孩,在地上给他放三个小茶碗,口儿冲下,上边又放木球三个,用个四条腿的长板凳往木球上一放,只有三条腿儿在球上,一条腿儿闲着,叫小孩往凳子上一站,再往地上放个茶碗,碗内满满的凉水。都安放好了,叫小孩弯腰,用嘴够在地上,将茶碗咬住,伸开了两只手,在手上放两个茶杯,也是满满的凉水,凭小孩直腰的功夫,三碗水不洒,和看玩艺儿的逼杵儿(要钱),实在不易。他们所变的戏法倒视为第二,练种种武功视为第一。他们这行不叫彩立子(lì zi),说行话叫“签子”(变戏法带赞武功叫签子)。狗熊程到了天桥,净练武功不耍狗熊了。我问过他们,这几年为何不耍狗熊?他们说,买个狗熊得几十块大洋,教会它练玩艺儿,没几个月工夫不能用它挣钱。还得花钱喂,处处小心,稍一大意就能“土(死)喽”,糟践一个牲口好几十元。这个年头买卖平常,弄不起来。狗熊程是因为耍狗熊得的这个名儿,虽不耍狗熊了,人们还是叫他狗熊程。程家父子都是安分守己养家汉儿。我说,逛市场的人们给他们往场内扔钱不是“抛空杵儿”(管花冤钱调[diào]侃儿叫抛空杵儿)。

    在公平市场万盛轩的前边有个戏法场子,所变的戏法,没有仙人摘豆、三仙归洞、杯中生莲、破扇还原等等的玩艺儿。大活没有罗圈当当,小活没有茶杯中的戏法,剑、丹、豆、环的功夫更没有啦。场内用几根竹竿支个三面架子,用布棚挡上三面,棚内放只箱子,弄来个小孩装在箱里,掀开,小孩就没啦;盖上,孩子就有啦。这个戏法叫大变活人,是挣钱的玩艺儿。他圆粘(nián)子(招徕观众)的玩艺儿在天桥来说与众不同,在地上埋几个小坛子,坛内装布人,他管坛内装的布人叫歪毛,或叫淘气。叫歪毛,歪毛就在坛内连蹿带跳;叫淘气,淘气就在坛内连蹿带跳。看的人们都很纳闷,不知他使的什么方法能够叫小布人在坛内自动,许多人猜不透他的。变这个戏法的人有三十多岁,细条身材,瘦瘦的面庞。此人姓纪,他从前是做腥棚(做假买卖的)的,近几年来,社会里人士知识开化了,弄腥棚是不成啦。三条腿的大姑娘、六条腿的牛,谁都知道是假的,要钱没有人看,这种生意渐渐地消灭了。可是他颇有灵机,弄这几样戏法占个场子,也能养家糊口。其余的吃腥棚的人哪,受了淘汰,都不知哪里去了。有一次天桥的朋友请我吃晚饭,正在冬天。吃完了晚饭天光黑啦,我从朋友家中出来,听见有人吵吵嚷嚷闹得很凶。我老云顺声音寻了去,见十几个小孩子围着姓纪的,彼此笑骂。我还觉得他那么大的人和一群孩子骂什么,听后我才明白是因为什么。原来他在那场内掘了一道几十丈长的深沟,沟内埋着竹筒子,筒内有绳儿,绳头儿有钩子,那钩子钩住坛底的铁丝绷簧,竹筒子通在一个戏园子里。在戏园子里坐个人,他变戏法的时候那人用手扯着那两根绳,一根通着小歪毛,一根通着小淘气,如若他在场子里叫歪毛动弹动弹,戏园子里的人就将歪毛的绳子一动,铁丝绷簧就颠,绷起布人来,看的人们就见小布人跳跳蹿蹿,像小人钻坛子一样。天桥的小孩子真是淘气,聚了十几个都到他场子,每人撒一泡尿往那地上浇,灌在地里,将绳子竹筒子全都冻上,到了白日,他上场子变戏法就不用变了,因为小孩子淘气将他的“彩门子”(戏法闹鬼儿的机关调[diào]侃儿叫彩门子)给毁了,害得他夜内不敢睡觉,无论天气多冷,他得看着他的彩门子。怪不得他和那些孩子争吵,弄个门子得费一夜工夫,要是给毁了,焉能不急?他也算是艺中人,能有攥弄(zuàn nong)(自己做的调侃儿叫自己攥弄)活儿的才干,可惜这个时代不景气,仅能糊口,衣食不缺罢了。我老云无意之中得着他的彩门子,写在《江湖丛谈》之中,免得人们瞧歪毛、淘气时心中发闷!

    天桥的摔跤场

    在天桥爽心园前头有个相声场,在相声场的北边便是摔跤场。摔跤不算生意,在早年生意场里也没有这种玩艺儿。秦汉时代管这宗技术叫相扑,宋代叫角力。宋岳飞善拳棒,其拜弟牛皋欲学拳脚,因其蠢笨,难学技击,岳飞将拳术中刁拿锁扣,缩小绵软巧,钩挂连环,挨傍挤靠,闪展腾挪,分筋错骨,点穴离位,猫蹿狗闪,兔滚鹰翻等招术传于牛皋。各种动作各种性质,即今日之摔跤也。到了清朝时代始称掼跤,设有善扑营。左翼在东城大佛寺,右翼在西城当街庙,称为官跤场。相传官跤场摔死人勿用偿命,私跤场不能如是。善扑营中扑户、塌希密(摔跤级别名称),皆八旗子弟。塌希密也不易当,必须在私跤场用功。数年苦功,在私跤场摔成了头路啦,才能由各旗保送往善扑营试艺挑缺,挑上缺才算当上塌希密。凡塌希密升入前五军叫“候等儿”,等到了扑户出缺时,再由堂官监视试艺挑缺,挑中者为三等扑户,再升始为头二等。其升等挑缺时,弊幕层层。摔的跤好不如有门路,金钱运动。有官有私有弊,昔时官场的黑幕俱是如此,岂止善扑营呢?善扑营有三大技艺:有练摔跤的;有练跳骆驼的功夫,名曰“蹁骣(pián chǎn)”;有拉硬弓的。

    摔跤的功夫讲究欺拿象横、通天贯日、踢抽盘肘卧、抽辙闪拧空、蹦拱揣(chuāi)花倒(dào)、耙拿里刀勾二十八种秘诀,将这些法子练成了,才能使绊摔人。据我所知的绊子有:枕头手花、手别子、拱别子、切别子、大得合落(dé hé lè)(满语,汉语是腿打腿)、小得合落、挂踢、穿裆靠、穿腿摸、手脚别子、挑(tiǎo)钩子、圈腿、桩顶、里手入、三倒腰(dào yào)、夹头手花、摩(mā)楣子、坡脚、里手钩、外手钩、握腿、倒(dào)别子、反把(bǎ)、正把(bǎ)、反别子、温别子、揣(chuāi)别子、摩(mā)膊脚、挑(tiǎo)桩、飞逮(dēi)子、里手搂、外手搂、架梁脚。最厉害为三倒腰、得合落,在早年的跤场若有使这样绊子的,都是两个人摔出仇来,拼了命啦,才能使那两个厉害招。平常日子不易见之。凡是摔跤的人,有练胳膊上功夫的,有练腰上功夫的,有练腿上功夫的,有练脚上功夫的。练这几处的功夫,天天得用家伙早晚练习。所用的家伙:大棒子、小棒子、大推子、小推子、麻辫子、锁链子、地撑(chèn)儿、滑车儿、枣木桩儿。

    善扑营的长官有都统、副都统、左右翼印务等职,这些官都由亲王、郡王、贝子、贝勒兼领。每年最重要勤务为正月初九日演礼,名曰“垫差”,或曰“拿等儿”,较胜者可以升赏。正月十九日皇上在紫光阁御览视艺,是日为善扑营扑户与蒙古人在毡子上摔跤。腊月二十三日祭灶王,皇上在御苑摔跤,俗称“灶王队儿”。善扑营的扑户最有名的大祥子,身体魁梧,人样子也威武,膂(lǚ)力过人,个大的数他。个小的有搬腿禄儿,瘦小之躯,每逢取胜,皆以搬腿胜之,他有这种拿手,人称为搬腿禄儿。其余的有黑虎二爷等。至清末时则有宛八爷(宛永顺,宝三、沈三的师父,善扑营头等扑户)。

    摔跤人比试时所穿衣服,注重上身衣服,不注重下身。上身衣服系数层布所制,名曰“褡裢”,下身裤子不论好歹,所穿的靴子,前面的脸儿凸出来,名叫刀(dāo)螂肚儿。

    清室设此机会用其技艺,威震内外蒙古也。至今时代变迁,善扑营之人十存一二,也都老迈苍苍了。自入民国以来,摔跤这种技术几乎失传,幸有一班人在各杂技场撂地,虽是掉在地下挣钱,还不算江湖玩艺儿。有人讥诮彼辈为摔活跤的,太不原谅人了。如能真摔实跤,摔坏了就不用干啦。凡是撂地(到场地演出挣钱称为撂地,摔跤的场子是明地)摔跤的人,都是好喜这种功夫,经济压迫子弟下海。我老云常说,摔跤的玩艺儿在生意场内算是最实在的玩艺儿。不过他们为了挣钱,也都和江湖人学的每逢上地(做生意)先圆粘(nián)子(招徕观众),摔几回垫垫场子,将粘子圆好啦,然后也按着把式卖艺的一样,全都站在场子当中,向四外说:“我们这回叫××和××摔一跤,摔完了和众位要几个钱,有走的没有?”说到这里往四面一看,围着观众全都不走,接着又说:“伙计你摔吧,没有走的,这场力气没白练,我们四面作个揖托咐托咐,南边是财神爷,西边是福神爷,北边是贵神爷,东边的也是财神爷,四面都作到了揖啦,摔完了,众位带着钱给我们往场内扔几个,几个大小伙子挣众位顿饭钱;没带着的白瞧白看。如若要走可早走,别等我们摔完了要扔钱的时候你再走。这可似我们小哥几个煮熟了一锅饭,给我们往锅里扔沙子。我们凭力气挣钱,也没有刮钢绕脖子(挖苦人,说瞎话)。话是交代完了,四面再作个揖,说摔就摔,插手就练。”他们练了这套江湖口,也是无法,为挣钱养家。如今我国各省运动会、全国运动会、世界运动会,都有摔跤的人参加。摔跤的这种功夫是我国国粹的一种武术,至今没有失传,也是摔跤撂地的人们能够保存国粹的一种功劳,使各界人士知道还有这类武术,实是他们的好处。如若没有他们这些人干这行儿,不用说保存这种技能,提倡这种武术,也恐无人道及了。

    摔跤的功夫讲究欺拿象横、同天贯日、踢抽盘肘卧、抽辙闪拧空、蹦拱揣(chuāi)花倒(dào)、耙拿里刀勾二十八种秘诀,将这些法子练成了,才能使绊摔人。

    摔跤的人物,在天桥久占的,沈友三、宝三、李永福、魏老(魏德海)、张狗子、傻子,十数人而已。沈友三在红楼开设成药铺,改卖大力丸,较比摔跤收入丰富多了,他的跤就不常摔啦。天桥的摔跤场占长久了的就是宝三跤场,他的四五个伙伴,团体性很坚固,这些年也没散帮儿。摔得火炽是他与魏老、李永福等,里子都硬,才受人欢迎。宝三的品行端正,并无嗜好,保养身体,能务本分,值得我老云佩服;并且他比别人多出戏,还耍中幡,每逢年节的时候就不摔跤,耍几天中幡,他那种玩艺儿在天桥可称蝎子屎————独一份儿。张狗子的跤场在公平市场万盛轩东边。他们这班人颇为不弱,不过比宝三那帮伙计稍为逊色。故此我老云还说,宝三的跤场在天桥算是第一,张狗子身高力大,胆小,公正,也是守本分不妄为的,无有劣行,值得人佩服。

    天桥的空竹场子

    在天桥杂技场练空竹的艺人,最有名的是王雨田、王葵英父女。王雨田久住南横街,父为商人,他自幼就好练叉,随黑窑厂(黑窑厂有个花会组织)的“开路”(走在花会队伍前面要飞叉开道)走过些趟会(花会),“三股子”(管叉调[diào]侃儿叫三股子)练得最为出色。清末的时候他在步营当差,入民国改当商团,又入警界,在粮食店站岗,因汽车夫不服指挥,“鞭(打)过开色(shǎi)唐轮子的”(管汽车夫调侃儿叫开色唐轮子的),后为车主势力所屈,愤而走闯江湖。他初入老合(闯江湖的)的行当是给马班子(跑马戏的)练叉,走西北穴(xué):大同府、绥远、张家口。与马班子“劈(pǐ)了穴”(管散了伙调侃儿叫劈了穴)之后,在东安市场与常立全“联穴”(管合伙、组班子调侃儿叫联穴),赁个场子上地(做生意),二人做艺,王雨田练叉,常立全耍空竹,每日的挣项足可养家糊口。常立全是旗人,会说评书,可是投入过评书的门户,没有“老帅”(师父),算是个“海青”(如票友下海一样意思)。他多才多艺,能抖空竹,单、双都行,罐子盖、醋碡碌(zhóu lù)(盛酒器),练的花样很多:王瓜架、猴爬杆、跳梁、回头望月、枯树盘根、反插腿、正插腿、倒爬绳……足有几十样儿。他腰腿灵活,非常精巧。他两个人,一个人练,练得出奇;一个抖空竹,抖得娴熟,很是档子玩艺儿。王雨田是个有志气的人,他在那时学会了抖空竹,后来才火穴(xué)大转(zhuàn)(挣了大钱了)。常立全染上不良嗜好,性极懒惰,每天上地(做生意)所挣的钱,只要够一天花的,就立刻不练了。他孤身一人,小店一住,别人看他没有意味,他个人却是快活。王雨田一家数口,家无恒产,与他联穴,很受影响。直到劈了穴(分了手),常立全自己上地(做生意),还是一样挣的够花就归店过瘾,明天再见。王雨田带着他的姑娘王葵英,在天桥公平市场巧耍飞叉,抖空竹。几岁的姑娘,抖起空竹干净利落,身体灵便,逛天桥的人们看完了谁都给钱,他父女在天桥就“火了穴”(即是大红大紫)啦。后来,王葵英的艺术日日进步,竟能“响万儿”(即是响名)了(曾于1956年世界青年联欢节获得银奖)。

    在天桥杂技场练空竹的艺人,最有名的是王雨田、王葵英父女。

    白云鹏的杂耍(多种形式的曲艺演出)班子约他父女加入,往京、沪、津、汉等地献艺,到处受人欢迎。各处的馆子争相延聘,收入也甚丰富。他们父女能以抖空竹起家,十几年的光景,置了几处房子,也小有资产。谁说艺人不富啊!

    世上的事,无论学会什么,艺业在身,小则养家糊口,大则发达致富。江湖艺人只要没有嗜好,理财有法,也是一样的发达。近年以来,王雨田父女只在北平献艺,并不远行。有时候在天桥上地(做生意),有时上各杂耍馆子。葵英的人缘最好,无论是谁,也是评论她好。别看她是个女孩,通达人情,谦恭和蔼,技能惊人,还善于言谈,知礼仪,孝敬父母。在这世道衰微的时代,她能这样,很值得人佩服。如今她已然二十有余了,他父母因为她“太岁见海(hāi)”(管年岁见大调[diào]侃儿叫太岁见海),不叫她往天桥做艺,只做堂会,上杂耍馆子。天桥的杂技场是看不见她的玩艺儿了。

    王桂英(是王雨田的二女儿)年方八九,抖空竹不弱于葵英,可算后起之秀。每逢王雨田往天桥做艺,就带着她去。不过,他们不能天天去的,到了天桥也是和人联穴(xué)上地(合伙演出),十天中只有二三回。据王雨田和我老云聊天儿的时候表示,他少年爱惜“开路”,众亲友都轻视他不做生产的事业就学走会(就是走花会)。不料如今,一家数口竟赖以糊口,生活无忧,真是意想不到。听他的口吻是很知足。知足者常乐,能忍者自安。

    学会艺,防身宝,这话不假。如今这个年月,只要有一技之长就能维持生活,抖空竹、踢毽子,在清代时是一种消遣的玩艺儿,现在能在社会里挣钱养家,不怪他说是想不到。

    三不管的杂技场

    社会里的人只要有一技之长,就能吃饭;学会了艺业,是防身之宝。这几句话说的诚然不假。在前清的时代,一般的人们都练习抖空竹、踢毽子、盘杠子、扔石锁等等玩艺儿。在那个年头,不过消遣解闷,活动身体。到了如今,真有凭这些玩艺儿换饭吃的,甚至于还有发达的。王雨田、王葵英父女就仗着抖空竹维持全家生活。有那种艺术,平、津、沪、汉、济等地,也能受人欢迎。若是身无一技之长,没有饭吃,怨天怨地说没有出路,那可是白说,饿死也没人可怜。有种本领,小则养身,大则致富。养身容易,发达最难。发达的人,哪个也长得身躯胖大魁梧;可是,大脑袋,大脸盘,一定要学唱花旦,不挣钱,不成名,那就是自己的错误。总而言之,学什么行当得够什么材料。

    当初北平说评书的有个顺桂全,专说《铁冠图》,这部书不叫座儿。他还收了个徒弟叫桂殿魁,桂殿魁学说《铁冠图》,起初还很高兴,说过几处不叫座儿,他扫了兴,也开了外穴(xué)(到外地去挣钱)。走到天津,在三不管才立住脚步。可是他也不说《铁冠图》,仗着他没学说之先练过杠子,有这种技能,在三不管打个场子,盘杠子,拿大顶,也能圆粘(nián)子(招徕观众),“挑(tiǎo)罕子”(江湖人管卖药糖调[diào]侃儿叫挑罕子),他哪天也能挣钱。在三不管市场发达的时候,看热闹的人们,看他练玩艺儿不要钱,买他的药糖才花几个铜子,又不冤人,何乐不为?那种生意,经过十几年的光景也不土(江湖人管把买卖做得没人照顾了调侃儿叫做土了;如能做得年代多了,总有人照顾,调侃儿叫不土)。不料三不管发达得过猛了,十几年的工夫盖了多少万间房,把空场都盖没了,杂技场越弄越少,游逛的人们越来越不顺脚,也日见稀少。有资产的人们虽然往那个地方投资,欲求获重利,却不研究此事,直到了衰落得不堪言状,也无人整顿。桂殿魁的生意也受了影响,他不由得开了外穴,到东三省去做生意。有人说他到了奉天买卖不好,郁闷生疾,土(死)在那里。是与不是,我老云没到那里,不得而知了。桂殿魁有一技之长就能在外谋生,一辈子没有成名,没有发达,也是自己的错误了。

    江湖中的光子(拉洋片)生意

    拉洋片的,玩西湖景的,江湖人调侃儿管他们叫“光子”。拉洋片的家伙种数太多。像一个洋片箱,上边安块大玻璃,里边有七八张片子,底下有四个玻璃镜的,说行话管这种家具叫四开门,四开门是光子行的普通的家伙。拉洋片的艺人对于说唱引人,使用四开门,是人人能成的。至于挣钱多寡,也由其本领而定也。天桥大金牙、小金牙使用的洋片箱子,底下有八个玻璃镜,要兜搅生意,能每回让八个座儿,挣八个人的钱。说行话管他这八个镜的洋片箱子叫做八开门。他们这八开门的箱子,非得是光子行的头路角才能使用。本钱虽大,受的累虽大,挣项也比四开门大几倍呀。

    有一种洋片箱子,上边有几个洋铁片制造的小人,箱子上边有个水漏子,箱子底下有个煤油桶,桶内盛着凉水。如若做生意的时候,得用水罐子由煤油桶内往水漏子里灌水,那水顺着一根绳流入管内,凭他水的力量就能催动了那洋铁片制造的人儿在上边乱转。光子行的人管这种家伙叫做水箱子。里边装的不是片子,也是一套套的小人。有人看时,全凭他扯起走线绷簧,叫小人来回乱动,他们那水催人动的玩艺儿叫《水漫金山寺》,仗他圆粘(nián)儿(招徕观众)。他们唱的曲儿是死套子,都唱那一套,我老云也录他们一段儿:“众位看那上边,漂漂悠悠来了两只船,船上头站着是许仙。许仙游湖来望景,偏上天降大雨,青蛇白蛇,船上头站,许仙搭船来借伞。那张天师撒开了张手雷……”他随唱随说,两只手还不住闲地扯那绳儿,叫箱内的小人随他唱的曲儿动转。唱到下雨的时候往箱内灌水。看的主儿,也见箱内流水,如同下雨一样。他唱到张天师撒开了张手雷的时候,用手猛一扯那粗绳儿,箱内有个鼓,也敲打一通,轱辘辘真响。跟着又唱什么“蛤蜊精、鲇鱼精、鲤鱼精、蛤蟆精……”他随唱随闹鬼儿,叫人瞧着他怪可乐的才能挣钱哪!

    拉洋片的也有伙计掌柜的,掌柜的花几百元制几幅洋片,赁给伙计使用。其赁价无一定,由伙计每日挣钱多寡,三七分账。洋片行的掌柜的也如一小资本家也。惟有使水箱子的艺人,不能净仗家伙挣钱,引人圆粘儿,全仗他那滑稽曲儿,周身乱动,挤鼻弄眼,使人发笑得发托卖像(假装愣头愣脑,怯头怯脑)。凡是这种人有了技能,多不愿给人当伙计,个人弄份水箱子,足能糊口。故光子行使水箱子的艺人多是独立支持的。

    光子(拉洋片)行掌柜的所制洋片,多是片车子,其形式系一长方箱子,上中下分为三层,每层可置八张洋片,上中两层,明显在外,最下层用箱罩着,使玻璃镜八个,箱前放四条小凳,每条可坐二人。做这种片车子生意,至少得两个人,一左一右,在左边的人手持一张洋片,唱两句,再将片放推进去。右边的人拿着一片,唱两句,将片推进去,所唱的都是死套子,什么“哎!这一张照的是,小马五儿《纺棉花》,多么好喂看!隔着那显微镜一照啊,亚赛真人呀,一个样般”。他们的洋片箱子、小凳儿,虽是山东德平县制造的;那廿四张片子,可都是照像馆的相片。其尺寸大小,大约着是一尺片子。我老云问过他们,为什么拉洋片的这行儿说行话叫光子?据他们说,江湖人管玻璃镜调(diào)侃儿叫光子,洋片箱上边是大块玻璃,下边是大块玻璃镜,我们这行离开了玻璃不行,因此才叫光子。言其是玻璃能透光是也。我老云说,照像馆离开玻璃也不成,片车子的片子是照像的材料,可以说是光子里的光子。在清末民初之时,小马五能唱《纺棉花》,社会里就轰动了,片车子的箱子都有一张小马五纺棉花,也能兴旺了一阵。到了民国十年前后,《纺棉花》渐渐落伍,片车子也渐渐落伍。前些年,天桥、东西两庙都有这种洋片。如今小马五没有了,北平各市场、庙会也见不着这种洋片了。据我老云向光子行人打听,他说这种片车子在平津一带不能挣钱了,如今都带着家伙往乡下去“顶神凑子”(赶庙会)去啦。

    做光子行片车子的艺人,不知道随时改革,不知道随着社会风气演进,直到落伍了,才背着家伙到乡间去,实行去吃“科郎(kē lang)点”(农人)。十数年的光景,片车子就落了伍,社会的演变有多么得快!够多么得可怕!倘若老云有一日落了伍啊,吃科郎点也怕不成的。

    有几种洋片箱子做的形式好像火车头,好像火轮船,他们光子(拉洋片)行人管那东西就叫火车头、火轮船。可是做这几样生意的艺人必须长得怯头怯脑,唱起曲来得有身段,得有发托卖像(假装愣头愣脑,怯头怯脑),连唱带抓哏(笑料),招惹得观众像看怪物一样,才能挣钱。不怪那江湖人常说:艺人要挣钱,不占一率,得占一怪!拉洋片的,怪也能占了上风,滑稽玩艺儿不分优劣,都有人欢迎的。

    在我老云在学校里读书的时候,常见有些拉洋片的使四开门的箱子,带彩张儿。阅者要问什么是彩张儿?就是他们那几张洋片里夹着一张《杀子报》,每逢有人看洋片看到这张的时候,拉洋片的就拿起那铃铛板,板是木质,约有一尺大小,上有八个小铜铃铛,洋片箱子上有一方孔,大小也和板儿一样。他要变彩片时,将板往方孔上一盖,立刻就变样。在没变之先看那片上画的是:王徐氏身穿重孝,在灵前哭祭其夫。及至他盖板儿立刻就变了,王徐氏将一绺头发含在口中,手执钢刀一把,手起刀落,将他儿子的人头砍下,红光崩现,血水直流。他未盖板的时候,还有一套词儿。我还记得那词是:“这一张是《杀子报》,亲妈害亲儿子,我这铃铛板不叫铃铛板,叫做阴阳板,只要将阴阳板一盖,立刻就红光崩现,血水直流,王官保的人头落地。”在早年,凭他这张彩片儿就能有人看。到了如今电影儿都改了有声片子,泺(luò)州影(皮影之一种)落了伍,谁还看他那洋片的彩张儿。

    在早年拉洋片的人们使用四开门的箱子,在七张片子里还夹一张春页子,有些人看他那春页都觉着很奇怪,一传十,十传百。还有没品行的人,专爱看那“袢(pàn)簧儿”(江湖人管那春宫调[diào]侃儿叫春页子;管那男女的私事调侃儿叫袢簧儿,又叫袢托)的事。大人看那坏片子不大要紧;惟有一般才开知识的小学生看那春页、袢托的片子,实是有伤风化,引诱少年娃娃学坏。后来闹得官家知道了,将那片子给“卯啦”或“淤(yū)啦”(江湖人管军警机关取缔他们调侃儿叫卯啦,把他们轰了调侃叫淤了),才见不着那宗东西。

    光子行的玩艺儿到如今简直是落了伍啦,就以天桥说吧,除非大金牙的徒弟小金牙,以半春半柳(江湖人管随唱随抓哏逗笑儿调侃儿叫半春半柳)的艺术,使用八开门的洋片箱子,还能够挣钱,其余的干这行的,连啃(kèn)都保不住了(江湖人管不能糊口调侃儿叫保不住啃了)。我说,艺人挣钱的本领还是仗着艺术,若仗着家伙是靠不住的。江湖的老合(闯江湖的)如不相信,你看看大金牙、小金牙就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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