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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挑(tiǎo)方卖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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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皮门

    “皮”行,是卖药的总名。又管卖药的这行叫“挑(tiǎo)汉儿的”。挑汉儿的侃儿已经通行了。皮行,江湖人多有不知的。卖眼药的叫“挑(tiǎo)招汉儿”的,卖咳嗽药的叫“挑顿(tiǎo dūn)子汉儿”的,卖膏药的叫“挑(tiǎo)炉啃(kèn)”的,卖药糖的叫“挑(tiǎo)罕子”的,卖牙疼药的叫“挑(tiǎo)柴吊汉”的,卖大力丸的叫“挑将(tiǎo jiàng)汉儿”的,卖仁丹的叫“挑(tiǎo)粒粒(lì’r)”的,卖闻药的、卖避瘟散的皆是叫“挑熏(tiǎo xūn)子汉儿”的,管生熟药铺调(diào)侃儿叫“汉壶瓤子”,管卖丸散膏丹成药的铺子叫“汉壶座子”,管治花柳病的药铺叫“脏粘啃(nián kèn)座子”,管洋药房叫“色(shǎi)唐汉壶座子”,管扎针调侃儿叫“插末(chā mòr)”,管注射药品的调侃儿叫“插末汉儿”。

    做小帖(tiē'r)的生意

    在民国元年的春天,敝人到山东烟台西望看朋友,走在烟台的西南河的地方,见一家栈房的门前站着一个人,手里拿着一把传单,嘴里说:“这店里住着一位大夫,舍药治病,谁要有病,可以进去瞧瞧,白瞧病不要钱。谁要有病,白舍你药吃,就为行好。家里有病人,说出病原来,讨药回去,也是好事呀。”随说着向过往行人的手中递纸条儿说:“接张帖儿,有病进去白瞧白看。”我见有些个人接他那传单,进店去找舍药的善人治病,敝人好奇心盛,也接了一张帖儿,跟着人到店里看看他们究竟是怎么回事。我还要向店里的伙计打听善人住在哪屋呐,哪想到有人站在二门外,专管指路儿,他见了手拿小帖(tiē'r)的人就用手指着说:“你们是治病的,都到那三间北房去。”我随着人们到了那三间北屋内,一明两暗,那暗间放着棉帘子,当中的明间放着一张八仙桌子,两旁有几个条凳,椅子前边有个大洋炉子,屋内很是暖和,有个人照料大众,说话很和气,是个听差的茶房。屋内来了十几个看病的人,那听差的和这些人坐在一处,小声小语地和这些人聊着天儿。忽听见里间屋有人问道:“治病的人来了多少呢?”那个听差的人赶紧站起身形,恭恭敬敬地说:“有十几个人了。”说完了他跑到门前用手掀帘子。就见从里间屋走出来一人,那时候是在正月底,天气还冷哪。就见这人头上戴着一顶水獭帽子,身上穿着绮霞缎面的皮袄,戴着金丝眼镜,精神百倍,气派十足。这时候屋里坐着讨药治病的人,不由地全都起来,垂手侍立,也都恭敬这位先生。他往八仙桌子旁边一站,向大家说:“你们全都坐下。”这些人才敢落座。他坐在椅子上用眼一看这些人,头一个就看见我啦,说:“你这人不是给自己看病吧?”我说:“不错,我是给亲戚家的一位老太太讨点儿药。”他问我:“你们的亲戚得的是什么病呢?”我说:“年年到了春前秋后犯咳嗽。”他说:“那病好治,我给你两丸子百效丹,吃了就好。”说着话他命那听差的人从里间屋内给我拿出两丸药来,把药交到我的手内,他向我说:“那药怎么吃,你回去看看那药上的发票,上边都写着呢。”我说:“多谢多谢。”我又坐在那里不走,想要看个究竟是怎么回事。哪想人家不愿意我在屋内,向听差的说:“把这个调角(diào jiǎo)码子淤(yū)喽!”我听他说的这句江湖侃语,我懂得。“把这个调角码子淤喽”,是指着敝人我说哪,说我是“调角码子”即说是个难惹的人,把我“淤”了是把我轰出去。我当时就明白了,他们不是善人舍药治病,是档子生意,设局撞骗的。

    小帖(tiē'r)子生意亦是流动性,临时集合,打走马穴(xué)的生意。

    我很佩服他们“把(bǎ)点”(管能瞧出人是干什么的叫把点)的能为,能够一眼瞧出我是个不能生财的人来,有我在屋内碍眼,又碍事,把我先请出,他们好生别人的财。我听了那句行话,别惹人家不愿意,没等他们听差的说话,我就告辞而去。他们用什么法子骗屋里人钱是无法知道了。

    我看望朋友去吧,在朋友家住了一宿。次日,我从朋友家出来,走到那家栈房门前,见有好几个人和店里伙计争吵,招惹得过往行人围了个风雨不透,我也挤在人群之内要瞧瞧是什么事。见人群里有人挑眉立目地大吵大嚷。他说:“好啊!十几块钱,冤了去啦!今天搬了家那不行,你们开店的和他们伙同骗财,咱们打官司!”我听他们这么一说,就知这人是昨天被那撒(sǎ)小帖(tiē’r)的生意骗了,今天醒悟过来,到这里找后账要往回退钱的。我当时犯了爱管闲事的瘾啦,我向这人劝解了几句,告诉他这事与人家店里无干,开店的是有房子谁爱住谁住,给房钱便是好客人。至于客人干什么人家开店的管不着,就是把店拆了,也找不到那舍药的人了。这人被我劝得无法,自认倒霉。我把他让到茶馆之内,我二人喝着茶,我问他怎么被骗的。他说:“那个舍药治病的人,他叫人在店门口撒帖儿(发号),说白舍药治病。我贪便宜进去叫他们治病。随着我进去了十几个人,他都白舍药打发走啦,就剩下我一个人,他用手给我诊了诊,他说我的病有好几年啦,得的是寒腿。我也没告诉他,他就诊出我的病,我很佩服他的能为,求他给我治治。他说,有个妙方,一治就好。我求他开那药方,他就用笔开了个药方,写的是:麻黄、川芎、木瓜、牛膝、杜仲、年健、入地风、洋红花、串地锦、麝香等等的药品。他把那药方写完了,他问我,你知这串地锦是什么药吗?我说,不知道。他说,串地锦是一宗最宝贵的药品,出在西藏,长有三四寸,是个小虫儿,往地里乱钻,要是配在群药之内,凭他那药的力量,能舒筋活血,追风散寒,像你这寒腿吃下就好。这群药倒不贵,唯有那串地锦一味药,买得五十几元钱,还没准儿买不着真的。我说,只要能把病治好喽,几十块钱算得了什么。他说,你们亲戚朋友有在药行做事的没有?我说,没有。他透着为难样子说,就怕你花钱很多,买不到真正串地锦。我也觉得不懂行怕买不着真东西。那听差的在旁说,咱们给张镇守使配的那药不是有串地锦,也是治寒腿的药嘛,何妨匀给他呀?那位先生把眼一瞪,申斥那听差的不该多说话。我就央求那位先生,你有那宗好药,何不行好积德匀给我,该多少钱我给多少钱。那位先生情不可却了,他说,我把药匀给你,你有五十多块钱吗?我说,我有十几块钱给你留下,我回家再取那三十几元去。他叫我把钱取出来,一共十四元八毛整,他把钱收下了,把那药交给我,告诉我怎么个使法。我还很感激他们真瞧我至重,还差三十多元,就敢把药给了我。我还说明天一定给他们送钱去。我拿着药高高兴兴回了家,以为该着除灾了,及至向街坊邻居学说此事,有人说我上当了,药材里向来没有串地锦。我被人说得有些觉悟,今天来店内找他们问问,哪想店里伙计告诉我,那舍药治病的先生昨天晚上就走了。”我听明白了他受骗的情形,才知道个中的把戏。我把那人劝解回去,我也就给了茶钱,走出了茶馆,回归奇山所啦。

    后来在山东盂兰会遇见了个姓王的朋友,因为他是个江湖人,和我很不错,我将那撒小帖(tiē’r)的情形向他说了一遍,问他是怎么档子生意。据他说:“做那种生意的行当总名叫做小帖子。在屋里装治病的先生叫做掌穴(xué,这一伙人的头儿)的,那装听差的人叫敲家子,那店外撒传单的人叫做撒幅(sǎ fú)子的,在店里指路的人叫做把二门子的。他们这种生意没有五六个人做不了啊!到处做生意,找个地方叫安窑儿,安下窑儿,做下钱就走,免得被欺骗的人觉悟了,找他麻烦。小帖(tiē’r)子生意也是流动性,临时集合,打走马穴(走一处,不能长占,总是换地方挣钱,江湖人叫走马穴)的生意。”

    到了如今,我国各省县市地方当局立有医药的机关,行医得经官家考取及格,发给行医的证书才能行医。这个没证书不能行医可把生意人治住了。骗人生意受此限制,也渐渐地无形消灭了。

    挑(tiǎo)土海宝的生意

    有一年我在营口去逛洼坑甸,那个地方最热闹的是杂技场,各样的玩艺儿都有,和天津的三不管(天津市南市的一个露天市场)、安东的七道沟、北平的天桥一样。我走在一个场上,见有一人,有三十多岁,穿着打扮像个种庄稼的人。他在地上铺了一块白布,从腰里掏出几十张小四方韵纸来,往地下一蹲,他嚷道:“快来看咱们的宝贝!快来看咱们的宝贝!”我随着一些个人们观瞧他有什么宝贝,就见他从腰里取出一个绸子包儿,内里凸着,包的是什么虽然看不见,那个儿大小和那三炮台的烟筒儿差不了多少。他指着那个包儿说:“这个宝贝,是我在海边上捡的,大有用处,我打开大众瞧瞧。”说着话他打开了一看,是一块又圆又高的石头,那石头上自然长着十几个小蛤蟆。大众瞧着这个东西很奇怪,也不知道是个什么东西。这时候就听他说:“我捡了这个东西,也不知道是什么,经过多少人瞧,才知道这宗东西有什么用处。它专能治病,可不是什么病都能治,就是能治眼睛上的毛病。不论是气蒙眼、火蒙眼、暴发火眼、见风流泪、胬(nǔ)肉盘睛、红丝血线,一上就好。我可不是卖药的,也不是行医的大夫,我把这宗东西送给众位一点,行个方便,结个人缘儿。”他说到这里抬起头来,瞧大众有害眼的人没有。是系在春天,害眼的人很多,他指着一个人道:“这位的眼睛净是红丝,我给上点试试。我可不要钱,我也不卖。”那人就蹲在了地上,他从腰里掏出一个小玻璃瓶儿,瓶内有水,又掏出一把小刀,一个骨头簪。他用那小刀在那海宝贝上,现往下削末儿,骨头簪蘸凉水,又蘸那削下来的末儿,往这人左边的眼睛上点,工夫不大这人就说:“劳你驾,再把这右眼上点儿吧!”他又给往右眼上抹点儿。这人直嚷:“舒服多了!”这些人都瞧着便宜,工夫不大,蹲下好几个人,这个眼睛上点儿,那个眼睛抹点儿。也真奇怪,凡上了他药的人都说:“这药很好。”看热闹人中有一位向他说:“先生!你这海里的宝贝能治眼睛上气火蒙吗?”他说:“能治,当时就好。”这人说:“我去把病人搀来,你给治治吧!”说完了话,这人就走啦。去了不大工夫,就搀了一个病人来,和瞎子一样,叫这人蹲下,求他给上点眼药试试。这人就把眼药给他点上,这人闭上眼不动了。那些先上药的人们全都把眼睛睁开,个个都觉得好受似的,全都瞧他给那人治气火蒙。足有一顿饭的工夫,他说:“你们众位瞧吧,这人的眼睛好啦!”他又从腰中掏出一把小镊子,用手指头将那人的眼皮拨开,用骨头簪儿往下拨,那病人眼睛上的那层蒙,就渐渐地活动。等到用镊子往下一夹,就取出来,他举那块蒙,叫大众观瞧,足有人的手指甲盖儿大小,厚薄也有手指甲那么薄厚。站着的人,蹲着的人,大众见他这药当时就能把眼睛治好,都夸好药。害眼的人说:“哎呀,我可看见什么了。这些年把我闷坏了,净药钱我就花得没了数啦,任什么也干不了,少挣多花,一千块钱没有啦。”说到这里,向他问道:“先生,你给我治好了一只眼啦,我给多少钱呢?”他说:“我不要钱,我不是治病先生,白瞧白看!”那人说:“我才好了一只眼,这只眼还没好哪。我再叫你白治,我良心有愧,千数多块钱都没治好,你给治好喽,我也不能叫你白治,你卖给我点药。”那人说:“我不是卖药的,我这东西不卖,谁要买也成,一千块钱,谁要谁拿去。”这病人说:“一千块大洋,买不起,你匀给我点吧!”他摇头道:“不匀不匀!”当时围着的人都央求他,好容易他才点头,匀给那人两块钱的。两块钱才买了一小包儿。他匀给这个人了,可就不成了。这个说:“你匀给他啦,也得匀给我点儿。”于是这个三毛,那个五毛,这个一块,那个半块。不到一个钟头,就匀出五六元大洋的货去。他愈说不卖,愈有人买。以后不卖了,收拾收拾就走啦。我也买了他三毛钱的。回到家中,有亲友们害眼的,给谁上点儿,谁的眼睛就好。可是有个五六年的病人,眼睛起了蒙啦,上了点药就不管事,那蒙也不下来。我很纳闷儿,他给人治下蒙来,我亲眼得见,怎么买到家内就治不下蒙来呀?要说上了当啦,害眼的人真治好了几个,这事真叫人纳闷儿。

    有一年在大连的西岗子露天市场,又瞧见一个用海宝贝治眼的,也是说不是治病的医生,不是卖药的,谁要买得花钱匀他的。后来,我有位久闯江湖的朋友,我和他打听这海宝贝的事,和他探讨。据他说:这种生意,也是“挑(tiǎo)招汉儿”(卖眼药的)的买卖。他那海里的宝贝是瞎话,那宗东西是他自己“攥弄”(zuàn nong)(自己做的调[diào]侃儿叫自己攥弄)的,做那个东西“笨头儿”(本钱)得十几元钱哪。那东西的“底啃(kèn)”(物质的原料调侃儿叫底啃)是芦甘石、冰片两味药材做的。据《雷公炮炙论》、《药性赋》与各种医书所言,芦甘石、冰片,乃治眼之圣药也,他们海宝上的药末子,当眼药上是很好的,只是做买卖摆在地上要卖钱实是不易,货到街头死,肉贱鼻子闻。不论是什么买卖,一落到土地上就算完了。可是江湖人想出来这个方法,摆到地上就能卖钱。他给那害眼的人当时上好了药,还能把眼里的蒙治下来,那也是一道“样色”(yàng shǎi),和变戏法一样。他们用鸡眼先做成了那块假蒙皮,到了卖药的时候,有他们的两个“敲托”(暗中帮助做生意的人,也可称为贴靴的)的,一个装害眼的闭着眼睛,一个搀着假害眼病的人,到了他那摊上,假装不认识,叫他给治眼病,他将那鸡眼做的假蒙皮藏在了手内,在给他敲托的上眼药的时候,暗中就放在眼内。不多一时,再由眼内取出来,叫别人瞧着他那药真有效验,江湖人管他们使用的这个方法调侃儿叫做“糊(hū)的样色(shǎi)”。他们使这道样色是卖钱的惟一不二之法。还有那假装在土里掘出来的宝贝,是用冰片、芦甘石做的,就是没有那小蛤蟆,另做上几条龙儿。做土宝的生意也和做海宝儿一样,只在那宝贝的样式不同罢了。现在做这土宝、海宝生意的不能在各省市、各都城里售卖,都往乡村里赶集赶庙去了。这种生意也是日渐稀少,将来再过些年就怕无形消灭了。

    挑(tiǎo)汉册(chǎi)子的生意

    在民国二三年间,敝人曾在天津东马路偶步闲游。见有一人,长得很清秀,约有三十多岁,他不支棚设帐,也不摆设浮摊,用块大白在地上写字,写的是“万事不求人”。我看着很是奇怪,不知他是干什么的,站在他那里要看个水落石出。只见有十几个人围着观瞧。这个人写完了那几个字,直起腰来向观众说道:“我写的这万事不求人,可不是书铺里卖的那本《万事不求人》。我觉得天下的事天下人办,各人有各人的长处,各人有各人的短处,一个人的知识原有限,天下事理本无穷。任你有多大的知识,一个人也不能事事都知道,事事都懂得。当初行医的大夫最有名望的有个叶天士,他有起死回生之能,上至朝中文武,下至庶民,都知道他叶天士。有年夏天六月中旬,天气暑热,叶天士正在屋内坐着,忽听院内有小孩啼哭之声。他到了院中一看,是他家小孩哭喊不止。他问孩子,为什么哭啊?有个小孩说,是狗蝇钻在他鼻孔之内,疼得他哭起来。叶天士听说是狗蝇钻在小孩鼻孔里,他虽有起死回生之能,一时之间竟无主张,干着急想不出治法来。他熟读古今医书,什么奇怪的病症都有治法,惟有这狗蝇钻在鼻孔内他就没有办法。叫人用镊子往外夹,夹也没夹出来,狗蝇直往里钻,急得他顺脑袋往下流汗。正然着急,忽听门外,哗啷啷……有摇串铃的声音(在早年有些个串巷卖药治病的,都是提着药包,摇着铁串铃兜揽生意,俗称卖野药的),叶天士是个名医,他哪瞧得起卖野药的。他叫家人将卖野药的先生请进来,叫他治治这临时的急病。家人到了外边将卖野药的叫进来,卖药先生向叶天士问道:‘你有什么病呢?’叶天士说:‘我倒没病。我问问你吧,若是狗蝇钻进小孩鼻孔内,你有法子治吗?’卖药先生说:‘有法子治。’叶天士说:‘怎么治呢?’卖药的说:‘用热狗毛一撮儿,塞在鼻孔之内,那狗毛见了热气一犯味,狗蝇就钻进狗毛之内,然后将狗毛一揪,狗蝇也就随着而出。’叶天士认为有理,命家人如法而治,家人就揪下一撮狗毛,塞在小孩鼻孔之内。工夫不大,将狗毛拔出来一看,果然狗蝇随着而出。叶天士惊喜非常,他给了卖药的不少钱,卖药的去了。叶天士说:‘我从此不敢轻视人了。一个人知识原有限,天下事理本无穷。’”

    施舍偏方的生意,江湖人称“挑(tiǎo)汉册(chǎi)子”的。

    他说到这里又向观众说:“众位先生,‘偏方能治大病,草药气死名医’,那话是不假的。当初我老人家在前清太医院当差,有遗留下的妙方,专治各种奇怪病症。如若小孩被开水烫了,或有牙疼的,或有长黄水疮的,或是有耳内生脓的,或是有暴发火眼的,或是有蝎子蜇着的,马蜂蜇着的,蚰蜒钻进耳内或是蜈蚣咬着的,都能一治就好。这些个病虽不要紧,当时可没法子治的。当初我家里配过这些药,家里施舍,分文不取,毫厘不要。如今,家中的事由不好,施舍不起了,我将这六十几样绝方印了一千本,这叫:半积阴功半济财。舍药舍不起,舍偏方也舍不起,哪位愿意要一本,拿到家中,行个方便,结个人缘。我也不赚钱,我花多少钱印的,你花多少钱买。”说着话,他从怀中取出个布包,内里包着有几十本儿。那本样式如同唱本大小,上边印着那几个字:“万事不求人。”他说:“我这本儿是一毛钱一本。今天我为传名,不要一毛钱,咱二十枚一本。都要我可不卖,就卖十本,过了十本之外,我还是卖一毛钱。哪位要哪位伸手,接着也不用喜欢,接不着也不用恼。”有好些人都抢着买,二十个大铜子买六十几个绝方,本来不贵,谁都愿意要。我亦给他二十枚,买了一本拿回家去。吃完了饭,闲着没事,打开了那本《万事不求人》慢慢地观瞧。只见那本上印的是:“小儿夜啼:用鸡粪涂儿脐中,男用雌鸡粪,女用雄鸡粪,便能止儿夜啼。”“疯犬咬伤:用真纹党二钱、羌活三钱、独活三钱、柴胡三钱、枳壳二钱、桔梗二钱、茯苓二钱、甘草三钱、川芎二钱、生地榆一两、生姜三钱、柴竹根一大把,凡疯狗咬者,遇风畏缩。欲知是否疯狗咬伤,先以蒲扇向病人扇之,如病人畏惧,即是中毒,即用此方浓煎大剂服之,如牙关紧闭者,敲去门牙灌之。如欲试服药毒气尽否?七日后用嘴嚼生黄豆试之,如嚼后欲呕者,是毒已尽,否则毒气未尽,仍须再服一剂,可保无虞。”“治癣痛流血:用龙眼肉核,剥尽光皮,将核研细末,糁于疮口,即可定痛止血,忌食粥,少饮水。”“治箭镞及针刺入肉不出方:用蝼蛄脑子捣烂如泥涂患处,换三五次即出,或用磁石亦可,即吸铁石也。”“救吞鸦片烟法:用硼砂一两、葛花三钱、青黛三钱,共为细末,以鸡蛋清调服,即吐毒水,毒重者连灌三四次。能将毒物吐尽,乃奇方也。”“接骨丹方:用独活二钱、川乌三钱、草乌二钱,共研细末,用白糖蒸极融化,另用杉木炭为细末和药蒸匀摊纸上,乘热贴患处。无论骨破指断,数日可愈。忌食生冷。”“治虫入耳方:用猫尿灌之即出。”“治脚气方:用荸荠煎汤洗之,可愈。”“治黄水疮方:用蜂窝、白矾焚化。香油调擦即愈。”这几个偏方是敝人试验有效的,披露出来,诸君用之,积德行好。至于未经试验与无效者数十种,恕不披露。

    敝人曾以卖印偏方本的行当,向江湖人讨论是否生意?江湖人说:“这行儿调(diào)侃儿叫‘挑(tiǎo)汉册(chǎi)’的,亦以圆粘(nián)子(招徕观众),说‘包口(说完一段故事,再售其货,调侃叫包口)’挣钱。”敝人问,何以所售之偏方、秘本能有效验?江湖人云:“腥加尖(假的加真的),赛神仙。”唉,欲使人相信自己,亦用腥加尖的手段,社会里的事亦真是如此啊!

    他们这种骗局说行话叫做大粒的。做这种生意很难,没有五六个人做不了。无论是掌穴(xué,这一伙人的头儿)的,敲托(暗中帮助做生意的人,也可称为贴靴的)的,个个都囊中巨款,不待被骗之人明白了,他们就坐上火车、轮船逃往别处了。

    江湖中之大粒生意

    在前年冬天,约在十月底,我云游客有事赴津,寓于西马路某客栈中,偶至北开闲游,见周公祠西有一道人,摆设卦摊。他长得又黑又胖,约有四十多岁,头戴九梁道巾,上面嵌一块美玉,身穿蓝布道袍,圆领阔袖,腰系水火丝绦,白袜云履。摊上只有一个六爻卦盒,摆着六十四个制钱。他见游人渐多,往盒里装了八个制钱,摇起来哗啷啷直响。他自言自语地嚷道:“天灵灵、地灵灵,南方丙丁火,请来老君帮我……”嚷个不休。招惹得逛北开的人们都围着观瞧,和瞧怪物一样。我也不知道他是干吗的,挤在人群中要看其所以。

    他正然喊嚷,忽见由外面挤进两个人来,是一男一女,男的约五十多岁,戴着青缎子棉帽头,穿着灰布袍,青布棉马褂子,穿两只全胜棉鞋,看他那样子好像在家纳福老人班的人物;那个女的约有四十多岁,品貌端庄,衣服整齐,是个良家妇女的样子。那个妇人冲着老道说:“道爷!我求你给占算一卦,要多少钱哪?”老道说:“二十枚。”那妇人说:“你给算一卦吧。”老道便将卦盒摇起来,摇了会儿,将盒盖打开,八个制钱往桌上一洒。他看着这八个制钱酌量了会儿,向妇人道:“你是姓李吗?”妇人说:“姓李。”他又说:“你这卦不是给自己算,是给别人算的,对不对呀?”这姓李的妇人说:“是给我们邻居算的。”老道说:“这卦是给姓赵的算的?”妇人说:“不错。”老道说:“这姓赵的是个老太太,她现在有病啊!”妇人说:“不错,她现在有病。”老道说:“她得的这病是气蒙眼,在前两个月还任什么都看不见,一个月内,两只眼好了一只,那只左眼已然看见东西了。是与不是?”妇人道:“不错,是这么回事。”老道说:“她们求你给她占算占算,还买点眼药,再治她那只右眼,是不是呀?”妇人说:“是这么回事。先前治那左眼的时候是花两块大洋买道爷的眼药。”说着从手巾包内取出两块现洋来,说:“道爷,你再卖给她们两块钱的眼药,叫她那只右眼也治好了吧!”老道说:“你不知道,我头次下山来到天津,在八月后半月,她们来算了一卦,我算出这卦是个姓赵的老太太害眼,因气所得,长了气火云蒙,任什么也看不见了。我有两种妙药,一种是吃药,一种是上药,应花四元钱药费。他怕花了四元钱再好不了,买了两元钱的药,我告诉她们买一半药就好一只眼,再买那一半药我可不卖。她们点了头就走了。现在我二次下了丫髻山来到天津,她们姓赵的不好意思来了,叫你替她们占卦治病,花钱买药。我是不卖了,叫她不用好那只右眼了。”这时候,围着看热闹的人们,都听着那老道有这么灵的卦,有这么好的妙药,人人都两眼发直,目不转睛地看着他,都竖着耳朵,鸦雀无声地听他讲话。就是我云游客也听着入了神啦。那个妇人无法,包起两元钱,留下二十枚卦礼而去。跟着又有些人算他的卦,如若是围着看热闹的人们占卦,那老道就说没有卦,不能占算。若是由人群外边挤进来的人叫他占卦,他就给占算,不惟有卦,算得还是真灵。

    一般人们都看到他的神通广大,惊服不已。惟有我云游客游的地方太多了,千奇百怪的事也看过多了,绝不相信那个老道有那么大的能耐。我要看他究竟如何,便立住不走。我看到他算了八课,那老道就说:“众位不要算了,我要回店了。如若有愿意占算什么求财问喜、谋事成空、疾病死亡、何年立子、克妻不克、寿命长短,都可以往栈房里找我,我是丫髻山的道人,不为发财,是为了重修庙宇来结善缘。”他说到这里从道袍内取来了百数多张传单,散给众人。我为了探讨社会中的黑幕材料,便拼着命似的也接了一张传单。那老道说完了话,散完了传单,收拾卦摊回归店内去了。他走后,围着看热闹的人们还是议论纷纷,都说老道是个高人,神通广大,来历不俗。我因到了吃饭时间,也雇辆洋车回归旅社。到店内吃完了晚饭,喝着茶,想起在北开所见的那个老道来,我要看看他那传单,就从身上掏出传单来,在电灯下看。只见那传单上印的是“请看报恩传单”六个大字,那几百个小字印的是:“敬启者,诸君台鉴:敝人李有仁,年五十九岁,在西沽得人里居住,开洋行为生,膝下无儿,只有一女,现年二十一岁。前在女子大学读书,劳心太过,得了干血痨症,四肢发烧,腹内淤(yū)血成块,咳嗽无痰,六七个月内不见经血,请名医若干不见功效,自想等死而已。幸遇友人言说,英租界顺兴公寓居住一位道人,占卦治病,有起死回生之能,如占卦决断吉凶顺逆,便入手医治,服药即愈,否则绝不入手。敝人闻之,亲往英租界顺兴公寓求该道人占算一课,卦上断出我女儿之病为干血痨症,分毫不差,卦断上卦,寓缘有治,服药两料即能痊愈,每料药资三元九角。当时交洋,将药一料取回,服后大见功效。又急拿洋三元九角,将第二料药服完,病症痊愈。道人之药真乃神效至极也。果中所言,我女儿数载之苦处,今一旦消除。介绍亲家十二条居住邓光德之妻,产后恶(è)露不止数月之久,医生言乃崩症,百般调治无效,今求道人配药一料,药费六元四角,将药服完,病即痊愈。又介绍李国才,居仁里住家,先在江南经商,受潮湿身得瘫痪之症,动转难移,一年有余,立求道人治好。余又介绍病症颇多,有腰腿疼的,有咳嗽出血的,有梦遗滑精的,有不种儿的,有心疼腹痛的,有染花柳的,有长疔毒恶(è)疮的,有害眼疾的,这些病人俱经道人妙手治愈,各界人人赞成。我李有仁之女儿,不遇道人,一命休矣。诸君请想:财宝如粪土,一命值千金。我数家深感大恩,商议共送谢礼,道人不收。我等无恩可报,印送报恩传单一万张,一为了结心愿,一为道人提倡名誉。我李有仁如说谎言,叫我数家死无葬身之地。各界男女老幼如有各种之病症者,急往该处求卦诊治,免受长久痛苦也。如占卦者,先交卦金两角。不看转送别人,功德无量也。道人现寓英租界顺兴公寓一号。李有仁、邓光德、李国才同启。”我看他这张传单,文理说不上,话语也不通顺。但是,我云游客虽无病,欲要探讨其中黑幕,只好学那出《剑峰山》的邱成,身无病假装有恙,到趟英租界顺兴公寓访访这位道人。

    当日夜内睡了觉。次日早晨起来,吃完了早点,带上十数元钱,乘坐电车前往,不到半个钟头,已达顺兴公寓。到了门内,我向该公寓的茶房问道:“茶房,你们这公寓里住着一位能占卦治病的道人吗?”茶房说:“有一位。”他说着话冲我一招手说:“你随我来。”跟着他走到一个跨院之内,他用手一指那间北房道:“就在这屋内。”我进到屋中一看,这屋内并没有那个道人,只有一个二十多岁的男子,也和茶房似的,他见我进去,向我问道:“你是来算卦的吗?”我说:“不错。”他说:“你先在这屋里等着,先生那屋内正给××洋行的内老板治病哪。”他给我斟过一碗茶来。工夫不大,又来了俩女人,一个三十多岁,一个五十多岁,又来了四五个男子,都是来占卦治病的,大家坐在屋里等道人给占卦治病。在等的时候,大家彼此谈话。这个人问那个人:“贵姓?是占卦治病吗?”那个人说:“姓王,我母亲害眼,生了云蒙……求道爷来算。我娘的病……始终也没治好。”那个就说:“我是自己得了个吐血的病,花了二百多元也没治好。”他们谈谈论论,我是一语不发。有个老头儿问我:“你贵姓哪?”我说:“姓云。”他说:“你在哪里做事呀?”我说:“探访局。”他说:“你是给自己占卦治病啊,还是给人家占卦治病哪?”我将要和他说实话,突然想起他们江湖的生意门都有一种“敲托的”(社会里面半开眼的人,管敲托的叫贴靴的,他们是装好人闲聊天,在无形之中将人的事先探明白,然后再告诉那老道去。江湖人管这种探事的人调[diào]侃儿叫敲托的)。我说:“自己有病。”他又问我:“你是什么病啊?”我说:“是饿病。”老头子听我话不投机,他赌气子躲开我和别人说话去了。我等了足有一个钟头,就见伺候那倒茶的人向我说:“请你到南屋占卦吧!”我说:“不忙哪,先给别人算吧。”他说:“有先来后到,你是先来的,请你算吧。”我就同他出了北屋,走到南屋。到了屋中一看,果然是那个老道在屋中坐着哪,靠南墙有个玻璃架,上边摆着许多药瓶子、药罐子,当中放张八仙桌子,桌上摆着个六爻卦盒,还有六十四个铜钱。八仙桌两旁有四个凳子。那老道见我进来,用手一指旁边的凳子说:“请坐。”我落了座,他将铜钱放进盒内八个,拿起来摇了几摇,摇完了,八个铜钱往桌上一倒,说:“你这卦,占的不上卦,改日再来占吧!”我说:“先生,你这是什么卦?我不上卦,是根据什么理由哪?”他说:“我这卦是太极先天卦,系太上老君所留,这种卦没有书,是口传心授的,若将八个铜钱摆得不像卦,就是来人心里不诚,占也是不灵的。”我听他这片话实无有办法,只好作罢。从皮靴掖内取出两角钱票给了他,他不要,说:“不上卦,不收卦礼。”我装起钱票往外就走,到他们那招待室内再坐会儿。那听差的两只眼直瞧我,我装作不知,且看他们的下回分解。只见他们如过关似的,一位一位地让过去占卦。我又竖着耳朵听他屋里摇动卦盒,又隔着玻璃往外张望,见由老道那屋出来的人,都是手拿药包,位位都欢天喜地地往外走。我追出去一问,没有一位不上卦的,都算出是给什么人占的卦,得的是什么病,都是花钱买了药去,十元、八元、三两元。内中有个太太,花了八十元买了一料药去。我替老道预算,哪天也有数百元的收入。

    我正在旅馆门前发呆,有人拍我肩头一下说:“老云,你在这里干什么?”我回头一看,是我的同学李辅星。我说:“没有事。”他说:“我就在这公寓里住着,你既没事,里边坐会儿。”我便跟他走进公寓。恰巧他住的屋子与老道屋子挨着,我进屋里一看,这屋和那屋仅隔一层木板。我向李辅星悄悄地将来意说明,不叫他说话,我要用耳隔墙听听那屋说些什么。只听那屋内说道:“今天的买卖很好,就是那头一个点头(即是指我老云说哪)不是个正点(说我是个扎手的人),是个朗(lǎng)不正(说我是个蘑菇,挺嘎的人,讨人嫌)。我说他不上卦,将他推出去了。还有点头(花钱相面的人)没有了?”我听他调(diào)起江湖的侃儿,心里就明白他们是江湖中一种骗局,正是我老云要找的材料,我得探讨探讨。又听那屋说:“既是还有个点头(花钱相面的人),将他让过来,做完了咱们再均杵(即是敲诈完了这个人,大家再分钱)。”我见木板有个缝儿,我往那屋偷着一看,见和老道说话的人五十多岁,正是在招待室向我说过话的那个老头子。就听老道问他:“那个点儿,你要出簧头(实话)没有?”那老头说:“我问他来着,是给他们孙食码子求汉儿(那妇人是给她丈夫求药),他的孙食码子要念招儿(她的丈夫害眼哪,闹得要瞎),是个火码子,你得海(hāi)拕瓦(是个火码子,是有钱的人;海拕瓦,得大敲)。”老道点了点头。那老头出去。工夫不大,就见由外边进来了一位四十多岁的妇人,往凳上一坐。老道摇了一卦,向她说道:“你是给你丈夫占的卦吧?”妇人说:“正是。”老道说:“他得的火蒙眼,有六个月了,对不对?”妇人道:“正对。”老道说:“他这病我倒能治,须吃两料药才能好哪。”妇人问道:“这两料药得多少钱哪?”老道说:“这种药太贵,连吃药和上药,得一百元。你可以先付五十元买一料,先吃七天,吃上七天见好啦,你再拿五十元来取那一料。”妇人就由身上取出五十元钞票给了老道。老道给拿了药,告诉她怎么吃,怎么上。那妇人拿着药走了。

    我至此方才明白,他们是在外边用种种宣传之法,将受骗的人诱到公寓之内,先在招待室内坐会儿,有他们的“敲托”(暗中帮助做生意的人,也可称为贴靴的)的(敲托的是老道的伙计)假装也来占卦,他们是先和来占卦的人说闲话儿,将来的那个人是为什么事占卦都套出来,说行话叫“敲托的向点头儿要簧”(要出实话来),然后告诉老道,老道知道了才给占算。阅者诸君想,老道还算不出来吗?那个妇人走后,我老云又听他们在屋内说话,吵吵嚷嚷的。我往那屋再看,见有四五个人和老道分钱哪。分完了钱,老道说:“咱们走吧,到库果窑里啃(kèn)个牙淋(yá lin)吧!”我老云懂得这两句侃儿,往库果窑里啃个牙淋即往娼窑打个茶围。我听了这话才觉悟过来,那个老道是“里腥治巴(lǐ xing zhì bǎ)”(即是假老道)。少时间老道带着他的伙计们出离公寓逛窑子走啦,我才问李辅星:“你一个人住在这公寓里有什么事吗?”李辅星说:“我在屋里住着为的是吃他们的摽(biào)杵”(他们是指老道们而言,吃摽杵是分老道们的钱)。我问李君道:“他们这种生意是怎么回事?求你指教明白。”李君说:“他们这种骗局说行话叫做大粒的。做这种生意很难,没有五六个人做不了。那个老道是掌穴(xué,这一伙人的头儿)的,他们挣钱多寡,全仗掌穴的一人。譬如掌穴的能力好,他能瓦点(即是他能敲诈),大家也能多均杵(即是他的伙计也能多分钱)。如若掌穴的不能瓦点(即是不善于敲诈),他的伙计也分不了多少杵儿(即是他的伙计们也分不着油水)。他们做大粒的掌穴之人都愿意用好敲托的(即是用最好能力的贴靴),能给他往窑里跨火点儿(即是能带来有钱的阔人),到了开瓦的时候,也能海(hāi)瓦(管要敲诈人的钱财调[diào]侃儿叫开瓦,管能多多敲诈人的钱财调侃儿叫海瓦)。所以做大粒掌穴的每逢成班的时候,都是拉拢有本领的敲托的。可是敲托的未曾要和哪个掌穴联穴(xué,即是搭班的意思),事先都耳目(管打听打听谁怎么样调侃儿叫耳目)掌穴的本领高低。如若掌穴的杵门子清楚(管掌穴的善于敲诈,敲诈技能格外好的调侃儿叫他的杵门子清楚),才和他联穴哪;如若掌穴的杵门子不清楚,他们敲托的给他跨着了阔人,他没有敲诈的本领,那也是闻香不到口啊!和他搭伙也是白受累,谁和他瞎耗精神哪?做大粒生意的掌穴的愈是有本领,再搭得着好伙计,他们上下合手,狼狈为奸,才能大施敲诈,遇见了阔人好足足地敲诈他的银钱。他们无论到了哪个商埠码头,也是多来财,吃好的,穿好的,能够解决种种欲望。这里的情形真是叫人说之不尽哪。做大粒的掌穴之人若是没有本领,也搭不着好敲托,无论走到哪个码头,也是干瞧火码子(有钱的阔人)杵头海(hāi)(银钱多),瓦不下来(不受敲诈,钱财挣不到手),挣不着钱,不用说吃喝嫖赌抽,穿绸裹缎,就是吃饭住店的时候,因为没钱,也常受店主的挤兑,他们还不如秦琼哪,连匹马也没有啊!江湖人的经济状况,也是颇有研究的意味呀。”

    我听李君说到这里,向他问道:“他们做大粒的干吗到各市场去摆摊哪?”李君说:“他们做大粒的每逢掌穴的搭着伙计,联好了穴,开到哪里,先找个适宜的旅馆,将窑儿先安好了(即是先赁好房子,布置好了骗局),然后掌穴(xué)(这一伙人的头儿)的得到外头票买卖(即是到游人多的地方去算卦),得催出响儿,才能在窑里瓦点哪(管传出名去,人人都知道那里有位活神仙,轰动社会了,调[diào]侃儿叫催响了。他们将响儿弄成了,才能在店里骗受敲诈的人,好敲诈银钱)。”我问李君道:“我在北开见那个掌穴的老道给人算卦,算得很灵,说什么什么都对。那是怎么回事哪?”李君说:“那叫临时买托儿。”我问李君道:“什么叫临时买托儿?”李君说:“他们掌穴的到了市场里,将卦摊摆好了,他就净等着敲托(暗中帮助做生意的人,也可称为贴靴的)的买点啦。那买点之法很不容易,那敲托的人得会把(bǎ)点(管能瞧出不认识的人是老实人忠厚人,是奸诈人,是狡猾人,是有阅历的人,是没有阅历的人,江湖人管能有这种以貌识人的本领调侃儿叫把点)。他们要不会把点,给掌穴的弄个狡猾人去,那老道甭说催响儿,就是装神仙也装不好,弄糟了就许给他们搅啦。”我问李君:“譬如他们瞧着某人忠厚老实,是个肯受冤的,他们又施用什么手段哪?”李君说:“他们敲托的如若把好了点(即是受冤的人),便向那人迎着面过去,愣给那人作揖,说,大哥你好哪?那人一定冲他发愣,敲托的就说,你不认识我了?我不是姓……那……那人一个猛劲就说出自己的姓氏,他将人家的姓氏蒙出来了。又说,你现如今在哪里住哪?那人必将地址说出,他将这人的住址蒙出来了。敲托的就按着这人说出来的住处,说,我在那里住过,咱们是邻居。那人蒙住了,辨认不清,他才向那点头(花钱相面的人)说,我求你点事,能成否?那人一定问他,你求我什么事哪?他就说,我母亲得了病症,有多年了,两条腿不能动转,据医生们说是下痿。我在月前走在这北开,见有一个老道摆着卦摊,我求他给占算一卦,问他我母亲还能好不能。不料那个老道将卦一算,没等我说是为什么事占卦。他就说,你这卦不是自己算的,是给你母亲算的,你母亲得了下痿(wěi),两条腿不能动转。我听老道的卦占算得真灵,我问他好得了好不了。他说,这病我能治,有两料药准能保好,每料药吃十五天,一个月复旧如初。我问他,那两料药得多少钱?他说,三元一料,两料是六元。那时候怪我不好,惟恐花六元钱买两料药吃不好,就花三元钱买他一料。拿回家去,我母亲吃了半个月,两条腿好了一条,还有一条腿没好。我又拿了三块大洋来买这料药,没想到老道很是奇怪,他说:上次你买我一料药,怕我冤你;这次你再买,我不卖了。我央求他也是不行,我没法子可想,碰上你了,求你去给我假装算一卦,就说给街坊算的,花三块大洋买他一料药。你行点好吧。这人情不可却就能点头,由敲托(暗中帮助做生意的人,也可称为贴靴的)的给这人二十枚卦礼,三块大洋,两个人找老道算卦。可是在这个时候,老道就在卦摊后大嚷大闹,招得过往行人像看怪物一样,他把粘(nián)子圆好了(聚好了观众),敲托的将这人带着挤进人群,敲托的不用嘴说手指,只要冲老道一递眼神,老道就明白了。那人说,道爷你给我算一卦。他摇完了卦就说:你不是自己算的,是替人算的,这个老太太得的是下痿(wěi),两条腿不能转动,她如今好了一条腿,还有一条腿没好,叫你给她来占卦,花三块钱买一料药,是不是呀?那人不明其中黑幕,听着很是对,心中佩服老道有点来历,他先给二十枚卦礼,后掏出三元钱,说:道爷,你算对了。我给你三元钱,你再给我们一料吧。老道说:不成!上次他不相信,买我一料药,我叫他好一条腿,这条右腿不用治了,说什么我也不卖这料药了。那人央求着,那不是白费话吗?他见老道不卖也没办法,挤出人群向敲托的人说:给你这三块钱吧,这个老道真灵。敲托的冲这人作揖道谢,他假装为难发愁的样子,叫人看着好像真事。那个人回到家里,见了他的朋友街坊能不说吗?要知社会里的风气,是专好谈奇说怪,迷信太深。他向亲友邻里一传说,只要有个有病的,他们就得上当。再往卦摊占卦,有敲托的在卦摊附近围着转悠,两只丁郎似的眼睛净望着点儿(人),瞧见他买的那托跟着人来,就知道他们宣传的力量有效,这人给他们介绍买卖来了。敲托的赶紧凑过去,假装说话探口气,将来人的事探出来,并随着这人到卦摊旁边一站,和老道一使暗令子,老道就明白来人是为何事占卦,施其引诱的手段,诓到旅馆客栈之内,焉能不受其敲诈?”

    我老云听明白了这买托、过簧(彼此说了行话)、敲托、催响(要钱)的事儿,又问李君说:“怎么有人在他卦摊上算卦,他说不上卦哪?”李君说:“他遇见没叫敲托要出簧(实话)来的人,人家的事他全不知道,算也不灵,说什么也不对,倒坏了他们的生意,故而一推了之。”我问李君:“什么叫推呀?”李君说:“他们做大粒生意的掌穴(xué)(这一伙人的头儿)的能为,得会推,会送,推送清楚,那做生意敲诈人的本领才算到家哪。”我问李君:“怎么为推?”李君说:“他们江湖人管有买卖不做调(diào)侃儿叫推。”我问李君:“什么叫送呀?”李君说:“来了点头儿(花钱相面的人),只要将钱弄到手内,立刻几句话就将上当人说走了,那调侃儿叫送点。一者钱到手啦,多费些话无用;二者言多语失,多说话没好处,不如钱到手将他送走,再来了人好挣第二个人的钱。送走了点有两样好处:一者来了点再施敲诈的时候,先上当的人是旁观之人,当局者迷,旁观者清。那时如旁观者醒悟了,岂不往回要钱?这是送点的好处。可是社会里有一种屁股最沉的人,到了谁家坐着不走,也不知是哪儿来的话,说起来没完,本家主人心里多烦他也不走。江湖人对于这屁股沉的人,他们有一种方法,几句话就能将他送走。这种送点的意思是免得在他们敲诈的时候有人碍眼。做大粒的江湖人投师受业,练习好了能耐,先挣钱孝敬师傅。学的就是当掌穴的杵门子(到要钱的时候叫杵门子)要清楚,簧头(要实话)要利落,推送要清楚;当敲托的要会把(bǎ)点才成。”我问李君:“为什么到公寓里来占卦他说不上卦哪?”李君说:“他们江湖中的生意专会把点,把着你不是点,才说不上卦。”我问:“什么叫把点?”李君说:“江湖人管瞧事行事,瞧人行事调侃儿叫把点。如若看着某人能受他们敲诈,便说某人是点;如若看着某人透出来不能受他们敲诈,就说不是点;如若看着某人像个忠厚的样子,便说是忠样点;如若看着某人像个当小官差的样子,便说是柴把(bǎ)点;如若看着某人像个做大官的样子,便说是翅子点;如若看着某人像听差、茶房的样子,便说是展点(仆人);如若看着某人像个做买卖商人的样子,便说是贸易点;如若看着某人像个乡下的庄稼汉,便说是科郎(kē lang)点;如若看着某人像个当兵的样子,便说是冷点;如若看着某人像个人物字号的样儿,便说是皇壮(zhuàng)点;如若看着某人像个懂行又不甚了解的样子,便说是个半空不撮点。你来占卦不愿受敲诈,是来探讨他们的内幕,他们焉能看不透啊?你自己说是点(花钱相面的人)不是点?”我说:“不是点。”李君说:“你既不是点,他们就不和你捣麻烦,说不上卦的意思就是看你不是点。”

    我问李君:“你为什么住在这个公寓哪?”李君说:“为的是和他们均杵。”我问:“何为均杵?”李君说:“他们敲诈来的银钱,我分着花,调(diào)侃儿叫和他们均杵。”我问:“你凭什么分他们的钱哪?”李君说:“江湖中的生意有能挣钱不犯法的,叫正当生意;有几种生意虽然挣钱,暗施敲诈,他们的钱财是犯法来的。他们做这种骗人的生意,时时刻刻害怕,如若有人将他们告发了,一定得落个诈骗人财的罪名。如若有人能明白他们的内幕,再有几个官面的朋友,有好几个当官差的,我对于他们做大粒的生意人就能施以威胁手段,和他们均杵。”我问李君:“譬如他们若不均给你杵哪,你有什么办法?”李君说:“他们若不分给我银钱,我就向官界的朋友将他们的诈骗行为说明了,使出官面来,轻了将他们驱逐出境,重了捕到官署,搜出诈骗的证据,还能叫他们去住监狱。”我问李君:“你的事我明白了,你是坐地分赃啊!他们恨上了你,你可得留神哪!”李君说:“他们不恨我,还和我真亲热,绝不能陷害我。”我听了很为奇怪,不明白他们江湖人为什么还愿意交他这个朋友。我问李君道:“他们为什么还愿意交你哪?”李君说:“他们有我这个朋友,有三样好处。”我问:“哪三样好处哪?”李君说:“头样好处是用我联络官面,一则不受取缔,二则遇事能够护庇他们;二样好处是用我给他们把(bǎ)点(管能瞧出人是干什么的,能生财不能叫把点),本地各机关的人员他们是不认识的,我若瞧见有各机关的人员来了,就和他们调侃儿,不叫他们敲诈,免得惹了马蜂窝;第三样是被他敲诈的人明白了,来找他们的麻烦,我是本地人,眼皮儿宽,认识的朋友也很多,也能给他们说和事,息事宁人。我不是白要他们钱财,我是他们的护身符。”我说:“他们几时认识你的?”李君说:“他们江湖中的生意人自称叫跑腿的,忽在某省市,忽在某商埠,忽在某码头。他们生意人是这里不见那里见,他们见了面也是打听各地的事儿。他们是甲向乙说,乙向甲问。如若到了天津,只要找着李辅星,有他护庇着做生意就任什么也不怕了。故此外埠的江湖人来到这里就找我。”

    我问李君:“凡是他们江湖的生意人挣了钱你就能分吗?”李君说:“不能。是他们骗财的生意挣了钱,我能分肥;若是不骗人的生意人,挣了钱不给我花,我也是没有办法。譬如那卖刀剪的说吧,他们那种生意是讲本图利,不过用生意的方法多卖些货物而已。人家卖了钱我凭什么分着花呀?”我问李君:“他们这做大粒生意的为什么都给算卦人一料药哪?”李君说:“这叫卖料汉儿的。”我问:“什么叫卖料汉儿?卖料汉儿是怎么回事?”李君说:“卖料汉儿,是他们做大粒生意最重要的诀窍。他们是欺骗人的生意,每至一处,设局骗财也不容易。在那里做生意,日期少了,骗不了几个人,所挣之钱财有限,他们用度不足也是不成;日期多了,被骗的人久而自明,如若醒悟了,岂不找他们麻烦?他们每至一处,至少的日期要做半个月的生意,多了要做一个月的生意,在这骗人的时期内,他们卖出的料汉儿是每日叫病人吃一丸子药,吃十三天为服一料药之期,如若服药人吃完了药不见效力,找他们麻烦来,他们在这十几日工夫已然将钱财骗足了,除去吃喝花费挥霍之外,无论是掌穴(xué)(这一伙人的头儿)的,敲托(暗中帮助做生意的人,也可称为贴靴的)的,个个都囊中巨款,不待被骗之人明白了,他们就坐上火车、轮船逃往别处了。用料汉支延十数日是他们搪塞被骗之人的好办法。故此做那种生意都用料汉,个中的意义就是这种情形。”我问李君:“他们有到天津三二日就走的没有?”李君说:“他们这种生意也凭的是运气。如若到了某处不走运,做个十几日的生意也没遇着有钱的阔人,骗了穷人的钱财不用说无有坐火车、轮船的路费,连他们住店吃饭还困难哪。说行话叫浅在某处开不了穴啦,这种情形也是免不了的。如若他们到了那里三二日之内,遇见了阔人,能敲诈个几千元,就不用再敲诈别人十元八元的了,及早开穴,早走为妙。倘若不走,被人家明白了找他们麻烦,挣到手的钱叫人要回去,那不是煮熟了的鸭子飞了吗?他们到哪儿遇见这种事,就来得快走得也快。”

    我老云向李君将这种做大粒的内幕情形探讨明白,记录下来,在本书中谈论明白贡献于社会,贡献于阅者,遇见了这种骗人的生意,免得社会人士受骗,这也是我老云忠心博爱社会人士的一点好意。不知阅者诸君以为如何?

    汉门(凡是卖药的调侃都叫汉门)的丁香座子

    年前因事赴津,同几位友人往游地道,见有一个玩艺儿场,看热闹的人围了个不透风,挤进去一望,见场内有一高案,上铺俄国毯,摆设药瓶十数个,内里装的无非是药水、药面,有西医外科刀剪家具全份,都是电镀的,耀眼锃光,夺人二目。案后站立一人,长得中等身材,白白的面庞,眉目清秀,儒儒雅雅,约有二十多岁,头戴美式毡帽,鼻架金丝眼镜,穿着一身西服,好像由外省新到的镀金博士。就听他向观众说道:“敝人是××省的人,自从十九岁报考美国广博医学院,三年毕业,得有毕业文凭,在美国医院服务三年,今年春天归国,要在我们天津创立个医院。现在正然进行,大约两个月后可以实现。我住在旅馆里无事,要在医院没开幕之先创些名誉。今天来这里是施医舍药。有病的人算来着了,可不是有病就治,我就治痔疮、漏疮。十男九痔,有内痔、外痔,生了管子叫漏疮。生这种病的原因是抽烟喝酒,大肠干燥,今天咱们还不治痔疮,专治生管子的漏疮。我这里有麻药,如能用药针打上麻药管保不疼,用不了一点钟的工夫,就能将管子治出来,这叫白治漏当时就好。哪位先生如有这种病,只管言说。你的病借给我,我将手术白饶,药也白舍,治好了叫看热闹的人们给传个名,将来我们医院开幕的时候,大家给挂红送匾,替我宣传,鼓吹名誉。话我是说完了,哪位有这种病啊?”他说到这里,就见有个人说:“先生,我有漏疮,可有四五年啦,你能治吗?”这位先生说:“能治,你进来吧!”这个人穿着打扮好像是卖力气的人。他到了当中一站,那先生问道:“你贵姓哪?在天津做什么事呢?”这人说:“我姓王,在脚行当伙计。”先生又问:“你这病治过没有哪?”他说:“净钱花了百数多块啦,始终也没治好。”先生说:“我要给你治了,能够给传名吗?”那人说:“我一定给先生传名。”这时,先生叫过两个听差的人来,帮助治病。叫这病人往凳子上一躺,将裤带解开,往下一褪裤腰,露出屁股来,那两个听差的每人搬起病人一条腿,那先生用手指头往病人肛门旁一按道:“是这里不是?”病人说:“是这儿。”先生用药针往那里打了些麻药,然后又往漏管上抹了些药膏。先生他向围着的人大肆演说,什么里痔、外痔、葡萄痔、蜘蛛痔,他说了足有十几分钟的工夫,然后才拿起刀子、钩子,哈下腰去往病人身上施用手术,又有几分钟的工夫,他用钩子钩住,向病人说:“你咳嗽。”病人就咳嗽,他就随往外钩管子,随嚷:“再咳嗽!再咳嗽!”喊嚷不止,嚷得一旁的人们,听他这里直嚷,不知道是干什么的,都跑来观瞧,愈围人愈多,围了个不透风。正在这时候,他将管子治下来了,他举着那漏疮管子,向在场围着瞧的人转了一遭,叫观众瞧看。那管子约有二寸多长,鲜血淋淋,看热闹的人,无不点头咂嘴,称赞不已。这位先生将管子放在一个玻璃盘内,用药水浸好,他给病人擦抹干净,上了些药末,用药棉花堵住创口,叫他站起来,问道:“你觉疼吗?”这病人说:“不疼!”他趴在地上给先生磕头说:“先生,你要多少钱哪?”先生笑道:“分文不取,毫厘不要,你就记住给我传名吧!”说到这里,他叫病人自己看那管子。先生就向观众说:“我今天就在这里施医一次,明天就不来了。众位如有亲戚朋友得了这痔疮漏疮的,你们只管找我,我住在南马路万人旅馆,那里设了个临时诊疗所,有人找我到那里,也和这里一样,我是施医不要钱。”说到这里他一回手从案上拿起好几百张传单来,向观众散放。敝人也接了张传单,那上面印的是:“大西医士,在美国医学院毕业,得医学博士奖章,在欧美医院服务三年,今春归国,欲在津埠创立医院。在未开幕前,临时在天津南马路万人旅馆设诊疗所,施医外科、花柳科,各界人士如有患外科、花柳科病者,速来诊治,管保手到病除。每日诊病时间上午八时至十一时,下午一时至四时,星期日照常诊治,不收号金,不收手术费。暂定两个月为扬名时间,过期为止。但出诊洋五元,路远与手续费临时面议。痔漏科纯系慈善性质。按痔漏疮发源,不外乎五脏六腑湿毒内热、大肠干燥、烟酒滞气、淤(yū)血流注肛门而成,初得时肿疼刺痒,或生小肉疙疽(gē jū),疼痛难忍,日久生管,流脓流水,永不收口,时好时犯。本医研究有年,善治痔疮漏疮,有临时去管灵奇药水,生肌止痛药膏,管保手到病除,为造就名誉起见,施诊一个月。如有患此症者,速来诊治。医学博士李达兴谨启。”当时,他散完了传单,有两个听差的人给他往起收拾,这位李达兴大医士的黄包车,由车夫拉到场外,他向观众一鞠躬,上了洋车,足蹬脚铃,那车夫拉着他飞也似的回归万人旅馆去了。观众都夸奖那位医士是个大功大德之人,个个将传单当成契纸一样收在身上,谈谈论论而去。

    敝人归家之后,也为这位慈善医士逢人便道,替他传名。有大马路某银号的司账王君,生有痔疮,经敝人劝导往医此病。到了万人旅馆李达兴临时诊疗所,还是真不收挂号费,到了三层楼七号房内,敝人与王君向他说明来意,当由李医士在病床施以手术,不到一刻钟,将痔疮管子取下,用药膏上好、药布兜完了,李医士向王君说:“本医施诊,不收手术费,纯为施医,但不施药,君之药费为二十四元,请当时交付。”王君与敝人诧异不止。幸王君为人忠厚,好在病已治好,二十四元不足为奇,当付以钞洋二十四元,与敝人回归,王君也未埋怨于我。不料过了数日,王君找我,说他病症未愈,管儿仍在,照样流脓流水,敝人甚为纳闷,当李达兴施用手术时,曾经目睹将管子取下,何以未愈呢?当与王君乘车往万人旅馆找李达兴医士,至该旅馆时,不见李达兴之临时诊疗所招牌,讯及茶房:“李达兴医士尚在否?”茶房说:“由星期三就往上海去了。”至此,始知受骗,怏怏而归。

    后有某江湖人与王君交厚,王君向其探问此事。某江湖人说,李达兴的骗局,说行话叫“丁香座子”。做那种生意,必须四五个人,一人掌穴(管当医生的调[diào]侃儿叫掌穴),那几个当作“展点”(管当差的调侃儿叫展点)。掌穴的人必须人物漂亮,衣服阔绰,谈吐文雅,才能压得住点(管势派镇得住人调侃儿叫压点)。他们每至一处,就先在旅馆中租赁房屋,安“丁香座子”(即痔漏科临时诊所),然后再往各市场游人最多的地方去“票丁香”(管临时设场,白治漏疮,调侃儿叫票丁香)。掌穴的也得先练好了“钢口”(即是生意口),圆好了粘(nián)子(聚好了观众),他说上一大套话,让人听明白了,说行话叫“包口”(说完一段故事,再售其货,调侃叫包口),将包口说完了,再给人治病。他并不是真能给病人治下漏疮管子。在未给人治漏疮管子之前,就和变戏法一样,先将假管子(那假管子系羊的五脏中的管子)含在嘴内,施用手术时,先叫病人见点“光子”(管见血调侃儿叫见点光子)。他用纸给病人擦血的时候,暗中将嘴里含的管子藏在纸内,调侃儿叫“过托儿”,将假管子放在病人的流血之处,然后再以假做真,往外取管子,叫众人瞧着他当时治出管子,管这种手彩调侃儿叫“出样色”(yàng shǎi)。他往外弄的时候叫病人咳嗽,那是“升点子”、“诈粘子”(管嚷嚷出声叫升点子,管大嚷大闹多招人来看调侃儿叫诈粘子)。他举着那个假的漏管叫众人看,调(diào)侃儿叫“叫响儿”,然后“撒幅(sǎ fú)子”(管散传单调侃儿叫撒幅子)。他们这种宣传方法叫人都相信了,就在“座子”(即他临时诊疗所)里如同姜太公,净等着愿者上钩儿。世上的事儿真叫奇怪,有了病就应当花钱喝苦水,偏又贪便宜,吃药治病不花钱,到了座子里,任凭他们“连抠带挖”(管敲诈调侃儿叫连抠带挖)。善财难舍,那句话是不假呀。等到他们将钱弄足了,料着受骗的主儿“醒了攒(cuán)儿”(明白过来了),要“出鼓儿”(管要出吵子,调侃儿叫出鼓儿)了就将东西收拾好了,或上火车,或上轮船,开了穴(xué)(开穴即是另往他方),扯活(chě huo)(跑了)了事。做丁香生意的骗完甲地又骗乙地,纯系流动性质,江湖人管他们叫走马穴(走一处,不能长占,总是换地方挣钱,江湖人叫走马穴)玩艺儿,不能靠长地(长地是指固定场所)呀。

    江湖艺人马万宝

    在东安市场开办的那几年,杂技场内有个又黑又胖的和尚,每天拉场子撂明地,耍对大钹。成天价逛市场的人们围个风雨不透地瞧他耍那飞钹。他每逢练一阵,圆好了粘(nián)子(聚好了观众)就说些粘啃(nián kèn)条子(管讲说各种病原叫人听调侃儿叫粘啃条子)。我那时候太岁还没增着哪(管岁数小调侃儿叫太岁减着哪),不懂得云游四海,就知道常往东安市场兜圈子。我听那和尚说过粘啃条子,说的是:“血脉好似一长江,一处不到一处伤。寒处就成病,血热就成疮。”又说:“真头疼必死,真心疼必亡。世上没有心疼的病,想当初,曹操真头疼而死,姜维真心疼而亡。我们人得的是肚腹疼痛,有九种肚腹疼,哪九种呢?食疼打饱嗝,寒疼着凉重,气疼两肋攻,水疼轱辘辘,虫疼胃酸水,五积疼,六聚疼,七症疼,八瘕(jiǎ)疼。”他说的各种各样粘啃条子,人人爱听。说完了就卖大力丸。据江湖人说,那个和尚姓马,双名万宝,还是个尖局的化把(bǎ)(江湖人管和尚调[diào]侃儿叫化把,假和尚叫里腥[lǐ xing]化把,真和尚叫尖局化把)。他是直隶省人,做那卖大力丸的生意,调侃儿叫挑将(tiǎo jiàng)汉儿。

    自入民国以来,马万宝就净做“走马穴”(走一处,不能长占,总是换地方挣钱,江湖人叫走马穴)的生意,什么奉天小河沿、大连西岗子、烟台南市场、营口洼坑甸、哈尔滨江沿、天津三不管(天津市南市的一个露天市场)、保定马号、通州万寿宫、关里的鄚州庙、关外的岳州会、济南趵突泉,都有见过马万宝的。后来,他又改行啦!不挑将汉儿,又拴起腥棚(假的),收了几个徒弟,组织了××技术团,专练三把飞刀,巧耍飞钹,鸳鸯棒,伞球儿,踩铁绳,十几个人塔儿顶,样样出奇。马万宝的技术团在各码头很有个“万儿”(名儿),“火穴(xué)大转”(zhuàn,到处挣了许多钱)了十数年。他的徒弟干技术团的,还有两个人,一叫宝庆,一叫宝利。宝庆是河间府的人,他父亲叫王秉肇,是“光子”(拉洋片的调[diào]侃儿叫光子)里最有“万儿”的人物,不在大金牙以下。那宝利是他拾到的孩子,家乡住处无法考查了。挑将汉儿的徒弟里还有一个是大名府元氏县的人,名叫邓书,人称飞刀和尚,久在天津河北北开撂生意,天津河北北开的人们都知道有个飞刀和尚邓书,他专耍三把刀,耍起来呀,比天桥的狗熊程有过之无不及。那马万宝哪?也在奉天“土了点”(管死了调侃儿叫土了点)啦!生意人的下场,说起来令人伤心,我也不用说了。

    天桥的旧人物常傻子

    在前几年,天桥有档子生意,砸石头卖壮药的,是亲哥儿两个,人们都叫他们“常傻子”。他们每天带着一小铁盒丸药,弄些块石头,到了天桥也不找场子,只用一条凳子,将铁盒往凳上一放,常老大左手拿石头,用右手去砸,别看石匠砸石头是用铁锤,他砸石头只用手指一戳,就能戳碎了。他们用砸石头圆粘(nián)子(招徕观众),只要人围满了,随砸石头,随着讲说病原,什么叫闪腰岔气,错了骨缝,伤筋动骨,跌打损伤,风寒麻木,只要吃了他那百补增力丸,就能保好。说完了真有人买,哪天也能卖个三元二元的。

    我老云前些年常去看他们这档子生意。近几年来,他们这哥儿两个忽然不见了,我向江湖人打听,这常傻子弟兄是“开了外穴(xué)”(管出外远行调[diào]侃儿叫开穴),还是“土了点”(管死了调侃叫土了点)啦?据某江湖人说,常傻子那档子生意说行话叫“挑将(tiǎo jiàng)汉儿的”,哥儿两个都是方字旁人(北平的人管从前的汉满蒙的旗人叫做方字旁人。按,旗字是个方字旁,就管旗人叫方字旁,也成了北平的侃语,旗人的侃语),都啃(kèn)“海(hāi)草儿”(管抽鸦片烟调侃儿叫啃海草儿),几十年挣的钱都送到烟斗里,分文没有剩下。常傻子到了五十多岁的时候,把“招儿念了”(管眼睛瞎了调侃儿叫招儿念了),做生意的时候都是常老二拉着他上地(做生意)。幸而他那石头是砸熟了的,卖药的法子是说惯了的,不然招儿一念,就该“念啃(kèn)了”(管挨饿调侃儿叫念啃了)。他受了眼睛的影响,卖项一日不如一日,就连痛带饿,活活地瘾死在小店了。

    常老二向来是给哥哥当作助手,没充过正角,常傻子死后,他没能耐挣钱,又有口子瘾,不多的日子也找傻常去了。我向江湖人问:“他们砸的石头,有些人说不是真功夫,那石头是用醋泡了的,才能砸开。这话是与不是?”某江湖人说:“不是这样,这都是妄谈。他们砸石头的生意,是有一种托门(假的步骤),成天价练习,将托门练成了,拿过来石头一砸便开。这种托门和卖针的扎透铜钱的手法是一样的。”

    常家弟兄就凭托门吃了一辈子,但是那种诀窍外人不易得着。自从常傻子故去以后,北平各市场就见不着砸石头挑将汉儿的生意了。最近天桥虽有档子砸石头的,净练开石头的功夫,不会卖药。江湖人说他们不是挑将汉儿的,并且傻练,不会圆粘(nián)子(招徕观众),不懂拴马桩(用手段拴住人)。受累不小,挣钱有限,算是档子“空(kòng)买卖”(江湖人管不会使生意门的手段的人调侃儿叫空买卖)。看起来平地抠饼(没有本儿要挣出钱来),空(kòng)子(外行)也是抠不成啊!

    江湖中挑(tiǎo)沙子杵的生意

    头几天,大雨数日,暑气渐退,唤起游兴,我老云往地安门外河沿什刹海,走在会贤堂饭庄东岸,望见了一群人,约有三十个,围着一个人,大家都直着眼睛听当中那人说话,我老云也站在外边听。这当中间的人说:“我不是北平人,是来找哥哥,不料来得不巧,扑了空啦!住店要店钱,吃饭要饭钱,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来到北平,举目无亲,人地两生,够多么困难。我带着有高货,可是货卖与识家,我卖给谁这高货?”

    他这样说着,我老云瞧着他长得瘦小身躯,风吹日晒,黑黑的面皮,两个小眼睛很有精神,他穿的一身粗蓝布裤褂,手里拿着一个布包儿,他这套词儿,说完了再说,连着说了好几遍没有人理他。忽见有个高身材又白又胖的人向他问道:“你这人卖的什么高货,打开了我们看,看看你的货,我们好买呀!包在包内,你净嚷高货,谁知道你卖的是什么高货?真是怯杓(sháo,北平的俗语管乡下人叫怯杓)。”那卖东西的说:“我这高货打开了叫你看,你也不懂。我卖的是活血珠。”这人说:“我在北平跟过官,什么好东西我没见过?我见过守宫砂、活血珠。这东西贵重无比,没有地方买去。当初我们旧主人有个二姨奶奶,得了干血痨,屡治无效。有个医生说,干血痨的病有一种药能治,吃下去准好,叫活血珠,那东西出在西藏,是多年的藏红花所出的。前清的时候有西藏进贡来过这东西,现在哪买去!我们主人托朋友向王府里求了三颗,才吃下一颗去病就好啦。我瞧见过那活血珠,也就有绿豆粒大小,是紫红紫红的,透亮已极。可是轻极了,没分量,和琥珀一样,专治经血不调,妇人的血寒,到了经期血分不至,或是赶前,或是错后,什么血崩、血闭、血淤(yū)、干血痨、久不受孕,这活血珠吃下去,能去淤血生新血,种胎生子。男子吃下去,能治肾寒,梦遗滑精。”那卖东西的人,把左手的大拇指一挑道:“你这个人是行家。眼是观宝珠,嘴是试金石。我遇见了识货的了。”那人说:“你倒是打开叫我们看看哪。”他说:“你看完了,准能买我的东西吗?”这人说:“我看了你的东西,准要跟我说的一样,我就买你的。”这卖东西的人说:“我这东西不零卖,你要看中了,就都卖给你一个人。”这人说:“你真死心眼,谁能都买呀?这又不是大米洋面,买那些个干吗?”卖东西的说:“你不都要,就不用看了。”旁边有个人搭了碴啦:“你这人真糊涂,你打开叫那一位先生看看,如果你卖的真是活血珠,这位不能都留下,我们也能分着买你的,买了行个方便,结个人缘!”卖东西的说:“我这东西是不怕放着,搁几十年都不坏的,如若镶在戒指上,和那钻石一样。”就着就有四五个人,直催他打开包儿。他慢慢地将包儿打开,大家一看,他那包内有七八十颗紫红紫红的珠子,他递给大家几颗,叫大家观瞧,果然他那珠子是没分量,和琥珀一样。那识货的人说:“这东西真是活血珠,卖多少钱一对哪?”他说:“我这东西都卖了能值五百块钱。”那识货的人急了:“朋友,你这东西若遇见等着用的,多少钱都成,黄金有价药无价。只是一样,在这儿你要那么贵没人买,你包着它别卖,看着烙饼挨饿吗?”旁边的人都直劝他贱着点卖,先有钱吃饭住店,回家有盘费。劝了他好半天,他才跺脚道:“既是众位好朋友劝我,我卖四毛钱一对,两毛钱一个。我可不都卖,只卖二十对,哪位要哪位说话,过了二十对再要卖,我卖一块大洋,少了不卖。”于是,就有好些人争先恐后地抢着买,不到一刻钟,他就卖了好几块钱。在他正卖的时候,东边有个山东人直嚷:“我找巡警和他们打官司,他骗我的钱财倒不要紧,吃下去叫人难受,够多缺德。”有三四个人直劝他说:“等他卖下钱来,然后再找他。”

    及至他将钱卖到手,我老云在后跟着,他们一伙有五六个人,往一茶棚分钱去了。我老云见他们这种生意有些像那个“做老坎的”、“挑(tiǎo)生啃(kèn)的”,向江湖人们探讨此事。据某江湖人说:“这卖活血珠的人们,就是那假装南方人卖药做老坎的,是那假装外省人挑生啃的。因为他们卖的那紫金果、川丁香都熏黑了,被冤的人多了,再照那法子去冤人就不容易了。他们改变了方法,不卖紫金果,不卖川丁香,改卖活血珠了。”我问:“那假装投亲不遇,卖活血珠的人是干吗的?”某江湖人说:“那人是掌买卖的。”我问:“那假装行家能识货的人是干吗的?”某江湖人说:“那个人说行话叫扒包的(由他装作懂行的,用话将布包儿打开,因此叫扒包的)。”我问:“那贴靴的(帮着做买卖)人,装腔作势,随声附和,是干吗的?”某江湖人说:“那些人说行话叫敲托(暗中帮助做生意的人,也可称为贴靴的)的。”我问:“他们那活血珠说行话叫什么?”某江湖人说:“他们管那东西叫底啃(kèn)。”我问:“那底啃是什么东西做的?”某江湖人说:“他们那东西是用化学方法制造的。有一种药品叫小灵丹,那小灵丹是一种丹药。用个破灯台点着了火,上边烧药,将药炼成了,如同一盏红玻璃灯一样,用锤砸下来一块一块,好像红玻璃又红又亮。要研为细末,用枣泥为丸,专治各种寒症,效力很大,就是阴寒,吃下去也能准好。他们挑活血珠的生意人,将那像玻璃块的小灵丹买了来,用个碗装点烧酒,使洋火点着,使个竹子夹着小灵丹往火苗上烧,如同拉胡琴的烧松香一样,往下滴滴珠儿,将那烧化了流下来的珠儿滴在棉花内,就像绿豆大小,又红又亮,如同红珠子一样。一般江湖人管这种东西叫做沙子杵儿。使这种沙子杵儿做生意,必须换出大钱来才能成哪,可是不能轻售的。如今做老坎的人们,挑(tiǎo)生啃(kèn)的人们,做成了沙子杵儿当活血珠儿卖,也是坏了江湖人的事儿。”我问:“怎么坏了江湖人的事哪?”某江湖人说:“如若江湖人向受骗者说他们有贵重药品,能治……那人也愿买下了,及至将价钱讲妥是多少元钱,将沙子杵儿取出来,那被骗的人若见过这种东西,他一定说,就是这个呀?我在什刹海买过,叫做活血珠儿,才四毛钱一对,你卖我几十元哪,我不要了。这沙子杵儿不是普通的东西,如若像卖糖豆儿一样到处皆是,社会上的人士都能认识了,江湖人再当妇女守节的守宫砂卖几十元哪,谁也不要了。这就是生意人坏了生意人的事儿。”我问:“他们坏了江湖人的事,江湖人有办法没有哪?”某江湖人说:“若在早年,就去个江湖人和他们讲理,他们就不敢再卖活血珠。到了如今可没有办法了,江湖乱道,谁也不守规矩,江湖人的规矩也不好讲了。”我听某江湖人所说,才知道卖活血珠的生意卖的是沙子杵儿,是江湖人乱道的事。望社会里人士扩大宣传,都别上他们的当,别买那活血珠儿,以免受骗。

    汉门(凡是卖药的调侃都叫汉门)之挑(tiǎo)柴吊汉儿的(卖牙疼药的)

    牙疼不算病,疼起来真要命。不论穷富,谁得了这种病也得赶紧调治。治牙疼的偏方儿是人人都有,能真有效力的实不可得。在各市场有一种卖牙疼药的生意,曾见他那药摊上写着“××牙疼药,立时止疼,不灵退洋”,有些个患牙疼的人找他当面去治,他们有一种“戳子汉儿”(管当时见效力的药调[diào]侃儿叫戳子汉儿),抹在牙上,立刻就能不疼。病人买他这种药到手,哪时抹哪时不疼,不抹还疼。病人花这回药钱,他们“挑汉儿”(卖药的)的行当叫“迎门杵”(挣的头一笔钱),即是头一回钱也;你要再找他呀,可就馈(要)你二道杵(钱)了。据他告诉病人,说是病没去根,想要去根,必须把牙内的虫子治出来,才能永久不犯。病人当然愿意去根了,多花几个钱算得了什么。将药价商议妥了,他用根细篾儿另抹上点药,待不了一袋烟的工夫,再用骨头针儿,从牙上往外拨吧,像线头儿似的小虫子全都拨出嘴来,还都是活的。在从前敝人也很赞成他们的药品,当时就能治出虫儿来,可称得起是神药啊。不过敝人向病人打听,治出虫子来那牙还是照样地疼。我问过病人,卖药的管保险除根,你为什么不去找他呀?病人摇头不语,实有欲言难吐之状。

    在各市场有一种卖牙疼药的生意,药摊上写着“立止牙疼,不灵退钱”。

    原来卖牙疼药的把虫子治出来之后,药钱到了他手内,他怕病人找,能向病人卖派几句“钢口”(说话的技巧和分量),叫病人花了钱受了冤不找他麻烦。那几句“钢口”话,江湖人调(diào)侃儿叫“抽撤口儿”,跟师傅学艺三年零一节,就学的是好钢口(即是能说的意思)。要没有“抽撤口儿”卖派呀,那不是叫人“倒了杵”(江湖人管挣下来的钱又被人索要回去调侃儿叫倒了杵)了?凡是生意人,不论做哪行买卖,要叫人倒了杵儿是为莫大之耻。

    敝人曾向江湖艺人问过,卖牙疼药的能够当时治出虫子来,管那个方法调侃儿叫使“样色(shǎi)”,管那虫儿调侃儿叫“肉儿”。做这样生意,必须事先将菜虫子粘在细篾底下,名曰“上托”(即是弄毛病),往牙上一绷,菜虫儿便掉在牙上,愣一会儿再取出来,小小的戏法儿,便能“馈下杵”(要下钱)来。从前做这种生意的很是发达,近年来社会的人士知识日见开化,稍有点见解的人们就不能上他们的当了。凡是欺骗人的方法,任他使得多么巧妙,绝对不能持久的。都说一天能卖十石假,十天卖不了一石真。我最不相信这种话儿,阅者诸君如不相信,请你看看“同仁堂”就知道了。

    江湖中之挑(tiǎo)生啃(kèn)生意

    有这么一天,我到天桥遛个弯儿,走到了金鱼池的地方,瞧见有一个人站在那儿,穿着一件大片油泥的灰布棉袍儿,头戴着破旧的豆包儿软胎帽子,嘴里头直叨念着说:“可怜哪,可怜哪!”听他的口音是南方口吻,把可怜两字念成了“克恋”韵调。在他眼前的路上,地下放着一个白手巾包儿,叠得四四方方,在这包儿上插着一根笤帚苗儿,嘴里嘟嘟囔囔的。行人瞧着他这种的神儿都很奇怪,不知道他是干什么的。不大的工夫就被人们簇聚得围了个大圈儿,都要听听他究竟是干什么的。在这个当儿从人群里挤进一个人来,年纪就在五十来岁,他的穿着好像是宅门里的厨子,可是脸膛儿的颜色很显着憔悴,手里还拿着一根大杆烟袋哪。挤到这人眼前边,就向这人问说:“你是干什么的?”这人经他这一问,冲着他说:“我是做买卖的呀。”他听见这话,当时也露出点儿奇怪的样儿说:“你既是做买卖的,卖的是什么呀?”这人当时说:“卖的是紫金山上紫金树结的紫金果儿。”说的话都是南方口吻的韵调,乍一听简直捉摸不清楚。这人说完了,又给他重说一遍儿,围着的人才知道是卖紫金果的。跟着他又问这人:“你既是卖紫金果的,东西在哪儿哪?”这人手指着眼前的手巾包儿说:“这儿哪。”这时围着的人听见,都低头瞧地下的白手巾包儿。他又指着这人说:“你真是废物,做买卖的哪有包着卖的呀。能够有人买也得叫人瞧瞧东西呀,你打开包儿亮出东西来,叫人们瞧一瞧。”

    这人在这时候哈下腰把包儿拿起打开了,一瞧里面包着有黑紫色的小枣核儿似的,可是周身有毛儿,有四五百个。它那颜色,就仿佛是炒煳了的铁蚕豆似的。他在这个时候用手拿过一个来,冲着这人说:“你卖的这是紫金果呀。确有这么一种东西,生在四川,是很贵重很缺少的一种药材。你从哪儿得来的呀?”这人说:“原是同人到那地方办事,听说这种东西是很贵重的药材,所以顺便带回点儿,送亲友或是行个好儿。现在来到北平这地方找人,不想人地生疏,费了几天工夫才把地址找着了,不想人早走了,不知往哪里去了,找是不容易了,想再回南边也是很难的了,所以就落魄在这儿了。手里的困苦那还能说吗?求亲无有,告友无门,忽然想起带着的紫金果儿在北平是很缺少很贵重的东西,何不卖出它去先济急哪!所以包好了在这儿卖。”这问主听完了这一席话,作出一种狰狞难看的面孔来说:“北平这个地方什么人都有,北平是藏龙卧虎的地方,有识货的。这种东西在前清的时候内廷里是常见的,外边人看见是不容易的。说起这东西来,用假的最能够骗人,因为乃是不常见的东西。要说这紫金果呀,你是蒙不了我的。它还有个名儿叫川丁香是不是?”这人微微地一点头儿。他跟着又说:“在从前我在内监陆某家里当厨子,陆内监谁不知道哇!哪一年给他送礼的什么没有哇!尤其是这种东西,我是司空见惯的,那时候他还给了我不少哪,到眼下我家里多少还有点儿呢。要瞧你这种东西,个儿跟颜色倒不像是假的,可是要掐开了,用舌头儿试试它的味儿,就可以知道是真的是假的。”他把话说到这儿,围着的人都疑惑他是懂行的,直瞪着两眼睛,不转眼珠儿地瞧着他,侧耳听他说。卖紫金果的这个人,反倒被他说得咬音咂字儿听着,他说的紫金果儿招招有谱儿。就拿着一个说:“净说它的个儿跟颜色一样呀,里面的瓤儿是不是也得瞧瞧呀?”他拿这果儿举在这人跟前说:“掐开一个诸位瞧瞧行不行呀?”这人说:“行呀。”他在这时候就把这果儿掐开啦,分作两半儿,把那瓤儿抠出来说:“瞧这瓤儿的成色倒像是真的,可是我知道那味道儿是能够分出酸甜苦辣咸五样味来,那才是真的哪。这种东西吃下去能够入人的五脏,专治妇人各种的病症:什么两肋发胀,筋骨麻木,胎前产后,胸闷胀满,不思饮食,咳嗽痰喘,妇人的百病都可以治的。就是没有什么病的人,吃了它也是有益无损的,这种果儿的出产,就是紫金山这一个地方有,它的贵重就在这儿。”说着话就把这果儿往围着的人手内一递说:“诸位先生可以尝尝这瓤儿的那味儿。”围着的人就有接过去送到嘴唇外边,伸出舌头儿舔,咂了咂味儿,微微地点了点头儿。有人说我吃的是酸的,有人说我吃的是辣的,有人说我吃的是甜的,有人说我吃的是苦的,有人说我吃的是咸的。这识货的人看见人都尝了尝。他也把那果瓤儿舔了舔,点点头儿说:“不错,这东西是地道的,实是紫金山上的紫金果儿。到眼下要搜寻这样儿地道货呀,真是不容易了。”话说到这儿,又冲着卖果儿这人说:“你这东西让诸位先生和我一尝呀,的确是真的。怎么卖呀?说个价儿,叫诸位先生好买呀。”卖东西的人在这时候才说:“谁要是买,一毛钱两个。”这识货的人听了这话接着说:“要按这时候一毛钱买俩呀,真算便宜。要到药铺买去,一毛钱买一个怕也不容易,并且它那成色跟味道还许跟不上这个好哪。话又说回来了,货到街头死,肉贱鼻子闻。在这儿就不能够跟人家药铺里比啦,贱贱地先卖出去,弄个饭钱,要多弄个盘费你好回家呀。你要凑个盘费回了家,也比你困在这儿强得多呀。你认了得啦,让诸位一毛钱买四个吧,便宜买主儿。”他话到这儿又冲着围着的人说:“哪一位先生要买先说话,等到没有人买啦,剩多剩少,由我一人包葫芦头儿啦,把它都买了,拿回家里防个荒儿,行个方便,遇见有病的妇人给她吃去,行个好儿。”围着的人听他这一片话,揣摸这意思就有动心的,及至听见一毛钱拿四个去,天下人爱贪便宜的人有的是,都要买点儿。那卖紫金果的人脸上便显出有点儿不乐意的样子说:“一毛钱四个我不卖。”那识货的行家听见他不愿意卖,向他又说:“你这人真死心眼,不便宜谁买你的,你别瞧着烙饼挨饿,卖点盘费回家,比你为难强不强啊?”这卖东西人把脚往地上一跺说:“得啦!我任什么话也不说了。谁叫我流落到这步田地哪!错非在这个地方,要不这样着急,给多少钱我也不能够卖呀。”围着的人听他说狠了心啦要贱卖,就争先恐后地你也往前挤着递票儿抢着买,他也挤着买,一眨眼工夫,就卖出去多一半儿,所剩的没有多少啦。那识货的人就向那卖东西的人说:“得啦,收拾起来不用卖啦,剩下的我包葫芦头儿啦,走吧,跟我到那边茶馆儿去取钱吧。”

    我瞧着这东西卖得贱,有点儿眼馋,也想着买他几毛钱的,当时还向那识货的行家说了不少好话,请他匀给我点儿。他听我说了这些好话,也不好不匀给我点儿。他当时说:“朋友,这没有什么,您要买这东西又算得了什么,我家里还存着点儿哪,买不买都没关系。不过这东西是很贵重的,很缺少的,我是要买点儿来也是为行好。您要买我匀给您得啦,这又算得了什么。”他向卖东西的人说:“你就把这点儿卖给这位先生吧,数一数还剩有多少个儿?”这卖东西的人又把手巾包打开了,数了数那紫金果儿,一共还剩有七十七个,我花了六毛钱买了二十七个,便宜了三个。回到家中高兴已极,和我们街坊一说,街坊说:“你上了当啦!”我还不相信,与我们街坊抬起杠来。疑团难解,我想出个主意来,到药铺里去趟,叫人家真行家认认货,真假便可分明。

    我拿着紫金果儿到了一家药铺,求人家给看看,药铺伙计看完了紫金果问我:“你这多少钱买的?”我说:“六毛钱买的。”他从药抽屉抓出一把来,足有三十多个,与我的紫金果一般不二。伙计说:“你要买我们这些个,一毛钱就卖。”到了这时候,我才知道纯粹是上当了。我向药铺的伙计问道:“这紫金果儿,到你们药铺叫什么名呢?”伙计说:“这宗药品不叫紫金果儿,他们卖东西的骗人,瞎诌的名儿叫紫金果儿,我们管它叫细辛。这种药并不值钱,可是不能多吃。遇见身体足壮的人,用麻黄不准过三钱,柴胡不准过四钱,细辛不准过一钱,他们卖这东西的骗人给个钱倒不怎样,倘若被骗的人吃多了这宗东西,与人命大有妨碍呀!”我听了人家这片话,东西也不敢要了;送给人家药铺,人家也不要,我只好把它扔在溺尿窝内自认倒霉罢了。

    事过两月后,我到西城有事,走到新街口南,见马路边上有个人蹲在地上,眼前放个手巾包儿,包上插个草标,嘴里不住地喊嚷:“可难哪!可难哪!”我忽然想起来了,又是骗人的那小子,我要瞧瞧他们如何骗人,站在那里不走要看个水落石出。果然和我那天所见情形一般不二。最奇怪的是围着人都贪便宜,三毛五毛地买那东西。我等他们卖完了,在后边跟着他们,瞧他们到哪儿去。他们都进了一家茶馆,我也进去沏了一壶茶喝。我喝着茶的工夫,就见他们四五人在一处分钱,一共卖了两块七毛钱,每人分了五六毛钱就走了。

    他们这种骗人方法,只要换个地方还能照样骗人,总是那套话,骗了一处又换一处。骗人的方法不改,还是用上就能骗钱。我又恨他们又佩服他们。有一次我遇见个江湖的朋友,和他讨论此事。据那位江湖人说:他们这骗人的买卖,江湖人调(diào)侃儿叫做“老坎”的,又叫“挑(tiǎo)生啃(kèn)的”。那假装南方人卖紫金果的,调侃儿说他是“掌穴(xué)”(这一伙人的头儿)的,他未曾做买卖之先得先练“浑(hún)碟子”(江湖人管他们学说南方的话语调侃儿叫浑碟子),又得练“发托卖像”(即是假装着急,假装愣头愣脑的,怯头怯脑的),到了做生意的时候,他把地势采好啦,蹲在地上,冲那手巾包儿一嚷,把粘(nián)子(观众)圆上,他们“敲托”(管帮腔骗人贴靴的调侃叫敲托的)的就挤在人群里帮腔,那个识货的行家调侃儿叫“扒包”的(由他装懂行的,用话将布包儿打开,故叫扒包的),卖钱多少,骗得了人骗不了人,全仗着他扒包的,他要有能耐,贴靴(帮助挣钱的)的时候能够叫人看不出破绽来。挣下钱来,扒包的、掌穴的分头份钱;那嚷嚷尝出酸、苦、辣的人是敲托的,只分小份儿。做这种生意是不能靠长地(长地是指固定做生意的场所)的,今天在东,明天在西,也是一种打走马穴(xué)(挣一回钱换一个地方)的生意档子。可是做这种生意都是四五个人,一个人做的很少。据江湖人说,要是一个人能做这种生意,算最有能耐的人。一个人做这生意是圆粘(nián)子(招徕观众)也得自己,扒包也得自己,敲托也得自己,别看一人班受的累多,挣下钱来也是自己的。像这做“老坎”的生意,一人做调侃儿叫“独角坎”,做独角坎的是十年百不遇的才能见得着哪。虽是骗人的行当,能做独角坎的生意人可是很少啊!

    在前几天敝人撰稿完毕,觉着刷字匠的事儿很为苦闷,同三五个友人去逛隆福寺,在那庙会里曾见卖耍货的摊上有一种小孩的玩物小毛猴儿,仔细观瞧那毛猴儿就是那紫金果做的。可见那宗东西是不值钱的,做成小孩的玩物,还能卖得了多少钱哪?足见是宗最贱的药材了。

    三不管的挑将(tiǎo jiàng)汉儿的生意

    在民初的那几年,三不管有个打弹弓卖大力丸的叫高凤山。天津是个水旱码头,中外洋行林立,外洋的货物都在那里装卸,脚行都很发达。各省的人们出外谋生,到了天津,不怕没有亲可投,只要有膀子力气,水码头去扛大个儿,旱码头火车站卖点儿力气,当时就能挣钱,可算是华北的农工商业交货场,劳动区域。一般劳动的人都不能比阔佬、少爷、太太、小姐,高尚娱乐贵族化的消遣处不能去,就都常逛那平民化的露天市场伟大的三不管。他们劳动人热天不能怕热,冬天不能怕冷,有力气才能挣钱。身体多强壮,也容易受外感。如若筋骨疼痛,风寒麻木,立刻就不能挣钱。虽然有病,也不敢叫阔医生大医院诊治,他们都找那打弹弓的高凤山,买那大力丸,花钱不多,吃了就好。所以,一般劳动人有了病都找他去治。江湖人管他那生意调侃儿叫“挑将汉儿的”,每天能来个五六元钱,高凤山的收入也甚可观。

    到了民国五六年间,这三不管又来了一位沧州卖艺的,长得身体魁梧,头大项短,肚大腰圆,大脸盘,重眉毛,大眼睛,高颧骨,大嘴岔,说话嗓音洪亮,他那人样就很“压点(yā diǎn)”(江湖人如若长得相貌好,气度惊人,调[diào]侃儿叫压点)。他往场内一站,几句话就能圆上粘(nián)子(聚好了观众)。前棚(场上)的本领他练趟单刀、七节鞭,叫挂子行的人看见还不“里腥(lǐ xing)”(凡是练武的人都称是挂子行;不假,调侃儿叫不里腥),真是“尖挂子”(江湖人管有真功夫的把式调侃儿叫尖挂子)。他要是“捋(lǖ)起粘啃(nián kèn)条子”(江湖人管向场外的观众讲说病原调侃儿叫捋粘啃条子),还真有包袱。那粘啃条子很多,我说出一个,阅者便能了然。他说:“大力丸能治腰疼,可是腰疼不一样,有受了寒的腰疼,有血脉不周流的腰疼,有闪腰岔气的腰疼,有房事过度肾虚的腰疼。那位说,什么叫受了寒的腰疼?告诉你,着了凉就重,出点汗就轻,那是受了寒的腰疼。什么叫血脉不周流的腰疼?告诉你,坐着疼,躺着疼,起来活动活动就不疼了,那就是血脉不周流的腰疼。不使劲不疼,一用力就疼,那是闪腰岔气的腰疼。如若咳嗽不敢使劲,眼前净冒金星,酸疼酸疼,那是卖煎饼的说睡语————摊(贪)多了,往前使劲大发了,我这里不治!”以上就算是腰疼的粘啃条子(病原),其余的头痛、腰疼、膀子疼等症都有粘啃条子。其中的意思与上论的相同。他随说随着抓,能把大家逗乐了(调[diào]侃儿叫抖包袱),他有这几条能耐,大受劳动人的欢迎。他往下“催啃(kèn)”(江湖人管当场售货能够多卖,推销的力量好调侃儿叫催啃),夯头也好(即是嗓音好),碟子也正(即是口音清楚),他做了不到一年就响了万儿(即成了名)啦。凡是逛三不管(天津市南市的一个露天市场)的人都知道沧州有个卖大力丸的高大愣,他的收入每天能有一二十元。高凤山的生意大受影响,日日衰落。高那人也好,有气性,改了行。将(jiàng)汉儿不挑(tiǎo)了,投个师傅改说评书。这些年三不管挑将汉儿的就是高大愣“火穴(xué)大转(zhuàn)”(江湖人管发达了调侃儿叫火穴大转)了。

    劳动人如若筋骨疼痛,风寒麻木,立刻就不能挣钱。他们都买那大力丸,花钱不多,吃了就好。江湖人管这种生意调侃儿叫“挑将(tiǎo jiàng)汉儿的”。

    江湖人要想发达,净仗着本领不成,还要相貌好,能够惊人。社会里的百行人也是如此呀。我老云闯荡江湖走了十几省,见过许多打把式卖艺的,都是“搪空(kòng)不搪相(xiàng)”(江湖人管外行人调侃儿叫空子,管行家调侃儿叫相家)。外行人看着两个人打对子火火炽炽,就给钱,真行家看了说:“他们是腥挂子(即假把式)。”惟有霸州李(他姓李,是霸州人,各省人敬他,都称他为霸州李)所练的把式,一点不里腥(lǐ xing)(假的),纯粹是“尖挂子”(受过训练的练把式卖艺的人)。上海、大连这两个码头,“老汪家”(江湖人管老大们调侃儿叫老汪家)都捧他。凡是江湖中的人,提起霸州李来,全都说:“那是尖挂子。”他在清末民初的时候曾到北平,同又说评书又练挂(武术)的沈岚俊在东安市场撂过场子。因为没“火穴”,他又走外码头了。可是霸州李到了天津,在三不管不打“清挂子”(净练把式要钱,不卖药,江湖人调侃儿叫打清挂子),也挑将汉儿。因为他的人样子不如高大愣,生意也不如老高,他们还是亲师兄弟哪!所以,我说社会里的人向来是认假不认真,有多好的本领也不如相貌惊人。从古至今,有多少能人都是受这种制,未能发达,不怪刘备见了庞统轻视于他呀!

    三不管的做大票的生意

    我在民国十五年赴津有事,住在荣华大街南头普通客栈之内,有个福州的乡亲李君住下关×安客栈,我常去看他。那客栈是三层院子,西院挂着个黑漆金字牌子,上边的金字是“军医朱洞×”。我见他那里求药治病来的很多,一拨接一拨。据李君说:“这位朱医官是位大慈善家,他这里治病不要钱,白看病还不算,格外可怜穷人,还给药吃,也不要钱。不论内外两科、花柳病、妇科、小儿科的病,治一个好一个。现在他的名誉可大了,无人不知。”我这人向来遇事多疑,我问李君:“他在栈房住几间哪?”李君说:“十二间。”我问:“十二间房每天多少钱哪?”李君说:“每间五角,十二间六元,他包了西院是每天五元钱。”我问:“他用着多少人哪?”李君说:“两个助理医生,一个看护,一个药剂师,四个听差的,一个车夫,大约着有十几个人。”我觉得他那十几个人,连住店带吃饭,哪天也得十几元的。要连穿衣服、药费,听差的、车夫薪水都算上,哪天都得几十元的费用。那位朱医官有这个举动,这个慈善行为,家中得有多大产业能够这样行善?他为什么不在本乡行善,来到天津住客栈哪?为什么不赁房开医院,住客栈多花钱哪?我越想越可疑,越想他的疑问越多。我猜想之际,李君又向我说:“这位医官手术最妙,不管是什么病,都能手到病除,你要不信你去看看。”我说:“往哪里去看?”李君说:“他每逢星期到三不管去治病。”我问:“在三不管什么地方哪?”李君说:“在天乐戏园子西南,黄福才的书场后边。”

    我听他所说,记在心内,到了星期日这天,早早吃完饭,到三不管去看朱医官舍药治病。我到了三不管,果然瞧见黄福才的书场后有个大布棚,棚底下有三张桌子,四围有几条长凳,虽是夏天,有人用喷壶将地洒湿了,十分凉爽。场内有三个人,都年在三十岁,大褂外边罩着白围裙,胳臂上套着白布袖口,正往桌上摆设东西。接连不断有些个病人,都在等候朱医官治病。我往桌上一看,那上边放着全份的西医使用的西洋外科家具:耳撑子、嘴撑子、鼻撑子、肛门撑子、阴门撑子、听病袋、反光镜、小便探管、抽水管、大小各样刀子、剪子、缝针,这些东西电光镀得锃光,耀眼夺目。还有十几个玻璃盘,十几个洋瓶子,内装药水、药面子。有几卷药布、胶布、洋纸、棉花。他们这里一样样摆完,又摆上四个大玻璃镜框,内里有××军医官执文凭、××市的证书。我看他这些东西就值个几百元,那执照、文凭、证书也都惊人,及系我看完了,那棚底下的人围了个风雨不透,足有百数多人,都谈谈论论。我听了听,都是说朱医官手术好,药也好,手到病除。

    我等了会儿,就见四面的人往外一闪,说:“朱医官来啦!”我往西边一看,来了一辆新式的胶皮车,车头上有四只电灯(可没点着),双脚铃,那车夫穿着一身绸子裤褂,正在年轻。那车上坐着的人戴着一顶巴拿马的草帽,白夏布大褂,青绮霞纱的马褂,青缎申鞋,金丝腿儿的眼镜。这人坐车来到,透着精神。车到棚下,朱医官下了车走进场内,我仔细一看,他长得约有三十多岁,白胖白胖的面庞,黑漆似的两道眉毛,双眼皮,大眼睛,高鼻梁儿,四字口,两撇胡子向嘴上撅着,笑容可掬,很像个大医生、军医官的派头。

    朱医官往场内一站,那四面围着的人都直鼓掌欢迎。少时,他向四面的人先说了一遍冠冕堂皇的慈善话,然后他说:“凡是有病的人,都在凳上坐着等候;没有病的人,对不住,请你们原谅病人,给病人坐着,退到凳外看热闹吧。”他的话真灵,没病的人全都站起来退在凳外,坐着的净是病人啦。他将马褂、夏布大褂脱去,剩下一身短衣。由西问起,他问头一个病人:“你得的是什么病哪?”这个病人约有四十多岁,两只眼睛闭着,说:“先生!我得的是气火眼,闹了二年多了,始终也没治好,现在成了气火蒙了,求你行好积德给我治治吧。”朱医官就在桌上拿来他的家具,给这人往眼上抹了点药面子以后,说:“你先闭上眼不要动,不到一个钟头,管保这药力行开了,当时把那蒙给你治下来,能叫你看见东西。”这个病人就闭上眼睛不动,等那药力行开了好把病治好了。朱医官又向第二个病人问:“你得的什么病哪?”这个人说:“我得的是牙疼。”说着,将嘴张开叫他瞧瞧。朱医官说:“你这牙疼了多少天哪?”这人说:“七八天了,药也上了不少,始终也没见效。”朱医官说:“你这牙是虫食牙,火太大了,又得给你止疼,又得给你将虫子治出,才能去根。”这个人说:“先生你行行好吧。我这牙疼起来,扯得半个脸都不好受。牙疼虽不算病,疼起来真要命。”朱医官在桌上拿起来一个注射药针,在药水瓶内吸进点药水,叫他把嘴张开,用药针往他牙床上一扎,将药水打进去,随后抽出注射针来,向那人问道:“你这牙还疼不疼哪?”这人面露喜容,立刻站将起来作揖,说:“先生你这药真好,打上就不疼了。”朱医官说:“我再给你上了药面,管保一袋烟的工夫,那虫子全部治出来。”说着,用个药勺往瓶子内弄了点药面,往他嘴内上好,叫那病人张着嘴,往外流“哈拉子”。他又问第三人:“你得的是什么病哪?”这个人说:“我得的是恶疮。”说着将左腿的裤子往上一提,露出他那左腿来,在腿肚子上有像核桃般大的疮,那疮口张着往外流脓。朱医官说:“你这疮,我给你将毒水去尽了,烂肉也去掉啦,净剩下好肉芽儿,我再给你上点生肌长肉的药,不出七天,叫你复旧如初。”这人喜欢已极。他将注射药针拿起来,又由药瓶内吸了点药水,往那人的腿上打了一针,然后用刀子往那人腿上剐割烂肉,那人也不觉疼痛。观众都佩服他那药的力量,割完了,又用胶皮水激子使药水一洗,洗完了他问道:“疼不疼啊?”这人说:“不疼。”朱医官说:“再给你上些生肌长肉的药就好了。”说着,又往伤口内上点药膏,他往旁一闪,那听差的就给他用药棉花堵住,使药布一缠,手术敏捷,很是利落。我老云看着他又奔过那第一个病人去,叫他仰起头来,用个钳子去取那眼内的气火蒙,他用手一翻那人的眼皮,右手用钳将蒙夹住,慢慢地往下扯,随扯随叫那人咳嗽,不大工夫,将蒙取下来。他问道:“你这蒙治下来,你看得见东西看不见哪?”这个人说:“看得见了。”朱医官伸左手的三个手指头向他问道:“这是几个?”病人说:“三个手指头。”他又改了一个手指头,向病人问道:“这是几个?”那人说:“一个指头。”这时围着看的人全都拍巴掌,鼓掌喝彩。朱医官说:“你这眼睛好了一只还有一只,因为今天来的病人太多,时间宝贵,不能再给你治了。你等到明天去往栈房找我,再给你治那只眼睛。”说着递给他一张传单,说:“这传单上有我的地址,你按这上面的住址去找吧。”这病人接过传单点头应允。朱医官又给别人看病。

    我老云看了六个钟头,见他治了三十多个病人,不论是什么病,轻者当时就好,手到病除;病重的当时见效。可是当时见效的病人又分两种:寒苦的他倒给包药,或吃或上,按症施用,分文不要,管保好病,不必再来。阔的病人,他给张传单,叫那病人按传单地址去找他再治。我对于这有钱的人找他再治很是怀疑,总怕他有敲诈的行为。他治完了病,围着的人全都不走,朱医官又向大家说:“我是咱们直隶的人,家中有几十顷地。我父亲自四十五岁得病,得的是疮痨,病了几年,花了几千块钱,也没有治好。感觉医生虽多,净是庸医。病人的痛苦,花钱误人,有冤无处诉,才叫我入医学校读书。出洋留学,学习为医,费了十数年的光阴,在中外医学校毕业,学成了中西医术、内外两科、妇科、小儿科、咽喉科、眼科、花柳科,全都能成。年前归国,奉我父母之命,施医三年,积德行善,过了三年之后才准要钱。我因天津这地方是个水旱码头,中外人士华洋杂处,什么人都有,才到这里施治传名。暂时不能设立医院,先在南关下头客栈内立个临时诊疗院,等到过了三年,我再设立医院。如今是白治病不要钱,不论哪界人要是有病,不论是轻是重,只管到栈房内找我,我都能给治好。可是有几种病别找我,都是什么病哪?瞳仁散光、瞳仁反背,这样的眼病我不治。男女有得臌(gǔ)(肚子膨胀的病)症的,七日管好;也有五样治不好。哪五种臌症治不好哪?男子要得臌症,从眼泡肿起要往下肿肿到两只脚上,就治不好了,那叫‘穿靴’。女人得了臌症,要从脚上肿起肿到眼泡上,就治不好了,那叫‘戴帽’。若是周身全肿,肚脐眼也肿起来,也治不好了,那叫‘绝症’。如若得了臌症的男子身上肿了,用手去按,若是按下深坑鼓不起来也治不好了,那叫‘绝症’。若是男子得了臌症,夜内滑精,也治不好了,那也叫‘绝症’。”他一样样地讲说,将各科共有多少绝症全都说出来;然后又向围着的人说:“只要得病之人得的不是绝症,我就能治。按着传单的地址找了我去,总能设法叫人好病。”他说完了,又撒了百十多张传单,才出了场子,上车回店。那听差的人们慢慢地收拾东西。

    我也往回走。一路之上,就听三不管(天津市南市的一个露天市场)的江湖朋友对于朱医官议论纷纷,还有骂他的。据他们说:“金点(算卦相面的总称)的生意怕袋子金(算卦的一种),汉门(凡是卖药的调[diào]侃儿都叫汉门)的生意怕大票(大生意)。票票神仙都来到,受骗的人还少得了吗!”我老云原就疑惑他们是骗局,听了这江湖人的话,更知道是骗人的了。我有心向这种生意探讨他们的内幕,每天必到那栈房看看他们施治的情形如何。有天我到了那栈房,见门内院内吵吵嚷嚷,好像有人打架。我向店里伙计问是什么事争吵,据伙计说是做“大票”的生意出了“鼓”儿啦!我听了这话不懂,向他问是什么话。他说:“这是江湖侃儿,施药治病,冤人骗财的生意,行话叫‘做大票的’。他们骗人家钱财,人家醒悟了找来不依,要和他们打官司,调(diào)侃儿叫‘出了鼓儿了’。”我听店家所说,知道朱医官做的是“大票”。我就常向江湖人探讨,做大票的生意是怎么回事。有好些个江湖人都不知道,说那生意是汉门里最大的生意,内中的秘密不大明白。我问了多少人,都是不知道。

    目前赴济有事,遇见一位老江湖,我将做大票的生意说了一遍,问他懂不懂。那老江湖说:“这大票的生意很不容易做,他们那当医生的是大票的掌穴(xué)(这一伙人的头儿)的。当这掌穴的最难,第一要长得相貌不俗,谈吐好,学识充足,对于中西医都得精通,才算够格。投师学艺,做师傅的收了徒弟,不教给他后棚生意,只教前棚的生意;那后棚的生意学会了能够挣钱,不到年份,师傅绝不传授。什么叫前棚生意呢?一是圆粘(nián)子(招徕观众),二是说前棚的钢口(说话的技巧和分量),三是叫点,四是卖弄,五是使样色(yàng shǎi)(做好弄鬼的东西),六是抖搂样色(实现以假乱真的效果),七是吸点,八是叫响儿。他们这种生意不能水做,必须火做(江湖人管做穷生意调侃儿叫水做,阔生意调侃儿叫火做)才成哪。做别的生意有几元钱的本钱就成。干这个要穿着阔绰,住大客栈,出来白治病,不能当场要钱,还得会找地方,看好场子,到了上地(该做生意)的时候,桌案上摆的医科家具等物,就值几百元。他们做前棚的往场内一站,得能圆粘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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