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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鸠摩罗什赠慧远偈略释

    原编者注:汤用彤先生之《汉魏两晋南北朝佛教史》(初版为一九三八年,商务印书馆长沙印行)之第十章《鸠摩罗什及其门下》曾录有熊十力为什公赠慧远偈所作的解释。汤先生说:“什公著作多佚,口义罕传。但即就其赠慧远偈一章言之,亦已理趣幽邃,境界极高,颇可见其造诣之深。黄冈熊十力先生曾为偈作略释。兹录于下。”以下,偈子作正文排,释语作副文排,释语为熊先生所作。

    既已舍染乐,心得善摄不。

    “染乐”谓贪欲等。“摄”谓心不外驰。“不”读“否”,发问词,下准知。言既已舍离贪欲等染法,令不现起,此心遂得善自凝摄,不复向外驰求散乱否耶?盖贪欲等习气潜存,虽暂被折伏,若止观力稍一松懈,则犹有乘机窃发之虞。止观者,此心恒时凝敛而不散乱名“止”,恒时简择一切法而不迷谬,名“观”。即止即观,乃就一心之相用而分别言之耳。

    若得不驰散,深入实相不。

    如止观工夫绵密无间,常能折伏贪欲等,令不现行,即此心已得不驰散,可谓已入实相否耶?入者证入实相,犹云本体,亦谓真如,克就吾人而言,即本心是也。虽止观力深而心不驰散,然染习根株,犹复未尽,但加行无间(加工而行,名曰加行),即未离能、所取相(凡位未得证智,则心起必有所取相。以有所取故必有能取相,能、所相依而有故),如何可说证实相耶?故发问以疑之,使其自知功修尚浅,如远行方备资粮,而距此欲至之地尚迢遥不可期也。

    毕竟空相中,其心无所乐。

    毕竟空者,一切取相皆空,故能取相亦空,能、所取相皆空,故空相亦空。都无一切相,故冥然离系,寂灭现前(灭者灭诸杂染。寂者寂静不取于相),是名毕竟空相。至此则心无所乐,方是真乐。若有所乐者,即未能泯一切相,未得离系,故非真乐也。此正显示涅槃心体(涅槃即实相之异名)。若功修尚浅,如何便得臻此?前问深入实相否,正欲其因疑而求进至此也。

    若悦禅智慧,是法性无照。虚诳等无实,亦非停心处。

    悦禅即有所乐,犹有所取相,故智慧未泯能取相也。性者体义,法性犹云诸法本体,即斥指本心而目之也。无照者,非如木石顽然无有照用,以即体之照,虽复朗然遍照,而无照相可得,故云无照。若有照之心,但是虚妄分别相,故云虚诳等无实也。若认此虚妄分别之心以为本心,即是认贼作子,乃自害也。故云亦非停心处。停,犹止也,言心不可止于虚诳无实之域也。此中申明毕竟空相,而归极于照,而无照则智慧相亦不可得。若有智慧相可得,则心非智慧也,直是虚诳无实之妄识而已。其开示心要如此真切。肇公《般若无知论》与此可相印证。

    仁者所得法,幸愿示其要。

    此示谦怀,以求远公之自反也。详玩什师此偈,盖以资粮、加行二位之间,而拟远公之所诣。其视远公亦可谓甚高,而所以诱而进之者复至厚。余尝谓什师非经师一流,盖实有以自得者。惜其自悲折翮而无造述。此偈仅存,至可宝贵。若引教详释,则不胜其繁,又初学困于名相,益难索解,故为粗略释之云尔。

    哲学与史学

    (悼张荫麟先生)

    吾国古之治哲学者,必精史学。宣圣开千古哲学之宗,而亦千古史家之大祖。司马谈父子,本史家,而论六家旨要,则又深于哲学矣。夫哲学者,究天人之故,穷造化之原,而以不忘经世者为是。印度佛家哲学思想,虽高深玄妙,而卒归于宗教,以出世为蕲向。故印度人于历史特缺乏。民族式微,有以也。吾国先哲,于史学,哲学,尝兼治而赅备之。究玄而基于综事。穷理而可以致用,探微而察于群变,极玄而体之人伦,广大而不遗斯世。环球立国之古,族类之蕃衍,文化之高尚,无逾于我皇汉者,学术之所系,岂不重欤。张荫麟先生,史学家也,亦哲学家也。其宏博之思,蕴诸中而尚未及阐发者,吾固无从深悉。然其为学,规模宏远,不守一家言,则时贤之所夙推而共誉也。荫麟方在盛年,神解卓特,胸怀冲旷。与人无城府,而一相见以心。使天假之年,纵其所至,则其融哲史两方面,而特辟一境地,恢前业而开方来,非荫麟其谁属乎?惜哉,其数遽止于此也。今之言哲学者,或忽视史学。业史者,或诋哲学以玄虚。二者皆病。昔明季诸子,无不兼精哲史两方面者。吾因荫麟先生之殁,而深有嘅乎其规模或遂莫有继之者也。故略书吾意,以质诸当世。

    (原载《思想与时代》1943年1月1日第十八期)

    孔子内圣外王之学

    孔子之学,庄周称为内圣外王。内圣之学是如何?外王之学是如何?庄周却未加以申说。六经、《四子》,广大悉备,天道、人事、物理,无不赅括其中。宋代永嘉派之学者,叶水心氏,常谓平生博涉六经,苦不得其旨要。叶氏此种感想,恐是从来留心圣学的人所同有者,并不止他一人。司马谈是西汉的一位大学者,他就说儒者劳而无功,博而寡要。可见汉世经师虽多,却还没有得着孔子的要领。吾老矣,就平生甘苦所尝,欲本守约之道,以提出我对于孔子的要领之体认所到。我相信孔子内圣之学,只是一个仁字为根本;外王之学,只是一个均字为根本。什么叫做仁,用俗话来说,仁就是良心。吾人日常起心动念,不容有一毫私意私欲;如有一毫邪念,便自愧耻,不敢对人说出。而自尊自爱的人,更要把邪念克伏他,不肯见之行事。这时的心,就是良心,就是仁。反乎此者,便谓之没有良心,便是不仁。吾人内自省察,良心上,是视人犹己的。自己有饭吃,见人无饭吃,却不忍。自己有衣服,见人无衣,却不忍。这种不忍的心,便是良心,便是仁。所以程子说:“仁者浑然与物同体。”王阳明先生说:“仁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良心上确是如此。可惜一般人不能把他的良心扩充去;而常以私意私欲,来阻碍他的良心,以至成乎禽兽,全无人生的意义与价值,此真是可痛心的事。愿大家细玩《论语》,要了解求仁之旨。

    均者均平。孔子外王之学,用时下的名词来说,就是他对于政治的社会的理想。须知,自有人类以来,政治和社会的问题,纠纷复杂,祸患无穷,总是与日俱增,随时演变。吾人欲求得邃古以来,政治社会,各方面无穷的困难问题所由发生,总不外三字,不均平而已。人类从有生以来,没有一天尝过均平的生活;所以随时随地总在发生问题。孔子有见于此,便以均平一大原则,来随时解决政治社会上的一切纠纷问题。《论语》说:“不患寡而患不均。”一部《周礼》,其规划,大无不包,细无不入,却是根据均平的原则。《大学》言理财,归之平天下,而复示以絜矩之道。理财必归之平天下者,因为经济问题,是要全世界人类共守均平的原则来解决,而后全人类有幸福。否则此一国家,要行侵略政策,而以彼一国家为鱼肉,其结果,必至兵连祸结,互相残毁而后已。所以,经济,必通天下即全世界。而计其盈虚有无,以互求其均平,而不容一国独行侵略。圣心深远,为万世苍生计,如此其切也。絜矩者,恕道;恕者,推己及人;我所不欲,勿施于人,是之谓恕。今世列强,若能本吾夫子之恕道而行之,则世界经济,自无不均之患,而人类自毁之祸,可以弭息。至于国内之政,官吏守恕以养廉,人民本恕以济国,则区区倭寇,何足为吾忧。是在吾上下皆能实行夫子之道而已矣。

    (原载《孔学广播讲演集》第一辑,孔学会编,成都孔学会,1943年8月27日出版。此文为第六讲,于是年5月11日广播)

    研穷孔学宜注重《易》《春秋》《周礼》三经

    芸樵先生大鉴:

    承属为季刊作文,力一向极少在杂志中发表文字,因精力短促,苦无此等余兴;然公宣扬圣学之苦心,则下怀所极感佩,而不容无一言。

    曾闻西人某氏有云:“最伟大的思想家,必是传统的思想。”吾觉此语极有义蕴,在说者的意思究是如何,吾不深悉,而吾之感触,则以为传统的思想,必有左列之各条件:

    一,此等思想,必非限于某一部门的知识,而是对于宇宙人生诸大问题,特有解悟,因此能启示人类以超脱尘凡,至高无上,圆满无缺的理想生活。亦云精神生活。

    二,此等思想,必非限于一时一地,或对某种流弊为矫枉过正之倡导;而其所发明之道理,确是通古今中外而不可易的。儒者所谓中庸,老氏所云“常道”,庄子云“参万岁而一成纯”,佛说“万法皆如”,皆义蕴深广,非浅智所测也。

    三,此等思想,有大思想家创之于前,亦必时有大思想家继之于后,前后互相印证,虽或不能无小出入,如见仁见智见浅见深之殊,但其根本精神,恒相一致。

    如上略说三项,是传统的思想所由成立。

    孔学在人类思想史中是传统的思想,此不待言;顾自欧化输入,国人方急于知识技能之摹仿,乃舍孔学而不求;于是己立立人,己达达人之学,日益沦丧,人将不成为人,虽有智识技能,而得相生相养以遂其信欤?抗战以来,朝野渐注意孔学,此固剥复之几,独惜自清季以来,士大夫相习以空文呼号,而潜心深研学术者甚少,躬行实践,更无望矣!国难至今,吾人宜知自反也。

    凡对于大学派之研究,必选择其重要典籍,奉为宗主。如佛家大乘,空宗则标举《大般若》经,及《中》《百》《大智度》等论为依据;有宗则以六经十一论为依据。其在吾儒,至宣圣以六籍授三千七十之徒;逮魏晋玄家沟通儒、道,始以《大易》《老》《庄》号曰三玄;有宋诸师承魏晋以降玄佛合流之后,始提振儒风,特宗孔、孟,于是定《四子》书为依据。凡所崇依,各由其时代之提倡者,自为选定,亦各因其时代之需要,而有深意存焉。居今之时而言孔学,将绍宋、明诸师《四子》之遗规乎?抑通举六经乎?吾以为六经、《四子》并是根本,无一可忽,但所为选择者,示有宗旨,庶几治群经或群书皆归宿于是;易言之,皆不离此宗旨。吾平生所以自修而教学者,常以三经为本,曰《大易》,曰《春秋》,曰《周礼》。今略撮三经旨要,分述如后,明吾所以宗之之意。

    (甲)《大易》

    一曰《易》之为书,穷神知化,东方哲学皆谈本体,印度佛家阐明空寂之一方面,甚深微妙,穷于赞扬;中国《大易》阐明神化之一方面,甚深微妙,穷于赞扬。拙著《新唯识论》融佛之空以入《易》之神,语本体较详明。明变易与不易之义,参看《新论》。要归万物,各正性命,详《易·渐》卦。尽天地古今谈哲学者不能外此。

    二曰刚健不息,与变动不居之义,发挥宇宙人生之蕴,至矣尽矣。

    三曰《易》言之者仁也,仁统万德生生不息之本体也;此不易者也。若只窥见变动而不悟仁体,则人类终古无所庇矣。

    (乙)《春秋》

    一曰六经以《易》《春秋》为要,孔子所亲制作也。庄生以内圣外王之学称孔子,《易》明内圣而外王赅焉,《春秋》明外王而内圣赅焉。二书制作极特别,皆义在于言外。

    二曰《春秋》以元统天,与《易》云“大哉乾元乃统天”同旨,足证二书为孔氏一家之学。

    三曰《春秋》本元以明始化,立三世义,明政制,经济,乃至道德等等,皆随世演进。《易》立《随》卦,明随时之义,立《鼎》《革》二卦,明随时革故取新之义。此与《春秋》相为表里。

    四曰《春秋》内其国而外诸夏,以明国家思想;内诸夏而外夷狄,以明民族思想。终乃遣除国家民族之封畛而进至大同太平。其进以渐而不相抵触。《易》卦有《家人》与《同人》,亦皆此旨也。《易》又立《比》卦,伊川《传》曰:“万物莫不互相比而生。”此互助论之始,异乎达尔文之言物竞矣,太平思想之根据,亦在是也。《春秋》罪强暴之侵略行为,故孟子曰:《春秋》无义战。凡战皆斥为不义。而于弱小不能抗御强暴者,则罪之尤不稍宽;如书梁亡,罪梁人之自亡也;书郑弃其师,罪郑人不知整军经武也。略举二例,可概其余。夫弱小不奋发,则强暴无缘抑制,世界何由进于太平;此国家民族思想所由不与大同太平理想抵触也。

    五曰《春秋》明世运,文质递变,而救文之弊,不可以过质,船山王子善发斯旨。

    六曰《春秋》于世运未进及太平时,姑奖霸统。夫王道者,纯仁之道也,言仁即赅义礼等。非举世相率以仁,固无由太平。若霸者之所为,已不纯乎仁矣,而奖之何邪?霸不纯乎仁,而犹异乎强吞巨噬,残毁万物,绝无信义,悍然以横蛮为务,而毫无忌惮者也。吾战国时秦,及今之希特勒与倭奴,皆人而同化乎兽;乃霸者之所必诛,故五伯之迹息,而秦始逞;近者英人方欲敛其伯权以倾于保守,而希特勒乃横行,幸邱相起而振之,又得美人与苏联之助也。故霸者托乎正谊,犹以文明与人道相声张,其制驭弱小之术,虽非仁道,而较以兽道,犹有几分宽大意思。且弱小如有力图强,则其可得之自由亦较多,非若以兽道待人者,唯横噬之为快也。故《春秋》大桓、文之功而狄秦穆,其恶秦也深矣。《书》终《秦誓》,非夫子删定之旧,盖后来秦人所加也。夫霸者立约以与天下共守者有二焉:一曰不许灭国;如齐桓复邢,对卫,楚庄下宋而不取,皆其著者。终五伯之世,弱小依霸主以存,非甚无道或自处乏术者,固不至见灭于人也。霸统衰而后弱小悉并于强大,次强又并于最强矣。二曰列国交相利;《墨子》书中主张交相利,亦《春秋》之旨。如葵(邱)[丘]之会,无曲防,兴水利,筑堤防,不能以邻国为壑。毋遏糴,即是各国的经济,一以均平与互惠为主。霸者所以维持天下之大道,犹未背于仁术;但如朱子所谓不免有许多破绽处,故异乎太平之治耳;然去兽道已远矣。夫人之异于禽兽者几希,若有枭桀之材,挟其野心起而操纵群众,则争端开而人相食之祸剧矣。霸以力假仁,犹足以抑兽道,故未可过斥也;陈同父不肯抑霸,可谓知《春秋》者也。孟子能言《春秋》,而未免鄙霸,异乎通变之学,非吾夫子本旨也,宋以后儒者之迂阔思想,孟子启之也。吾国在今日莫急于图霸,霸且不能,欲勿为人鱼肉得乎?

    (丙)《周礼》

    一曰《周礼》一书,以职官为经,事义为纬,其于治理,直是穷天极地,无所不包通;但有同于《易》《春秋》者,亦是义在言外。其表面只有若干条文,并不铺陈理论,而条文中却蕴藏无限的理论。

    二曰《周礼》首言建国,其国家的意义,只欲其成为一文化团体;对内无阶级,对外不成国界,非如今世列强,直是以国家为其斗争的工具。至其所谓辨方正位,是斟酌地理与民性的关系,而为其团体生活之宜,以划分领域,故不容人侵略。

    三曰《周礼》政治是多元主义,各种职掌或业务,无小无大,都平列起来,欲令平均发达,不是一种最高权力断制一切。

    四曰《周礼》是主张治起于下,此义昔儒已多见到。

    五曰《周礼》主张经济组织,一以平均为原则,与《论语》言患不均及《大学》以理财归之平天下同一意思。

    六曰《周礼》主张德治与礼治,其余普遍的人民,都要训育以德与礼,非若西人偏讲法治。明儒方正学常欲本其意以见法行事,以为太平可期。

    七曰《周礼》的思想,是为《春秋》由升平进太平的思想,故《周礼》与《春秋》相通。

    八曰《周礼》颇有刘歆窜乱的地方,汉武所谓渎乱不经之言,时亦有之。方正学曾论及。但其大规模甚好,决非刘歆所能伪造。

    吾表章三经,非谓他经可废。盖以三经为主,而群经及诸子皆可与之疏通证明,平生积此意久而未发,写此不获畅意,如今匆匆公布之季刊,世不乏宏达,将有匡我者,是所幸也。

    (原载1943年8月《孔学》杂志创刊号。该刊由重庆孔学会主编。芸樵先生指该刊常务理事何芸樵,字常川)

    与人论执中

    吾近正写一关于读经之文字,非短期可结局。老来精力无多,殊少暇趣。吾以为,中和、中庸,本一义而异其名耳。大文有云:尧授舜,允执其中。舜亦以命禹。汤执中。盖圣人南面而治天下,一出于中正,而无所偏倚焉尔。原其初义,第言其宅心至公,无所偏私。详大文之意似有当,而或未究其真也。夫云宅心至公,此公,为即心耶?为在物耶?此公若在物,则是向事物两端之间求之也。向外找中,将以何为标准?如所云燕、越之中,可以尺度求也。而一切事物多属无形,不必如燕、越之有地段也。无形之事物,亦不能用有形之尺度,以计其距离也。然则凭何尺度以求中欤?故和外找中,不通之论也。若所云公者,即此心耶?则吾平生主张明体之学,固远有端绪。非吾之私见,而尧、舜以来传授心法固如是也。心体自是至公,自无偏私。其于事物之至,自不会持一端之见,如俗所云,知其一不知其二,或厚于己而薄于人也。人我两端也,彼此两端也,同异两端也,是非两端也。凡失其本心者,于两端之中,尝执其一而遗其一。知有我而不知有人,则执我而遗人矣。拘于此则不见彼,是执此而遗彼也。党同而伐异,是执同而遗异也。是其所是,非其所非,则执是而遗非也。天下皆两端也,而人则恒执其一端而莫或执两,此人情之通患也。《中庸》称舜,“执其两端,用其中于民”,此舜之所以为舜也。天下皆两端而吾双执之,则吾不堕两端之中,而游于两端之外矣。游于两端之外,则至公之心体,恒超然遍照,是之谓中和。无偏端之碍,故云和。无所偏倚,故云中。中即和也,和亦中也,有二事乎?中庸之中,即中和之中,其以庸言之者,庸常也。不随物迁,故言常。此义深远。或以庸训用,作“用中”解者,失其旨矣。中庸、中和,俱是形容一事,元无别体。中也者,本心也,本心无待也。无待,故无所不覆载。天下皆两端,私意起,则执一端,而有对碍;未能无待而无不覆载也。克治私意,执两而超于其外,故无待之体显,而能用其大中以覆载天下之民也。用之云者,取诸己所固有而用之也。《中庸》曰:“执其两端,用其中于民。”盖显执两,则能自用其中。不执两,则私意为碍而中体已放失,不得而用也。细玩文义,此中明明不在事物两端之间,而吾子引此文,乃曰:孔子之后,儒者言中道,必有以为在事物两端之中者,已与舜、汤之执中异趣;此乃误解经义,又多为前儒恍惚之谈所误。此义迷离千载,非独吾子今日也。夫向事物两端之间求中,事物不必如燕、越地上之有形也。有形之尺度,又不得而量之也。当知事物之中,实即吾内在之中,用于事事物物,而今事事物物莫不得其中也。天地闭,日月食,万物皆暗。私意守其一端,本心丧,内在之中亡,则万事万物皆失其体,非训诂可释,此义非空洞理论可持,反身实体之,而后可得也。《中庸》言诚,从天命之体性上立脚。荀子以气质为性,详《新唯识论》附录。其言养心荒訾于诚。《不苟》篇则其所谓伪者是也,由外铄也。此与《中庸》言诚,奚止异以天渊?而吾不子谓《中庸》有取于荀卿,是以紫乱朱,郑声乱雅乐,恶莠乱嘉禾也。余义不获一一详论,唯质者察之。

    (原载1944年8月《三民主义半月刊》第五卷第三期)

    论汉学

    向者梁任公祷颂清儒董理之绩,拟诸欧洲“文艺复兴”,余意未足相拟。欧人文艺复兴时代,自有一段真精神。申言之,即其接受前哲思想,确能以之激发其内在之生活力,而有沛然不能御,与欣欣向荣之机。否则,能有善道乎?清儒为学之动机,无非言名言利,乐受豢养而已。江藩《汉学师承记》,首列无耻之阎若璩,若璩以康熙元年游燕京,投降臣龚鼎孳,为之延誉,后雍正甚宠之。一代衣钵之传,实在乎是。龚自珍辈,稍能见及当时社会情形。然自珍本浮华名士,虽不无聪明,而学甚肤浅,以荒淫自了,绝无立己之道,无与民同患之诚,岂能改造宇宙乎?清末维新人士,喜标榜自珍,所以有今日之局也,哀哉!汉儒严守信条,如孝弟方田等。躬行朴实。清儒自戴震昌言崇欲,以天理为桎梏,其说至今弥盛,而贪污淫侈,自私自利,诈□猜险,委靡卑贱之风,弥漫全国,人不成人,其效亦可□矣。清儒流毒最甚者,莫如排击高深学问一事。夫天理广大,无所不赅,而言其根极,必归之心性。生之源,化之本也。自汉以后,此意久绝,宋学确能续此血脉,何忍轻毁?心性之学,所以明天人之故,究造化之源,彰道德之广崇,而治乱之条贯者也。此种高深学术,云何可毁?人生如果完全缺乏此等学术之涵养,则其生活无有根源,而一切向外追求之私,芒然纷然,莫知所止,人生永无合理□生活,不亦悲乎?清儒反对高深学术,而徒以考据之琐碎知识是尚,将何以维系其身心,何以充实其生活?民质不良,至清世而已极。士习于浮浅,无深远之虑;逞于侥幸,无坚卓之志;安于自私,无公正之抱;偷取浮名,无久大之业;苟图嚣动,无建树之计;轻易流转,无固执之操。苏联革命,二十年而已大强,吾国自清末以来,只见腐败势力之逐层崩溃,而实难言革命。人才衰敝,竞至如斯!盖士之所学,唯是琐碎无用之考据,人皆终其生而无玩心高明之□,学则卑琐,志则卑琐,人则卑琐,习于是者,且三百年,其不足以应付现代潮流而措置裕如,固其势也。此等风会,于今犹烈。国内各大学之学院,及文科研究所,本当为高深思想之发生地,而今则大都以无聊之考据为事。士之狃于俗尚,而无独立创辟之智与勇,非三百年来汉学积习锢之者深欤?夫汉学家大多数与朝贵为缘,内而王公达官,外而督抚大吏,皆汉学家之所依附,宋、明在野讲学之风,至清而绝矣。故思想不得开拓,而以无用取容。儒学精神,至此剥丧殆尽,而可与欧洲“文艺复兴”时代相比拟耶?凡考古之学,在学术界中,本应有一种人为之,然万不可谓此种工作,便是学术,且掊击一切高深学术,而欲率天下后世聪明才智之士,共趋于此一途,锢生人之智慧,陷族类于衰微,三百年汉学之毒,罪浮于吕政,而至今犹不悟,岂不痛哉?呜呼!学绝道废,人心死,人气尽,人理亡,国以不振,族类式微,皆清代汉学家之罪也。

    附识 清初阎若璩、胡渭之徒,首被宠眷。士人无耻者,知清廷意向所在,始相率俯首就范,不敢运其耳目心思之力于所当用之地,久之习非成是,则且以其业为时主之所奖,王公疆帅牧令之所共尚,乃忘其为一技之长,竟以学术自负,而上托汉氏,标帜汉学,天下之蔽聪塞明,百同出于此一途者三百年。今当吸收西洋科学之际,而固有哲学思想,正须研讨发挥,以识古人之大体,见中外之异同,求当世之急务,勉言行之相愿,示人生以归趣,学者之所应致力者何限?而上庠文科,教者学者,乃多以琐碎而无关大义之考据为务,岂不惜哉?今之大学教育,科学方面,成绩究如何,吾不敢知,若文科,除考据工夫而外,其未曾注意研实学,养真才,则众目共睹,非余敢妄诬也。清代汉学之污习不除,而欲实学兴,真才出,断无是事,此余之所忧也。

    (原载1945年9月15日《中国文化》第一期)

    为青年申两大义————公诚与自由

    玉清先生常要我为《三民主义半月刊》写几句话,我衰矣,心许之,而久未践约。兹值新岁,强写数行。念青年为国家民族新生命所寄,谨以公诚与自由两大义,为我所希望的青年奉告。

    公诚二字,实是一义,而从两方面形容之。公者不自私;诚者不作伪。凡自私者,必作伪以欺人;习于欺人者,久之必自欺其良知。古所谓习非成是者,即此之谓。人至于自欺其良知,以非为是,甘蹈大恶而不辞,此其人,已为顽冥无知之鸟兽,无理性可言,无人生的意义与价值可言,岂非可哀可痛之极耶!《诗》曰:夙兴夜寐,无忝尔所生。古人兢兢于生活之不可苟,夙夜之间,念念求所以免于忝辱者;其自克之严,自强之勇,乃如此。人道之尊,于此可见。衰世之人,争权势,趋名利,逞嗜欲,习贪淫,一切自私自利,以害其群之事,苟得肆志,即无所不为,此乃人道废绝,天地间极忝辱之事。稽之历史,如典午之世,及宋、明季世,皆是如此。有心人尝考其世,未尝不痛心疾首,而叹福乱之有自也。吾人当此世界大变乱时代,欲求自存自立,不可徒讲空理论,不可驰务浮泛驳杂的智识,当在内心生活上痛下一番工夫。革命必先革心,是先总理遗训。总裁提倡中国哲学思想,尤其注意于此。青年其可忽诸!公诚二字,是吾先哲骨髓所在,六经诸子,总不外此大义。青年为学,急须认识此骨髓,而精思力践,不可徒托空言。明儒有云:将自家身心,放在天地万物公共的地方,庶几不愧为人。大哉斯言!吾人念念不可忘失此意,否则堕入鸟兽群中去也。

    吾人为青年告者:一曰:个人的主张与利益,若与团体冲突时,应该牺牲个人,而顾全团体,否则非公诚之道。二曰:个人所属之团体,其主张与利益,若与国家或社会有极大冲突时,应该顾全国家与社会,而不当以维护本团体之故,遂妨害国家与社会之安全。如其不然,则非公诚之道,自不待言。上述二项,虽是恒言,而吾国人多半缺乏此种函养;青年不可不于此注意。公诚的道理,若在哲学上讲,便极广大精微,然吾却不愿空谈道理,愿青年加意在事为上训练。道理是要实践的,空谈何益。吾尤有不容已于言者,国家与民族思想,吾国人向来薄弱,在此列强肆行兼并时代,吾青年不可轻信世界主义,须将国族两字,念兹在兹,一言一动,不敢忘吾国吾族。青年学成之后,参预国政,生心动念,必以国家民族之利益为主,而不忍有丝毫违叛。世界主义,固吾人所蕲向,然必吾国吾族足以自立自强,不受他国他族之侵凌,又必全世界各弱小民族皆有自立而抵御强权之一日,其时方可谋世界主义之实行。今何时代乎?距世界主义实现之期,或尚隔亿兆京垓年岁,吾人断不可自毁也。思想错误,必陷危亡,以吾国往事征之,如两汉时代,吾国大统一,四夷皆慕义来王,其时声教广远,稽之汉史,实足惊叹。于是学者起而以太平大同言《春秋》,俨然有天下一家之概。生心害政,延诸胡于内地,视若同气,遂成典午之惨祸。二千年来,仅李唐、朱明两代,短期自立,其余则无日不在夷虏蹂躏之中。呜呼惨矣!《春秋》本有太平大同义,然必由国家思想、民族思想,以渐开化夷、狄,使其进于文明礼让,而后乃归趣太平。此义深远,兹不及发。惜乎汉儒之不悟也。愿吾青年,勿忘国族,念念以此植根于心,庶吾种类不陷危亡矣。夫于一己之外,而必爱护其国与族者,此公诚之道也。鸟兽则仅知护其四体,而不知其他,人道不然也。

    次谈自由。夫自由者,人道之极则也。不自由,毋宁死,以其失去人生之意义故也。自由真义,吾先哲发挥最好。曰:我不欲人之加诸我也,吾亦欲无加诸人。故自由者,一己与人之同游于正义之中,任何团体,与任何个人,不得以非义加诸我,我亦不可以非义加诸任何个人或团体也。青年而果知爱自由乎,则念虑之微,言行之著,必时自检点,如有不合于义,必痛自悔改,有大过失,必勿掩讳,而喜受人之攻击,如此洗心涤虑,方可谈自由。若夫以一己而侵他人之自由,以一团体而侵他团体之自由,乃至极端之国家主义者,不惜以国家之权力而完全剥削人民之自由,如德之希特勒,倭之军阀,皆假国家威权,以逞其野心,驱其国人于死地,几率全人类以趋于自毁,此皆揆之正义而不合,故世界爱自由之人类,不得不奋起而与之争也。吾人为自由而生,不可一息失去自由。吾人尊重一己之自由,同时尊重他人之自由。唐人诗有云:东风无限潇湘意,欲采琼花不自由。如此爱自然而不忍伤物之意,乃真是自由意思;若不如是,则乃野蛮之极,非自由也。吾爱自由,吾思自由,青年盍兴处来!

    以上所言,皆老实话,平平无奇,然正以其老实故,为人之所易忽,故提出相警云尔。

    (原载《三民主义半月刊》第九卷第五期,1946年7月1日)

    与友论新唯识论

    《新论》语体本,比文言本,精密得多。此话极重要。科学总是各部门的知识。今人言综合各科学之原理,以求得哲学上普遍之根本原理。此其说非无似处,而实不通哲学。哲学是智慧的学问,非仅在知识上用功,可悟一贯之理。佛家必得根本智,而后起后得智。后得智,即辨物析理的知识,乃依根本智而起者。此亦有资乎经验,故云后得。兹不暇详论。吾前儒主张先得一本,而后可达万殊。此澈底语也。盖哲学之究极诣,在识一本。而此一本,不是在万殊方面,用支离破碎工夫,可以会通一本也。科学成功,却是要致力于支离破碎,此四字,吾先哲之所病,而科学正要如此,但哲学必不可只如此。下一只字者,哲学在知识方面,也须用过支离破碎工夫,但不可只是如此而已,必另有工夫在。若只如此,必不可识万化根源。化源者,即所谓一本是也。此处不是各种知识贯穿得到的,正须反求自得。儒之体认,佛之内证,皆凡今人所诮为神秘,而是确实证会之境。所以于科学外,必有建本立极之形而上学,才是哲学之极诣。哲学若不足语于建本立极,纵能依据一种或几种科学知识出发,以组成一套理论,一个系统,要其所为,等于科学之附庸,不足当哲学也。哲学如依据一种科学,以解释宇宙,总不免以管窥天。如近人好据物理学中之相对论与量子论而言宇宙为如何如何,谓其无似处固不得,然谓作如是观者,果已得宇宙之蕴,毋乃太戏论乎?又如生物哲学,视宇宙为一生机体,谓其无似处亦不得,然格以东方哲人之义,则犹见其尚未识生命之源。其不免戏论,则与根据物理学而解析宇宙者又同也。大凡哲学家多是以一只眼,去窥宇宙。无法避免戏论。

    孔子于《易》言:“天下之动,贞夫一者也。”此言变动不居的宇宙,而有个至一的理,为万物所资始。故万变而莫非贞正也。老子言“天得一以清,天者,无量星云或星球也。清者,言天之德。无垢曰清。一者,绝对义。天何由成,盖得至一的理,以成其清,而始名为天。地得一以宁”云云,宁者,言地之德,地德安宁,故万物生其中。地何由成?亦得至一的理,以成其宁,而始名为地。故知天地,用至万有皆一理之所为。亦本《易》义。孟子言:“夫道,一而已矣。”《记》言:“通其一,万事毕。”于万化,而知其皆一理之流行。于万物,而知其皆一理之散者。会之有宗,统之有元,故通一,而万事毕也。佛氏推万法之原,亦云一真法界。一义见上。真者,至实无妄义,法界,犹云万物本体。从来圣哲,皆由修养工夫纯熟,常使神明昭彻,而不累于形气,即宇宙真体,默喻诸当躬,不待外求。虑亡词丧,斯为证会。吾人真性,即是宇宙真体,本来无二。一真呈露,炯然自喻。非假思虑,故云虑亡。此际不可以言词表示,故云词丧。须知,思虑起时,便由能虑,现似所虑相,斯时已是虚妄分别,而真体几离失矣。几之为言,显非果离失,然一涉思虑,又不得不谓之离失也。言词所以表物。真体无相,故非言词可表。真体无形无象,无内无外,此是证会所及,非知识所行境。学极于证,而后戏论息。

    哲学不当反知,而毕竟当超知。超知者,证会也。知识推度事物,不能应真,虚妄分别故。知识对于宇宙万象,只是一种图摹。决不与实体相应。故云虚妄。知识总是有封畛的,不能冥契大全。至于证,则与真理为一。易言之,证,即真体呈露,炯然自识也。

    《新论》建本立极,而谈本体。学不究体。自宇宙论言之,万化无源,万物无本。只认现前变动不居的物事为实有,而不究其原,是犹孩童临洋岸,只认众沤为实有,而不悟一一沤,皆以大海水为其本源。儿童无知不足怪,而成年人设如此,则可悲矣。《新论》浩博,学者或不易理会。《语要》卷一,有答某君难《新论》篇后附识,谈体用不二义,举大海水与众沤喻,详为分疏。《语要》卷三后,有曹慕樊、王准两记,其涉及体用义者,皆足发明《新论》。所宜详究。

    学不究体,自人生论言之,无有归宿。区区有限之形,沧海一粟。迷离颠倒,成何意义?若能见体,即于有限,而自识无限。官天地,府万物,富有日新,自性元无亏欠。本来无待,如何不乐?

    学不究体,道德无内在根源,将只在己与人,或与物的关系上,去讲道德规律,是由立法也,是外铄也。无本之学,如何站得住?悲夫,人失其性也久矣。性即本体,以其在人言之则曰性。残酷自毁,何怪其然?

    学不究体,治化无基,功利杀夺,何有止期?若真了天地万物本吾一体者,科学知能,皆可用之以自求多福。

    学不究体,知识论上,无有知源。本体在人,亦云性智,纯净圆明,而备万理,是为一切知识之源。详《新论·明宗》章。且真极弗显,真极,犹云本体。证量不成。证量者,即本体或性智之自明自了。一极如如,炯然自识,而无外驰。佛家所谓正智缘真如,名为证量,应如是解。非可以智为能缘,如为所缘,判之为二也。二之,便是有对,是妄相。非真体呈露,何成证量?故知证量,依本体建立。若本体不立,证量无由成。宋人词曰:“众里寻他千百度,回头蓦见那人正在灯火阑珊处。”学者无穷思辨,无限知见,皆灯火也,皆向众里寻他千百度也。“回头蓦见”云云,正是性智炯然自识。真理何待外求?知见熄时,此理已显也。此言理智思辨,终必归于证量,至为剀切。学不知所止,学必至于证,方是《大学》所谓知止。理不究其极,阳明所谓无头的学问,可胜慨哉!

    《新论》明体用不二,此是千古正法眼藏。一真法界,是体之名。变动不居,是谓之用。哲学家谈本体与现象,多欠圆融。现象一词,即依用上而立名。《新论》以大海水,喻体;众沤,喻用。即体而言,用在体。才说体,便知体必成用。譬如说大海水,即此现作众沤者是,不可离众沤而别求大海水。体必成用,不可离用觅体,义亦犹是。即用而言,体在用。才说用,便知用由体现。譬如说众沤,即是一一沤,各各揽全大海水为其体,不可只认一一沤为实物,而否认一一沤各各元是大海水也。用由体现,不可执用,而昧其本体,义亦犹是。妙哉,妙哉!

    佛氏谈本体,只是空寂,不涉生化。只是无为,不许说无为而无不为。只是不生灭,不许言生。譬如,于大海水,只见为渊深渟蓄,而不悟其生动活跃,全现作无量沤。此未免滞寂之见。其于生灭法,佛氏所谓生灭法,即指变动不居的万有而目之也。相当《新论》所谓用。亦不许说由真如现为如此。譬如不许说众沤,由大海水现为之。理何可通?详核佛氏根本大义,却是体用条然各别。譬如将大海水与众沤,离而二之,极不应理。此盖出世法之根本错误。《新论》语体本,辨析严明。《功能》两章,最不容忽。

    西洋哲学,《新论》可摄通处自不少。如数理派哲学,以事素说明宇宙。其说似妙,而实未见本源。《新论》明功能显用,功能,即本体之名。功能显用,譬如大海水,显为众沤。沤,喻用。大海水,喻功能。有翕二极,顿起顿灭,刹那不住。即此翕二极,名之为用。二极者,非如南北二极有分段之隔也,但言其有内在的矛盾,以相反相成而已。详上卷《转变》章。自翕极而言。翕势,刹那顿现,而不暂住。以此明物质宇宙,本无实物。与事素说,略可和会。即在其无实物的意义上,可和会。而有根本殊趣者,与翕俱起,爰有极。转翕而不随翕转。即翕从,毕竟不二,而可说唯。势无在无不在,无二无别,绝待,故云无二。不可分割,故云无别。清净而非迷暗,所谓神之盛也。是名宇宙大生命,亦即物物各具之生命。譬如月印万川,万川各具之月,实是一月。所谓一为无量,无量为一是也。据此,则翕势顿现,可略摄事素说。而与翕俱起者则有。又翕终从,反而相成,故乃于翕毕竟不二,而见为本体之流行。克就流行言,则新新而不用其故。真真实实,活活跃跃,非断亦非常。刹刹不守其故,故非断。刹刹新新而生,故非常。以上参玩《新论》。神哉神哉!此非谈事素者所与知也。事素说者,不了体用,不识生命。但于翕之方面,刹那势速顿现,则与事素说,有少分相似。势速一词,借用佛典。有势猛起,曰势速。此势速刹那顿起,于事素亦稍似。即从其无实物的意义上,有稍似。然不了体用,于翕义稍似,非真了翕,且不知有,故未了用。又复不知本体之显为翕,是不悟万化真源。总而言之,不了体用。不识生命,若了翕即是本体之流行,若了翕反以相成,而毕竟不二,即于此识生命。谈事素者,未堪语此。斯义深微,焉得解人而与之言!则不足语于第一义。第一义一词,借用佛典。穷澈宇宙本源,方是第一义。宇宙人生,不是虚浮无根柢。学不证体,终成戏论。

    至于生命论派之学者,大概体验夫所谓意志追求或生之冲动处。此盖在与形骸俱始之习气上,有所理会,遂直以习气暴流,认为生命。佛家说众生以势如暴流之赖耶识为主公。赖耶即一团习气也。西哲如叔本华、柏格森等,持说之根底,不能外此。殊不知,必于空寂中,识得生生不息之健,方是生命本然。而哲学家罕能见及此也。总之,言事素者,明物质宇宙非实在,《新论》可摄彼义。至于不达宇宙实相,则非进而求之《新论》不可也。生命论者,其所见,足与《新论》相发明者自不少。然未能超形与习,以窥生命之本然。习依形起,亦形之流类也。人生成为具有形气之物,则欲爱发而习气生。种种追求与冲动,其机甚隐,而力甚大。此缘形与习而潜伏之几,阴蓄之力,殆成为吾人之天性,吾人如不能超脱于此杂染物之外,而欲自识生命之真,殆为事实所不可能者。无明所盲,借用佛典语。无明,谓迷暗习气。此能令人成盲。覆蔽自性,常陷颠倒。可哀孰甚!佛说众生无始时来,在颠倒中。由其不见自性,而心为形役,故颠倒也。《新论》融会佛老以归于儒。明本体空寂,而涵万理,备万善,具生生不息之健。空者,无形无象,无分畛,无限量,无作意,故名空。非空无之谓。寂者,无昏扰,无滞碍,无迷暗,清净炤明,故名寂。涵万理,备万善,本来如是,非妄臆其然也。万化,无非实理之流行。万物,无非真善之灿著。孟子道性善,非从形与习上着眼,乃造微之谈也。具生生不息之健,《大易》扼重在此。二氏未免耽空溺寂,儒者盖预堤其敝。虽然,不见空寂,而谈生生,其能不囿于形与习,而悟清净炤明之性体乎!若只理会到生之冲动,与盲目追求云云,则已迷其本来生生之健,而无以宰乎形,转其习,因有物化之患矣。《新论·功能》两章,学者宜玩。生命论者,未能探源至此,则夫子呵子路以未知生,岂止为子路下当头棒耶?

    牟生宗三,俊才也。前来函,谈怀特海哲学,甚有理趣。吾置之案头,拟作答,因循未果,忽忽失去。极怅惘。忆彼有云,西洋哲学,总是一个知的系统。知读智。自闻余谈儒,而后知儒家哲学,自尧、舜迄孔、孟,下逮宋、明,由其说以究其义,始终是一个仁的系统。《系传》曰:“智者见之谓之智,仁者见之谓之仁。”由中西学术观之,岂不然欤!余以为儒家根本大典,首推《易》。《易》之为书,名数为经,质力为纬,非智之事欤!阳为力,而阴为质。质力非二元,但力有其凝之方面,即名为质。此中质力,只约科学上的说法。《易》本含摄多方面的道理。若依玄学言,则阳为,而阴为翕。其意义极深远。科学上质力的意义,只可总摄于翕的方面。当别为论。汉人言《易》,曰乾为仁,坤元亦是乾元。然则遍六十四卦,皆乾为之主宰,即无往而非仁之流行也。据此,则《易》之为书,以仁为骨子,而智运于其间。后儒若宋、明语录,则求仁道功殊切,而尚智之用未宏。《论语》记者,似只注重孔子言仁,与实践的方面。非是孔子之道有偏,只记者有偏注耳。汉以来经师,仁智俱失。宋、明儒却知求仁。《新论》救后儒之弊,尊性智,而未尝遗量智。量智,即理智之异名。性智是体,量智是用。量智推度,其效能有限。以其不得有证量也。存养性智,是孟子所谓立大本之道。陆、王有见乎此。然未免轻知识,则遗量智矣。孟子尊思为心官。心者,言乎性智也。思者,言乎量智也。遗量智,则废心之官。后儒思辨之用未宏。此《新论》所戒也。归乎证量,而始终尚思辨。证量者,性智之自明自了。思辨,则量智也。学不至于证,则思辨可以习于支离,而迷其本。学唯求证,而不务思辨,则后儒高言体认,而终缺乏圣人智周万物,道济天下之大用,无可为后儒讳也。余拟于《新论》外,更作《量论》,与《新论》相辅而行。老当衰乱,竟未得执笔。性智,即仁体也。证量,即由不违仁,而后得此也。仁体放失,便无自觉可言。此言自觉,即自明自了。其意义极深远,与常途习用者不同。思辨,即性智之发用,周通乎万事万物,万理昭著。如人体无麻木枯废,血气不运之患。则仁智虽可分言,而毕竟一体也。《新论》准《大易》而作。形式不同,而义蕴自相和会。

    《新论》立翕成变义。翕,即凝以成物,而诈现互相观待的宇宙万象。,则遍运乎一切翕或一切物之中,而包含乎一一物,故乃无定在而无所不在,无二无别,敻然绝待。翕,皆恒转之所为,恒转,即本体之名。详《新论》。翕,喻如众沤。恒转,喻如大海水。但从翕之方面言,则似将物化,而失其本性。本性,谓恒转。从之方面言,则是不改易其本性,本性同上。常转翕从己,而终不可物化者。己者,设为之自谓。于此,而见翕毕竟不二。翕随转,只是一,故不二。亦即于此,而识恒转。于翕不二,而知此即恒转,譬如,于众沤,而知其即是大海水也。本来无实物,而诈现物相。毕竟非有相,非无相。恒转本无形,而不能不现为翕,翕,即现似物相,故知毕竟非无相。,亦无形也,终不失恒转本性。而翕终随,则翕虽诈现物相,要非实在,故知毕竟非有相。神哉神哉!非有,非无,穷于称赞,而叹其神也。

    就之运乎一一翕,或一一物之中以言,便是一为无量。是一,已如前说。其运乎一一物之中,即本至一,而分化成多。譬如月印万川,即本一月,而为无量月。

    就之至一而不可分,一一物各得其全以言,便是无量为一。是全整的一。故就其在甲物言,则甲物得其全。就其在乙物言,乙物亦得其全。乃至无理物,皆然。譬如万川之月,元是一月。

    就万物各具之全以言,则万物平等一味。《大易》“群龙无首”,龙者阳物,喻物之各具有,以成其为物也。无首者,物皆平等,性分各足故。庄生“泰山非大,秋毫非小”,皆此义也。若推此义以言治化,则当不毁自由,任物各畅其性。各畅者,以并育不相害为原则,逾乎此,则是暴乱,非自由义。此不暇详。

    就一一物各具之,即是万物统体的以言。则自甲物言之,曰“天地万物皆吾一体”,自乙物言之,亦曰“天地万物皆吾一体”,乃至无量物,皆然,理实如是,非由意想谓之然。是故《论语》言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人己非异体故。《中庸》言“成己”“成物”,物我无二本。故同体之爱,发不容已。孔氏求仁,佛氏发大悲心,皆从本体滚发出来。用李延平语。虽在凡夫,私欲蔽其本明,本明,谓本体。然遇缘触发,毕竟不容全蔽。如孟子言今人乍见孺子入井,皆有怵惕恻隐,即其征也。本此以言治化,《春秋》“太平”,《礼运》“大同”,岂云空想?人患不见己性耳。己性本与万物同体。

    《新论》原心于沕穆,沕穆,无形貌,推原心之本体,本无形也。动而也。动者,流行义,本体流行,而有其显为之方面,即名为心。,则至无而有。至无,谓无形也。不失其本体之自性,故无形。然无形而已,要非空无之谓。故又云有。至无而有,故是浑一而无封畛也。无形,故无封畛。原物于沕穆,推原物之本体,则非物别有本也。固与心同一本体,同一沕穆无形者也。动而翕也。动义同上。本体流行,而有其翕之方面,即名为物。翕则不形而形,本体无作意,非欲自成为形物也,故云不形。然其显为翕之势,刹那势速顿现,虽无实质,而似有形焉。如当前桌子,只是刹那势速顿现,宛尔成形。是其动以不得已,之流行,不可无资具故也。唯然,翕便现似各个,千差万别,宛然世界无量。世界,约说以二。曰器世界,即自然界是。曰有情世界,即于自然界中,特举众生而目之。然复须知,翕成形,则只如其现似之形而已。若其周运,与包含,且主宰乎翕者,则所谓是也。心物问题,古今聚讼;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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