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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實齋文史通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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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的歷史卻就是紀事本末體;所以淸末一輩學人,大家更推尊章實齋。民初學人也沿著推重章氏。可是實不懂得章氏為學之眞。如梁任公、胡適之,沒有得要領。這是很可惜的事。

    四

    再說從前劉知幾講史學要有三本領:一曰「才」,二曰「學」,三曰「識」。此三項實是一項更難過一項。若使沒有史才,就不該去研究史學。才是天生的,有了才,再加以學,在學問中始長出見識來。故才、學、識三者,應是依次遞進的。近代學人中,我認為梁任公有史才。看他寫的幾部書,如中國六大政治家中的王荆公,他書中意見我並不贊成,可是寫法極好。又如他寫歐洲戰役史論,寫淸代學術槪論,都見得任公寫書有史才。可惜是學不足。專論任公史學是不够的,他一輩子太忙,沒有眞用功做學問。至於他的史識,我們且不多講。章實齋則在劉知幾三項以外,又提出一項為「史德」。他說:

    德者,著書之心術。

    這在一人寫書的內心上。我為諸位一路講史學名著,也常常講到各家寫書的心術方面,此即他們「德」的方面。司馬遷、班固之大不同,也可說是在他們著書的心術上便有不同。關於這層,且再聽章實齋講法。他說:

    欲為良史,當慎辨於天人之際,盡其天而不益以人。

    這「天人之際」四字,是司馬遷史記裏所提出。章實齋也來講天人之際,而他所講並不與司馬遷相同。何者為「天」,何者為「人」,何者始為「盡其天而不益以人」?這裏又有甚深大義。平淺說之,寫史應一本原來事實,不要把作書者人的成份添進去。拿現在話來講,只是要客觀地把事實眞相寫出,這即是「天」了。但不要把自己「人」的方面加進去,這事極不容易。司馬遷寫史記,自負能「成一家之言」,我們看重他也在此。但成為一家之言,是否即加進了人呢?這層就値得諸位細為辨認,細加思考。

    今天我們講史學,更多是加進了人,如說中國二千年是帝王專制,中國二千年是封建,又說中國文化全要不得。實際則一應史書從未過目,全不理會,不問其天,全是我們自己的私人觀點加進去。今天提到章實齋「盡其天而不益以人」這兩句話,豈不使我們慚愧。章實齋所寫,只是不到兩百年前的文章,而實不易讀,不易瞭解;如何是「盡其天而不益以人」,此要諸位自去體會。可見讀書不容易。其實「盡其天而不益以人」這也就是一種「史德」。退言之,亦是一種「史識」。若果無識,又如何來辨「天人之際」呢?

    五

    他又說:

    史所載事者,事必藉文而傳,故良史莫不工文。

    這裏又從史學轉進到文學。諸位要學歷史,首先宜注重文學。文學通了,才能寫書。現在只講科學方法,不通文,不通書,只取一堆材料來做分析考據工夫,認為這便是科學方法了;然而史學則不就如此而止。如此風氣,眞將使「學絕道喪」。學問斷了,大道喪失了,那裹再來有人。不知到那一時,眞出一位大師,又有很多承學的人,才能興學興道。講史學,不僅要史才、史學、史識、史德,而更又講到要文章,這又是章實齋之深見。所以章實齋著書,取名文史通義。而我覺得他講文章,有些處比講史更好。此刻再把他的文學史眼光來講。

    在文史通義裏,有很多極好的見解。如他說:

    文所以動人者氣,所以入人者情。

    這是說,我們寫文章要有兩要項:要有「氣」,文章才能動人;要有「情」,文章才能跑入人家心裹去感動他。今天我們多寫白話文,字句不熟練,不易有氣,僅供看,不供讀,文章何以動人?並且是沒有情感。所謂的新文學,縱多情感,但那些只是不足動人的情感,一遍看完便罷。所以我們今天有了新文學,但沒有出一個新文學家。成了家,可以五十年、一百年、五百年傳下去。此刻的我們,則只是不斷地在推陳出新,很少能傳五十年。實齋又說:

    氣貴於平,情貴於正。氣勝而情偏,猶曰動於天而參於人。

    文章不能無氣,然氣要平。氣從情來,情則貴於正。「氣勝而情偏」,正如今天的文學,以嬉笑怒駡、尖酸刻薄為能事,魯迅則奉為一代之宗匠。但是氣過了分,情不歸正,其流風餘韻,尙可影響全社會。這那裏是能「盡其天而不益以人」之所為!論文到這種地方,很難講,有一番很深的人心修養問題在內。或許諸位會認為這是宋明理學家講法,但我問:那裹有眞是一位史學家,而於理學上面的精要處,一點也不知道,不領略的?章氏論文,正見他的學養深處。

    六

    再說,章氏對史學,看重紀事本末體;他對於以前的史學家中間,又特別看重鄭樵。文史通義裏,特別有一篇申鄭,他說:

    鄭氏所振在宏綱,末學吹求則在末節。

    從來批評鄭樵的,其實也都批評在末節上。我上面講鄭樵通志,下了很多批評,也不能說不是批評在末節上。至於大綱方面,鄭樵確有他的特長。又說:

    史遷绝學,春秋以後一人而已。其範圍千古、牢籠百家者,唯創例發凡,卓見绝識,有以追古作者之原,自具春秋家學耳。

    如此推重司馬遷,說他能「創例發凡,卓見絕識」,為孔子春秋以後一人,而以與鄭樵相提並論。章氏又說:

    史家著述之道,豈可不求義意所歸。自遷、固而後,史家旣無別識心裁,所求者徒在其事其文,惟鄭樵有志乎求義。

    他說史家著述自遷、固以下,只知兩事。一是歷史上的事情,一是他敍述事情的文章。惟鄭樵還懂得求史學之「義」。他在申鄭篇後,又有一篇答客問。當時人對他提出鄭樵感到很特別,所以他在答客問篇裏有一段話說:

    守先待後之故事,筆削獨斷之專家,功用足以相資,流別不能相混。

    此說在史家中,一種是「守先待後之故事」,一種是「筆削獨斷之專家」。這兩種功用足以相資,都有用,可以互相為用,而「流別不能相混」,不能把專家之獨斷也和一些故事混合看了,不加分別。有些人只能網羅故事加以排比,此固是史;但治史更貴有能筆削獨斷之專家。章氏又說:

    有比次之書,有獨斷之學,有考索之功。高明者多獨斷之學,沈潛者尚考索之功。

    所謂「比次」者,把許多材料排比在一起;這也近於「記注」。能有獨斷能筆削,此則成專家,此則近「撰述」。「考索」則是考據。普通說來,高明者多獨斷之學,沈潛者尙考索之功,此乃就其性之所近而各有其成就。他說:

    鄭樵無考索之功,而通志足以明獨斷之學。

    鄭樵在通志裏就有很多錯誤,我也在上面指出了一些。而通志這部書,「足以明獨斷之學」,這是在宏綱處有貢獻。所以他又說:

    馬貴與無獨斷之學,而通考不足以成比次之功。

    章實齋很看不起文獻通考,而很看重通志。但他說通考「不足以成比次之功」,這話似乎對馬端臨的文獻通考太看輕了。他又有一條說:

    整輯排比謂之史纂,參互搜討謂之史考,皆非史學。

    這也把史學看成太狹義。史纂、史考究也該是史學。只不該只知纂輯搜討,而不知有專家之獨斷,更是在史學之深處。但就今日學風言,則章氏之說實足發人深省。

    七

    文史通義之外,章氏又有校讎通義,即是根據鄭樵通志二十略裏的校讎略而取名。章氏把鄭樵的校讎略回溯到前面劉向、劉歆的七略,即是漢書藝文志之原本,而提出他所謂:

    辨章學術,考鏡源流。

    這八個字來。這裏我們可以說是章氏文史通義裏最大的貢獻所在。我們要從全體學術中來辨別章明,如這是經學,這是史學,這是子學等。又要考鏡源流,每一項學問,其開始怎樣,後來怎樣。這「辨章學術,考鏡源流」八字,我們今天要來講求學術史,都該從此下工夫。如要講史學,便要在全部學術大體中來懂得史學,要從三千年的史學演變裏來懂得史學究是什麼一回事。這就是章氏所謂「辨章學術,考鏡源流」。當然不止史學如此,別的學術亦然。如要研究文學,也該懂得文學在整個學術裏的地位,又要懂得文學從頭到尾的演變。他又有兩句話說:

    家法不明,著作之所以日下。部次不精,學術之所以日散。

    凡做學問,都要明家法。淸代經學家都講家法,章氏亦講家法。經學家、史學家,各有家法。史學裏邊,這一家那一家,又有家法。家法不明,著作就會一天一天差下去。「部次」是說編書,如這本書編在那一類,那本書編在那一類。這亦是「辨章學術」。若部次不精,學術也會日散。這些話,都是討論到整個學術一番極重要的話。我們要在整個學術,即學術之整體裏面,來講各種學術。每一種學術裏,又該從頭到尾在其演變中分出各家之相異來。

    今天我所提出特別講的,因為我是在「史學名著」這一課裹講,所以提出了以上這幾點。章實齋在他當時及其身後,並不曾特別得人重視。近代學人大家都很看重他,但也僅是震於其名,而並沒有去深究其實。四川有一位劉咸炘,他著書幾十種,可惜他沒有跑出四川省一步,年龄大槪和我差不多。他每寫一書,幾乎都送我一部,但我和他不相識。抗戰時期,我到四川,認識了他的父親,而他則早已過世了。他死或許還不到四十歲。他是近代能欣賞章實齋而來講求史學的。可惜他無師友講論,又是年壽太短,不到四十就死。若使他到今天還在的話,定可有更大的成就。現在我手邊沒有他書,儻諸位有便,見到他書,應仔細翻看。

    八

    章實齋在文史通義、校讎通義以外,很用力寫地方志。一部分也算是他的職業。他沒有做大官,到處修地方志,藉以為生。他說:「有一代之史,有一家之史,有一人之史。」至於地方志,在他認為這是一地之史。一省、一府、一縣、一鄕、一邑,都該有史。在這方面,他和戴東原意見不同。戴東原注重考據,考論地理沿革。章實齋注重在寫史,寫每一個地方的歷史。如我們現在在臺灣,能寫一部臺灣通志,這應即是一部臺灣的歷史。地理沿革、地名變遷,這只是其中之一部分。關於這一問題,將來諸位有興趣,要研究中國志書,這裏也有大研究。

    但現在情況又不同了。地方志應該不斷地增寫改寫,而今天則少人注意,反而在舊的地方志裏去找材料,做考據。只此「考據」二字,怕要害盡了今天中國的學術界。只看重材料,只在舊書裏邊去找,但沒有能創新。更壞的是要在舊材料裏找錯處。找到一點錯處,別人不知,給我發現了,便自謂了不得。但這怎能成學問?實也不須學,不須問,只肯埋頭找便得。存心不良,動機不正,這樣只是喪德,壞了自己心術。

    諸位若能退一步想,不要做一個史學家,也不要做任何一種學者,讀書教書只當是我本分職業。守先待後,尋求一些我自己想要尋求的,講一些我懂得會講的。如此般,也可為將來學術界培養元氣。不要儘想表現,標新立異,著作成名,還要發高論,推翻舊傳,再來領導我們後面一輩人再走錯路。如此更錯下去,如何是了!我老實說,諸位已是由人引導走了錯路。到今天,諸位研究史學,只要能照著前人步伐,能謹守,能好學,慢慢兒自會有興趣,能漸多知;這樣就是成就。孔子說:「述而不作,信而好古。」我們若能學孔子,豈不很够?從前章實齋怎麼講,黃梨洲怎麼講,如此逐步向前,我只「述而不作,信而好古」,那豈不早已走上了一條正路?

    諸位不要認為我又是離開了正題來講空話。我們這個時代實是這樣。諸位總不要認為今天我們已超出了前人,我們既懂得科學方法,又有新思想,前人那能及得我?這種只是自我陶醉。每一個時代,短短幾十年、一百年,自會過去。難道我們這一時代便是登峯造極,再不有變嗎?時代變,學風又怎會不變?我此一年所講的這許多人,這幾部書,希望諸位能慢慢兒仔細研尋。講史學,這幾部書總該能從頭用功一下,自見大道。特別我希望諸位不要把眼光心胸專限在史學上。史學並不能獨立成為史學。其他學問都一樣,都不能獨立自成一套。學問與學問間,都有其相通互足處。諸位該懂得從「通學」中來成「專家」。從來專家都從通學中來。諸位只回想我一年所講,自知其中道理。

    九

    我此一年的史學名著課程,到此將告一結束,下面不再講。其實也更無合標準的史學名著可講。我將依照章實齋文史通義,從學術全體的大流變下來,一談此下的史學。

    說到中國學術全體,自當以儒學為主幹,為中心。史學從經學中衍出,亦即是從儒學中衍出。

    儒學應有兩大主幹:一為治平學。一為心性學。心性是「內聖」之學,治平是「外王」之學。

    兩漢經學主要在治平之學上,關於心性之學方面,不免差些。即是魏晉南北朝乃至隋唐一段,老、釋之學迭起並盛,他們都偏講心性方面,而治平之學則仍沿漢儒路子。故自東漢以下史學大盛,正為儒學未盡衰絕之證。

    宋、元、明三代理學興起,在講心性學方面已超過老、釋。因老、釋離治平而講心性,終不如理學家即治平之道而談心性之更為圓滿,更為重要。故自宋以下之史學,亦特見隆興。

    至於淸儒,在晚明遺老如顧亭林考史,王船山論史,黃梨洲寫史,皆極卓越。但後來史學衰而經學盛,乾嘉時代自稱其經學為漢學。其實漢儒經學,用心在治平實事上;乾嘉經學,用心在訓詁考據上,遠不相侔。所以論儒學,當以淸代乾嘉以下為最衰。因其既不講心性,又不講治平,而只在故紙堆中做考據工夫。又抱很深的門戶見解,貢獻少過了損傷。其時的史學,最多也只能考史、注史。道咸以下諸儒,因受章實齋影響,卻轉過頭來講經世實用;但仍走錯了路,來專講公羊春秋,仍在故紙堆中立門戶。到康有為的孔子改制考、新學僞經考,眞是一派胡言。既非經學,亦非史學。既非心性義理,又無當於治平實蹟。即論考據,亦是偽襲考據之貌,無當考據之實。乾嘉以來之考據學,至此也復掃地以盡。

    民初以來之學術界,則大抵沿習晚淸,以今文學家末流氣燄,而借乾嘉時代之考據訓詁為掩護。其距離儒學大統更遠。而猖狂妄言則較康氏更甚。

    今天諸位要有志研治中國史學,至少應跳出自淸代道咸以下直至目前,這一番遞變遞下的學風,而游神放眼於章實齋以前。又當約略瞭解儒學之大體,於「心性」、「治平」兩面都知用心,庶可於將來史學前途開展出光明。任重道遠,我此一年所講,一面是為諸位指出道路,一面是為諸位打氣添油。雖是粗枝大葉,但我自信,將來中國史學重光,與我此一年所講,決不至大相河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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