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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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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昔白乐天素善李绅而不入德裕之党,素善牛僧孺、杨虞卿而不入宗闵之党,素善刘禺锡而不入亻丕文之党。尝赋有木八章,其弱柳樱桃枳橘杜梨野葛水柽凌霄,以讽在位与附丽权势者。其八章则曰有木名丹桂云云,则托以自谓。若然,其真可以群矣。

    郄超少卓荦,父好聚敛,积钱数千万,尝开库任超所取。超性好施,一日中散与亲故都尽。若超可谓能掩父之过者矣。尝闻吕泾野以少宗伯归,其子向家僮索求宦资,无有,遂致笞责。泾野觉,竟闻于官,治其罪。夫以泾野为父,乃有是子。以郄为父,乃得郄超。然则鸾宁有种乎?子之才不才,信有命矣。

    褚彦宣少秉高节,常非从兄彦回身事二代,闻彦回拜司徒,叹曰:“彦回少立名行,不意披猖至此。门户不幸,乃复有今日之拜。使彦回作中书郎而死,不当是一名士耶?名德不昌,遂令有期颐之寿。”呜呼!人之所至难得者寿,而彦回反为多寿所累。此孔子所以责原壤也。昔箕子论五福,亦必以好德为言。好德非福,乃所以致福者尔。人而无德,虽亲如兄弟,而反望其促。虽圣友如孔子,而亦恶其不死,然后知夭死不足惜,而死有余责,然后足悲耳。

    唐待制先与丁晋公为友,后居水柜街,宅正相对。丁将有弼谐之命,唐迁居州北。或问其故,唐曰:“谓之入则大拜,数与往还,事涉依附。经旬不见,情必猜疑,故避之耳。”后晋公南迁,唐曰:“丁之才术李赞皇之流,动多静少,任智而鲜仁,可以佐三事,但不可冢百官耳。”呜呼!此不惟有知人之明,亦且得避嫌之道,可谓善处友者取以为法。

    戴叔鸾少便诞节,居母丧时,兄伯鸾居庐啜粥,非礼不行。叔鸾食肉饮酒,哀至乃哭,而二人俱有毁容。或以问叔鸾,“子之居丧,礼乎?”叔鸾曰:“礼所以制情佚,情苟不佚,何礼之论?夫食旨不甘,故致毁容之实。若味不存口,食之可也。论者不能夺。”呜呼!此情实之论也。今人哀不足而礼有余。词甚戚而貌益腴,视此愧矣。但情既不佚,又能中礼,食既不甘,并能变食,始为善道。叔鸾此举,要亦矫世者,非自以为当也。

    武侯将军田仁会诬奏侍御史张仁,高宗临问,仁惶惧失次。韦仁约历阶进曰:“臣与连曹,颇知事由。仁懦不能自理,若仁会眩惑圣听,致仁非常之罪,则臣事陛下不尽,臣之恨也。请专对其状。”词辩纵横,音旨朗畅,高宗深纳之。乃释仁。夫代人辨对,非素致为时所重者不能,而高宗雅能容之,君德恢然大矣。今人虽有密友,稍蒙外议,恒恐余波相及。即推而远之,能代直于当事者之前尚少,况以君父临之乎?然仁一遭诬奏,便惶惧失次,亦非雅度。尝见吏郎林东城、许石城二公,为台官所论,例应奏辨。林恚郁,不能作一词。许既自陈,又复为林公代作,朝士以是观二公器度。

    蒋公琰在大司马府,东曹掾杨戏素性简略,公琰与语,不时答应。或构戏于公琰曰:“公与戏语而不见应,其慢上殊甚。”公琰曰:“人心不同,各如其面。面从后言,古人所戒也。文然欲赞吾是耶?则非其本心。欲反吾言,则显吾之非,是以默然。是文然之快也,乃更以为慢耶?”呜呼!当国者必有如此度,然后可与言天下事,否则从风靡矣。后人未及拜官,先学作诺,时事可知已。

    潘孟杨在德宗朝为翰林学士,恩渥极异。有一京尹伺候累日不得见,乃遗阍者三百缣,刘夫人知之,谓潘曰:“岂有为人臣,使京尹愿一见,遗奴三百匹缣?其危可知。”遽劝潘避位。夫遗缣求见,其人足鄙,而其权势能使人以一见为重。夫岂无?自今士夫欲倚权门,先交欢僮仆,甚至投刺称号,卒以此败。皆用权者炫赫之过也。善乎胡存斋参政,能折节下士,南北士大夫,有经其地,无不愿见者。每患阍人不为通。是日苟不出,即悬一牌于门曰胡存斋在家。呜呼!开门延贤,犹恐贤者不至,岂有拒贤者于门庭之外乎?可以鉴矣。

    韦斌谪靳春时,李邺侯以处士放逐。中夜同宴,屡闻鸱音,韦流涕。邺侯曰:“此声,人以为恶。苟以好音听之,则无足悲。”请饮酒不闻音者浮以大白,坐客皆企其声,终夕不厌。夫自有声,无与人事,而人苦忌之,抑何不达?昔有牝鸡夜鸣,主人烹之。明日怀忧以问伊川先生,先生曰:“彼妄鸣,自合烹耳。于人何与?然其家亦无他。尝闻道家言人姓名,具在阴司。欲学道,须变姓名,远游四方,庶可逃避。”此亦掩耳避者也。

    卫兹弱冠,与同郡巷文生同称盛德。郭林宗与二人俱到市,卫子许买物,随价酬直,文生讠此诃,减价乃取。林宗曰:“子许少欲,文生多情。此二人,非徒兄弟,乃父子也。”后文生以秽货见捐,子许以烈节致誉。予于服饰器用之类,率不能辨,往往托之于人,一售即止,不复相疑。见士友中,必手自揣量验估,偿不相值,数反不已。尝侧厌其多事,及其既用之后,予物先弊,乃叹为人所欺。今见子许,亦足自解。

    孔恂及齐王修识刘元海必乱,许劭知曹操为乱世之奸雄,潘纟舀知王敦必反,王衍识石勒将为天下患,汉高知吴王濞必乱东南,王叔文知刘辟必乱蜀,张九龄识安禄山必乱,吕诲知王安石必误天下,陈识蔡京为国家贼。天下之大蜮,数公不知从何而知,真为先见。

    今内府财物,未进十库,先户、工二司主政验之,然后从西安门入。又特敕台谏各一人,同内臣验收。其法非不甚密,近内臣用事,专论常例,不复辨其物之美恶,虽台谏亦不能主持。以致百姓交纳倍费,又不足以供国家之用。虽府库充盈,实皆朽滥,所谓官民俱困也。尝见唐开元初,杨崇礼为太府少卿,虽钱帛充牣,丈尺间皆躬自省阅。时议以为前后为太府,无与为比,擢拜太府卿。时太平且久,御府财物山积,以为经杨卿者无不精好,辄为怅然。感念弊政,何时可已?

    明帝末年,颇多忌讳,因之犯忤致戮者十有七八。僧瑾每以匡谏,恩礼遂薄。时周颙入侍帷幄,瑾谓颙曰:“陛下比日所行殊非。俗事讽谏,无所复益,妙理深谈,弥为赊缓。唯三世苦报,最切近情。檀越傥因机候正当,陈此而已。”颙乃习读法句、贤愚二经,每见谈说,辄以为言。帝惊曰:“报应真当如此,亦宁可不畏。”因此犯忤之徒,屡被全宥。夫谄佛阿上,固非直道。因事启纳,多所解悟,亦不失其为忠。张文隐公尝欲诠释《道德经》,删《正道藏》诸书,定为一说以献,竟不获就,赍志而没。惜哉!

    昔陆羽著《茶经》,常伯熊复广煮茶之功。李季卿宣谕江西,知伯熊善煮茶,召伯熊执器,季卿为再举杯。至江南,有荐羽者,召之。羽衣野服,挈具入,季卿不为礼。羽愧,更著《毁茶论》。至宋蔡君谟著《茶录》,造大小龙团,欧公闻而叹曰:“君谟士人,奚至作此?作俑者可罪。”夫饮食,细事也,君子处世,岂不能随时表见?乃于茶铛水瓮中立名,其于激顽起廉,风猷劣矣。学者犹称雅致,反让季卿。吾谓季卿能赈水厄,功亦不小。

    舒州医人李惟熙善论物理,云菱芡皆水物,菱寒而芡暖。菱开花背日,芡开花向日故也。今仕人以近侍为热官,以外臣为冷官,亦以去日有远近与?

    河间王次子晦私第有楼,下临酒肆,其人尝候晦言曰:“微贱之人,虽礼所不及。然家长幼不欲外人窥之,家迫明公之楼,出入非便,请从此辞。”晦即日毁其楼。吾尝游江南,见一士人,忌邻家高第,乃计向背造宅舍,使楼脊直犯其门,以相厌害。夫古人不欲临高窥人,况肯损人自利耶?风俗薄恶甚矣。

    杨城召为谏议大夫,见诸谏官纷纭言事,细碎无不闻达,天子厌苦之。城方与二弟痛饮,人莫窥其涯际。有谒城者,城引之与坐,辄强以酒。客辞,城辄自饮。客不得已,乃与城酬酢。或客先醉卧于席上,或城先醉卧客怀中,竟不听客语,呜呼!此韩公诤臣之论所由作也。夫言官贵知治体,或人言其细,我举其巨,人或多言,我独无言。鹤立鸡埘羽仪自在,乃以酒自乱,岂君子安身之术耶?后韩熙载在南唐,多置女仆,昼夜歌舞,客至杂坐。熙载语僧德明云:“吾为此行,正欲避国家人相之命。”僧问何故避之,曰:“中原常虎视于此,一旦真主出,江南弃甲不暇,吾不能为千古笑端。”噫!相命可逃,乱世易避,达人玄识,嘉遁有途,岂网罗真能弥空,而黄鹄无由举耶?此皆以刘院为宗,佯狂避世,君子中庸,殆不如此。

    人之所以贵长年者,岂无谓哉?以父子兄弟,日相保聚;亲戚朋友,日相呼乐而贪生。乃欲一旦灭情去性,超然仙境,纵能得道,以风为驭,以云为车,以时为月,以日为年,以琳琅为宫,以珠玉为食。五伦尽去,四大以解,亦何益乎?昔老子有云:“大块劳我以生,佚我以死。夫以死为佚,正谓耳目不交,心志无虑。复还大化,冥然忘形,若犹强留人世,浪寄乾坤,时异世殊,亦自感怆。便使颓然忘念,而生人之理,荡然俱失。既不能经纶宇宙,又不能兴乱持危。虽神气常生,亦与鬼物无异。”吾尝谓仙者有形之鬼,日中可见。鬼者无形之仙,幽暗乃出。况四大强合,终难久存。而世人纷纷,遐想举,反致揠苗丧生,求延得促,觉也晚矣。昔范忠宣公云:“人或相勉以摄生之理,不知人非久在世之物。假如丁令威千岁化鹤归乡,见城郭人民皆非,独存亦何足乐与?”吾心豁然相契,乃益信其灼灼耳。

    今之学者,得一把茅覆顶,便非朱攻陆,毁道骂佛,实阴藉其意,而阳乙其文。标置门户,争为一祖。细求其实,无甚发明,毕竟何所裨益?昔唐文宗喜经术,宰相李石因言施士匈《春秋》可读。帝曰:“朕尝见之,穿凿之学,徒为异同。学者如浚井,得美泉而已,何必劳苦旁求,然后为得。”美泉之言,有味哉!殊可深绎。

    唐文宗尝谓左右曰:“若不甲夜视事,乙夜观书,何以为人君?”此言当为帝王法。此所以奸宦相戒,毋令帝王读书,见前古治乱兴亡之迹,亦是仿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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