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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   臧武伸雨过御叔,御叔在其色将饮酒,曰,“焉用圣人!我将饮酒而已。雨行,何以圣为!”

    臧孙给去国出奔时,孔子只有两岁。他说的“圣人有明德者,若不当世,其后必有达八”,当然不是为孔丘说的,不过是一种泛论。但他这话也许是受了当时鲁国的殷民族中一种期待圣人出世的预言的暗示。这自然只是我的一个猜想;但孟债子说,“吾闻特有达者日孔丘”,这句话的涵义是说:“我听外间传说,将要有一位达人起来,叫做孔丘。”这可见他听见了外间民众纷纷说到这个殷商后裔孔丘,是一位将兴的达者或圣人;这种传说当然与臧孙统的预言无关,但看益倍子的口气,好像民间已有把那个三十多岁的孔丘认做符合某种悬记的话,所以他想到那位不容于各国的圣人臧孙艳的悬记,说,“令其将在孔丘乎广这就是说:这个预言要应在孔丘身上了。这就是说:民间已传说这个孔丘是一位将兴的达者了,臧孙艳也有过这样的话,现在要应验了。

    所以我们可以假定,在那多数的东方股民族之中,早已有一个“将有达者”的大预言。在这个预言的流行空气里,鲁国“圣人”臧孙终也就有一种“圣人之后必有达者”的预言。我们可以猜想那个民间预言的形式大概是说:“殷商亡国后五百年,有个大圣人出来。”我们试读《孟子》,就可以知道“五百年”不是我的瞎说。孟子在他离开齐国最不得意的时候,对他的弟子充虞说:

    五百年必有王者兴,其间必有名世者。由周而来,七百有余岁矣。以其数则过矣;以其时考之则可矣。大天未欲平治天下也。如欲平治天下,当分之世,舍我其谁也?(松孙丑》下)

    在这一段话里,我们可以看出“五百年必有王者兴”乃是古来一句流行的预言,所以孟子很诧异这个“五百年”的预言何以至今还不灵验。但他始终深信这句五百年的悬记。所以《孟子》最后一章又说:

    由尧舜至于汤,五百有余岁。……由汤至于文王,五百有余岁。……由文王至于孔子,五百有余岁。……由孔子而来,至于今,百有余岁。去圣人之世芳此其未远也,近圣人之居若此其甚也,然而无有平尔,则亦无有乎尔!(《尽心》下)

    这样的低徊追忆木是偶然的事,乃是一个伟大的民族传说几百年流行的结果。

    孔子生于鲁襄公二十二年(前五五一),上距殷武度的灭亡,已有五百多年。大概这个“五百年必有王者兴”的预言由来已久,所以宋襄公(秋之战在前六三八)正当殷亡后的第五世纪,他那复兴殷商的野心也正是那个预言之下的产儿。到了孔子出世的时代,那预言的五百年之期已过了几十年,殷民族的渴望正在最高度。这时期,忽然殷未公孙的一个嫡系里出来了一个聪明睿智的少年,起于贫贱的环境里,而贫贱压不住他;生于“野合”的父母,甚至于他少年时还不知道其父的坟墓,然而他的多才多艺,使他居然战胜了一个当然很不好受的少年处境,使人们居然忘了他的出身,使他的乡人异口同声的赞叹他:

    大哉孔子!博学而无所成名!

    这样一个人,正因为他的出身特别激贱,所以人们特别惊异他的天才与学力之高,特别追想到他的先世遗泽的长久而伟大。所以当他少年时代,他已是民间人望所归了;民间已隐隐的,纷纷的传说:“五百年必有圣者兴,今其将在孔丘乎!’ 港至于鲁国的贵族权臣也在背后议论道:‘任人之后,必有达者,今其将在孔丘乎!”

    我们可以说,孔子壮年时,已被一般人认作那个应运而生的圣火了。这个假设可以解决《论语》里许多费解的谈话。如云:

    子曰:天生德于予,桓速其如予何?

    如云:

    子畏于匡,曰:文王既没,文不在兹平?天之将丧斯文也,后死者不得与于斯文也。天之未丧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

    如云:

    子曰:凤鸟不至,河不出图,吾已矣夫!

    这三段说话,我们平时都感觉难懂。但若如上文所说,孔子壮年以后在一般民众心目中已成了一个五百年应运而兴的圣人,这些话就都不难懂了。因为古来久有那个五百年必有圣者兴的悬记,因为孔子生当殷亡之后五百余年,因为他出于一个殷宋正考父的摘系,因为他那出类拔草的天才与学力早年就得民众的崇敬,就被人期许为那将兴的达者,————因为这些缘故,孔子自己也就不能避免一种自许自任的心理。他是不满意于眼前社会政治的现状的,

    斗育之人,何足算也!

    他是很有自信力的,

    苟有用我者,期月而已可也,三年有成。

    他对于整个的人类是有无限同情心的,

    鸟兽不可与同群,吾非斯人之徒与,而谁与?天下有道,丘不与易也。

    所以他也不能不高自期许,把那五百年的担子自己挑起来。他有了这样大的自信力,他觉得一切阻力都是不足畏惧的了:“桓够其如予何!”“匡人其如予河!” “公伯索其如命何!”他虽不能上应殷商民族歌颂里那个“肇域彼四海”的“武王”,难道不能做一个中兴文化的“文王”吗!

    凤鸟与河图的失望,更可以证明那个古来悬记的存在。那个“五百年必有王者兴”的传说当然不会是那样干净简单的,当然还带着许多幼稚的民族神话。“天命玄鸟,降而生商”,正是他的祖宗的“感生帝”的传说。凤乌之至,河之出图,湖磷之来,大概都是那个五百年应运圣人的预言的一部分。民众当然深信这些;孔子虽然“不语怪力乱神”,但他也不能完全脱离一个时代的民族信仰。他到了晚年,也就不免有时起这样的怀疑:

    凤鸟不至,河不出图,吾已矣夫!

    “特秋》绝笔于获鳞”,这个传说,也应该作同样的解释。《公羊传》说:

    自以告者日,“有康而角者。”孔子曰:“孰为来哉!孰为来哉!”反袂拭面,涕沾袍。颜渊死,子曰,“意,天丧予!’青路死,子曰,“喀,天祝予!”西狩获磷,孔子曰,“吾道穷矣!”

    《史记》节取《左传》与《公羊传》,作这样的记载:

    鲁哀公十四年春,狩大野,叔别、民车子组商获兽,以为不祥。什尼视之,曰, “磷也。 ” 取之。曰,“河不出图,推不出书,吾已矣夫!”颜渊死,孔子曰, “天丧予!”及西狩见群,曰,“吾道穷吴广

    孔子的谈话里时时显出他确有点相信他是受命于天的。“天生德于予”“天之本丧斯文也” “天丧予” “下学而上达,知我者其天乎!”此等地方,若依来儒 “天即理也”的说法,无论如何讲不通。若用民俗学的常识来看此等话语,一切就都好懂了。《擅弓》记孔子将死的一段,也应该如此看法:

    孔子蚤作,负手曳杖,消摇于门,歌曰:

    泰山其颓乎?

    梁木其坏乎?

    哲人其萎乎?

    既歌而入,当户而坐。子贡闻之,曰:“泰山其颓,则吾将安仰?梁木其坏,哲人其萎,则吾将安放?夫子殆将病也。”遂趋而入。夫子曰:“赐,尔来何迟也!夏后氏殡于东阶之上,则犹在昨也。殷人殡于两援之间,则与宾主灾之也。周人殡于西阶之上,则犹宾之也。而丘也,殷人也。予畴昔之夜,梦坐奠于两摄之间。夫明王不兴,而天下其孰能宗予,予殆将死也。”盖寝疾七日而殁。

    看他将死之前,明知道那“天下宗予”的梦想已不能实现了,他还自比于泰山梁木。在那”明王不兴,天下其孰能宗予”的慨叹里,我们还可以听见那“五百年必有王者兴”的古代悬记的尾声,还可以听见一位自信为应运而生的圣者的最后绝望的叹声。同时,在这一段话里,我们也可以看见他的同时人,他的弟子,和后世的人对他的敬仰的一个来源。《论语》记那个仪封人说:

    二三子何患于丧(丧是失位,是不得意)乎?天下之无道也久矣。天将以夫子为木锋。

    《论语》又记一件很可玩味的故事:

    南宫适问于孔子曰:“再善射,耳荡舟,俱不得其死焉。禹稷躬稼,而有天下。” 孔子不答。南宫适出,子曰:“君子哉若人!尚德哉若人介

    南宫道是孟位子的儿子,是孔子的侄女婿。他问这话,隐隐的表示他对于某方面的一种想望。孔子虽不便答他,很明白他的意思了。再看《论语》记子贡替孔子辩护的话:

    仲尼,日月也。……人虽欲自绝,共何伤于日月乎?多见其不知量也。

    夫子之不可及也,犹天之不可阶而升也。夫子之得邦家者,所谓立之斯立,道之斯行,绥之斯来,动之斯和;其生也荣,其死也哀:————如之何其及也!

    这是当时的人对他的崇敬。一百多年后,孟子追述宰我。子贡、有若赞颂孔子的话,宰我说:

    以予现于夫子,贤于尧舜远矣!

    子贡说:

    见其利而知其政,闻其乐而知其德,由百世之后,等百世之王,莫之能违也。自生民以来,未有夫子也。

    有若说:

    岂惟民哉?成砖之于走兽,凤皇之于飞鸟,太山之于丘坦,河海之于行潦,类也。圣人之于民,亦类也。出于其类,拔乎其单,自生民以来,未有盛于夫子也。

    孟子自己也说:

    自生民以来,未有孔子也。

    后来所谓“素王”之说,在这些话里都可以寻出一些渊源线索。孔子自己也曾说过:

    文王既没,文不在兹乎?

    这就是一个无冠帝王的气象。他自己担负起文王以来五百年的中兴重担子来了,他的弟子也期望他像“禹稷耕稼而有天下”,说他“贤于尧舜远矣”,说他为生民以来所未有,这当然是一个“素王”了。

    孔子是一个热心想做一番功业的人,本来不甘心做一个“素王”的。我们看他议论管仲的话;

    管仲相桓公,霸诸侯,一匡天下,民到于个受其赐。微管仲,吾其被发左江矣。岂若匹夫匹妇之为谅也,自经于沟读而莫之知也?

    这一段话最可以表示孔子的救世热肠,也最可以解释他一生栖栖皇皇奔走四方的行为。《檀弓》记他的弟子有若的观察:

    昔者夫子失鲁司寇,将之荆,盖先之以子夏,又申之以冉有。以斯知不欲速贫也。

    说语》里有许多同样的记载:

    子欲居九夷。或曰,“陋,如之何?”予日,“君子居之,何陋之有?”

    子曰,“道不行,乘样浮于海,从我者其由铁?”

    《论语》里记着两件事,曾引起最多的误解。一件是公山弗扰召孔子的事:

    公山弗扰以费叛,召,子欲往。子路不说,曰,“末之也已,何必公山氏之之也?”子曰:“夫召我者,而岂徒哉?如有用我者,吾其为东周平?”

    一件是怫胜召孔子的事:

    佛胖召,子欲往。子路日:“昔者由也闻诸夫子曰:‘亲于其身为不善者,君子不入也。’佛胖以中牟畔(佛胖是晋国赵简子的中牟邑宰,据中年以叛),子之往也,如之何?”子曰;“然,有是言也。不日坚乎,磨而不磷?不日白乎,涅而不辎?吾岂格瓜也哉?焉能系而不食?”

    后世儒者用后世的眼光来评量这两件事,总觉得孔子决不会这样看重两个反叛的家臣,决不会这样热中。疑此两事的人,如崔述(《殊为考信录》卷二),根本不信此种记载为《论语》所有的;那些不敢怀疑《论语》的人,如孔颖达(低语正义》十七),如程颐、张武(引见朱嘉桃语集注比),都只能委曲解说孔子的动机。其实孔子的动机不过是赞成一个也许可以尝试有为的机会。从事业上看,“吾其为东周乎?”这就是说,也许我可以造成一个“东方的周帝国”哩。从个人的感慨上说,“吾岂朝瓜也哉?焉能系而不食,这就是说,我是想做事的,我不能像那串葫芦,挂在那儿摆样子,可是不中吃的。这都是很近清理的感想,用不着什么解释的。(王安石有忡牟》诗:“颓城百雉拥高秋。驱马临风怒圣丘。此道门人多米悟,尔来干裁判悠悠。”)

    他到了晚年,也有时感慨地的壮志的消磨。最动人的是他的自述:

    甚矣吾衰也!久矣吾不复梦见周公!

    这寥寥两句话里,我们可以听见一个“烈士暮年,壮心未已”的长叹。周公是周帝国的一个最伟大的创始者, 东方的征服可说全是周公的大功。 孔子想造成的 ‘冻周”,不是那平王以后的“东周”(这个“东周”乃是文家所用名称,当时无用此名的),乃是周公平定四国后造成的东方周帝国。但这个伟大的梦终没有实现的机会,孔子临死时还说:

    夫明王不兴,而天下其孰能宗予,予殆将死也?

    不做周公而仅仅做一个“素王”,是孔子自己不能认为满意的,但“五百年必有王者兴”的悬记终于这样不满意的应在他的身上了。

    犹太民族亡国后的预言,也曾期望一个民族英雄出来,“做万民的君王和司令” (《以赛亚书》五五章,四节)“使雅各众复兴,使以色列之中得保全的人民能也回, ————这还是小事,————————M要作外邦人的光,推行我(耶和华)的救恩,直到地的尽头”(同书,四九章,六节)。但到了后来,大卫的子孙里出了一个耶稣,他的聪明仁爱得了民众的推戴, 民众认他是古代先知预言的“弥赛亚” ,称他为 “犹太人的王”。后来他被拘捕了,罗马帝国的兵“给他脱了衣服,穿上一件朱红色袍子,用荆棘编作冠冕,戴在地头上,拿一根苇子放在他右手里;他们跪在他面前,戏弄他说:‘恭喜犹太人的王阿!’戏弄过了,他们带他出去,把他打死在十字架上,犹太人的王“使雅各众复兴,使以色列归回”的梦想,就这样吹散了。但那个钉死在十字架上的殉道者,死了又“复活”了:“好像一粒芥菜子,这原是种子里最小的,等到长起来,却比各样菜都大,且成了一株树,天上的飞鸟来宿在他的枝上”:他真成了“外邦人的光,直到地的尽头。”

    孔子的故事也很像这样的。殷商民族亡国以后,也曾期望“武了孙子”里有一个无所不胜的“武王”起来“大茶是承”,“肇域彼四海”。后来这个希望渐渐形成了一个“五百年必有王者兴”的悬记,引起了宋襄公复兴殷商的野心。这一次民族复兴的运动失败之后,那个伟大的民族仍!日把他们的希望继续寄托在一个将兴的圣王身上。果然,亡国后的第六世纪里.起来了一个伟大的“学而不厌,海人不倦”的圣人。这一个伟大的人不久就得着了许多人的崇敬,他们认他是他们所期待的圣人;就是和他不同族的鲁国统治阶级里,也有人承认那个圣人将兴的预言要应在这个人身上。和他接近的人,仰望他如同仰望日月一样;相信他若得着机会,他一定能“立之斯立,道之斯行,绥之斯来,动之斯和”。他自己也明白人们对他的期望,也以泰山梁木自待,自信“天生德于予”,自许要作文王周公的功业。到他;临死时,他还做梦“坐奠于两槛之间”。他抱着“天下其孰能宗予”的遗憾死了,但他死了也“复活”了:“人能弘道,非道弘人”,他打破了殷周文化的藩篱,打通了殷周民族的唯域,把那含有部落性的“儒”抬高了,放大了,重新建立在六百年殷周民族共同生活的新基础之上:他做了那中兴的“儒”的不排的宗主;他也成了“外邦人的光”,“声名洋溢乎中国,施及蛮貌,舟车所至,人力所通,……凡有血气者莫不尊亲”。

    五

    孔子所以能中兴那五六百年来受人轻视的“儒”,是因为他认清了那六百年殷周民族杂居,文化逐渐混合的趋势,也知道那个富有部落性的殷遗民的“儒’境无法能拒绝那六百年来统治中国的周文化的了,所以他大胆的冲破那民族的界限,大胆的宣言:“吾从周!”他说:

    夏礼,吾能言之,把不足征也。殷礼,吾能言之,宋不足征也。文献不足故也。足,则吾能征之矣。

    这就是说,夏殷两个故国的文化虽然都还有部分的保存,————例如《全丧礼》里的夏祝商祝————然而民族杂居太长久了,后起的统治势力的文化渐渐湮没了亡国民族的老文化,甚至于连那两个老文化的政治中心,花与宋,都不能继续保存他们的文献了。把国的史料现在已无可考。就拿宋国来看,宋国在那姬周诸国包围之中,早就显出被周文化同化的倾向来了。最明显的例子是溢法的采用。殷人无溢法人擅引说:

    幼名,冠字,五十以伯仲,死说,周道也。

    今考《宋世家》,做子启传其弟做什,做仲传子稽,稽传了公申,丁公申传清公共,共传弟场公熙,清公子的刹场公而自立,是太厉公。这样看来,微子之后,到第四代已用周道,死后称溢了。————举此一端,可见同化的速度。在五六百年中,文献的丧失,大概是由于同化久了,虽有那些保存古取古利的“儒”,也只能做到一点抱残守缺的工夫,而不能挽救那自然的趋势。可是那西周民族在那五六百年中充分吸收东方古国的文化;西周王室虽然渐渐不振了,那些新建立的国家,如在殷商!日地的齐鲁卫郑,如在夏后氏!目地的晋,都继续发展,成为几个很重要的文化中心。所谓“周礼”,其实是这五六百年中造成的殷周混合文化。旧文化里灌入了新民族的新血液,旧基础上筑起了新国家的新制度,很自然的呈显出一种“集然大备”的气象。《檀引有两段最可玩味的记载:

    有度氏瓦棺,夏后氏暨周,殷人棺撑,周人墙置霎。周人以殷人之棺摔葬长殇,以夏后氏之鳖周葬中殇下殇,以有虞氏之瓦格葬无服之壑。

    仲宪言于曾子曰:“夏后氏用明器,……殷人用祭器,……周人兼用之……”

    这都是最自然的现象。我们今日看北方的出殡,其中有披麻带孝的孝子,有和尚,有道土,有喇嘛,有军乐队,有纸扎的汽车马车,和帼引记的同时有四种葬法,是一样的文化混合。孔子是个有历史眼光的人,他认清了那个所谓“周礼”并不是西周人带来的,乃是几千年的古文化逐渐积聚演变的总成绩,这里面含有绝大的因袭夏殷古文化的成分。他说:

    殷困于夏礼,所损益,可知也。周围于殷礼,所损益,可知也。

    这是很透辟的“历史的看法”。有了这种历史见解,孔子自然能看破,并且敢放弃那传统的“儒”的保守主义。所以他大胆的说:

    周监于二代,郁郁平文哉!吾从周。

    在这句“吾从周”的口号之下,孔子扩大了旧“儒”的范围,把那个做殷民族的祝人的“儒”变做全国人的师儒了。“儒”的中兴,其实是“儒”的放大。

    孔子所谓“从周”,我在上文说过,其实是接受那个因袭夏殷文化而演变出来的现代文化。所以孔子的“从周”不是绝对的,只是选择的,只是“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改之”。优语胆说:

    颜渊问为邦,子曰:“行夏之时,乘殷之格,服周之冕。乐则韶舞。放郑声,远快人;郑声淫,惨人殆。”

    这是很明显的折衷主义。《论语》又记孔子说:

    麻冕,礼也;今也给。俭,吾从众。拜下,礼也;今拜乎上,泰也。虽违众,吾从下。

    这里的选择去取的标准更明显了。《擅弓》里也有同类的记载:

    孔子曰:“拜而后稽赖,顽乎其顺也(郑注,此段之丧拜也)。稽须而后拜,顽乎其至也(郑注,此周之丧拜也)。三年之丧,吾从其至老。”

    殷既封而吊,周反哭而吊。孔子曰,“殷已愈,吾从周。”

    殷练而社,周卒哭而柑。孔子善殷。

    这都是选择折衷的态度。《擅弓》又记:

    孔子之丧,公西赤为志焉:饰格墙,置霎,设技,周也。设崇,殷也。绸练设施,夏也。

    子张之丧,公明仪为志焉:请幕开质,蚁结于四隅,殷士也。

    这两家的送葬的礼式不同,更可以使我们明了孔子和殷儒的关系。子张是“殷士”,所以他的送葬完全沿用殷礼。孔子虽然也是殷人,但他的教养早已超过那保守的殷儒的遗风了,早已明白宣示他的“从周”的态度了,早已表示他的选择三代礼文的立场了,所以他的送葬也含有这个调和三代文化的象征意义。

    孔子的伟大贡献正在这种博大的“择善”的新精神。他是没有那狭义的珍域观念的。他说:

    君子周而不比。

    又说:

    君子群而不党。

    他的眼光注射在那整个的人群,所以他说:

    君子之于天下也,无适也,无莫也,义之与比。

    他认定了教育可以打破一切阶级与界限,所以曾有这样最大胆的宣言:

    有教无类。

    这四个字在今日好像很平常。但在二千五百年前,这样平等的教育观必定是很震动社会的一个革命学说。因为“有教无类”,所以孔子说:“自行柬修以上,吾未尝无海焉”;所以他的门下有鲁国的公孙,有货殖的商人,有极贫的原宪,有在唤绳之中的公治长。因为孔子深信教育可以推破一切阶级的步域,所以他终身“为之不厌,海人不倦”。

    孔子时时提出一个“仁”字的理想境界。“仁者人也”,这是最妥贴的古训。 “并有仁焉”就是“井有人焉”。“仁”就是那用整个人类为对象的教义。最浅的说法是

    樊迟问仁,子曰,“爱人。”

    进一步的说法,‘六”就是要尽人道,做到一个理想的人样子,这个理想的人样子也有浅深不同的说法:

    樊迟问仁,子曰,“居处恭,执事散,与人忠:虽之夷狄,不可弃也。”

    这是最低限度的说法了。此外还有许多种说法:

    樊迟问仁, 子曰,“仁者先难而后获,可谓仁矣。”什b较孔子在别处对樊迟说的“先事后得”)

    司马牛问仁,子曰,“仁者其言也切。为之难,言之得无功平?”

    颜渊问仁,子曰,“克己复礼为仁。”

    仲弓问仁,子曰,“出门如见大宾,使民公。承大祭。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在邦无怨,在家无怨。”

    其实这都是“居处恭,执事敬,与人忠”引伸的意义。仁就是做人。用那理想境界的人做人生的目标,这就是孔子的最博大又最平实的教义。我们看他的大弟子曾参说的话:

    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仁以为己任,不亦重平?死而后已,不亦远乎?

    “仁以为己任”,就是把整个人类看作自己的责任。耶稣在山上,看见民众纷纷到来,他很感动,说道:“收成是好的,可惜做工的人太少了。”曾子说的“任重而道远”,正是同样的感慨。

    从一个亡国民族的教士阶级,变到调和三代文化的师儒;用“吾从周”的博大精神,担起了“仁以为己任”的绝大使命,————这是孔子的新儒教。

    “儒”本来是亡国遗民的宗教,所以富有亡国遗民柔顺以取容的人生观,所以 “儒”的古训为柔懦。到了孔子,他对自己有绝大信。乙,对他领导的文化教育运动也有绝大信心,他又认清了那六百年殷周民族同化的历史实在是东部古文化同化了西周新民族的历史,————西周民族的新建设也都建立在那“周围于殷礼”的基础之上————所以他自己没有那种亡国遗民的柔逊取容的心理。“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这是这个新运动的新精神,不是那个“一命而偻。再命而怄,三命而俯”的柔道所能包涵的了。孔子说:

    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

    他的弟子子贡问他:怕夷、叔齐饿死在首阳山下,怨不怨呢?孔子答道:

    求仁而得仁,又何怨?

    这都不是柔道的人生哲学了。这里所谓“仁”,无疑的,就是做人之道。孟子引孔子的话道:

    志士不忘在沟壑,勇士不忘丧其元。

    我颇疑心孔子受了那几百年来封建社会中的武土风气的影响,所以他把那柔儒的儒和杀身成仁的武士合并在一块,造成了一种新的“儒行”。《论语》说:

    于路问成人,子曰:“若臧武仲之知人绰之不欲。卞庄子之勇,冉求之艺,文之以礼乐,亦可以为成人矣。”曰:“分之成人者何必然。见利思义,见危授命,久要不忘平生之言,亦可以为成人矣。”

    “成人”就是“成仁”,就是“仁”。综合当时社会上的理想人物的各种美德,合成一个理想的人格,这就是“君子儒”,这就是“仁”。但他又让一步,说‘呼之成人者”的最低标准。这个最低标准正是当时的“武土道”的信条。他的弟子子张也说:

    士见危致命,见得思义,祭思敬,丧思哀,其可已矣。

    曾子说:

    可以托六尺之孤,可以寄百里之命,临大节而不可夺也。君子人欣?君子人也。

    这就是“见危致命”的武士道的君子。子张又说:

    执德不弘,信道不笃,焉能为有?焉能为亡?

    子张是“殷土”,而他的见解已是如此,可见孔子的新教义已能改变那传统的儒,形成一种弘毅的新儒了。孔子曾说:

    刚毅木销,近仁。

    又说:

    巧言令色,鲜吴仁。

    他提倡的新儒只是那刚毅勇敢,担负得起天下重任的人格。所以说:

    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

    又说:

    君子……修己以敬,……修己以安人,……修己以安百姓。

    这是一个新的理想境界,绝不是那治丧相礼以为衣食之端的柔懦的儒的境界了。

    孔子自己的人格就是这种弘毅的人格。《论语》说:

    子曰:“君子道者三,我无能焉:仁者不忧,知者不惑,勇者不惧。”子贡日, “夫子自道也。”

    子曰:“不怨天,不尤人,下学而上达。知我者其天平!”

    叶公问孔子于子路,子路不对。子曰:“汝奚不日,‘其为人也,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云尔?”’

    《论语》又记着一条有风趣的故事:

    子路宿于石门,晨门曰,“奚自?”子路日,“自孔氏。”曰,“是知其不可而为之者故?”

    这是当时人对于孔子的观察。“知其不可而为之”,是孔子的新精神。这是古来柔道的儒所不曾梦见的新境界。

    但柔道的人生观,在孔门也不是完全没有相当地位的。曾子说:

    以能问于不能,以多问于寡;有若无,实若虚;犯而不校:昔老吾友尝从事于斯矣。

    这一段的描写,原文只说“吾友”,东汉的马融硬说“友谓颜渊”,从此以后,注家也都说是颜渊了(现在竞有人说道家出于颜回了)。其实“吾友”只是我的朋友,或我的朋友们,二千五百年后人只可“陶疑”,不必费心去猜测。如果这些话可以指颜渊,那么,我们也可以证明这些话是说孔子。《论语汗说过吗?

    子入太庙,每事问。或曰:“孰谓都人之子知礼乎?入太庙,每事问!”子闻之曰,“是礼也。”

    这不是有意的“以能问于不能,以多问于寡”吗?这不是“有若无,实若虚” 吗?

    子曰,“吾有知乎哉?无知也。有鄙夫问于我,空空如也。我叩其两端而竭焉。”

    这不是“以能问于不能,以多问于寡;有若无,实若虚’鸠?《论语》又记孔子赞叹“伯夷叔齐不念旧恶,怨是用希”,这不是“犯而不校”吗?为什么我们不可以说“吾友”是指孔子呢?为什么我们不可以说“吾友”只是泛指曾子“昔者” 接近的某些师友呢?为什么我们不可以说这是孔门某一个时期(‘老者”)所“尝从事”的学风呢?

    大概这种谦卑的态度,虚心的气象,柔逊的处世方法,本来是几百年来的儒者遗风,孔子本来不曾抹煞这一套,他不过不承认这一套是最后的境界,也不觉得这是唯一的境界罢了。(曾子的这一段话的下面,即是“可以托六尺之孤”一段;再下面,就是“士不可以不弘毅”一段。这三段话,写出三种境界,最可供我们作比较。)在那个标举“成人”“成仁”为理想境界的新学风里,柔逊谦卑不过是其一端而已。孔子说得好:

    恭而无礼则劳,慎而无利则葱,勇而无利则乱,直而无利则绞。

    恭与慎都是柔道的美德,————益位子称正考父的鼎铭为“共(恭)”,————可是过当的恭慎就不是“成人”的气象了。《乡党卜篇写孔子的行为何等恭慎谦卑!《乡党》开端就说:

    孔子于乡党,河村如也,似不能言者。其在宗庙朝廷,便便言,唯谨尔。(郑注:便便,辩也。)

    《论语》里记他和当时的国君权臣的问答,语气总是最恭慎的,道理总是守正不阿的。最好的例子是鲁定公问一言可以兴邦的两段:

    定公问:“一言而可以兴邦,有诸?”

    孔子对日:“言不可以若是其儿也。人之言曰,“为君难,为臣不易。’如知为君之难也,不几乎一言而兴邦乎?”

    曰:“一言而丧邦,有诸广

    孔子对曰:“言不可以若是其儿也。人之言日,‘予无乐乎为君,唯其言而莫予违也。’如其善而莫之违也,不亦善乎?如不善而莫之违也,不几乎一言而丧邦乎?”

    他用这样婉转的辞令,对他的国君发表这样独立的见解,这最可以代表孔子的 “温而厉”“与人恭而有礼”的人格。

    《中庸》虽是晚出的书,其中有子路问强一节,可以用来做参考资料:

    子路问强。子曰:“南方之强放?北方之强铁?抑而强%?

    “宽柔可教,不报无道,南方之强也。君子居之。

    “祛金革,死而不厌,北方之强也。而强者居之。

    “故君子和而不流,强哉矫。中立而不倚,强哉矫。国有道,不变塞焉,强哉矫。国无道,至死不变,强哉矫。”

    这里说的话,无论是不是孔子的话,至少可以表示孔门学者认清了当时有两种不同的人生观,又可以表示他们并不菲薄那“宽柔以教,不报无道”(即是“犯而不换”)的柔道。他们看准了这种柔道也正是一种“强”道。当时所谓“南人”,与后世所谓“南人”不同。春秋时代的楚与吴,虽然更南了,但他们在北方人的眼里还都是“南蛮”,够不上那柔道的文化。古代人所谓“南人”似乎都是指大河以南的来国鲁国,其人多是殷商遗民,传染了儒柔的风气,文化高了,世故也深了,所以有这种宽柔的“不报无道”的教义。

    这种柔道本来也是一种“强”,正如惆易·家传》说的“谦尊而光,卑而不可寄”。一个人自信甚坚强,自然可以不计较外来的侮辱;或者他有很强的宗教信心,深信“鬼神害盈而福谦”,他也可以不计较偶然的横暴。谦卑柔逊之中含有一种坚忍的信心,所以可说是一种君子之强。但他也有流弊。过度的柔逊恭顺,就成了懦弱者的百依百顺,没有独立的是非好恶之心了。这种人就成了孔子最痛恨的“乡原”; “原”是谨愿,乡愿是一乡都称为谨愿好人的人。说语》说:

    子曰:“乡原,德之贼也。”

    《孟子》末篇对这个意思有很详细的说明:

    孟子曰:“……孔子曰:‘过我门而不入我室,我不憾焉者,其惟乡原平?乡原,德之贼也。”’

    万章日:“何如斯可谓之乡原矣?”

    曰:“何以是嗲耀也!言不顾行,行不顾言,则日,‘古之人!古之人!行何为璃路凉凉?生斯世也,为斯世也,善斯可矣。’闭然媚于世也者,是乡原也。”

    万章日:“一乡皆称原人焉,无所往而不为原人/L子以为德之贼,何哉?”

    曰:“非之,无举也;创之,无刺也。同手流俗,合乎污世。居之似忠信,行之似廉洁。众昏况之,自以为是,而不可与入尧舜之道。故日德之贼也。孔子曰: ‘恶似而非者。恶美,恐其乱苗也。恶佞,恐其乱义也。恶利口,恐其乱信也。恶郑声,恐其乱乐也。恶紫,恐其乱朱也。恶乡原,恐其乱德也。”’

    这样的人的大病在于只能柔而不能刚;只能“同乎流俗,合乎污世”“阀然媚于世”,而不能有路蹈凉凉的特立独行。

    孔子从柔道的儒风里出来,要人“柔而能刚”,“恭而有礼”。他说:

    众好之,必家焉。众恶之,必察焉。

    乡原决不会有“众恶之”的情况的。凡“众好之”的人,大概是“同乎流俗,合乎污世”的人。《论语》另有一条说此意最好:

    子贡问曰:‘步人皆好之,何如、’

    子曰,“未可也。”

    “乡人皆恶之,何如片

    子曰,“未可也。不如乡人之善者好之,其不善者恶之。”

    这就是《论语》说的“君子和而不同”;也就是《中庸》说的“君子和而不流,中立而不倚”。这才是孔子要提倡的那种弘毅的新儒行。

    《礼记》里有棉行卜篇,记孔子答鲁哀公问棉行》的话,其著作年代已不可考,但其中说儒服是鲁来的乡服,可知作者去古尚未远,大概是战国早期的儒家著作的一种。此篇列举《儒行计六节,其中有一节云:

    儒有衣冠中,动作慎;其大让如慢,小设如伪;大则如威(畏),小则如愧:其难进而易运也,粥粥若无能也。

    这还是儒柔的本色。又一节云:

    懦有博学而不穷,笃行而不倦,……人之以和为贵,……举贤而客众,毁方而瓦合,其宽裕有如此考。

    这也还近于儒柔之义。但此外十几节,如云,

    爱其死以有待也,养其身以有为也。

    非时不见,非义不合。

    见利不亏其义,见死不更其守。其特立有如此者。

    儒有可亲而不可劫也,可近而不可迫也,可杀而不可辱也。其过失可微辞而不可面数也。其刚毅有如此者。

    身可危也,而志不可夺也。虽危,起居竞信(伸)其志,犹将不忘百姓之病也。其忧思有如此者。

    患难相死也,久相待也,远相致也。

    儒有澡身而浴德,陈言而伏。……世治不轻,世乱不沮。同弗与,异弗非也。其特立独行有如此者。

    儒有上不臣天子,下不事诸侯,慎静而尚宽,强毅以与人,……

    破厉廉隅。虽分国,如辎妹。……其规为有如此者。

    这就都是超过那柔顺的儒风,建立那刚毅威严,特立独行的新儒行了。

    以上述孔子改造的新儒行:他把那有部落性的殷儒扩大到那“仁以为己任”的新儒;他把那亡国遗民的柔顺取容的殷儒抬高到那弘毅进取的新儒。这真是“振衰而起儒”的大事业。

    我们现在可以谈谈“儒”与“道”的历史关系了。同时也可以谈谈孔子与老子的历史关系了。

    “道家”一个名词不见于先秦古书中,在《史记》的《陈平世家》《魏其武安俱列传》《太史公自序》里,我们第一次见着“道家”一个名词。司马谈父子所谓 “道家”,乃是一个“因阴阳之大顺,采儒墨之善,撮名法之要”的混合学派。因为是个混合折衷的学派,他的起源当然最晚,约在战国的最后期与秦汉之间。这是毫无可疑的历史事实。(我别有论“道家”的专文)

    最可注意的是秦以前论学术派别的,没有一个人提到那个与德墨对立的“道家”。孟于在战国后期论当时的学派,只说“逃墨必归于杨,逃标必归于儒”。韩非死在秦始皇时,他也只说“世之显学,儒墨也”。

    那么,儒墨两家之外,那极端倾向个人主义的杨朱可以算是自成一派,其余的许多思想家,————老子,在周,慎到,田骄,骏衍等,────————如何分类呢?

    依我的看法,这些思想家都应该归在儒墨两大系之下。

    宋任、 尹文、 惠施、公孙龙一些人都应该归于“墨者”一个大系之下。宋任(宋针)、尹文主张“见海不辱,救民之斗;禁攻寝兵,救世之战”,他们正是墨教的信徒。这是显而易见的。惠施主张“泛爱万物”,又主张齐梁两国相推为王,以维持中原的和平;公孙龙到处劝各国‘堰兵”,这也是墨教的遗风。至于他们的名学和墨家的名学也有明显的渊源关系,那更是容易看出的。

    其余的许多思想家,无论是齐鲁儒生,或是燕齐方士,在先秦时代总称为“儒”,都属于“儒者” 的一大系。 所以齐宣王招致稷下先生无数,而《盐铁论》泛称为 “诸儒”;所以秦始皇坑杀术上,而世人说他“坑儒”。脏子·说剑》篇(伪书)也有庄子儒服而见赵王的传说。

    老子也是儒。儒的本义为柔,而《老子》书中的教义正是一种“宽柔以教,不报无道”的柔道。“弱之胜强,柔之胜刚,天下莫不知,莫能行”,“上善若水,水利万物而不争”,“夫唯不争,放天下莫与之争”,“报怨以德”,“强梁者不得其死”,“曲则全,枉则直,洼则盈”……这都是最极端的“犯而不校”的人生观。如果“儒,柔也”的古训是有历史意义的,那么,老子的教义正代表儒的古义。

    我们试回想到前八世纪的正考父的鼎铭,回想到《周易》里“谦”“损”“坎” “粪”等等教人柔逊的卦交词,回想到曾子说的“昔者吾友尝从事”的“犯而不校”,回想到低语》里讨论的“以德报怨”的问题,————我们不能不承认这种柔逊谦卑的人生观正是古来的正宗儒行。孔子早年也从这个正宗儒学里淘炼出来,所以曾子说:

    以能问于不能,以多问于寡;有若无,实若虚;犯而不校:昔者吾友尝从事于斯矣。

    后来孔子渐渐超过了这个正统遗风,建立了那刚毅弘大的新儒行,就自成一种新气象。《论语》说:

    或曰:“以德报怨,何如?”

    于日:“何以报援?————以直很想,以德报德。”

    这里“或人”提出的论点,也许就是老子的“报怨以德”,也许只是那个柔道遗风里的一句古训。这种柔道,比“不报无道”更进一层,自有大过人处,自有最能感人的魔力, 因为这种人生观的基础是一种大过人的宗教信心, ————深信一个 “无力而无不为”“不争而善股”的无道。但孔子已跳过了这种“过情”的境界,知道这种违反人情的极端教义是不足为训的,所以他极力回到那平实中庸的新教义: “以直报怨,以德报德。”

    这种讨论可以证明孔子之时确有那种过情的柔道人生观。信《老子》之书者,可以认为当时已有《老子》之书或老子之教的证据。即有尚怀疑《老子》之书者,他们老平心想想,也决不能否认当时实有“犯而不校”的柔道,又实有“以德报怨” 的更透进一层的柔道。如果连这种重要证据都要抹煞,硬说今本《老子》里的柔道哲学乃是战国末年世故已深时来研、尹文的思想的余波,那种人的固执是可以惊异的,他们的理解是不足取法的。

    还有那个孔子问礼于老聘的传说,向来怀疑的人都学韩愈的看法,说这是老子一派的人要自尊其学,所以捏造‘*子,吾师之弟子也”的传说。《通论》论《曾子问卜》篇,说,“此为老庄之徒所作无疑”。)现在依我们的新看法,这个古传说正可以证明老子是个“老儒”,是一个殷商老派的儒。

    关于孔子见老子的传说,约有几组材料的来源:

    一、《礼记》的《俗子问》篇,孔子述老聘沦丧礼四事。

    二、《史记·孔子世家》记南官敬叔与孔子适周问礼,“盖见老子云”一段。

    三、《史记·老在申韩列传》,“孔于适周,将问礼于老子,老于日……”一段

    四、《庄子》所记各段。

    我们若依这个次序比较这四组的材料,可以看见一个最可玩味的现象,就是老子的人格的骤变,从一个最拘谨的丧礼大师,变到一个最恣肆无礼的出世仙人。最可注意的是《史记》两记此事,在、《孔子世家》里老子还是一个很谦恭的柔道学者,而在《老子列传》里他就变做一个盛气拒人的狂士了。这个现象,其实不难说明。老子的人格变化只代表各时期的人对于老子的看法不同。作路子问的人绝对不曾梦见几百年后的人会把老耿变成一个谩骂无礼的狂士,所以他只简单的记了老脱对于丧礼的几条意见。 这个看法当然是最早的; 因为,如果《曾子问》真是后世 “老庄之徒所作”,请问,这班“老庄之徒”为什么要把老子写成这样一个拘谨的丧礼专门大师呢?若如姚际恒所说,《曾子问》全书是“老庄之徒所作无疑”,那么,这班“老庄之徒”捏造了这五十条丧礼节目的讨论,插入了四条老响的意见,结果反把老脱变成了一个儒家丧礼的大师,这岂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的大笨事吗?————这类的说法既说不通了,我们只能承认那作赌子问》的人生在一个较早的时期,只知道老子是一位丧礼大师,所以他老老实实的传述了孔子称引老聃的丧礼意见。这是老孔没有分家的时代的老子。

    司马迁的《孔子世家》是《史记》里最谨慎的一篇,所以这一篇记孔子和老子的关系也还和那最早的传说相去不远:

    (孔子)运周问利,盖见老子云。辞去,而老子送之曰:“吾闻富贵者送人以财,仁人者送人以言。吾不能富贵,窃仁人之号,送子以言日:‘聪明深察而近于死者,好议人者也。博辩广大危其身者,发人之恶者也。为人予者,毋以有己。为人臣者,毋以有己。”’

    这时代的人已不信老于是个古礼专家了,所以司马迁说“适周问礼,盖见老子云”,这已是很怀疑的口气了。但他在这一篇只采用了这一段临别赠言,这一段话还把老子看作一个柔道老儒,还不是更晚的传说中的老子。

    到了《老在列传》里,就大不同了!

    孔子适周,将问礼于老子。老子曰:“子所言者,其人与骨皆已朽矣。独其言在耳。……”

    这就是说,孔子“将”要问礼,就碰了一个大钉子,开不得口。这就近于后世传说中的老子了。

    至于《庄子列子》书中所记孔子见老子的话,离最古的传说更远,其捏造的时代更晚,更不用说了。如果老子真是那样一个假傲谩骂的人,而孔子却要借车借马远道去“问礼”,他去碰钉子挨骂,岂非活该!

    总之,我们分析孔子问礼于老子的传说,剥除了后起的粉饰,可以看出几个要点:

    一、古传说认老子为一个知礼的大师。这是问礼故事的中心,不可忽视。

    二、古传说记载老子是一位丧礼的专家。路子问》记孔子述他的礼论四条,其第二条最可注意:

    孔子曰:昔者吾从老胁助葬于巷党人堆,日有食之,老路四:“丘止框就遭右,止哭以听变,既明反而后行。”曰,“礼也。”反葬而丘问之曰:“夫拒不可以反者也。日有食之,不知其已之迟数,则岂如行哉?”老路口:“诸侯朝天子,见日而行,逮日而舍奠。大夫使,见日而行,逮日而舍。夫拒不蚤出,不莫宿。见星而行者,唯罪人与奔父母之丧者平?日有食之,安知其不见星也?且君子行礼,不以人之亲后患。”吾闻诸老聆云。

    这种议论,有何必要而须造出一个老师的权威来作证?岂非因为老胞本是一位丧礼的权威,所以有引他的必要吗?

    三法传说里,老子是周室的一个“史”:始子列传》说他是“周守藏室之史”,《张汤列传》说他是“柱下史”。史是宗教的官,也需要知礼的人。

    四、古传说又说他在周,成周本是殷商旧地,遗民所居。(古传说又说他师事商客,————一作常抓,汪中说为一人————可见古说总把他和殷商文化连在一块,不但那柔道的人生观一项而已。)

    这样看来,我们更可以明白老子是那正宗老儒的一个重要代表了。

    聪明的汪中(《述学》 补遗, 《老子考异》)也承认《曾子问》里的老胞是 “孔子之所从学者,可信也”。但他终不能解决下面的疑惑:

    夫助草而遇日食,然且以见星为嫌,止枢以听变,其谨于礼也如是。至其书则回“礼者,忠信之薄而乱之首也”。下殇之葬,称引周、召、文佚,其尊信前哲也如是(此一条也见帽子问》)。而其书则曰:“圣人不死,大盗不止。”彼此乖违甚矣。故郑注谓“古寿考者之称”,黄东刎日钞》亦疑之,而皆无以辅其说。(汪中列举三疑,其他二事不关重要,今不论。)

    博学的汪中误记了胜子》伪书里的一句“圣人不死,大盗不止”,硬说是《老子》里的赃物!我们不能不替老子喊一声冤枉。《老子》书里处处抬高“圣人”作个理想境界,全书具在,可以覆勘。所以汪中举出的两项“乖违”,其一项已不能成立了。其他一项,“礼者,忠信之薄,而乱之首”,正是深知礼制的人的自然的反动,本来也没有可疑之处。博学的汪中不记得《论语》里的同样主张吗?孔子也说过:

    人而不仁,如礼何?人而不仁,如乐何?

    又说过:

    礼云,礼云,玉帛云乎哉?乐云,乐云,钟鼓云乎哉?

    《论语》又有两条讨论“礼之本”的话:

    林放问利之本。子曰:“大哉问!礼,与其奢也,宁俭。丧,与其易也,宁成” (说详上文第三章)

    于夏问日:“‘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为绚兮’,何谓也?”子曰:“绘事后素。”曰:“礼后平?”子曰:“启予者商也,始可与言诗已矣。”

    《檀弓》述子路引孔子的话,也说:

    丧礼,与其哀不足而礼有余也,不若礼不足而哀有余也。祭孔,与其敬不足而和有余也,不若礼不足而敬有余也。

    这样的话, 都明明的说还有比“礼” 更为根本的在,明明的说礼是次要的(《礼后》),正可以解释老子“礼者忠信之薄而乱之首”的一句话。老干、孔子都是深知礼意的大师,所以他们能看透过去,知道“礼之本’环在那礼文上。孔子看见季氏舞八份,又旅于泰山,也跳起来,叹口气说:“呜呼!曾谓泰山不如林放乎厂后世的权臣,搭起禅让台来,欺人寡妇孤儿,抢人的天下,行礼已毕,点头赞叹道:“舜禹之事,吾知之矣!”其实那深知礼意的老耿、孔丘早已看透了卜檀引里还记一位鲁人周丰对鲁哀公说的话:

    殷人作誓而民始畔,周人作会而民始疑。苟无礼义忠信诚意之心以莅之,虽因结之,民其不解平?

    这又是老子的话的注脚了。

    总之依我们的新看法,老子出在那个前六世纪,毫不觉得奇怪。他不过是代表那六百年来以柔道取容于世的一个正统老儒;他的职业正是殷儒相礼助葬的职业,他的教义也正是《论语》里说的“犯而不校”“以德报怨”的柔道人生观。古传说里记载着孔子曾问礼于老子,这个传说在我们看来,丝毫没有可怪可疑之点。儒家的书记载孔子“从老鹏助葬于巷党”,这正是最重要的历史证据,和我们上文说的儒的历史丝毫没有矛盾冲突。孔子和老于本是一家,本无可疑。后来孔老的分家,也丝毫不足奇怪。老子代表儒的正统,而孔子早已超过了那正统的儒。老子仍旧代表那随顺取容的亡国遗民的心理,孔子早已怀抱着“天下宗予”的东周建国的大雄心了。 老子的人生哲学乃是千百年的世故的结晶, 其中含有绝大的宗教信心———— “常有司杀者杀”“天网恢恢,疏而不失”————所以不是平常一般有血肉骨干的人所能完全接受的。孔子也从这种教义里出来。他的性情人格不容许他走这条极端的路,所以他渐渐回到他所谓“中庸”的路上去,要从刚毅进取的方面造成一种能负荷全人类担子的人格。这个根本上有了不同,其他教义自然都跟着大歧异了。

    那个消极的柔儒要“损之又损,以至于无”;而这个积极的新儒要“学如不及,犹恐失之”“学而不厌,诲人不倦”。那个消极的儒对那新兴的文化存着绝大的怀疑, 要人寡欲绝学, 回到那“无知无欲”的初民状态;而这个积极的儒却沉歌那 “郁郁乎文哉”的周文化,大胆的宣言:“吾从周广那个消极的儒要人和光同尘,混灭是非与善恶的执着。而这个刚毅的新儒却要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要养成一种“笃信好学,守死善道”“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的人格。

    在这个新儒的运动卓然成立之后,那个!日派的儒就如同满天的星斗在太阳的光焰里,存在是存在的,只是不大瞧得见了。可是,我们已说过,那柔道的儒,尤其是老子所代表的柔道,自有他的大过人处,自有他的绝坚强的宗教信心,自有他的深于世故的人生哲学和政治态度。这些成分,初期的孔门运动并不曾完全抹煞:如孔子也能欣赏那“宽柔以教,不报无道”的柔道,也能尽量吸收那倾向自然主义的天道观念,也能容纳那无为的政治理想。所以孔老尽管分家,而在外人看来,一例如从墨家看来————他们都还是一个运动,一个宗派。试着墨家攻击儒家的四大罪状:

    儒之道足以丧天下者四政焉:儒以天为不明,以鬼为不神人鬼不说人足以丧天下。又厚葬久丧,……此足以丧夫下。又弦歌鼓舞,习为声乐,此足以丧天下。又以命为有;贫富,寿天,治乱,安危有极矣,不可损益也。为上者行之,必不听治矣;为下者行之,必不从事矣。此足以丧天下。《墨子·公孟》篇)

    我们试想想,这里的第一项和第四项是不是把孔老都包括在里面?所谓“以天为不明,以鬼为不神”,现存的孔门史料都没有这种极端言论,而《老子》书中却有“天地不仁”“其鬼不神”的话。儒家(包括孔老)承认天地万物都有一定的轨迹,如老子说的自然无为,如孔子说的“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这自然是社会上的常识积累进步的结果。相信一个“无为而无不为”的天道,即是相信一个“莫之为而为”的天命:这是进一步的宗教信心。所以老子、孔子都是一个知识进步的时代的宗教家。但这个进步的天道观念是比较的太抽象了,不是一般民众都能了解的,也不免时时和民间折神事鬼的旧宗教习惯相冲突。既然相信一个“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的天道,当然不能相信祭把事神可以改变事物的趋势了。孔子说:

    获罪于天,无所祷也。

    又说:

    敬鬼神而远之。

    老子说:

    以道莅天下,其鬼不神。

    《论语》又记一事最有意味:

    子疾病,子路请祷。子曰:“有诸?”子路对曰:“有之。诛曰:‘祷尔于上下神抵。”’子曰:“丘之祷久矣。”

    子路尚且不能了解这个不祷的态度,何况那寻常民众呢?在这些方面,对于一般民间宗教,孔老是站在一条战线上的。

    我们在这里,还可以进一步指出老子、孔子代表的儒,以及后来分家以后的儒家与道家,所以都不能深入民间,都只能成为长施阶级的哲学,而不能成为影响多数民众的宗教,其原因也正在这里。

    汪中曾怀疑老子若真是《曾于问》里那个丧礼大师,何以能有“礼者忠信之薄而乱之首”的议论。他不曾细细想想,儒家讲丧礼和祭礼的许多圣贤,可曾有一个人是深信鬼神而讲求祭葬礼文的?我们研究各种礼经礼记,以及低语》《檀引等书,不能不感觉到一种最奇怪的现状:这些圣人贤人斤斤的讨论礼文的得失,无论是拜上或拜下,无论是麻冕或纯冕,无论是经裘而吊或袭裘而吊,甚至于无论是三年之丧或一年之丧,他们都只注意到礼文应该如何如何,或礼意应该如何如何,却全不谈到那死了的人或受吊祭的鬼神!他们看见别人行错了礼,只指着那人嘲笑道:

    夫夫也!为习于礼者!

    他们要说某项节文应该如何做,也只说:

    利也。

    就是那位最伟大的领袖孔子也只能有一种自己催眠自己的祭祖哲学:

    祭如在;祭神如神在。

    这个“如”的宗教心理学,在孔门的书里发挥的很详尽。《中庸》说:

    斋明盛服以承祭北,洋洋乎如在其上加在其左右。

    《祭义》说的更详细:

    斋之日,思其居处,思其笑语,思其志意,思其所乐,思其所嗜。斋三日,乃见其所为斋者。祭之日,入室,慢然必有见乎其位;周还出户,肃然必有闻乎其容声:出户而听,俄然必有闻乎其叹息之声。

    这是用一种精神作用极力催眠自己,要自己感觉得那受祭的人“如在’哪儿。这种心理状态不是人人都训练得到的,更不是那些替人家治丧相礼的职业的儒所能做到的。 所以我们读《檀引所记,以及整部《仪柳村L记》所记,都感觉一种不真实的空气,《檀引里的圣门弟子也都好像《士丧礼》里的夏祝商祝,都只在那里唱戏做戏,台步一步都不错,板眼一丝都不乱,————虽然可以博得“吊者大悦”,然而这里面往往没有一点真的宗教感情。就是那位气度最可爱的孔子,也不过能比一般职业的相礼祝人忠厚一等而已:

    于食于有丧者之侧,未尝饱也。

    丧事不敢不勉,不为酒困。

    子于是日哭,则不歌。

    这种意境都只是体恤生人的情绪,而不是平常人心目中的宗教态度。

    所以我们读孔门的礼书,总觉得这一班知礼的圣贤很像基督教《福音》书里耶稣所攻击的犹太“文士” (SCribe一和“法利赛人”(Phdrisees)。(“文士” 与“法利赛人”都是历史上的派别名称,本来没有贬意。因为耶稣攻击过这些人,欧洲文字里就留下了不能磨灭的成见,这两个名词就永远带着一种贬意。我用这些名词, 只用他们原来的历史意义, 不含贬议。)(天主教新译的《福音》皆译作 “经师”和“法利塞人”。“经师”之名远胜于“文士”。适之)犹太的“文全” 和“法利赛人”都是精通古礼的,都是“习于礼”的大师,都是犹太人的“儒”。耶稣所以不满意于他们,只是因为他们熟于典礼条文,而没有真挚的宗教情感。中国古代的儒,在知识方面已超过了那民众的宗教,而在职业方面又不能不为民众做治丧助葬的事,所以他们对于丧葬之礼实在不能有多大的宗教情绪。老子已明白承认“礼者忠信之薄而乱之首’了,然而他还是一个丧礼大师,还不能不做相丧助葬的职业。孔子也能看透“丧与其易也宁成”了,然而他也还是一个丧礼大师,也还是“丧事不敢不勉”。他的弟子如“堂堂乎”的子张也已宣言“祭总敬,丧思哀,其可已矣”了,然而他也不能不替贵族人家做相丧助葬的事。苦哉!苦哉!这种知识与职业的冲突,这种理智生活与传统习俗的矛盾,就使这一班圣贤显露出一种很像不忠实的体化意味。

    我说这番议论,不是责备老孔请人,只是要指出一件最重要的历史事实。“五百年必有圣者兴”,民间期望久了,谁料那应运而生的圣者却不是民众的真正领袖:他的使命是民众的“弥赛亚”,而他的理智的发达却接近那些“文士’与“法利赛人”。他对他的弟子说:

    未能事人,焉能事鬼?

    未知生,焉知死?

    他的民族遗传下来的职业使他不能不替人家治丧相礼,正如老子不能不替人家治丧相礼一样。但他的理智生活使他不能不维持一种严格的存疑态度:

    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

    这种基本的理智的态度就决定了这一个儒家运动的历史的使命了。这个五百年应运而兴的中国“弥赛亚”的使命是要做中国的“文士”阶级的领导者,而不能直接做那多数民众的宗教领袖。他的宗教只是“文士”的宗教,正如他的老师老确的宗教也只是“文士”的宗教一样。他不是一般民众所能了解的宗教家。他说:

    君子不忧不惧。内省不疲,夫何忧何惧2

    他虽然在那“吾从周”的口号之下,不知不觉的把他的祖先的三年丧服和许多宗教仪节带过来,变成那殷周共同文化的一部分了,然而那不过是殷周民族文化结婚的一份陪嫁妆奋而已。他的重大贡献并不在此,他的心也不在此,他的历史使命也不在此。他们替这些礼文的辩护只是社会的与实用的,而不是宗教的:“慎终追远,民德归厚矣。”所以他和他的门徒虽然做了那些丧祭典礼的传人地们始终不能做民间的宗教领袖。

    民众还得等候几十年,方才有个伟大的宗教领袖出现。那就是墨子。

    墨子最不满意的就是那些儒者终生治丧相礼,而没有一点真挚的尊无信鬼的宗教态度。上文所引墨者攻击儒者的四大罪状,最可以表现儒墨的根本不同。《墨子 ·公益》篇说:

    公孟子曰:“无鬼神。”又回:“君子必学祭祖。”

    这个人正是儒家的绝好代表:他一面维持他的严格的理智态度,一面还不能抛弃那传统的祭把职业。这是墨子的宗教热诚所最不能容忍的。所以他驳他说:

    执无鬼而学祭礼,是犹无客而学客礼也,是犹无鱼而为鱼否也。

    懂得这种思想和“祭如在”的态度的根本不同,就可以明白墨家所以兴起和所以和儒家不相容的历史的背景了。

    二十三·三·十五开始写此文

    二十三·五·十九夜写成初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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