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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享受大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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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乐园已经丧失了吗?

    在这个行星上的万物之中,植物类根本谈不上对大自然有取什么态度的可能。所有的动物类也差不多全数没有取什么态度的可能。但其中竟有这么一个人类,竟会自有意识,并能意识到四周的环境,因而能够对它取一种态度,实在是一桩极奇怪的事情。人因为有智慧,便开始对宇宙发生疑问,对它的秘密开始探索,对它的意义开始寻求。他们对宇宙,同时有一种科学的和道德的态度。科学界人士注意寻求本人所生活于其上的地球的里外的化学合质,其四周空气的厚薄、辐射于上层空气的宇宙光线的多少和性质、山和石的组成,以及一般的支配、生命的定律。这种科学的兴趣和道德的态度固然也有一种联系,但在它的本身,则不过是单纯的求知欲和探索欲罢了。在另一方面,道德的态度便有许多差异。某些人是想和大自然融协和谐,某些人是想征服或统治和利用大自然,而某些人则是高傲的贱视大自然。这个对自己的星球之高傲的贱视态度,乃是文明的一种奇特产物,尤其是某种宗教的奇特产物。这种态度起源于“已丧失的乐园”那个虚构的故事。所奇者是:这个故事不过是太古时代一种宗教传说的产物,而现在竟会很普遍的被人信以为真。

    对于这个“已丧失的乐园”故事是否真实?从来没有人发过疑问。总而言之,这个伊甸园是何等的美丽,而现在这个物质宇宙又是何等的丑恶。其实呢,自从夏娃亚当犯了罪之后,花树难道已不开花了吗?上帝难道因了一人犯罪,已诅咒苹果而禁止了它的结果吗?或他已决定将这花的颜色改为较灰暗而不像以前的鲜艳吗?百灵鸟、夜莺和鹦鸟难道已停止了它们的鸣叫吗?山顶难道已经没有了积雪,湖中已经没有了回映吗?难道今日已经没有了日落时的红霞,没有了虹霓,没有了笼罩乡村的烟雾,没有了瀑布流泉和树荫吗?所以“乐园”已经“丧失”,我们现在是住在一个丑恶的宇宙中这神话,究竟是那一个捏造的呢?我们真是上帝的忘恩负义的不肖儿女。

    关于这个不肖的孩子,我们可以设一个寓言如下:从前有一个人,姓名姑且慢慢发表,他跑到上帝那里诉说,这个星球于他还不够好,要上帝给他一个珠玉为门的天堂。上帝先指着天空中的月亮,问他说,这不是一个很好的玩具吗?他摇摇头说,他连看都不要看。上帝又指着远远的青山,问他说,这不是很美丽的景物吗?他回说,太平淡无奇。上帝又将兰花和三色花指给他看,叫他伸手摸摸花瓣是如何的软滑,并问他说,这颜色的配合岂不悦目吗?他爽直回说,不。上帝是无穷忍耐的,于是就带他到水族动物池里,指着各种各色的热带鱼给他看,问他是不是觉得有趣。上帝又带他到一个树荫之下,用法力吹起一阵微风,问他是否觉得是一种享受?他回说,并不觉得。上帝又带他到一处山边的湖畔,指着水中的微波,松林中的风过声,山石的幽静和湖光的反映给他看,但他依然回说,这些物事并不能提起他的兴致。至此,上帝以为这个他所手创的生物必是一个性情不很和善,而喜看较为刺激性事物的人,所以就带他到落矶山的顶上,到美国西部的大峡谷,让他看那些挂满钟乳、生满石笋的山洞,那些喷泉沙冈,那些沙漠中的仙人掌,到喜马拉雅山看雪景、到扬子江看三峡、到黄山看花冈石峰、到尼加拉瓜看瀑布,再问他说,我岂不是已尽其可能将这个星球变为可以悦耳目、可以充肚腹的美丽世界吗?但是那个人依然向上帝吵着要一个珠玉为门的天堂,说这个星球在他还觉得是不够好。“你这个不知好歹、忘恩的畜生,”上帝斥他说:“如此的星球,你还觉得不够好吗?很好,我将要送你到地狱里去,让你看不到行云和花树,听不到流泉,将你幽囚到命终之日。”于是上帝即送他去住在一家城市中的公寓里边。这个人的名字就是基督徒。

    这个人的欲望显然很难使他满足。上帝是否能够另造一个使他满足的天堂?实在是一个疑问。但是即使造了出来,以他这种大富豪式的心性,恐怕到了这个珠玉为门的天堂之后,不到两个星期,又会感到讨厌,而上帝也将感到束手无策,无法去满足这个不肖的孩子的欲望了。现在我们大概都须承认现代的天文学,由于不断的探索整个可以看得到的宇宙的结果,已使我们不能不承认这地球本身就是一个天堂。如若不然,则我们所梦想的天堂势必须占着空隙;既须占着空隙,则势必在穹苍里的星中,否则必在群星之间的空虚中。这天堂既然是在带着月亮或没有月亮的星球中,则我就想像不出这天堂怎样会比我们的地球更好。这天堂的月亮或许不止一个而有许多个,如粉红色的、紫色的、碧色的、绿色的、橙黄色的、水蓝色的、土耳其玉色的,此外或许还有更多的虹霓,但我颇疑惑看见一个月亮尚会讨厌的人,看见这许多月亮时,将更易于讨厌。难得看见雪景或虹霓尚会讨厌,则常常看见更美丽的虹霓时将更易于讨厌了。这天堂之中,或许将有六个季节而不是四个,将同样有春夏和日夜的交替,但我看不出这里边将有什么分别。如若一个人对地球上的春夏季节不感兴趣,则他怎会对天堂中的春夏季节感到兴趣呢?我说这番话或许是极愚笨的,也许是极聪明的,但我总不能赞同佛教徒和基督徒以出世超凡思想所假设的虚无缥缈完全属于精神的天堂。以我个人而言,我宁愿住在这个地球,而不愿住在别个星球上。绝对没有一个人能说这个地球上生活是单调乏味的。倘若一个人对于许多的气候和天空颜色的变化,随着月令而循环变换的许多鲜花依然不知满足,则这人还不如赶紧自杀,而不必更徒然地去追寻一个或许祇能使上帝满足而不能使人类满足的可能天堂了。

    照着眼前可见的事实而言,大自然的景物、声音、气味和滋味,实在是和我们的看听闻吃器官具有一种神秘的和谐。这宇宙的景物声音和气味和我们的感受器官的和谐是如此的完美这件事,使伏尔泰所讥笑的宇宙目的论得到一个绝好的论据。但我们不必一定都做宇宙目的论者。上帝或许会请我们去赴他的筵席,也许不请。中国人的态度是不问我们被邀请与否,我们总去赴席。菜肴既是这样的丰盛,而我们适又饥饿了,不吃也是呆子。尽管哲学家去进行他们的形而上的探讨,让他们去研究我们是否在被邀请之列,但聪明的人士必会在菜肴未冷之前,动手去吃。饥饿和好的常识常是并行的。

    我们的地球实在是一个绝好的星球。第一,这上面有日夜和早暮的彼此交替,热的白天接上一个风凉的夜里,人事甚忙的上午之前,必先来一个清爽的早晨。还有什么能比这些更好呢?第二,这上面有本身都极完备的夏冬季节的交替,中间并加插温和的春秋两季,以逐渐引进大寒和极热。还有什么能比这些更好呢?第三,上面有静而壮观的树,夏天给我们树荫,而冬天则并不遮蔽掉暖人的太阳。还有什么比这个更好呢?第四,上面有各种不同的花果,按着月令循环交替。还有什么比这个更好呢?第五,上面有清朗的日子,和云雾满天的日子彼此交替。还有什么比这个更好呢?第六,上面有春雨、夏雷、秋风、冬雪。还有什么比这些更好呢?第七,上面有孔雀、鹦鹉、金丝雀等鸟,或有着美丽的颜色,或有着清脆的鸣声。还有什么比这些更好呢?第八,上面有动物园,里边有猢狲、虎、熊、骆驼、象、犀牛、鳄鱼、海狮、牛、马、狗、猫、狐狸、松鼠、土拨鼠,种类之多为人类意想所不能及。还有什么比这些更好呢?第九,上面有虹鱼、剑鱼、电鳗、鲸、柳绦鱼、文蛤、鲍鱼、龙虾、淡水虾、甲鱼,种类之多也是人类意想不到的。还有什么比这些更好呢?第十,上面有伟大的红木树、喷火的火山、伟大的山洞、雄奇的山峰、起伏的山丘、幽静的湖沼、曲折的江河、有荫的堤岸。还有什么比这些更好呢?这张菜单,其花色简直是无穷尽的,可以合任何人的胃口。所以最聪明的法子就是:迳自去享用这席菜肴,而不必憎嫌生活的单调。

    二 论宏大

    大自然本身永远是一个疗养院。它即使不能治愈别的病患,但至少能治愈人类的自大狂症。人类应被安置于“适当的尺寸”中,并须永远被安置在用大自然做背景的地位上,这就是中国画家在所画的山水中总将人物画得极藐小的理由。在中国的“雪后观山”画幅中,那个观望山中雪景的人是被画成小到粗看竟寻不到的尺寸,必须要仔细寻找,方能觅到。这个人蹲身在一棵大松树下,而在这十五吋高的画面中,他身体的高度不过一吋而已,而且全身不过聊聊数笔。又有一幅宋画,上边画着四个高人游于山野之间,举头观看头顶上如伞盖般的大树。一个人能偶尔觉得自己是十分藐小时,于他很有益处。有一次我在牯岭避暑,躺在山顶上,远望百哩外的南京城中有两个藐小如蚂蚁一般的人,正在那里拚命地争夺一个报效国家的机会。但从远处望过去时,其情状便觉得是很滑稽的。所以许多中国人都以为游山玩水有一种化积效验,能使人清心净虑,扫除不少的妄想。

    人类往往易于忘却他实在是何等的藐小无能。一个人看见一座百层大厦时,往往便会自负。治疗这种自负症的对症方法就是:将这所摩天大厦在想像中搬置到一座藐小的土丘上去,而习成一种分辨何者是伟大,何者不是伟大的更真见解。我们所以重海洋是在它的广浩无边,重山岭是在它的高大绵延。黄山有许多高峰都是成千尺的整块花冈石从地面生成,连绵不绝的长达半哩多路。这就是使中国画家的心灵受到感动的地方。它的幽静,它的不平伏的宏大,和它那显然的永在,都可说是使中国人爱好画石的理由。一个人没有到过黄山绝不会相信世上有这么样的大石。十七世纪中有一个黄山画派,即因爱好这种奇石而得名。

    在另一方面,常和大自然的伟大为伍,当真可以使人的心境渐渐也成为伟大。我们自有一种把天然景色当作活动影片看的法子,而得到不亚于看活动影戏的满足;自有一种把天边的乌云当作剧台后面的布景看,而得到不亚于看布景的满足;自有一种把山野丛林当作私有的花园看,而得到不亚于游私有花园的满足;自有一种把奔腾澎湃的巨浪声音当作音乐听,而得到不亚于听音乐的满足;自有一种把山风当作冷气设备,而得到不亚于冷气设备的满足。我们随着天地之大而并大,如中国第一个浪漫派才子阮籍所谓“大丈夫”的“以天地为庐”。

    我生平所遇到的一幅最好的景物是某晚在印度洋面上所见。这景物的场面有百哩,高有三哩。大自然在上面表现了半小时的佳剧,有巨龙、雄狮等接连的在天边行过。──狮子昂首而摇尾,狮毛四面飘拂;巨龙婉转翻身,奋鳞舞爪,──有穿着灰白色军服的兵士,戴着金色肩章的军官,排着队来往不绝,倏而合队,倏而退去。在这军队彼此追逐争战时,场面上的灯光忽而变换,白衣服的兵士忽而变为黄衣服,灰色衣服忽而变为紫衣服。至于背后的布景,则一忽儿已变为耀眼的金黄色。再过一刻,这大自然剧台的管理技师渐渐将灯光低暗下去,紫衣服的兵士吞没了黄衣服的而渐渐变为深紫和灰色。在灯光完全熄灭之前的五分钟,又显现出一幅令人咋舌的惨怖黑暗景象。我看这出生平所仅见的伟大戏剧,并没有花费分文。

    这星球上面还有幽静的山,都是近乎治疗式的幽静。如幽静的峰、幽静的石、幽静的树,一切都是幽静而伟大的。凡是环抱形的山都是一所疗养院,人居其中即好似依偎在母亲的怀里。我虽不信基督教科学,但我确信伟大年久的树木和山居,实具有精神上的治疗功效。并不是治疗一块断骨或一方受着传染病的皮肤的场所,而是治疗一切俗念和灵魂病患的场所,如:窃盗狂、自负狂、祇知有己不知有人狂、奴役他人狂、讨债狂、统治狂、战争狂、诗狂、恶意仇恨狂、好于人前显耀狂、一般的头脑不清,和种种的不道德脾气。

    三 两个中国女子

    享受大自然,是一种艺术,视人的性情个性而异其趣。并且也如别种艺术一般,极难以描写其中的技巧。其中一切都须出于自动,都须出于艺术天性的自动。所以在某一时候怎样去享受一树一石或一景,并无规则可定。因为没有景致是相同的。凡是懂这个道理的人,不必有人教他,即会知道怎样去享受大自然。海芙洛.埃利斯(Havelock Ellis)和王德威尔得(Van der Velde)所说,夫妇在闺房静好之中,什么事可做,什么事不可做,什么是有趣的,什么事是没趣的,绝不是可以用章程来规定的事情。这句话,实在是不朽之论。在享受大自然中也同样是如此的。最好的探讨方法大概还是:从具有这种艺术天性的人们的生活中去研究爱好大自然。梦见一年以前所看到的一个景致,忽然想到一个地方去的愿望,──这些都是突然而来的事情。凡有艺术天性的人,不论走到那里,都会显出这个天性。凡真能享受大自然的作家,都会丢开了他已定的纲要,而去自由地描写一个美丽的雪景或一个春天的晚景。新闻家和政治家的自传文中,大都充满着过去经验的回忆。但是文学家的自传文中,则应多谈一个快乐的夜里,或一次和几个朋友到一个山谷里去游玩的回忆。在这一点上,我觉得罗德霞.吉卜林(Rudyard Kipling)和切斯特顿(G.K.Chesterton)的自传文都是令人失望的。他们何以竟会将一生中的经历轻重倒置,真令人不解。他们所提到的,无非是人,人,人,而丝毫没有提到花鸟山丘和溪流。

    中国文人的回忆文字和他们的信札中,在这一点上便不同了。信札中最重要的事情每是告诉他的朋友一个晚上在湖上的经过,或在自传文中记录他生平所认为快乐的一天,和这天的经过。中国作家至少有很多个都喜爱记录夫妇闺房中乐趣的回忆。其中冒辟疆所著的《影梅庵忆语》、沈三白的《浮生六记》,和蒋坦的《秋灯琐忆》,更是极好的例子。冒沈二书是在夫人去世后所著,蒋书则是在老年夫人尚在的时候所著。我这里当先行引用《秋灯琐忆》中的几句话。书中主人翁是作者的夫人秋芙。然后再引几段《浮生六记》中的话。这书中主人翁是作者的夫人芸。这两个女子虽不是极有学问的人或大诗家,但她们都有适当的性情。这并无关系,我们不必着眼于写出可传诸万世的好诗,而祇须学会怎样用诗句去记录一件有意义的事件、一次个人的心境,或用诗句来协助我们享受大自然。

    【甲 秋芙】

    秋芙每谓余云:“人生百年,梦寐居半,愁病居半,襁褓垂老之日又居半。所仅存者十一二年。况我辈蒲柳之质,犹未必百年者乎。”

    秋月正佳,秋芙命雏鬓负琴,放舟两湖荷芰之间。时余自西溪归,及门,秋芙先出,因买瓜皮迹之。相遇于苏堤第二桥下,秋芙方鼓琴作《汉宫秋怨曲》,余为披襟而听。斯时四山沉烟,星月在水,琤瑽杂鸣,不知天风声环珮声也。琴声未终,船唇已移近漪园南岸矣。因叩白云庵门,庵尼故相识也。坐次,采池中新莲,制羹以进,色香清冽,足沁肠腑,其视世味腥膻何止薰莸之别。回船至段家桥,登岸,施竹簟于地,坐话良久。闻城中尘嚣声,如蝇营营,殊聒入耳。其时星斗渐稀,湖气横白。听城头更鼓,已沉沉第四通矣,遂携琴刺船而去。

    秋芙所种芭蕉,已叶大成阴,荫蔽帘幙;秋来风雨滴沥,枕上闻之,心与俱碎。一日,余戏题断句叶上云:

    是谁多事种芭蕉?

    早也潇潇,

    晚也潇潇!

    明日见叶上续书数行云:

    是君心绪太无聊!

    种了芭蕉,

    又怨芭蕉!

    字画柔媚,此秋芙戏笔也。然余于此,悟入正复不浅。

    夜来闻风雨声,枕簟渐有凉意。秋芙方卸晚妆,余坐案旁,制百花图记未半,闻黄叶数声,吹堕窗下,秋芙顾镜吟曰:

    昨日胜今日;

    今年老去年。

    余怃然云:“生年不满百,安能为他人拭涕?”軏为掷笔。夜深,秋芙思饮,瓦锑温暾,已无余火,欲呼小鬟,皆蒙头户间,为趾离召去久矣。余分案上灯置茶灶间,温莲子汤一瓯饮之。秋芙病肺十年,深秋咳嗽,必高枕始得熟睡。今年体较强,拥髻相对,常至夜分,殆眠餐调摄之功欤。

    余为秋芙制梅花画衣,香雪满身,望之如绿萼仙人,翩然尘世。每当春暮,翠袖凭栏,鬓边蝴蝶,独栩栩然不知东风之既去也。

    去年燕来较迟,帘外桃花,已零落殆半,夜深巢泥忽倾,坠雏矜地。秋芙惧为猧儿所攫,急收取之,且为钉竹片于梁,以承其巢。今年燕子复来,故巢犹在,绕屋呢喃。殆犹忆去年护雏人耶?

    秋芙好棋,而不甚精。每夕必强余手谈,或至达旦。余戏举〈竹垞词〉云:“箕钱斗草已都输,何持底今宵偿我?”秋芙故饰词云:“君以我不能胜耶?请以所佩玉虎为赌。”下数十子,棋局渐输,秋芙膝上樨儿,搅乱棋势。余笑云:“子以玉奴【注】自况欤?”秋芙嘿然,而银烛荧荧,已照见桃花上颊矣。自此更不复棋。

    跑虎泉上有木樨数株,偃伏石上。花时黄雪满阶,如游天香国中,足怡鼻观。余负花癖,与秋芙常煮茗其下。秋芙拗花簪鬓,额上发为树枝梢乱,余为蘸泉水掠之。临去折花数枝,插车背上,携入城闉,欲人知新秋消息也。

    ※ ※ ※

    【注】玉奴指杨贵妃,她对唐明皇玩过这个花招。

    【乙芸】

    在《浮生六记》中,一个不出名的画家描写他夫妇的闺房中琐事的回忆。他俩都是富于艺术性的人,知道怎样尽量地及时行乐。文字极其自然,毫无虚饰。我颇觉得芸是中国文学中所记的女子中最为可爱的一个。他俩的一生很凄惨,但也很放荡,是心灵中所流露出来的真放荡。他俩以享受大自然为怡情悦性中必不可少的事件。以下三节描写他俩怎样度那快乐的牛郎织女相会节,和中元节,以及怎样在苏州过夏。

    是年七夕,芸设香烛瓜果,同拜天孙于我取轩中。余镌“愿生生世世为夫妇”图章二方,余执朱文,芸执白文,以为往来书信之用。是夜月色颇佳,俯视河中,波光如练。轻罗小扇,并坐水窗,仰见飞云过天,变态万状。芸曰:“宇宙之大,同此一月,不知今日世间,亦有如我两人之情与否?”余曰:“纳凉玩月,到处有之,若品论云霞,或求之幽闺绣闼,慧心默证者固亦不少。若夫妇同观,所品论者恐不在此云霞耳。”未几烛尽月沉,撤果归卧。

    七月望,俗谓之鬼节,芸备小酌,拟邀月畅饮。夜忽阴云如晦,芸愀然曰:“妾能与君白头偕老,月轮当出。”余亦索然。但见隔岸萤光明灭万点,梳织于柳堤蓼渚间。余与芸联句以遣闷怀,而两韵之后,逾联逾纵,想入非夷,随口乱道。芸已漱涎涕泪,笑倒余怀,不能成声矣。觉其鬓边茉莉,浓香扑鼻,因拍其背,以他词解之曰:“想古人以茉莉形色如珠,故供助妆压鬓,不知此花必沾油头粉面之气,其香更可爱,所供佛手,当退三舍矣。”芸乃止笑曰:“佛手乃香中君子,只在有意无意间,茉莉是香中小人,故须借人之势,其香也如胁肩谄笑。”余曰:“卿何远君子而近小人?”芸曰:“我笑君子爱小人耳。”

    正话间,漏已三滴,浙见风扫云开,一轮涌出,乃大喜,倚窗对酌。酒未三杯,忽闻桥下哄然一声,如有人堕。就窗细瞩,波明如镜,不见一物,惟闻河滩有只鸭急奔声。余知沧浪亭畔有溺鬼,恐芸胆怯,未敢即言。芸曰:“噫!此声也胡为乎来哉?”不禁毛骨皆悚。急闭窗携酒归房,一灯如豆,罗帐低垂,弓影杯蛇,惊神未定。剔灯入帐,芸已寒热大作,余亦继之,困顿两旬;真所谓乐极灾生,亦是白头不终之兆。

    ◇

    这书中可算是充满着美丽风雅,流露着对大自然的爱好。以下这段在苏州过夏的记录可见一斑:

    迁仓米巷。余颜其卧楼曰宾香阁,益以芸名而取如宾意也。院窄墙高,一无可取。后有厢楼通藏书处,开窗对陆氏废园,但有荒凉之象。沧浪风景,时切芸怀。

    有老妪居金母桥之束,埂巷之北,绕屋皆茶圃,编篱为门。门外有池约亩许,花光树影,错杂篱边。其地即元末张士诚王府废基也。屋西数武,瓦砾堆成土山。登其巅可远眺,地旷人稀,颇饶野趣。妪偶言及,芸神往不置。……

    越日至其地,屋仅二间,前后隔而为四,纸窗竹榻,颇有幽趣。老妪知余意,欣然出其卧室为赁,四壁糊以白纸,顿觉改观。于是禀知吾母,挈芸居焉。

    邻仅老夫妇二人,灌园为业,知余夫妇避暑于此,先来通殷勤,并钓池鱼,摘园蔬为馈。偿其价不受,芸作鞋报之,始谢而受。时方七月,绿树阴浓,水面风来,蝉鸣聒耳。邻老又为制鱼竿,与芸垂钓于柳阴深处。日落时登土山,观晚霞夕照,随意联吟,有“兽云吞落日,弓月弹流星”之句。少焉,月印池中,虫声四起,设竹榻于篱下。老妪报酒温饭熟,遂就月光对酌,微醺而饭。浴罢则凉鞋蕉扇,或坐或卧,听邻老谈因果报应事。三鼓归卧,周体清凉,几不知身居城市矣。篱边倩邻老购菊,遍植之。九月花开,又与芸居十日。吾母亦欣然来观,持螯对菊,赏花竟日。芸喜曰:“他年当与君卜筑于此,买绕屋茶园十亩,课仆妪,植瓜蔬,以供薪水。君画我绣,以为诗酒之需。布衣茶饭,可乐终身,不必作远游计也。”余深然之,今即得有境地,而知己沦亡,可胜浩叹!

    四 论石与树

    现在的事情,真使我莫名其妙。房屋都是造成方形的,整齐成列。道路也是笔直的,并且没树木。我们已不再看见曲径、老屋和花园中的井。城市中即使有两处私人的花园,也不过是具体而微罢了。我们居然已做到将大自然推出我们的生活之外的地步。我们是住在没有屋顶的房子,房屋的尽处即算是屋顶。祇要合于实用,便算了事。因此营造匠人也因看得讨厌,而马虎完事。现在的房屋,简直像一个没有耐心的小孩用积木所搭成的房子;在没有加上屋面,尚未完成时,即已觉得讨厌而停工了。大自然的精神已经和现代的文明人脱离。我颇以为人类甚至于已经企图把树木也文明化起来;我们祇须看一看大道旁所植的树,株数间隔,何等整齐,还要把它们消一下毒,并且用剪子修整,使它们显出我们人类所认为美丽的形式。

    我们现在种花,每每种成圆形,或星形,或字母形。如若当中有一株的枝叶偶尔横叉出齐整线之外,我们便视之如西点(West Point)学兵操练时当中有一个学兵步伐错误一般的可怕,而赶紧要用剪子去剪它下来。凡尔赛所植的树,都是剪成圆锥形,一对一对地极匀称地排列成圆形或长方形,如兵式操中的阵图一般。这就是人类的光荣和权力,如同训练兵丁一般去训练树木的能力。如若一对并植着的树,高矮上略有参差,我们便觉得非剪齐不可,使它不至于扰乱我们的匀称感觉,人类的光荣和权力。

    所以当前的大问题就是:怎样去要回大自然和将大自然依旧引进人类的生活里边?这是一个极难以措置的问题。人们都是住在远离泥土的公寓中,即使他有着最好的艺术心性,也将何从去着力呢?即使他有另租一间批屋的经济力,但这里边怎样能够种植出一片草场,或开一口井,或种植一片竹园呢?一切的一切都是极端的错误,都是无从挽回的错误。除了摩天大厦,和夜间成排透露灯光的窗户之外,还有什么可以使人欣赏的东西呢?一个人越多看这种摩天大厦和夜间成排透露灯光的窗户,便会越自负人类文明的能力,而忘却人类本是何等藐小的生物。所以我祇能认这个问题为无解决的可能,而搁在一旁。

    所以,第一步我们须使每个人有很多的空地。不论什么借口,剥夺人类土地的文明总是不对的。假使将来产生一种文明,能使每个人都有一亩的田地,他才有下手的机会。他就可以有着自己所有的树、自己所有的石。他在选择地段的时节,必去选原有大树的地方。倘若果真没有大树,他必会赶紧去种植一些易于生长的树,如竹树、柳树之类。他不必再将鸟养在笼中,因为百鸟都会自己飞来。他必会听任青蛙留在近处,并且留些蝎子、蜘蛛。那时他的儿童才能在大自然中研究大自然,而不必更从玻璃柜中去研究它。儿童至少有机会去观察小鸡怎样从鸡蛋中孵出来,而对于两性问题不会再和波士顿高等家庭中的儿童一般的一窍不通了。他们也有了机会可以看见蝎子和蜘蛛的打架,他们的身上将时常很舒服地污秽了。

    中国人的爱石心性,我在上文已经提过,这就可以解释为什么中国人在画中都喜欢山水的理由。但这解释还不过是基本的,尚不足以充分说明一般的爱石心理。基本的观念是石是伟大的、坚固的,暗示一种永久性。它们是幽静的、不能移动的,如大英雄一般的具着不屈不挠的精神。它们也是自立的,如隐士一般的脱离尘世。它们也是长寿的,中国人对于长寿的东西都是喜爱的。最重要的是:从艺术观点看起来,它们就是魁伟雄奇、峥嵘古雅的模范。此外还有所谓“危”的感想,三百尺高的壁立巉岩总是奇景,即因它暗示着一个“危”字。

    但应该讨论的地方还不止于此。一个人绝不能天天跑到山里去看石,所以必须把石头搬到家中。凡是花园里边的累石和假山,布置总以“危”为尚,以期摹仿天然山峰的峥嵘。这是西方人到中国游历时所不能领会了解的。但这不能怪西方人,因为大多数的假山都是粗制滥造、俗不可耐,都不能使人从而领略到真正的魁伟雄奇意味。用几块石头所叠成的假山,大都用水泥胶黏,而水泥的痕迹往往显露在外。真正合于艺术的假山,应该是像画中之山石一般。假山和画中山石所留于人心的艺术意味无疑地是相类而联系的,例如:宋朝的名画家米芾曾写了一部关于观石的书。另一宋朝作家曾写了一部《石谱》,书中详细描写几百种各处所产合于筑假山之用的石头。这些都显示假山当宋代名画家时代,已经有了很高度的发展。

    和这种山峰巨石的领略平行的,人类又发展了一种对园石的不同领略,专注意于颜色纹理皱面和结构,有时并注意于击时所出的声音。石越小,越是注意于结构和纹色。有许多人的对于集藏各种石砚和石章的癖好,更增长了这一方面的发展。这两种癖好是许多中国文士所当作日常功课的。于是纹理细腻、颜色透明鲜艳,成为最重要之点,再后,又有人癖好玉石所雕的鼻烟壶,情形也是如此。一颗上好的石章,或一只上好的鼻烟壶,往往可以值到六七百块钱。

    要充分领略石头在室内和园内的用处,我们须先研究一下中国书法。因中国书法是专在抽象的笔势和结构上用功夫。好的石块,一方面固然应该近乎雄奇不俗,但其结构更为重要。所谓结构并不是要它具着匀称的直线形、圆形或三角形,而应是天然的拙皱。老子在他所著的《道德经》中,常称赞不雕之璞。我们千万不可粉饰天然,因为最好的艺术结晶品也和好的诗文一般须像流水行云的自然,如中国评论家所谓不露斧凿之痕。这一点可以适用于艺术的任何一方面。我们所领略的是不规则当中的美丽,结构玲珑活泼当中的美丽。富家书房中常爱设用老树根所雕成的凳子,即是出于这种领略的观念。因此中国花园中的假山大都是用未经斧凿的石块所叠成,有时是用丈余高的英石峰,有时是用河里或山洞里的石块,都是玲珑剔透,极尽拙皱之态的。有一位作家主张;如若石中的窟窿是圆形的,则应另外拿些小石子黏堆上去,以减少其整圆的轮廓。上海和苏州附近花园中的假山大都是用从太湖底里掘起的石块叠成的,石上都有水波的纹理。有时取到的石块如若还不够嵌空玲珑,则用斧凿修琢之后,依旧沉入水中,待过一二年后,再取出来应用,以便水波将斧凿之痕洗刷净尽。

    对于树木的领略是较为易解的,并且当然是很普遍的。房屋的四周如若没有树木,便觉得光秃秃的如男女不穿衣服一般。树木和房屋之间的分别,祇在房屋是造成的,而树木则是生长的。凡是天然生长出来的东西总比人力造成的更为好看。为了实用上便利的理由,我们不能不将墙造成直的,将每层房屋造成平的。但在楼板这件事上,一所房屋中同层各房间的地板,其实并没有必须在同一水平线上的理由。不过我们已不可避免的偏向直线和方形,而这种直线和方形非用树木来调剂,便不美观。此外在颜色设计上,我们不敢将房屋漆成绿色,但大自然则敢将树木漆成绿色。

    艺术上的智慧在于隐匿艺术。我们都是太好自显本领,在这一点上我不能不佩服清代的阮元。他于巡抚浙江的任上,在杭州西湖中造了一个小屿,即后人所称的阮公屿。这屿上并没有什么建筑,连亭子碑柱等都没有。他在这件创作上,完全抹去了个人。现在这阮公屿依然峙立在西湖的水中,是约有百码方圆的一方平地,高出水面不过尺余,地上所有的不过是青葱飘拂的柳树。你如在一个烟雾迷离的日子去远望这屿,你便能看到它好似从水中冉冉上升。杨柳的影子映在水中,冲破了湖面的单调,而使它增加了风韵。所以这阮公屿是和大自然完全和谐的。它不像那美国留学生回国后所造的灯塔式的纪念塔般,令人看了刺眼。这纪念塔是我每看见一次便眼痛一次的。我曾公开的许愿,我如若有一天做了强盗头而占据杭州,我的第一件行动,便是用大炮将这个纪念塔轰去。

    在数千百种的树木中,中国名士和诗人觉得当中有几种的结构和轮廓,由于从书法家的观点上具有种种特别的美处,所以尤其是宜于艺术家的欣赏。这就是说,虽然凡是树木都是好看的,但其中某某几种则更是具着特别的姿势或风韵。所以他们特把这几种树木另提出来,而将它们联系于各种的指定情感;例如:橄榄树的峥嵘不如松树,杨柳虽柔媚但并不雄奇。有少数几种树木是常见于画幅和诗歌中的,其中最杰出的,如松树的雄伟、梅树的清奇、竹树的纤细令人生家屋之感,和杨柳的柔媚令人如对婀娜的美女。

    松树的欣赏,或许可算是最惹人注意,和最具着诗的意义。它比别的树更能表征行为高尚的概念。因为树木当中也有高尚和不高尚之别,也有雄奇和平淡之别,所以中国艺术家常称美松树的雄伟,如马太.阿诺德(Matthew Arnold)称美古希腊诗人荷马的伟大一般。在树木之中,想向杨柳去求雄伟,其徒然无效正如在诗人之中想向斯温伯恩(Swinburne)去求雄奇。美丽的种类种种不一:如柔和之美、优雅之美、雄伟之美、庄严之美、古怪之美、粗拙之美、力量之美,和古色古香之美。松树就因为具着这种古色古香的性质,所以使它在树木中得到特别的位置。正如隐居的高士,宽袍大袖,扶着竹杖在山径中行走,而被人认为是人类的最高理想一般。李笠翁因此曾说,坐在一个满植杨柳桃花的园中,而近旁没有松树,就等于坐在儿童女子之间,而旁边没有一个可以就教的老者一般。中国人也为了这个理由,于爱松之中,尤爱松之老者,越老越好。因为它们是更其雄伟。和松树并立的是柏树,也是以雄奇见称。它的树枝都是弯曲纠缠而向下的。向上的树枝象征少年和烟士比里纯,而向下的树枝则象征俯视年轻人的老者的伛偻姿势。

    我曾说过,松的可爱处是在艺术上意义更深长,因为它代表幽静雄伟和出世,正和隐士的态度相类。这个可爱处常和玩石与在松下徘徊的老人联系在一起,如在中国画中所见的一般。当一个人立在松树下向上望时,心中会生出它是何等苍老,在宁静的独立中何等快乐的感想。老子说,大块无言,苍老的松树也无言,它祇是静静地沉着地立在那里俯视世界,好似觉得已经阅历过多少的人事沧桑,它像有智慧的老人一般无所不懂,不过从不说话,这就是它神秘伟大的地方。

    梅树的可爱处在于枝干的奇致,和花的芬芳。诗人于欣赏树木时,常以松、竹、梅为寒冬三杰,而称之为岁寒三友。因为竹和松是长青树,而梅则在冬末春初时开花,所以梅树特别象征品质的高洁。一种寒冷高爽中的纯洁。它的香味是一种冷香,天气越冷,它越有精神。它也和兰花一般表征幽静中的风韵。宋代的隐居诗人林和靖曾以妻梅子鹤自傲。他的遗迹现在依旧在西湖的孤山,他的墓旁还有一座鹤冢,每年诗人和名士去凭吊者很多。梅树的姿态和芬芳的可爱处,中国有一句古诗描写得最好。那句诗是:

    暗香浮动影横斜。

    ◇

    后来的诗人都认为这七个字已写尽了梅花的美处,更不能有所增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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