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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生活的享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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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安卧眠床

    我好像终将成为一个走方式的哲学家,但这也是无法的事,一般的哲学好似都属于一种将简单的事情弄成令人难懂的学科;但我的心目中则能想像到一种相反的哲学,即是将繁难的事情化成简单的科学。一般的哲学中虽用物质主义、人性主义、超凡主义、多元主义、什么主义等类的冗长字眼,但我终以为这类学说未必能比我的哲学更精深。人类的生活终不过包括吃饭、睡觉、朋友间的离合、接风、饯行、哭笑、每隔两星期左右理一次发、植树、浇花、伫望邻人从他的屋顶掉下来等类的平凡事情。哲学家们用深奥的字句来描写这类简单的生活状态,无非是一种掩饰其概念的极端,缺乏和模糊的技巧而已。所以,哲学实已渐渐趋近于使人类对于自己的事情更加不懂。哲学目前的成就仅是:越加解说,越加使人模糊。

    安睡眠床艺术的重要性,能感觉的人至今甚少。这是很令人惊异的。我的意见以为:世上所有的重要发明,不论科学的或哲学的,其中十有九桩都是在科学家或哲学家,在清晨二点到五点之间,蜷卧于床上时所忽然得到的。

    有些人在白天睡觉,有些人则在晚间睡觉。这里的所谓“睡觉”同时也做说谎解说(按英文中的Lying一字做安睡解,也做说谎解)。我觉得凡是和我同意深信安睡眠床是人生最大乐事之一者都是诚实人,而不信者都是谎言人。他们简直是在白天说谎。提倡道德者、幼稚园教师、读《伊索寓言》者,即属于这一类的人。至于和我一般肯坦白承认安卧眠床艺术理应有意识地培植者,则尽是诚实的人,都是宁可阅读不含道德教训的故事如《爱丽思奇遇》之类者。

    安睡卧床,身体的和心灵的,究竟有什么意义呢?在身体上,这是和外界隔绝而独隐。人在这个时候,是将其身体置放于最宜于休息、和平,以及沉思的姿势。安睡并易有一种适宜和舒服的方法。生活大艺术家孔子从来是“寝不尸”,即不要像僵尸一般的挺睡,而必须蜷腿侧卧。我也觉得蜷腿睡在床上,是人生最大乐事之一。两臂的安置也极关重要,须十分适宜,方能达到身体上的极度愉快,和心灵上的极度活泼。我深信最适宜的姿势不是平卧床上,而是睡在斜度约在三十度的软木枕头上,两臂或一臂搁在头的后面。在这种姿势当中,不论哪一个诗人即能写出不朽的佳作,不论哪一个哲学家即能改革人类思想,不论哪一个科学家即能有划时代的新发明。

    寂静和沉思的价值,能感觉到的人很少,这是令人惊奇的。安卧眠床艺术,其意义不单是令人在整天的劳苦工作之后,在和人相见谈话,无意义地说了许多废话之后,在哥哥姊姊遇事必要矫正以便保护你升到天堂,致使你的神经极受刺激之后,得到身体上的休息。并且还有更进一层的意义。这艺术如果加以相当培植,可以成为一种心灵上的大扫除。有许多生意人,公事台上安着三架电话机,片刻不停地一天忙到晚,还自己觉得非此不可,引以为慰;但他实在不知道倘若在半夜后或清晨间安睡在床上做一小时的沉思,反而可以赚进加倍的钱。一个人即使睡到八点钟方起身,那又有什么关系?他如在洗脸刷牙之前,先在床上优闲地吸几支香烟,将这一天所要做的事情计划一下,而不要匆忙地起身,则对他的益处将不能以倍数计算。这时候他穿着宽大的睡衣,以最舒服的姿势睡在床上,没有紧狭的内衣,牵扳的背带,窒息的硬领,也没有很重的皮鞋束缚他,使他那白天势必失去自由的足趾也得到了解放舒适,这时,他的生意头脑方能真正运用。因为一个人的头脑,祇在他的足趾自由时,方是真正自由的。祇在头脑自由时,他方有真正做思想的可能。在如此舒适的境地中,他即能思量昨天的成就和失败,并将当日的事情分其轻重,决定进行。一个商人不妨先预备好一切,到十点钟时再走进公事房去。这较胜于在九点钟,或甚至在八点三刻时,即和奴隶头目一般的赶到公事房,就像中国人的所谓无事忙。

    但是在思想家、发明家、概念家,在床上一小时的安睡,其所助犹不止此。一个著作家在这种姿势中,能比他整天坐在写字台前得到更多的论文或小说资料。因为在这时节,他完全不受电话、来客和日常小节的烦扰。他好似从一片玻璃或一挂珠帘中看到人间的生活,而现实世界的周围即好似悬着一圈云彩,使它增添了一种神奇的美丽。这时他所看见的,不是生硬的生活,而已变为一幅比生活更真实的画像,如倪云林或米芾的名画一般。

    睡在床上,所以有益于人的,理由大概如下:一个人睡在床上时,他的筋肉静息,血液的流行较为平顺有节,呼吸较为调匀,视觉听觉和脉系神经也大概完全静息,造成一种身体上的静态,所以能使心思集中,不论于概念或于感觉都更为纯粹。就是在感觉方面,例如:嗅觉和听觉,也是在这个时候最为锐敏。所以好的音乐须卧而听之。李笠翁于他所著的〈杨柳〉篇中说:人们须在清晨未起身时,卧听鸟的叫声。我们在清晨苏醒后,睡在床上听百鸟的鸣声,这其实是何等美丽的境界啊!百鸟的鸣声就是在城市中也大都可以听到,不过我敢说,能够感觉到的人很少罢了。以下所述,即某天清晨我在上海所听到而记下来的:

    这天,我在一宵好梦之后,于五点钟时苏醒,即听到一阵极为悦耳的声音。最初所听见的是高低不一的厂家笛声。稍停是一阵远远的马蹄的的声,大概是几个骑马的印度巡捕在愚园路上经过。在寂静的黎明中,我所享受的美的愉快更胜于勃立姆斯的交响曲。又过了一阵,即来了一阵细碎鸟鸣声。可惜我对鸟类不很研究,所以不知道叫的是什么鸟,但我的享受则相同。

    同时,自然还有别的声音。有几个外国青年,大概是在外面狂欢了一宵,这时回家敲后门。一个清道夫在打扫隔壁的弄堂,扫帚的雪刷声音清晰可闻。忽然之间,大概是一只野鸭在天空一声长唳,悠扬不绝。六点二十五分左右,我听见沪杭甬火车隆隆之声自远而来,到极司非而路车站停止。隔壁房中有一两个小孩的啼叫声。此后各处渐有人声,一刻增多一刻,因而知道各处已在那里渐渐上市了。我自己的屋中,仆人也一一起身,即听见开窗和铁钩插上去的声音、轻轻的咳嗽声、轻轻的足声、杯盘碗盏声。忽然又有一个小孩呼妈妈声。

    ◇

    这些就是那天早晨我在上海所听到的音乐会之奏曲。

    那年的春天,我所最爱听的就是鹧鸪的鸣声。它们的求偶声中,共有四个音阶(即do. mi: re─:─.ti,)。其中re的延长约三拍,在第三拍的中间突然中断,接上一个低的ti音。这种鸣声,我在南方的山中时常听到。最有趣的是,每天清晨一只雄鸟必先在我的寓所附近的树上叫起来,随后雌鸟即在离开约百码以外之处以鸣声相答。它们的鸣声的快慢有时也若有参差,似乎是因于心境的变动。有时则末一短音不叫出来。那地方各种鸟鸣声种类不一,但鹧鸪的鸣声最动人。各种鸟鸣声悦耳异常,除以音乐比拟之外,实在不能用字句形容。据我所能辨别者,其中有百灵鸟、喜鹊、啄木鸟和鸽子,每天早晨,老鸦的叫声最迟,理由大概是如李笠翁所说,因为别种鸟类多畏惧人类的猎枪和儿童的石子,所以它们必在清早人类尚未起身之前,即出来奏它们的音乐,以免被人类所打断,而老鸦则并不畏惧,所以起身较迟。

    二 坐在椅中

    我向来以喜欢躺在椅中出名,所以我将要写一段坐椅法的哲学。朋友之中,喜欢躺在椅中者不止我一个,但不知如何单是我出名,至少在中国文艺界中是如此。我认为在这现代的世界中,我并不是唯一的好躺椅中者,而人之说我者,也有些言过其实。这件事的经过是如此的:某年我发刊了一本《论语》杂志。其中,我颇力辩所谓吸烟之害并无其事。杂志当中虽没有刊载卷烟广告,但文字中很多称赞尼古丁的美德的话,因此便传了开去,说我一天到晚不做事情,祇是躺在椅中吸雪茄。我虽屡次否认,并极力声明我实在是中国最勤于做事者之一,但传说之词依然风行一时,甚至竟成为我是被人憎恶的有间智识阶级之一的证据。两年后,又因我刊行了一种注重通俗文字的杂志,于是更坐实我是一个懒鬼。当时我因看不惯流行文章的体裁过于迟钝、不忠实和虚诞,认为还是旧式私塾命十二三岁的孩子做“救国”和“恒心之德”等类题目的文章的遗毒,故而以为必须提倡一种坦白通俗的文体,方能解救中国文章,使之脱去陈腐的栓梧。但我于不经意之间,将通俗文体写成潇洒文体,于是共产主义派就拿这个作为攻击我的目标,因而我便被认为是中国懒惰成家中最懒惰者之一,“在这国难时期中,更为杀不可赦。”

    我承认时常躺在朋友家客室里的椅中。但别人何尝不如此,如若沙发椅不是为了躺躺而设,则何必有沙发椅,如若二十世纪的男女都必须正襟危坐,则现代的客室中何必摆着那种沙发椅,而我们极应该坐在挺硬的红木椅子上,身量较矮的妇女,并且须两脚悬空的挂着。

    其实躺在椅中这件事也有一种哲学。古人和今人的坐法之不同,其起因即在于对恭敬的注重与否。古人的坐,以态度恭敬为主,今人则以舒服为主。两者之间有一种哲理上的冲突。因为依照古人的见解(五十年前尚是如此),舒服即罪恶,耽于舒服即趋于失敬。这一点赫胥黎在他讨论“舒服”那篇文章里已讲得很明白。赫氏所说西方的封建社会阻止了躺椅的产生直到近时这句话,和中国的情形正完全相同。今日凡自认是在朋友之列的,坐在他的房中时,尽可把两足高高的搁在他书桌上,而不必有所顾忌。这是熟不拘礼,而并不是失敬。不过这种行为,如在老辈面前,则当然是要被斥为不当的。

    道德和建筑与室内陈设之间,有一种我们寻常所意料不到的密切关系,赫胥黎指出西方女人因为怕看见自己的肉体,所以不常洗澡,因而使现代式的白瓷澡盆的发明迟延了数百年之久。当我们认识儒教的公私行为都以恭敬为主时,我们就能了然旧式的中国木器为什么制成那种样子。我们在红木椅子上,祇有挺起背脊笔直地坐着,就因为这是社会公认唯一合式的坐法。中国皇帝的宝座,坐时并不舒服。如叫我去坐,就是五分钟也是不愿意的。英王的宝座也是如此。克娄巴特拉出外之时,总是斜躺在睡椅上,令仆役抬着行走。她敢如此,就因为她没有受过孔子的教训。这种样子如被孔子看见,那当然也要像他对付原壤夷俟一般“以杖叩其胫”了。在儒家的社会中,不论男女都应该恭身正容,至少在正式场合中应该如此。在这种时节,如有人将腿脚略微翘起,便立刻会被人视作村野失礼。事实上,最恭敬的姿势例如在谒见长官时,坐的时节应斜欠着身子,将臀部搁在椅子的边沿上,才算恭敬知礼。儒家古训和中国建筑之间也有密切的关系,但这里姑不讨论下去。

    我们应该感谢十八世纪末叶和十九世纪初叶的浪漫派运动,它打破了古礼的传统思想,方使舒服这件事不再被人认为罪恶。另一方面,除了浪漫运动之外,又因对于人类心理有了进一步的认识,于是对于人生也产生了一种较为真切的态度。这种态度的改变,使人们对戏剧不再视为淫猥,对莎士比亚不再视同化外,也使女人的浴衣、清洁的澡盆、舒服的躺椅和睡椅,得以出现;并也使生活和文章有了一种较为真切、较为亲热的体裁。在这种意义上,我的喜欢躺在椅中的习惯,和我的拟想将一种亲热自由潇洒的文体导入中国杂志界中的企图之间,确有一种联系存在着。

    如若我们承认舒服并不是一种罪恶,则我们也须承认我们在朋友家的客室中以越舒服的姿势坐在躺椅上,越是在对于这个朋友表示最大的恭敬。简括的说,客人能自己找寻舒服,实是在招待上协助主人,使他减少烦虑。试看多少做主人者每为能否使客人舒服自在而担忧啊!所以我坐时,每每将一只脚高搁在茶桌或就近的家具上面,以协助做主人者。因而使其余的客人也可以乘此机会抛弃他们的假装出来的尊严态度。关于坐卧器具的舒服比较,我已发明了一个公式。这公式可以用简单的字句表达如下:椅子越低,坐时越加舒服。有许多人坐在朋友家的某种椅中觉得异常舒适,即因为这个理由。当我尚未发明这个公式以前,我每以为室内装潢家对于一张椅子如何可以使坐者得到最高度的舒适,其高度阔度和斜度之间大概必有一种数学公式。但自从我的公式发明之后,我即知道这事其实比较简单。我们如将中国红木椅子的脚锯去数寸,坐时即立刻可以较为舒服。如再锯去一些,则必更为舒服。这种情形的合理结论当然是:最舒服的姿势就是平躺在床上。这岂不简单吗?

    从这个基本原则,我们即能演绎出一个附则,即我们倘因坐在一张太高而又不便将脚锯去的椅子上而觉得不大舒服时,我们祇须在椅子的前面找一个搁脚的地方,以减少我们的腰部平线和着脚处的距离,这也即等于减低椅子的高度。我所最常利用的一个极普通方法就是:将写字台的屉斗拉一只出来搁脚。但这条附则应该怎样聪明地实施,则须视各人的常识了。别人说我一天之中倒有十六个小时醒着的时间是躺在椅中的。为了化解这个误会起见,我当说明我也能在写字台或打字机前很耐心地坐上三个小时。我所要使人明白的是:松弛我们的肌肉,不一定是一件罪恶。但我并没有说我们可以一天到晚松弛我们的肌肉,或如此办法是最合卫生的姿势。我的原意并不如此,人类的生活终久须由工作和游息循环为用,即紧张和松弛相替为用。男人的脑力和工作能力也如女人的身体一般,每月有一种循环式的变迁。威廉.詹姆斯说,脚踏车的链子如若绷得太紧,即有碍于转动的顺利。人类的心力也正相同。无论什么事情终久是个习惯问题,人体内具有一种调节的无穷能力。日本人惯于盘腿坐在地上,我颇疑心如叫他们改坐椅上,他们即易于犯脚抽筋的毛病。我们祇有藉着将工作时间中完全挺直的姿势和工作完毕后躺在睡椅中的舒服姿势循环变换,方能成就生活的最高智慧。

    至于妇女方面,你坐着的时候如若眼前没有搁脚的地方,则可把两腿蜷搁在睡椅上。你应知道这是一个最惹人爱的姿势。

    三 谈话

    “与君一夕话,胜读十年书。”这是一位中国学者和他一个朋友谈了一次话以后的一句赞语。这句话中含有不少真理。“一夕话”现在已成为一种口头语,以代表和朋友所做的一次愉快谈话,不论是已过的或期望的。中国有两三种著作,其书名即“一夕谈”或“山中一夕谈”。书的性质和英文的“周末闲谈”相似。这种和朋友的一夕快谈,是人生难得遇到的。因为正如李笠翁所说,凡是真正的智者都拙于言谈,而善谈者则又罕是智者。所以在高山的寺院中忽然发现了一位深解人生的高士,而同时又是善谈者,则其愉快自不亚于一位天文家的发现一颗新行星,或一位生物学家的发现一种新植物了。

    现在有许多人都以为围炉聚谈或坐桶聚谈的谈话艺术,已因今日事业生活的动率而丧失掉。我以为动率对于这事确也有些关系。不过谈话艺术的毁灭,实开端于家庭改为没有火炉的公寓,而由汽车的影响完成这桩毁灭工作。这动率是完全不合的,因为谈天这桩事祇在一群富有间适精神的人当中,写写意意,心平气和,幽默自然的时候方能办得到。因为“说话”和“谈天”之间显然有个分别,这两个中国名词已表示得很明白。在谈话的时候所说的话,天南地北,较为琐屑,态度较为闲适,而没有办公事时那种像煞有介事的情形。公事件和朋友之间通问信也有著相类的区别。我们可以和任何人说话或谈公事,但不是和任何人可以做一夕之谈的。所以我们如若得到一个能真正谈天的朋友,则其愉快实不下于读一本名著,再加上亲耳听见他的语音,亲眼看到他的动作的乐趣。这种快乐的谈天,我们有时得之于老友的重逢或回溯当年的谈话中,有时则在夜晚间火车的吸烟室中,或旅行时的旅舍中。所谈的话,狐鬼、神怪、独裁、卖国,无所不及,谈言微中,料及未来,也是常事。这种谈天,过后可以使我们长在心头,一世不忘。

    当然夜间是最宜于谈天的时候。因为白天的谈天总好似缺乏夜间那种魔力。至于谈天的地点,我以为毫无关系。在十八世纪式的“沙龙”(即书室)中,可以谈关于文学或哲学的闲天,但在农家木桶的旁边也何尝不可以谈。或在风雨之夕的航船中,对河船上的灯光微映水波,而卧听船夫闲谈当地的一个女子怎样被选去做皇后娘娘的故事。这类谈天之所以悦人者,实在于所得的乐趣因地点时间和谈者而各不相同。我们所以能牢记不忘,有时因为谈天的时候是正在桂子飘香、秋月悬空的佳景下;有时因为是正在风雨之夕,一炉柴火之前;有时因为是正坐在一个高亭之上,远眺河中船只往来,而当中有一只船忽因潮流过激而侧翻的时候,或是在清晨坐在车站候车室中的时候。这种眼前即景常和所谈的天联系一起,因而使我们永不能忘。如若在室内的话,谈者或是两三人或是六七人,老陈微醉,老秦有些伤风鼻塞,都可以使这夕的谈天增添趣味。人生是限制于月不常圆,花不常好,良朋不能常聚之中的,所以我们做这类简单的乐趣,我想不至于为造物所忌吧?

    依常例而言,好的谈天等于一篇好的通俗文章。两者之间的体裁和资料都相仿佛。如狐狸精、苍蝇、英国人的古怪脾气、东西方文化的异点、塞纳河旁的书摊、成衣铺中的色迷学徒、各国元首政治家和军人的轶事、储藏佛手的方法等等,都是极好极相宜的谈天资料。它之所以类似文章,即在体裁的通俗。所谈的题目尽可以严肃重大,如本国情形的惨苦混乱,或疯狂的政治概念潮流之下文明的没落,剥夺人民的自由,人类的尊严,甚至剥夺人类快乐的终点,或关涉真理和公平的大问题等等,均无不可。不过意见的发表总是出之以一种偶然的、闲适的和亲切的态度。因为在文明的当中,不论我们对强夺我们的自由者怎样的恼恨,我们至多祇许用我们的舌头和笔尖,以轻描淡写的字句来表示我们的感想。至于充分发挥真情感的激烈言论,自祇可以在少数几个知己朋友之间,私下发泄一下子。所以要做一次真正的谈天,其必要条件是一间关上门的屋子,几个知己的朋友,旁边没有我们所不愿意看见的人,那时,我们方能悠闲地发表我们的意见。

    这种真正的谈天之有异于政治上的交换意见,其对比情形正如一篇优美通俗的文章之有异于政治家的宣言。这类政治家的宣言中虽表显著较为高尚的情感,例如:对于民主制度的意见,服务的愿望,穷人的福利问题,精忠报国,崇高的理想主义,酷爱和平,保证维持国交,绝不贪图权位金钱或名誉等等动人听闻的说话,但其中终免不了带着些令人远而避之的气息,正如我们畏避一个打扮过分、胭脂粉搽得太浓的妖娆女人一般。反之,我们在听到一次真正有趣的谈天,或读到一篇优美的通俗文章时,我们便如面对着一个在河边洗涤衣服的姣艳少女,穿着极淡雅的布衣服,头发或者有一绺拖在前面,身上的钮子或者有一粒未曾钮上,其天真烂漫的姿态自然令人见而生爱。这也就是西方女人特意穿着便服所想要模仿的动人姿态。凡属有趣的谈天和优美的文章,都必然具有这种天然的动人之处。

    所以谈天的适当方式应是亲密的,毫无顾忌的,在座的人谈到出神时,都已忘却身处何地,也不再想到身上穿的是什么衣服,谈言吐语,一举一动都是任性为之。而所谈的,也是忽而东忽而西,想着便谈,并无一定的题目。我们祇有在知己朋友相遇,肯互相倾吐肺腑时,方能真正的谈天。而谈时各人也是任性坐卧,毫无拘束,一个将两脚高高的搁在桌上,一个坐在窗槛上,一个坐在地板上,将睡椅上的垫子搬下来当褥子用。因为我们必须在手足都安放在极舒服的地位,全部身体感受舒适时,我们的心地方能安闲舒适,此即前人所谓:

    眼前一笑皆知己,

    座上全无碍目人。

    ◇

    这些都是真正谈天的必要条件。我们谈时不择题目,想到便谈,天南地北,越去越远,既无秩序,也无定法,随意所之,所以谈到兴尽之时,也就欢然而散。

    这就是谈天和空闲的联系关系,也就是谈天和散文之勃兴的联系关系。因为我相信一个国家的真正优美散文,是必须在谈天一道已经发展到成为一项艺术的地步方能产生。这个情形在中国和希腊散文的发展中最为显明。我以为孔子之后的数百年中,思想的活动,因而产生所谓“九家”的学说,其起源即因于当时有一群学者,平生惟以说话为事,所以即发展了一种文化的背景。这种发展,除此之外,实说不出其他的理由。当时列国有五位豪富的公子,都以慷慨好客著名一时。每人的家中都聚着食客数千人,例如:齐国的孟尝君,他家中养着珠履之客三千人。其人数既如此众多,则当时的你谈我说、议论纷纷的情形,也就可想而知。这类人的说话,在传于后世的《列子》、《淮南子》、《战国策》和《吕氏春秋》诸书中,可以得其大概。《吕氏春秋》据说实是他的门下所著,而不过用他的名义(这和英国十六世纪与十七世纪时代的作家着了书,用赞助他的人之名义发表的情形相似)。这部书中已经发展了一种善处人生的概念,大意是不善处人生,不如不生活。此外还有一群长于说辞的纵横家,列国君主常利用他们到邻国去下说辞,或去挽回一次危局,或去劝说退兵解围,或去说合联盟。而他们也大都能成功而返。这群纵横家或学者,都是长于口才,善于譬喻。他们的言论很多记载于《战国策》中,从这种自由而智巧的言论中即产生了几位大哲学家,如:以“为我主义”著名的杨朱,以“现实主义”著名的韩非子(他和马基维利相似但较为温和),和以敏捷辩论著名的大外交家晏子。这些都可以证实我的假说。

    纪元前第三世纪末叶,楚国李园以他的才貌双全的妹妹献给楚相春申君。这桩事就是当时社会生活很文明的一个榜样。后来春申君又将这女子献与楚王,以致楚国渐渐衰弱,被秦始皇所灭。

    昔者,楚考烈王相春申君吏李园,园女弟女环谓园曰:“我闻王老无嗣,可见我与春申君,我欲假于春申君。我得见春申君,径得见王矣!”园曰:“春申君贵人也。千里之佐,吾何敢托言?”女环曰:“即不见我,汝求谒于春申君:‘才人告,远道客,请归待之。’彼必问汝:‘汝家何远道客者?’因对曰:‘园有女弟,鲁相闻之,使使者来求之园,才人使告园者。’彼必问汝:‘汝女弟何能?’对曰:‘能鼓琴,读书通一经。’故彼必见我。”园曰:“诺。”

    明日辞春申君:“才人有远道客,请归待之。”春申君果问。“汝家等远道客?”对曰:“园有女弟,鲁相闻之,使使求之。”春申君曰:“何能?”对曰:“能鼓琴,读书通一经。”春申君曰:“可得见乎?明日使待于离亭。”园曰:“诺。”既归,告女环曰:“吾辞于春申君,许我明日夕待于离亭。”女环曰:“园宜先供待之。”

    春申君到,驰人呼环,女环至,大纵酒。女环鼓琴,曲未终,春申君大悦,留宿……

    ◇

    这就是当时受过教育的子女和闲适的文士的社会背景,因而使中国的散文也有了它第一次的重要发展。当时有善说辞、通文才、娴于音乐的女子,使男女共处的社会中有着社交的、美术的和文学的动机交织之,点缀这社会的性质和气象当然是贵族化的,因为,相国是常人很难以见到的贵官,但他在知道一个女子娴于音乐擅长文才时,他便也渴于一见了。这就是古代中国文人和哲学家所度的闲适生活,而当时的一切著作,也不过是他们彼此之间谈话的产物而已。

    祇有在有间的社会中,谈话艺术方能产生,这是很显明的。也祇有从谈话艺术中,优美通俗的文章方能产生,这是同样显明的。一般说起来,谈话艺术和写优美通俗文章的艺术在人类文明进步史中,产生的时间比较迟,因为人类的心灵必须先经过一种锐敏微妙技巧的发展,方能达此地步。而要发展这些,则又非生活有间不可。我很明白现在从共产党的观点讲起来,享受空闲,或属于可恨的有间阶级,即等于反革命。但我深信真正的共产主义和社会主义,其目的也在使人民应有享受空闲的可能,或空闲的享受应成为普遍的。所以,享受空闲不能算是罪恶。何况文化本身的进步,实是有赖于空闲的合理利用,而谈话则不过是其中的方式之一罢了。一天忙到晚的生意人,吃了晚饭就睡觉,齁声如牛者,是绝不能有所助于文化的。

    一个人的空闲,有时是环境所迫成,而不是自我的。许多文学杰作都是在环境所迫的空闲中所完成。因此我们如遇到一个极有希望的文学天才,而看见他虚靡时间于社交或写作流行的政治论文时,对待他的最好方法是将他关进监狱去。因为我们须记得《周易》,一部讨论人生变迁的哲学巨著,即是周文王被囚在羑里时所写成。而中国的历史杰作《史记》一书,也是司马迁被囚在狱中所写成的。古代许多著名的作家大都为了宦途不达,屈在下僚,或是伤心国是,于是转变生活而产生了他们的文学或艺术杰作。元朝何以产生这许多名画家和词曲家?清初何以能产生名画家石涛和八大山人?即由于这个理由。激于耻为夷狄之民的爱国思想,使他致一生心力于艺术和学问。石涛实是中国最伟大的画家之一,但因清朝皇帝对于这班心不臣服的艺术家有意埋没,所以他的名不甚着,西方人知道的很少。此外还有很多应试不中名落孙山的人,也发愤而致力于创作,例如:施耐庵之著《水浒传》,和蒲留仙之著《聊斋》。

    《水浒传》的序文中,有一段形容朋友谈天之乐的绝妙文字:

    吾友毕来,当得十有六人,然而毕来之日为少。非甚风雨而尽不来之日亦少。大率日以六七人来为常矣。吾友来,亦不便饮酒,欲饮则饮,欲止先止,各随其心,不以酒为乐,以谈为乐也。吾友谈不及期廷,非但安分,亦以路遥传闻为多,传闻之言无实,无实即唐丧唾津矣。亦不及人过失者,天下之人本无过失,不应吾诋诬之也。所发之言,不求惊人,人亦不惊。未尝不欲人解,而人卒亦不能解者,事在性情之际,世人多忙,未曾常闻也。

    ◇

    《水浒传》即在如此的环境和情感中产生的,而所以能产生,即因他懂得享受空闲。

    希腊的散文早年也是在同样的空闲社会背景中产生的。希腊思想的清明,散文体裁的简洁,显系谈闲天艺术所造成。柏拉图以“会话”为其书名,即能证明此点。在《宴会》一篇中,我们看见一群希腊文士斜躺在地上,在美酒鲜果和美少年的气氛中欢笑谈天。因为这种人已养成了谈天的艺术,所以他们的思想能如此清朗,文体如此简洁,和现代文学作家的夸大迂腐恰成一种对比。这种希腊人显然已学会了用轻描淡写的态度,去应付哲学问题。希腊哲学家动人的闲谈气象,好谈天的欲望,对聆听有趣味的谈天的重视,和对谈天的适当环境的选择,都在《费德诺斯》一篇序文中,描写得很分明。

    柏拉图在他的《共和国》一篇中,他并不像现代作家般用“人类文明从它的发展的各个连续梯阶观察起来,乃是一种从多种生殖变化为纯一生殖之动力的运动”,或诸如此类令人难解的话头开场,而祇说:“昨天我和亚里斯多的儿子格劳可到比里阿斯去拜女神,同时想去看看他们将怎样庆祝这个节日,因为这趟是第一次举行。”早年中国哲学家的气象,即思想最活泼最有力时代的气象,也可以从希腊人的画像中看得到,在这种画像中几个希腊人偶然齐集在一起,如《宴会》一篇中所描写的,讨论一个伟大的悲剧作家是否同时必也是一个伟大的喜剧作家?集会的气氛中,交织着严肃轻快和善意的敏捷应对。旁人嘲弄苏格拉底的酒量,但他仍是旁若无人地坐在那里,欲饮即斟酒而饮,欲止即止。他口若悬河地谈了一整夜,直谈到除了阿里斯托芬妮和霭迦松之外,其余的听者都已沉沉睡去。后来连那两人也倦极睡去,祇剩下他自己一人,他方起身离开筵席,走到教授室去洗了一个澡,于是即又精神焕发了。希腊的哲学即是在这种善意的谈论之气氛中所产生的。

    毫无疑义的,我们在高尚的谈天时,须有几个女子夹杂在座中,以使这谈天可以具有必不可少的轻倩性。谈天如缺乏轻倩性和愉快性,即变为沉闷乏味,而哲学本身也就变为缺乏理智,和人生相隔离了。不论在那一个国家,不论在那一个时代,凡是具有注意于了解生活艺术的文化者,同时都一致发展欢迎女子加入以为点缀的习尚。雅典在伯里克利的时代即是如此,十八世纪法国沙龙时代也是如此。就是和中国男女之间虽禁止交际,但是历代文士都渴欲女子加入他们的谈天一样。在晋宋明三朝之中,当清谈艺术最为流行的时候,都有许多才女如谢道蕴、朝云、柳如是等参杂于中间。因为,中国人虽对于自己的老婆力主贤德,回避男子,但自己则免不了极想和有才的女子为友。因此中国的文学史中,差不多随时能发现才女名妓的踪迹。男子谈天之时,渴望女子加入以调剂精神,乃是一种普遍的愿望。我曾遇到过几位德国女子,她们能从下午五点钟直谈到晚间十一点钟。我曾碰到过几位英美女子,她们的熟习经济学使我不胜惊异。因为这种学问是我所不敢研究而自认无望的。无论如何,即使一时没有能和我对于卡尔.马克思和恩格斯学说做辩论的女子,但谈天之时,如若座中杂坐几位善于听人谈论、心地玲珑的女子,实可以使在座者格外精神兴奋。我觉得座中对玲珑的女子,实胜于和一个满脸笨相的人谈天。

    四 茶和交友

    我以为从人类文化和快乐的观点论起来,人类历史中的杰出新发明,其能直接有力的有助于我们的享受空闲、友谊、社交和谈天者,莫过于吸烟、饮酒、饮茶的发明。这三件事有几样共同的特质:第一,它们有助于我们的社交;第二,这几件东西不至于一吃就饱,可以在吃饭的中间随时吸饮;第三,都是可以藉嗅觉去享受的东西。它们对于文化的影响极大,所以餐车之外另有吸烟车,饭店之外另有酒店和茶馆,至少在中国和英国,饮茶已经成为社交上一种不可少的制度。

    烟酒茶的适当享受,祇能在空闲、友谊和乐于招待之中发展出来。因为祇有富于交友心,择友极慎,天然喜爱闲适生活的人士,方有圆满享受烟酒茶的机会。如将乐于招待心除去,这三种东西便成为毫无意义。享受这三件东西,也如享受雪月花草一般,须有适当的同伴。中国的生活艺术家最注意此点,例如:看花须和某种人为伴,赏景须有某种女子为伴,听雨最好须在夏日山中寺院内躺在竹榻上。总括起来说,赏玩一样东西时,最紧要的是心境。我们对每一种物事,各有一种不同的心境。不适当的同伴,当会败坏心境。所以生活艺术家的出发点就是:他如果想要享受人生,则第一个必要条件即是和性情相投的人交朋友,须尽力维持这友谊,如妻子要维持其丈夫的爱情一般,或如一个下棋名手宁愿跑一千里的长途去会见一个同志一般。

    所以气氛是重要的东西。我们必须先对文士的书室的布置,和它的一般的环境有了相当的认识,方能了解他怎样在享受生活。第一,他们必须有共同享受这种生活的朋友,不同的享受须有不同的朋友。和一个勤学而含愁思的朋友共去骑马,即属引非其类,正如和一个不懂音乐的人去欣赏一次音乐表演一般。因此,某中国作家曾说过:

    赏花须结豪友,观妓须结淡友,登山须结逸友,泛舟须结旷友,对月须结冷友,待雪须结艳友,捉酒须结韵友。

    ◇

    他对各种享受已选定了不同的适当游伴之后,还须去找寻适当的环境。所住的房屋,布置不必一定讲究,地点也不限于风景幽美的乡间,不必一定需一片稻田方足供他的散步,也不必一定有曲折的小溪以供他在溪边的树下小憩。他所需的房屋极其简单,祇需:“有屋数间,有田数亩,用盆为池,以瓮为牖,墙高于肩,室大于斗,布被暖余,藜羹饱后,气吐胸中,充塞宇宙。凡静室,须前栽碧梧,后种翠竹。前檐放步,北用暗窗,春冬闭之,以避风雨,夏秋可开,以通凉爽。然碧梧之趣,春冬落叶,以舒负喧融和之乐,夏秋交荫,以蔽炎烁蒸烈之威。”或如另一位作家所说,一个人可以“筑室数楹,编槿为篱,结茅为亭。以三亩荫竹树栽花果,二亩种蔬菜。四壁清旷,空诸所有。蓄山童灌园剃草,置二三胡床着亭下。挟书剑,伴孤寂,携琴弈,以迟良友”,到处充满着亲热的空气。“吾斋之中,不尚虚礼。凡入此斋,均为知己。随分款留,忘形笑语。不言是非,不侈荣利。闲谈古今,静玩山水。清茶好酒,以适幽趣。臭味之交,如斯而已。”

    在这种同类相引的气氛中,我们方能满足色香声的享受,吸烟饮酒也在这个时候最为相宜。我们的全身便于这时变成一种盛受器械,能充分去享受大自然的文化所供给我们的色声香味。我们好像已变为一具优美的小提琴,正将由一位大音乐家来拉奏名曲了。于是我们“月夜焚香,古桐三弄,便觉万虑都忘,妄想尽绝。试看香是何味,烟是何色,穿窗之白是何影,指下之余是何音,恬然乐之,而悠然忘之者,是何趣,不可思量处是何境?”

    一个人在这种神清气爽,心气平静,知己满前的境地中,方真能领略到茶的滋味,因为茶须静品,而酒则须热闹。茶之为物,性能引导我们进入一个默想人生的世界。饮茶之时而有儿童在旁哭闹,或粗蠢妇人在旁大声说话,或自命通人者在旁高谈国是,即十分败兴,也正如在雨天或阴天去采茶一般的糟糕。因为采茶必须天气清明的清早,当山上的空气极为清新,露水的芬芳尚留于叶上时,所采的茶叶方称上品。照中国人说起来,露水实在具有芬芳和神秘的功用,和茶的优劣很有关系。照道家的返自然和宇宙之能生存全恃阴阳二气交融的说法,露水实在是天地在夜间和融后的精英。至今尚有人相信露水为清鲜神秘的琼浆,多饮即能致人兽于长生。特昆雪(De Quincey)所说的话很对,他说:“茶永远是聪慧的人们的饮料。”但中国人则更进一步,而以它为风雅隐士的珍品。

    因此,茶是凡间纯洁的象征,在采制烹煮的手续中,都须十分清洁。采摘烘焙,烹煮取饮之时,手上或杯壶中略有油腻不洁,便会使它丧失美味。所以也祇有在眼前和心中毫无富丽繁华的景象和念头时,方能真正的享受它。和妓女作乐时,当然用酒而不用茶。但一个妓女如有了品茶的资格,则她便可以跻于诗人文士所欢迎的妙人儿之列了。苏东坡曾以美女喻茶,但后来,另一个持论家,《煮泉小品》的作者田艺恒即补充说,如果定要以茶去比拟女人,则惟有麻姑仙子可做比拟。至于“必若桃脸柳腰,宜亟屏之销金幔中,无俗我泉石”。又说:“啜茶忘喧,谓非膏粱执绮可语。”

    据《茶录》所说:“其旨归于色香味,其道归于精燥洁。”所以如果要体味这些质素,静默是一个必要的条件;也祇有“以一个冷静的头脑去看忙乱的世界”的人,才能够体味出这些质素。自从宋代以来,一般喝茶的鉴赏家认为一杯淡茶才是最好的东西,当一个人专心思想的时候,或是在邻居嘈杂、仆人争吵的时候,或是由面貌丑陋的女仆侍候的时候,常会很容易地忽略了淡茶的美妙气味。同时,喝茶的友伴也不可多,“因为饮茶以客少为贵。客众则喧,喧则雅趣乏矣。独啜曰幽;二客曰胜;三四曰趣;五六曰泛;七八曰施。”

    《茶疏》的作者说:“若巨器屡巡,满中泻饮,待停少温,或求浓苦,何异农匠作劳,但需涓滴;何论品赏?何知风味乎?”

    因为这个理由,因为要顾到烹时的合度和洁净,有茶癖的中国文士都主张烹茶须自己动手。如嫌不便,可用两个小僮为助。烹茶须用小炉,烹煮的地点须远离厨房,而近在饮处。茶僮须受过训练,当主人的面前烹煮。一切手续都须十分洁净,茶杯须每晨洗涤,但不可用布揩擦。僮儿的两手须常洗,指甲中的污腻须剔干净。“三人以上,止爇一炉,如五六人,便当两鼎,炉用一童,汤方调适,若令兼作,恐有参差。”

    真正鉴赏家常以亲自烹茶为一种殊乐。中国的烹茶饮茶方法不像日本那么过分严肃和讲规则,而仍属一种富有乐趣而又高尚重要的事情。实在说起来,烹茶之乐和饮茶之乐各居其半,正如吃西瓜子,用牙齿咬开瓜子壳之乐和吃瓜子肉之乐实各居其半。

    茶炉大都置在窗前,用硬炭生火。主人很郑重地扇着炉火,注视着水壶中的热气。他用一个茶盘,很整齐地装着一个小泥茶壶和四个比咖啡杯小一些的茶杯。再将贮茶叶的锡罐安放在茶盘的旁边,随口和来客谈着天,但并不忘了手中所应做的事。他时时顾看炉火,等到水壶中渐发沸声后,他就立在炉前不再离开,更加用力的扇火,还不时要揭开壶盖望一望。那时壶底已有小泡,名为“鱼眼”或“蟹沫”,这就是“初滚”。他重新盖上壶盖,再扇上几扇,壶中的沸声渐大,水面也渐起泡,这名为“二滚”。这时已有热气从壶口喷出来,主人也就格外注意。到将届“三滚”,壶水已经沸透之时,他就提起水壶,将小泥壶里外一浇,赶紧将茶叶加入泥壶,泡出茶来。这种茶如福建人所饮的“铁观音”,大都泡得很浓。小泥壶中祇可容水四小杯,茶叶占去其三分之一的容隙。因为茶叶加得很多,所以一泡之后即可倒出来喝了。这一道茶已将壶水用尽,于是再灌入凉水,放到炉上去煮,以供第二泡之用。严格的说起来,茶在第二泡时为最妙。第一泡譬如一个十二三岁的幼女,第二泡为年龄恰当的十六女郎,而第三泡则已是少妇了。照理论上说起来,鉴赏家认为第三泡的茶为不可复饮,但实际上,则享受这个“少妇”的人仍很多。

    以上所说是我本乡中一种泡茶方法的实际素描。这个艺术是中国的北方人所不晓的。在中国一般的人家中,所用的茶壶大都较大。至于一杯茶,最好的颜色是清中带微黄,而不是英国茶那样的深红色。

    我们所描写的当然是指鉴赏家的饮茶,而不是像店铺中的以茶奉客。这种雅举不是普通人所能办到,也不是人来人往,抡碗解渴的地方所能办到。《茶疏》的作者许次纾说得好:“宾朋杂沓,止堪交钟觥筹;乍会泛交,仅须常品酬酢。惟素心同调,彼此畅适,清言雄辩,脱略形骸,始可呼童篝火,吸水点汤,量客多少,为役之烦简。”而《茶解》作者所说的就是此种情景:“山堂夜坐,汲泉煮茗,至水火相战,如听松涛。倾泻入杯,云光滟潋。此时幽趣,故难与俗人言矣。”

    凡真正爱茶者,单是摇摩茶具,已经自有其乐趣。蔡襄年老时已不能饮茶,但他每天必烹茶以自娱,即其一例。又有一个文士名叫周文甫,他每天自早至晚,必在规定的时刻自烹自饮六次。他极宝爱他的茶壶,死时甚至以壶为殉。

    因此品茶的艺术和技术包括下列各节:第一,茶味娇嫩,茶易败坏,所以整治时,须十分清洁,须远离酒类香类一切有强味的物事,和身带这类气息的人;第二,茶叶须贮藏于冷燥之处,在潮湿的季节中,备用的茶叶须贮于小锡罐中,其余则另贮大罐,封固藏好,不取用时不可开启,如若发霉,则须在文火上微烘,一面用扇子轻轻挥扇,以免茶叶变黄或变色;第三,烹茶的艺术一半在于择水,山泉为上,河水次之,井水更次,水槽之水如来自堤堰,因为本属山泉,所以很可用得;第四,客不可多,且须文雅之人,方能鉴赏杯壶之美;第五,茶的正色是清中带微黄,过浓的红茶即不能不另加牛奶、柠檬、薄荷或他物以调和其苦味;第六,好茶必有回味,大概在饮茶半分钟后,当其化学成分和津液发生作用时,即能觉出;第七,茶须现泡现饮,泡在壶中稍稍过候,即会失味;第八,泡茶必须用刚沸之水;第九,一切可以混杂真味的香料,须一概屏除,至多祇可略加些桂皮或茉莉花,以合有些爱好者的口味而已;第十,茶味最上者,应如婴孩身上一般的带著“奶花香”。

    据《茶疏》之说,最宜于饮茶的时候和环境是这样:

    饮时:

    心手闲适 披咏疲倦 意绪棼乱 听歌拍曲 歌罢曲终 杜门避事 鼓琴看画

    夜深共语 明窗净几 佳客小姬 访友初归 风日晴和 轻阴微雨 小桥画舫

    茂林修竹 荷亭避暑 小院焚香 酒阑人散 儿辈斋馆 清幽寺观 名泉怪石

    宜辍:

    做事 观剧 发书柬 大雨雪 长筵大席 翻阅卷帙 人事忙迫 及与上宜饮时相反事

    不宜用:

    恶水 敝器 铜匙 铜铫 木桶 柴薪 麸炭 粗童 恶婢 不洁巾悦 各色果实香药

    不宜近:

    阴屋 厨房 市喧 小儿啼 野性人 童奴相哄 酷热斋舍

    五 香烟和香

    现在的世人,分为吸烟者和不吸烟者两类。吸烟者确然使不吸烟者略有些讨厌,但这种取厌不过是属于物质性质,而不吸烟者之取厌于吸烟者则是精神上的。不吸烟者之中,当然也有对吸烟者采取不干涉态度的人,为妻者之中,当然也有容许其丈夫在床上吸烟的,这种夫妻,显然是在婚姻上获得圆满结果的佳偶。但颇也有人以为不吸烟者在道德上较为高尚,以为他们具有一种可以傲人的美德,而不知他们即已因此丧失了人类的最大乐趣之一。我很愿意承认吸烟是道德上的一个弱点,但在另一方面,一个没有道德弱点的人,也不是可以全然信任的。他惯于持严肃的态度,从不做错误的事情,他的习惯大概是有规则的,举动较为近于机械性,智能时常控制其心情。我很欢喜富于情理的人,也同样憎嫌专讲理智的人。因为这个理由,我踏进人家的屋子,而找不到烟灰缸时,我心中便会惊慌,觉得不自在。这种屋子中,往往过于清洁有秩序,椅垫从不随意乱摆,主人也必是极严肃毫无情感的人。这将使我也不能不正襟危坐,力持礼貌,因而失去了一切的舒适。

    这种毫无错误,正直而无感情,毫无诗意的人们,从不会领略吸烟在道德上的和精神上的裨益。但是我们这批吸烟者,每被人从道德而不是艺术方面加以攻击。所以,第一步我也须从道德方面加以辩护,而以为吸烟者的道德在大体上实在是较高于不吸者。口含烟斗者是最合我意的人,这种人都较为和蔼,较为恳切,较为坦白,又大都善于谈天。我总觉得我和这般人必能彼此结交相亲。我对柴克雷(Thackeray)的话完全同意,他写道:“烟斗从哲学家的口中引出智慧,也封闭愚拙者的口,使他缄默;它能产生一种沉思的、富有意思的、仁慈的和无虚饰的谈天风格。”

    吸烟者的手指甲当然较为污秽,但祇要他心有热情,这又何妨。无论如何,沉思的、富有意思的、仁慈的和无虚饰的谈天风格究是罕遇之物。所以,须付一笔巨大的代价去享受它,也是值得的。最重要的一点是:口含烟斗的人都是快乐的,而快乐终是一切美德的极致。梅金(W.Maggin)说:“吸雪茄的人,从没有自杀者。”更确凿有据的事情是:吸管烟的人从不会跟自己的太太吵嘴。其理由很显明,因为口含烟斗的人,绝不能同时高声叫骂。我从来没有见过如此的人。当一个人吸着管烟时,语音当然很低,一个吸烟的丈夫遇到发怒时,他的办法就是立刻点一支卷烟或一斗管烟吸起来,显出一些抑郁的神气。但这种神情不久即能消灭,因为他的怒气已有了发泄之处。即使他有意想把怒容维持下去,以表示他发怒的正当,或表示他受了侮辱,但事实上他绝不能持久。因为烟斗中的烟味是如此的和润悦性,以致他所贮着的怒气,早已在无意间,跟着一口一口喷出来的烟消逝了。所以聪明的妻子,当她看见丈夫快要发怒时,她应该赶紧拿烟斗塞在丈夫的口中,而说:“得了,不必再提。”这个方法万试万灵。为妻者或许不能平抑丈夫的发怒,但烟斗则是从不失败的。

    从一个吸烟者戒烟的短期中所经验的忽忽若有所失的感觉,最足以显出吸烟的艺术和实际的价值。每个吸烟者一生之中,免不了在欠少思量的时候忽有想和尼古丁女士脱离关系的尝试。但经过一番和飘渺的良心责备争斗之后,他必又重新恢复他的理智。我有一次,也很欠思量的戒烟三个星期。但后来终究为良心所驱使而重新登上正当的途径。从此我就立誓不再起叛逆之心,立誓在她的神座前做一个终身的敬信崇拜者,直到我年老无能,或许落入一个属于节制会的太太手中,而失去了自主的权力时为止。因为到了这种老年无能时期,一个人对于自己的一切行动当然无须再负责任了。但祇要我的自主力和道德观念一日存在,则我必一日不做背叛的尝试。这个有功效的新发明所供给的精神上的动力和道德上的安宁观念是怎样的伟大,我们如若拒绝它,则岂不是不可赦的不道德行为吗?因为按照英国大生物化学家霍尔丹(Haldane)的说法,吸烟是人类历史中四大发明之一,曾于人类文化上遗留下一种很深的生物性影响。

    在我这次做懦夫的三个星期中,我竟会故意拒绝一件我所明知具有巨大的提升灵魂力量的东西。其经过实在极为可耻的。现在我已恢复了理智。在清明中回想这件事时,我正不解当时这种道德的不负责任行为何以竟会维持到这般的久。我在这痛苦的三个星期中,内心日夜的交战着。如要将这段经过描写出来,恐怕用三千句荷马(Homer)体的诗,或一百五十页小字的散文尚且写不尽哩。当时我的动机其实很可笑。我不解以宇宙中的人类而言,为什么不能吸烟?对这句问话,我现在实在找不出答语。我猜想当一个人祇为了求一些克服抵抗力的乐趣,藉此以消磨他的道德动力的暂时剩余,因而想做一种违反本性的举动时,这种不合情理的意旨或许就会在他的胸中产生。除了这个理由之外,我实在想不出我为什么会突然很愚蠢地决意戒烟。换句话说,当时我实在和许多人们的耽于瑞典式体操一样──为体操而体操,所费的力对于社会一无用处。我当时的举动,其实不过是如此的一种道德上的枉费力量罢了。

    在最初的三天中,我当然觉得很无聊不自在。食道的上部尤其难受。为了消除这种不自在起见,我特地吃些重味的薄荷橡皮糖、福建茶和柠檬糖,居然在第三天即消灭了这种不快的感觉。但这不过是属于身体方面的,所以克服极其容易。而且照我事后想起来,实是这次争斗中最卑鄙的部分。倘若有人以为这已经包括这种卑鄙战争的全局,则他简直是在那里胡说八道。他们忘却了吸烟是一种精神上的行为。凡是对于吸烟的精神上的意义毫无了解之人,竟可不必来妄论这件事情。三天之后,我已踏进第二个梯阶。真正的精神上的交战也开始发生。我顿觉得眼前金星乱碰。由这次的经验,我即发现世上实有两种吸烟的人,而其中一种实在不能算为真正吸烟者。在这种人之中并没有这第二个梯阶。我因此方恍然知道为什么有许多人能毫不费力地戒除烟癖。他们之能摒除烟习如丢弃一支用旧的牙刷一般的容易,即表明他们其实尚没有学会吸烟。有许多人还称赞他们的意志力坚强,但其实则他们并不是真正的吸烟者,也从没有学会吸烟。在这一种人,吸烟不过是一种身体上的行为,如每天早晨的洗脸刷牙一般──祇是一种身体的兽性习惯,而并不具有灵魂上获得满足的质素。我很疑惑这种迁就事实的人们,是否能有一天调和他们的灵魂,而达到大诗人雪莱(Shelley)或萧邦(Chopin)所描写的境地,这种人于戒烟时并不感觉有什么不自在,他们或许觉得和自己那不进烟酒的太太共读《伊索寓言》是更为快乐一些的。

    但在我们这种真正吸烟者,则另外有一个烟酒不入的太太或爱读《伊索寓言》的丈夫所不能梦想其万一的问题。在我们,不久就显然知道这个举动不但是委屈自己,而且实在是毫无意义。见识和理智不久便会反抗而诘问:“一个人为了那一种社会的、政治的、道德的、生理的或经济的理由,而须有意识地用他自己的意志力去阻抑自己去企求那种完备的精神安乐,那种深切富有幻想的认识,和充分反响的创造力的境地?”──这种境地是圆满享受和友人围炉聚谈,或阅读一本古书时使心中发生真正热情,或动笔著作时使文思佳句有节奏地泉涌出来所必需的境地。在这种时节,一个人天然觉得伸手去拿一支烟是道德上最正当的举动,而倘若去拿一块橡皮糖塞在口中以为替代便是一种罪恶。此处我当略举一二个我所经验的实例。

    我的朋友某君从北平来探望我。我们阔别已经三年。当同在北平(原名北京)时,我们时常促膝而坐,抽烟谈天,消磨晚间的时光。所谈者大都是政治、哲学和现代艺术等题目。我们此次久别重逢,自然有不少甜蜜的回忆。于是我们又随便谈天,谈谈以前在北平时所知道的许多教授、诗人和畸人。每谈到有趣味的话时,我心里屡次想到伸手去拿卷烟,但刚站了起来,便又强自抑制地缩回坐下。我的朋友则边吸边谈,十分恬然自得。我就告诉他,我已戒烟了,为了自尊起见,实在不愿当着他的面前破戒。我嘴里虽如此说,但心底里实在觉得很不自在,使我在知己相对应该两情融洽、心意交流时,很不应该地装出冷淡富于理智的样子。所以这次谈天,大部分皆是我的朋友在说话,而我则好似祇有半个人在场。后来我的朋友告辞去了。我好似做了一次凶残的争斗;虽藉着意志力获得了胜利,但我自己深知实在非常的不快乐。数日之后,这朋友在旅途中写了一封信给我说,我已不是从前那个富于热情、狂放不羁的人。并说,或许因上海的环境不良,以致如此。那天晚上,我没有抽烟的过失,直到眼前,我尚不能宽恕自己。

    又有一个晚上,某些智识界人士在某俱乐部里边集会。这种集会寻常也是狂抽烟卷的时候。晚饭吃毕后,照例由一个到会者读一篇论文。这一晚的演讲者是某君,讲题是“宗教和革命”。议论透切,妙绪环生。当中有一段说,冯玉祥已加入北方监理会,蒋介石已决计加入南方监理会,所以有人猜测吴佩孚大概不久便会加入西方监理会云云。各人听到这里时,烟卷抽得更厉害,至于满室烟雾腾腾,好似全部气氛中也充满了尖利狂放的思想。诗人某君正坐在室中央,烟气从他的口里一阵一阵喷出来,化成一个个的圈儿,向上腾去,如同鱼在水里吐气泡一般。──显然已经沉于思想,十分快乐。当中祇有我不抽烟,自觉好似一个被上帝所弃的罪人。我自己也已经觉得这件事情十分愚蠢,屡次思索我究竟为了什么理由而戒烟?但想来想去,终没有想出所以然来。

    自此之后,我的良心渐渐啃蚀我的灵魂。因为我曾自问,没有想像的思想将成为什么东西?想像这东西那里能够附在不吸烟者的已经修剪的灰色翅膀上飞行。因此,某天的下午,我即去探望一位女友。我已预备在这天回头。当时室中祇有我们主客两人,显然可以促膝而谈。女主人手中正拿着一支已燃着的烟卷,另一只手则拿着一个卷烟罐,斜着身躯,以极娇媚的态度向着我。我知道时机到了,所以我就伸手缓缓地向罐内取了一支,自己明白这一个举动已使我从一个道德的堕落妄举中脱身出来。

    我回家之后,立刻叫小僮去买一听绞盘牌卷烟。我的写字台右边有一条焦痕,那是因为我习惯将香烟头放在这个老地方而留下的痕迹。据我的计算,这焦痕大概需七八年的功夫方能烧穿这两寸厚的台面。但为了我这次戒烟的间断,这焦痕竟许久没有加添深度。这是使我看了很负疚的。现在好了,我已照旧很快乐地把烟头放在原处,而烧炙台面的工作也能照常进行了。

    中国文学中,提到香烟的好处者很少,不像称赞酒类那么随处可见。因为吸烟的习惯要直到十六世纪方始由葡萄牙水手传到中国的。我曾查遍这个时代以后的中国文学著作,但可称为有价值的赞美言词实在罕若凤毛麟角。称赞香烟的抒情诗显然须如牛津大学般地方的文人方能着得出来。但中国人对于嗅觉也极灵敏。他们的能领略茶酒食物之味即是一个证据。所以他们在香烟未曾传入中国之前,另已发展了一种焚香的艺术。中国文学中提到这件事时,都视之为类于茶酒的雅物。远在中国治权伸张到印度支那的汉朝时代,由南方所进贡的香料,即已为宫中和贵人的家中所焚用。讨论生活起居的书籍,其中必有一部分讲到香料种类、质地,和焚法。屠隆所著的《考槃余事》一书中,有一段焚香之趣的描写如下:

    香之为用,其利最薄。物外高隐,坐语道德,焚之可以清心悦神。四更残月,兴味萧骚,焚之可以畅怀舒啸。晴窗塌帖,挥尘闲吟,温灯夜读,焚以远辟睡魔。谓古伴月可也。红袖在侧,秘语谈私,执手拥炉,焚以薰心热意。谓古助情可也。坐雨闭窗,午睡初足,就案学书,啜茗味淡,一炉初热,香蔼馥馥撩人。更宜醉筵醒客,皓月清宵,冰弦戛指,长啸空楼,苍山极目,未残炉热,香雾隐隐绕帘。又可袪邪辟秽,随其所适,无施不可。品其最优者,伽楠止矣。第购之甚艰,非山家所能卒办。其次莫若沉香。况有三等,上者气太厚,而反嫌于辣;下者质太枯,而又涉于烟;惟中者终六七分一两,最滋润而幽甜,可称妙品。煮茗之余,即乘茶炉火便,取入香鼎,徐而爇之。当斯会心景界,俨居太清宫与上真游,不复知有人世矣。噫,快哉近世焚香者,不博真味,徒事好名,兼以诸香合成斗奇争巧,不知沉香出于天然,其幽雅冲澹,自有一种不可形容之妙。

    ◇

    冒辟疆在他所著的《影梅庵忆语》中,描写他和爱姬董小宛的闺房之乐,屡次提到焚香之趣。中间有一节说:

    姬每与余静坐香阁,细品名香。宫香诸品淫,沉水香俗。俗人以沉香着火上,烟扑油腻,顷刻而灭。无论香之性情未出,即着怀袖皆带焦腥。沉香坚致而纹横者,谓之“横隔沉”,即四种沉香内革沉横纹者是也,其香特妙。又有沉水结而未成,如小笠大茵,名“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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