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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对艾默森先生说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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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弄不懂这种事情。我是注定弄不懂这种事情的。”

    “可是伊格先生——他在我不在家的时候来了,按照他的原则行事。我不怪他,我什么人也不怪……可是等乔治的病好了,她倒生病了。他启发她思考罪孽的问题,她思考来思考去就垮下来了。”

    就这样在上帝的眼里艾默森先生谋害了他的妻子。

    “哎呀,太可怕了!”露西说,终于忘记了自己的那些事情。

    “他没有受洗礼,”老人说。“我当时很坚决。”他用毫不动摇的目光望着那一排排书,似乎他——付出了多么高昂的代价啊!——才战胜了它们。“我的孩子将原原本本地返回大地。”

    她问他是不是小艾默森先生病了。

    “噢——上星期天。”他开始回到了现在。“上星期天,乔治——不,不是生病;只是垮下来了。他是从来不生病的。但是他毕竟是他母亲的儿子。他的眼睛和她的一样,她有一个我认为分外好看的前额,而他认为再活下去没有什么意思。情况总是这样,无法预料。他会活下去的;只是他觉得活下去没有意思了。他会永远觉得什么都没有意思。你还记得佛罗伦萨的那座教堂吗?”

    露西记得很清楚,她当时还提出乔治可以收集邮票。

    “你离开佛罗伦萨后——太可怕了。后来我们就租下了这里的房子,他和你弟弟一起去游水,有所好转。你看到他游水了?”

    “我很难过,不过讨论这件事没有什么好处。我对这件事确实很难过。”

    “后来又出现了一本什么小说。我一点也不明白;我只能听到那么一点儿,可他很介意,不愿告诉我;他觉得我太老了。啊,好了,人总是有缺点的嘛。乔治明天要来,将带我到他的伦敦住所去。住在这里他受不了,而他到哪里去,我也必须到哪里去。”

    “艾默森先生,”姑娘说,“不要走——至少不要为了我离开这里。我将要到希腊去。不要离开你这个舒适的家。”

    她的声音第一次这样亲切,他不禁微微一笑。“大家都那么好啊!你看毕比先生——他早晨到我家来,听说我要离开——愿意收留我!你看我在这里,身边有火,多舒服呀!”

    “是啊,可是你不会回伦敦去吧。这太荒唐了。”

    “我必须和乔治在一起;我必须设法使他想要活下去,而在这里他不可能这样做。他说一想到看到你或听到有关你的事——我不是在替他辩护;我只是说说发生过的事情罢了。”

    “啊,艾默森先生,”——她抓住他的一只手——“你一定不能离开。迄今为止,我给这个世界所添的麻烦已够多的了。我绝对不能让你为了我的缘故搬离你喜欢的房屋,也许因而蒙受经济损失。你一定不能这样做!我正要到希腊去。”

    “路远迢迢地赶到希腊去?”

    她的态度有所变化。

    “到希腊去?”

    “所以你一定不要走。我知道你不会把这件事讲出去的。我能够信赖你们俩。”

    “你当然能够信赖我们。我们要么把你纳入我们的生活,要么就让你去过你已选择好的生活。”

    “我不该希望——”

    “我想维斯先生一定很生乔治的气吧?是的,乔治不该尝试,是做错了。我们把自己的信念推行得过了头。我想我们的悲哀是咎由自取。”

    她又朝着那些书看——黑色的、棕色的以及那种刺目的蓝色神学书。那些书把两位客人团团围住;桌子上都是一叠一叠的书,还有些一直堆到天花板。艾默森先生也是个非常虔诚的人,他和毕比先生主要的区别在于他承认人的热情,可是露西看不到这一点——她认为要这老人在感到悲哀时潜入这样一个书斋,依靠一位神职人员的恩赐,真是太可怕了。

    艾默森先生这时非常肯定她很累了,便要把自己的椅子让给她坐。

    “不,请坐着别动。我想我可以坐到马车里去。”

    “霍尼彻奇小姐,你听起来确实很累了。”

    “一点也不累,”露西说,嘴唇在颤抖。

    “不过你是累了,而且你带有乔治的那种神情。关于出国旅行,你刚才怎么说的?”

    她沉默不语。

    “希腊”——她看出他正在思考这个词儿——“希腊;可是我原以为你打算在今年结婚的。”

    “不,不是这样,要等到一月份,”露西说,双手十指交叉。到了关键时刻,她真的会说谎吗?

    “我想维斯先生将和你同行吧。我希望——并不是因为乔治开了口你们俩才要一起去的?”

    “不。”

    “我希望你和维斯先生将在希腊过得愉快。”

    “谢谢你。”

    这时毕比先生从教堂回来了。他那身黑色法衣被雨淋湿了。“没关系,”他和蔼地说。“我料到你们俩能相互做伴的。雨又下得大了。所有听布道的教徒,包括你表姐、你妈妈,还有我的妈妈,都站在教堂里等候马车去接。鲍威尔来了没有?”

    “我想已来了;我去看看。”

    “不——当然让我去看看。两位艾伦小姐好吗?”

    “很好,谢谢你。”

    “你对艾默森先生讲了希腊之行没有?”

    “我——我讲了。”

    “艾默森先生,她要承担保护两位艾伦小姐的重任,难道你不觉得她勇气可嘉吗?好了,霍尼彻奇小姐,回去吧——要保暖。三人出游,我觉得这‘三’是个勇敢的数字。”说罢,他急急忙忙到马厩去了。

    “他不打算去,”她用嘶哑的嗓音说。“我刚才讲错了。维斯先生留在英国不去。”不知怎的,要欺骗这位老人是不可能做到的。要是换了乔治或塞西尔,她会再说一次谎的;可是老人似乎已接近事实的真相,他对存在的鸿沟谈了一种看法,他的谈话方式充满了尊严,而那些把他团团围住的书籍阐明了另一种看法;他对自己的坎坷经历已趋于心平气和,这一切唤醒了她内心的真正的崇高品性——这不是陈旧的对异性的殷勤,而是所有青年人尊敬所有长者的真正的高尚品性——于是,她不顾一切风险,对老人讲了陪同她去希腊的伴侣不是塞西尔。她是一本正经地说的,因此风险在所难免,于是他抬眼望着她说:“你要离开他?你要离开你心爱的人?”

    “我——我不得不这样做。”

    “为什么,霍尼彻奇小姐,为什么?”

    一阵恐怖感兜上她的心头,她又一次说谎了。她说了那番她曾经对毕比先生说过的话,那番话相当长,也相当有说服力;她打算以后宣布婚约无效时再说一遍。他默默地听她说完,然后说:“亲爱的,我为你担心。据我看,”——他的声音很柔和,像在梦境中;她并没有感到惊慌——“你的思想一片混乱。”

    她摇摇头。

    “听一个上了年纪的人的话吧:世界上最糟糕的事情莫过于思想混乱了。面临死亡、厄运以及那些听起来非常可怕的事情还是容易的。我现在回想我曾有过的思想混乱——那些本来可以避免的事情,仍然不寒而栗。我们能给予彼此的帮助十分有限。我过去以为自己能指导年轻人如何过好一生,但现在比以前明白得多了,而我给乔治的全部教育可归纳为一句话:小心,不要思想混乱。你还记得那次在教堂里你装作生我的气,可事实上你并没有生气吗?你还记得再早一些你不愿接受那间看得见风景的房间吗?那都是思想混乱啊——是小事情,可是兆头不妙——我怕你现在又思想混乱起来了。”她没有说话。“请相信我,霍尼彻奇小姐。生活虽然是十分美好的,但却是艰辛的。”她仍然没有说话。“我的一个朋友曾经写道,‘生活就像公开演奏小提琴,你必须通过不断拉琴,才能掌握这种乐器。’ [5] 我认为他说得很对。人必须通过人生途径才能学会运用自己的各种功能——尤其是爱的功能。”接着他兴奋地叫喊道:“这就是了;我想说的就是这个。你爱乔治!”紧接着他那篇冗长的开场白,这四个字就像公海上的汹涌波涛猛烈地冲击着露西。

    “可你的确爱他,”他继续说,不等她有机会反驳。“你是明明白白、直截了当、全身心地爱他,就像他爱你那样,其他任何词儿都不足以表达。正是为了他,你不愿和那个人结婚。”

    “你竟然敢胡说!”露西气吁吁地说,耳朵里尽是汹涌的波涛声。“嘿,真是男人的口气!——我意思是说总是以为女人老是在想男人。”

    “可你是在想嘛。”

    她努力表现出厌恶的样子。

    “你感到震惊了,可我就是要使你震惊。有时候,这是唯一的希望。我没有其他办法来触动你。你一定得结婚,不然你的生命就浪费了。你已经走得很远,不可能再走回头路。我现在没有时间同你讲温情、友情和诗情,以及其他的确重要的事情,而你想结婚就是为了这些。我知道你和乔治在一起就能得到这一切,而你是爱他的。那就做他的妻子吧。他已经成为你的一部分啦。即使你飞到希腊去,永远不再见到他,甚至忘记了他的名字,但他在你的思想中将继续活动着,直到你死去。爱情是剪不断、斩不绝的。你会希望能把它剪断斩绝。你可以使它起变化,忽视它,把它搞乱,但是你永远也不可能把它从心中挖掉。经验告诉我诗人们说得对:爱情是永恒的。”

    露西愤怒得哭起来,虽然她的怒气很快就消失,眼泪可仍然留在眼里。

    “但愿诗人也这样说:爱情是属于肉体的;它不就是肉体,而是属于肉体的。唉,如果我们承认这一点,我们就能免去多少痛苦呀!唉,就差那么一点坦率,便能使灵魂获得自由!你的灵魂,亲爱的露西!我现在讨厌这个字眼了,因为迷信思想就利用那些时髦的词语把它包装起来。然而我们是有灵魂的。我说不清灵魂怎么来、怎么去的,可是我们都有灵魂,而我看到你正在摧毁自己的灵魂。我受不了。黑暗又偷偷地溜进来了;这是地狱呀!”接着他突然住口不讲下去了。“我乱七八糟讲了一些什么呀——多么抽象、多么渺茫啊!而且我把你弄哭了!亲爱的姑娘,原谅我讲得这样乏味;嫁给我的孩子吧!当我想起生命的意义以及用爱情回报爱情是多么难能可贵的时候——嫁给他吧;世界是为重要的时刻缔造的,现在就是一个重要的时刻。”

    她听不懂他的话;他的话实在太难以捉摸了。然而就在他讲话的时候,黑暗一层一层地退去,她看见了自己灵魂的最深处。

    “那么,露西——”

    “你使我感到害怕,”她痛苦地呻吟道。“塞西尔——毕比先生——票也买好了——一切都定下来了。”她倒在椅子里啜泣。“我陷进了一团糟的麻烦事中。我必须离开他,忍受痛苦,成为老妇人。我不能为了他而打破整个生活。他们都信赖我。”

    一辆马车在大门口停下来。

    “请向乔治转达我的问候——就只这一次。告诉他这是‘一笔糊涂账’。”接着她整理一下面纱,眼泪在面纱里正像雨水一样淌在脸颊上。

    “露西——”

    “不——他们就在过道里——噢,请不要说了,艾默森先生——他们信赖我——”

    “可是你欺骗了他们,他们为什么要信赖你呢?”

    毕比先生把门打开说:“我妈妈来了。”

    “你不值得他们信赖。”

    “这是什么意思?”毕比先生尖锐地说。

    “我刚才在说,她欺骗了你们,你们为什么要信赖她呢?”

    “稍等一下,妈妈。”他走进房间,把门关上。

    “艾默森先生,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你在说谁呀?信赖谁呀?”

    “我说的是,她曾对你假装说并不爱乔治。可事实上他们一直相爱着。”

    毕比先生看着正在啜泣的姑娘。他非常镇静,那张苍白的脸,映着发红的络腮胡子,一下子显得很少人情味了。他像一根长长的黑色柱子,站在那里,等待她回答。

    “我永远不会嫁给他,”露西声音发颤地说。

    他露出轻蔑的神色,说,“为什么?”

    “毕比先生啊——我曾使你误以为——我曾使自己误以为——”

    “一派胡扯,霍尼彻奇小姐!”

    “不是胡扯!”老人激动地说。“这正是你无法理解的关于人的某一方面。”

    毕比先生高兴地把手放在老人的肩上。

    “露西!露西!”马车里有几个人在叫唤。

    “毕比先生,你能帮助我吗?”

    他对这一请求感到十分诧异,便严峻地低声说:“我感到说不出的悲哀。这太可悲了,太可悲了——简直不可思议。”

    “那个小伙子有什么不好?”对方又一次激动起来。

    “没什么不好,艾默森先生,只是他不再使我感兴趣而已。霍尼彻奇小姐,嫁给乔治吧!他会是顶不错的。”

    他走出房间,只留下他们俩。他们听见他把他母亲领上楼去。

    “露西!”马车里的那些声音又在叫唤。

    她失望地转向艾默森先生。他的脸色使她感到振奋。这是一位理解人的圣徒的脸容。

    “现在天已经全黑了。现在看来美和热情好像从来也没有存在过。我知道是这样。不过请记住俯瞰佛罗伦萨的重重山峦,还有那片风景。哦,亲爱的,要是我是乔治,能吻你一下,就一定会使你变得勇敢的。你不得不冷冰冰地去参加一场需要热情的战斗,不得不走出去,陷入一片你自己制造的混乱之中;你的母亲和你所有的朋友将会看不起你,唉,亲爱的,如果看不起人是正确的话,那么他们是做得对的。乔治仍然在黑暗中苦苦挣扎,十分凄惨,他一句话也不讲。我这样说是不是有道理?”他的眼睛里也涌出了泪水。“是啊,因为我们为之战斗的不只是爱情或欢乐;还有真理呢。重要的是真理,真理才是重要的。”

    “吻我一下,”姑娘说。“吻我一下。我将努力去做。”

    他给她一种感觉:众神已经谅解她;还有,她在得到她所爱的人的同时,也将为整个世界争取到一些东西。归家途中,马车在泥泞的道路上行驶——她立刻说起话来——老人的致意始终和她在一起。他清洗了她身体上的污垢,使世间的嘲笑不再刺痛人;他使她看到了坦率的情欲是圣洁的。好多年后她还会常常说她“一直没有弄明白老人是怎样使她变得坚强的。好像他使她一下子对每件事的方方面面都看得清清楚楚了”。

    * * *

    [1] 干草市场,伦敦一著名购物市场。

    [2] 指伦敦新牛津街上的穆迪图书馆(附有书店),是查尔斯·爱德华·穆迪于1842年创办的,在维多利亚时代很兴旺发达。

    [3] 指参加当时由潘克赫斯特夫人领导的激进的争取妇女参政权的运动。

    [4] 当时教堂往往每星期五晚上有较盛大的祈祷集会。

    [5] 引自英国作家塞缪尔·巴特勒的《如何使生活过得最好》一文。和原文略有出入。本书作者对巴特勒的作品推崇备至,在此处特借艾默森先生之口引用这句警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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