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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中世纪的遗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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统的语言再次向她求婚。她让他比往常更想起莱奥纳多的画了;那些奇形怪状的大石头使得她那被日光晒得黝黑的脸蛋儿蒙上阴影;听到他说话,她转过身来,站在他和阳光之间,背后是一望无际的旷野。 [5] 他陪她散步回家,并不感到羞愧,完全没有遭到拒绝的求婚者的那种感觉。真正至关紧要的东西没有动摇。

    所以现在他又一次向她求婚,而她还是像过去那样明确而婉转,她接受了他,并没有忸怩作态地讲述她推迟的理由,只简单地说她爱他,将尽最大的努力使他幸福。他的母亲也将会很高兴;她曾劝他采取这一步骤;他必须写一封长信给她。

    他看了看手,生怕弗雷迪手上的化学药品弄到他的手上来,然后走到写字台前。那里他看到了“亲爱的维斯太太”,后面有许多擦抹的痕迹。他吓了一跳,没有看下去,稍微犹豫了一下,就在别的地方坐下,把信纸搁在膝上,用铅笔写了一封短信。

    然后他又点上一支烟,觉得这一支似乎不像第一支那样味道好,他开始动脑筋怎样可以使风角的客厅更具有特色。有了这样的景色,这客厅应该成为一间出色的房间,不过这里留有托特纳姆宫路的痕迹。他几乎可以想象舒尔布雷德公司与梅普尔公司 [6] 的货运车到达门口,把这把椅子、那些漆得发亮的书柜、那张写字台放下。写字台使他想起了霍尼彻奇太太的信。他不想看那封信——这种事情从来没有对他产生过诱惑力;不过他还是有点担心。她要和他母亲议论他完全是他自己的不是所招来的;他为了赢得露西作出第三次努力,需要她的支持;他希望有这样一种感觉——其他人,不管是谁,都赞同他,因此才去征求他们的同意。霍尼彻奇太太很客气,但是在一些主要问题方面却感觉很迟钝,至于弗雷迪——

    “他不过是个孩子,”他思忖道。“我代表着他所鄙视的一切。他为什么要我做姐夫呢?”

    霍尼彻奇一家是个受人尊敬的家族,不过他开始认识到露西是另一种材料制成的;也许——他没有把话说得非常明确——他应该尽早引导她进入与她的气质更加相投的圈子中去。

    “毕比先生!”女仆说,于是夏街的新教区长被引进来了;由于露西从佛罗伦萨寄回家的信件中对他推崇备至,因此他一开始工作,大家就对他都很友好。

    塞西尔带着挑剔的眼光同他打招呼。

    “维斯先生,我是来喝茶的。你看我会有茶喝吗?”

    “我说你会有的。在这里总是可以吃到东西的——嗬,别坐那把椅子;小霍尼彻奇在上面放了一根骨头。”

    “嗐!”

    “我知道的,”塞西尔说。“我是知道的。我无法想象霍尼彻奇太太怎么会允许他这样做。”

    这是因为塞西尔把骨头和梅普尔公司的家具分开来考虑的缘故;他没有认识到如果把这二者联系在一起,它们就会使这房间充满他所希望有的那种生气。

    “我是来喝茶和聊天的。这不是新闻吗?”

    “新闻?我不明白你讲的是什么,”塞西尔说。“什么新闻?”

    毕比先生的新闻是一种完全不同性质的新闻,他唠唠叨叨地说开了。

    “我来的时候遇见哈里·奥特韦爵士;我完全有理由指望自己是第一个了解这方面情况的人。他从弗拉克先生手里买下了希西和艾伯特!”

    “真是这样吗?”塞西尔说,竭力使自己恢复镇定。他陷入了一个多么巨大的失误啊!难道一位牧师和一位绅士对他的订婚采取这样轻率的态度是可能的吗?不过他仍然保持了生硬的态度,尽管他问毕比先生希西和艾伯特是什么人,但是他仍旧认为毕比先生是个着实鲁莽的人。

    “真是个不可饶恕的问题!在风角住了一个礼拜,竟还没见到希西和艾伯特,那是造在教堂对面的两幢半独立的小房子啊!我要把霍尼彻奇太太排到你的后面去了。”

    “我对本地情况无知得到了惊人的地步,”那个年轻人懒洋洋地说。“我甚至对农村教区委员会与地方政府委员会有什么区别也搞不清楚。也许没有什么区别,也许我说的名称不对头。我到乡下来只是来看望朋友和欣赏风景而已。我实在太粗心了。只有在意大利和伦敦这两个地方我才感到我不是在勉强地活下去。”

    塞西尔如此郑重其事地看待希西与艾伯特,使毕比先生感到难堪,决定改换话题。

    “让我想想看,维斯先生——我记不起来了——你从事什么职业?”

    “我没有职业,”塞西尔说。“这是我颓废的又一证明。我的态度——其实这种态度没有什么可以辩护的——是:只要我不给别人添麻烦,我就有权利我行我素。我知道我应该从别人身上赚钱,或者努力干那些我丝毫也不感兴趣的事情,不过,不知怎么着,我还没能开始这样做。”

    “你真幸运,”毕比先生说。“拥有闲暇,这可是难能可贵的机会啊!”

    他的嗓音很像地方教区人的那样,他不知道怎么样才能回答得自然。像所有有固定职业的人一样,他认为其他人也应该有。

    “我很高兴你赞成我的看法。我可不敢对心地健康的人这样讲——譬如说,弗雷迪·霍尼彻奇。”

    “哦,弗雷迪是个好人,可不是吗?”

    “好得使人佩服。他就属于把英国建设成为今日英国的那种人。”

    塞西尔对自己感到惊讶不已。为什么偏偏在今天这样大唱其反调呢?他试图纠正自己,便热情洋溢地问候毕比先生的母亲,其实他对这位老太太并不特别关注。接着他恭维起这位神职人员来,对他的开明思想以及对待哲学与科学所持的开明态度,赞扬备至。

    “其他人在哪里?”毕比先生终于提出。“我坚持先喝茶再做晚礼拜。”

    “我看安妮根本没有告诉他们你在这里。在这个家庭里,客人第一天到达就被谆谆告知众仆人的情况。安妮的缺点是她明明完全听清楚了,却要说对不起,让你再说一遍,而且一面用脚踢椅子的脚。玛丽的缺点是——我已经忘了玛丽的缺点是什么了,不过她的缺点是顶严重的。我们到花园里去看看好吗?”

    “我知道玛丽的缺点,她把畚箕留在楼梯上。”

    “尤菲米娅的缺点是她不愿意,就是不愿意把板油切成小块小块的。”

    两人都笑了,气氛开始融洽起来。

    “弗雷迪的缺点——”塞西尔继续说。

    “啊,他的缺点可太多了。除了他妈妈,没人能记住弗雷迪的缺点。讲讲霍尼彻奇小姐的缺点吧;她的缺点可并不多得数不清。”

    “她没有缺点,”年轻人说,态度既严肃又诚恳。

    “我很同意。目前她没有缺点。”

    “目前?”

    “我并不是个玩世不恭的人。我只是在思考我的那套关于霍尼彻奇小姐的得意理论。想想看,她琴弹得这样出色,而生活得却这样宁静,这合乎情理吗?我想总有一天她在这两方面都会很出色的。她心头的水密舱将会被水冲破,于是音乐与生活将会结合在一起。那时我们可以说她好得不得了,或者坏得不得了——也许太突出了,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坏。”

    塞西尔觉得这位伙伴很有意思。

    “而目前,从生活方面来看,你认为她并不怎么出色,是吗?”

    “唔,我必须说我只是在顿桥井见过她,她在那里并不怎么样,还有就是在佛罗伦萨了。我来到夏街后,她一直不在这里。你以前见过她的,不是吗?在罗马和阿尔卑斯山区。哎呀,我忘记了;当然,你是早就认识她的。是的,她在佛罗伦萨也不怎么样,不过我一直期望着她会变得很出色的。”

    “在什么方面?”

    他们谈得很投机,两人在露台上走来走去。

    “我可以毫无困难地告诉你她要弹的下一支曲调是什么。我的感觉只是她已经找到了翅膀,而且很想使用它们。我可以给你看我在意大利写的日记中的一幅美丽的图画:把霍尼彻奇小姐当作一只风筝,巴特利特小姐握着绳子。第二幅画:绳子断了。”

    他的日记中有这幅素描,不过这是他后来用艺术的眼光观察事物时画的。当时,他本人也曾有几次偷偷地拉过绳子。

    “难道这绳子永远拉不断?”

    “是的。我可能没有看到霍尼彻奇小姐飞起来,可是我肯定应该听到巴特利特小姐摔倒。”

    “绳子现在断了,”年轻人低声说,声音在颤抖。

    他立刻意识到在所有宣布订婚的方式中,狂妄自大的也好,荒谬可笑的也好,为人不齿的也好,他的这种方式是最糟糕的了。他诅咒自己喜欢运用隐喻;他刚才讲的话听起来会不会使人认为他是一颗星,而露西正向高空飞去,为的是得到他?

    “断了?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塞西尔生硬地说,“她将要嫁给我。”

    这神职人员感到某种苦涩的失望,他不想流露,可是从他的声音里还是听得出来。

    “对不起;我必须向你道歉。我没有想到你和她是这样亲密,不然我绝不会这样随便并肤浅地议论她。维斯先生,你应该制止我。”他看到露西本人正在花园远处;是的,他感到失望。

    塞西尔自然宁愿要祝贺而不要道歉,他的嘴角顿时下垂了。难道社会就这样来对待他的行动?当然啰,把社会作为整体来看,他对社会是蔑视的;每个有思想的人都应该如此;这几乎是人是否具有高雅气质的试金石。然而他对以后遇到的连续发生的小事却很敏感。

    偶尔他能变得相当粗鲁。

    “很抱歉我使你大吃一惊了,”他干巴巴地说。“我怕露西的选择不会得到你的赞同。”

    “不是这个意思。不过你应该制止我。从交往的时间来看,我对霍尼彻奇小姐了解得还不多。也许我不应该这样随便地同别人谈论她;当然更不应该同你谈论她啰!”

    “你是感到你说了些不够谨慎的话吗?”

    毕比先生恢复了镇定。说真的,维斯先生具有一种置人于极不痛快的处境的本领。毕比先生被迫使用他的职业所赋予他的特权。

    “不,我没有讲什么不够谨慎的话。在佛罗伦萨时,我就预料到她那平静无事的童年一定会结束,而它已经结束了。我模模糊糊地感到她可能采取某种重大的步骤。现在她已经采取了。她已经懂得——请允许我毫不拘束地谈,因为我一开始就毫不拘束地谈的——她已经懂得谈情说爱意味着什么:有些人会告诉你它是我们在尘世的生活所能提供的最伟大的课程。”这时他应该向走过来的三位挥帽致意了。他并没有忘记这样做。“她是通过你才懂得的,”如果说他的声音仍然带着神职人员的腔调,这时却也是诚挚的,“希望你关心的是她所获得的知识对她有好处。”

    “非常感谢!”塞西尔用意大利语说,他不喜欢教区长这一类人。

    “你听到了吗?”霍尼彻奇太太嚷道,一面艰巨地爬上花园里的坡地。“啊,毕比先生,你听到了消息没有?”

    弗雷迪这时可是春风满面,用口哨吹奏着《婚礼进行曲》。青年人对既成事实往往不加批评。

    “我当然听到了!”他嚷道。他注视着露西。当着她的面,他可不再能扮演教区长的角色了——无论如何不能不带着歉意来扮演这一角色。“霍尼彻奇太太,我将要做我经常被认为应该做的事,不过通常的情况是我这个人太怕难为情。我要祈求神灵赐各种福给他们,庄严的和欢乐的福,大福和小福。我要他们作为夫妻也好,作为父母也好,整个一生都十分善良和十分幸福。现在我要喝茶了。”

    “你提出这个请求可真是时候,”太太回嘴道。“在风角你怎么竟敢一本正经起来?”

    他采用了她的语气。于是再也没人提出什么深深祝福之类的话,再也没人引用诗句或《圣经》典故来增强隆重气氛。他们中间再也没人敢或者能够使自己一本正经起来。

    婚约的效应无比强大,它使谈论的人迟早都陷入这种叫人既高兴又敬畏的心情。离开了这场合,一个人关在房间里,毕比先生,甚至弗雷迪,都可能会重新变得挑剔起来。可是在当场,彼此都在场,他们真心诚意地感到兴高采烈。婚约有一种奇异的力量,因为它不但使人口服,而且使人心服。主要的类比——拿一件重要的事情与另一件重要的事情进行比较——是某种不同信仰的教堂对我们所施加的影响。站在外面,我们会嘲笑它,反对它,至多感到有一点伤感罢了。可是到了里面,虽然那些神仙圣徒都不属于我们所信奉的宗教,如果有真正的信徒在场,我们也会成为真正的信徒的。

    于是在这下午经历了种种试探与疑虑后,他们振奋起精神,欢天喜地地坐下来吃茶点。如果他们是伪君子,他们自己并不知道,而环境为他们的伪善提供了各种机会,有可能得以实现。安妮把每只盘子都当作结婚礼品一样放在桌上,使得大家十分兴奋。她用脚推开客厅门以前,总要朝大家笑一笑,大家对笑也不甘落后。毕比先生不时发出咂嘴声。弗雷迪说出了他最最风趣的话,称塞西尔为“败北将军”——这是这一家送给未婚夫婿的引以为荣的双关语 [7] 。霍尼彻奇太太为人诙谐,长得一副福相,完全有希望成为一位好岳母。至于露西和塞西尔,那教堂正是为他们建造的,他们也参与了这个欢乐的仪式,不过像虔诚的信徒应该做的那样,正等待着某种更加神圣的幸福殿堂出现。

    * * *

    [1] 引自雪莱哀悼济慈的长诗《阿多奈伊斯》第52节第3行。

    [2] 指正在外面谈心的露西和维斯太太的儿子塞西尔。

    [3] 原文为getting...sick,当时尚被看作俚语,照字面可作“恶心、生病”解,所以他母亲叫他离开客厅去休息。

    [4] 原文为意大利语,“I promessi sposi”,典出意大利小说家曼佐尼(1785—1873)的代表作的书名,通译为《约婚夫妇》。

    [5] 达·芬奇的人像画往往以岩石及平原为背景。

    [6] 这两家家具陈设大公司当时都在托特纳姆宫路上。

    [7] 败北将军原文是fiasco,意为“惨败”,未婚夫的原文是fiancé,两词的拼法与发音都很相似。弗雷迪称塞西尔为“败北将军”,确实很幽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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