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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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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葬礼结束了。那些马车碾过松软的泥土纷纷驶去,只有一些穷人还待在那儿。他们走近新挖的墓穴,最后一次看看那具快被一锹锹泥土覆盖的棺木。这是他们的时刻。他们中大多是女人,跟死去的那个女人生活在同一个地区,按照威尔科克斯先生的吩咐,已经给他们穿上了黑色的外衣。也有一些人纯粹是来看热闹的。他们因为一场突如其来的死亡而哗然,三三两两地站在那儿,或者在坟茔之间走动,就像一滴一滴的墨汁。他们其中一个人的儿子——一个伐木工——高高地盘踞在他们头顶上,在给教堂墓地里的榆树修剪枝桠。他坐在那儿,可以看见希尔顿村沿着北方大道一路排开,绵延出去;远处橘红色的落日在几朵灰色的云块下向他眨着眼睛;教堂,林场,以及身后宁静的田野村舍,也可以尽收眼底。不过,他嘴里也在滔滔不绝、绘声绘色地对葬礼评头论足。看着棺木一点点靠近,他要把自己的全部感受告诉站在下面的母亲:他不能丢下手头的活儿,却又不愿再干下去;他差点从树上滑下来,为此很恼火;秃鼻乌鸦呱呱地叫过,难怪呢——似乎乌鸦也知道了。他母亲嚷嚷着说自己早有预感——她看威尔科克斯夫人面色不大对劲已经有一阵子了。也有人说,是伦敦之行惹的祸。她是个心地善良的女人,她祖母也是这样——一个更加朴素却非常和善的人。唉,老派的人慢慢地都没了!威尔科克斯先生呢,他也是个好人。他们翻来覆去地谈论着这个话题,虽然乏味,却依然兴致勃勃。富人的葬礼于他们而言,就像有文化的人眼中阿尔克提斯或者奥菲利娅[64]的葬礼,是一门艺术,虽然远离生活,却提升了生命的价值,而他们热切地参与其中了。

    那些掘墓人心下涌动着一股不满的情绪——他们讨厌查尔斯;此时此刻不该说这种事情,但是他们就是不喜欢查尔斯·威尔科克斯——掘墓人完成了他们的工作,把花圈和十字架堆放在坟墓上面。夕阳照在希尔顿的上空:傍晚灰色的云带泛出些许微红,一道血色穿缝而过。前来哀悼的人相互倾诉着悲伤,他们穿过停柩门,穿过通往镇上的一条条栗树林荫道。年轻的伐木工继续逗留了一会儿,他在树枝上保持着平衡,有节奏地晃悠着,下面是一片宁静。终于,一根枝桠从锯子下面坠落了下去。他哼哧哼哧地下了树,思绪也不再盯着死亡,而是转向了爱情,因为他正春心萌动。经过那座新坟时,他停了下来,目光落在了一束黄色的菊花上面。“他们不应该在葬礼上用彩色的花啊。”他暗想。拖着双腿刚走出几步,他又停了下来,朝暮色中瞄了一眼,便返回去从那束菊花中揪出一朵,藏在了口袋里。

    他离开之后,剩下的是一片死寂。墓地边上的小屋空荡荡的,附近什么房子都没有。时间一个小时一个小时地过去,墓地的景象没有丝毫变化,却再没有人旁观。云朵从西边飘过来,从墓地上空掠过;教堂就像一艘轮船,船头高昂,满载着乘客,驶向无限永恒。黎明将近,空气越发寒冷,天空越发清明,在坚硬而闪着点点亮光的地表下,长眠着那死去的人们。那个伐木工在一夜欢愉之后又回来了,他心里想:“他们放了百合,还放了菊花,真可惜没有全部拿走。”

    在霍华德庄园里,他们正准备用早餐。查尔斯和埃薇坐在餐厅里,跟查尔斯太太在一起。他们的父亲谁也不想见,就在楼上用餐。他饱受折磨,痛苦如痉挛一般时时袭来,一如身体上的疼痛。即便准备吃东西的时候,他的双眼也是满含泪水,终于放下了面包块,连尝都不愿尝一口。

    他想起了妻子过去三十年来一贯的好处,并非什么具体的事情——不是恋爱时的缠绵,也不是新婚时的激情——而是她始终如一的贤淑,在他看来,那是一个女人最高贵的品格。有太多的女人喜怒无常,要么感情用事,要么无理取闹。他的妻子却不是这样的。年复一年,无论冬夏,无论初为人妻或是已为人母,她都保持本色,所以他对她总是特别放心。她的温柔!她的纯真!她无比纯洁的天性是上帝的恩赐。露丝跟她花园里的花朵或者田野里的野草一样,对人世间的邪恶与奸诈一无所知。她对生意的看法是——“亨利,为什么有些人钱都够用了还想着赚更多的钱?”她对政治的看法是——“我敢肯定,如果不同国家的母亲们能够在战场上相见,就不会有更多的战争了。”她对宗教的看法是——啊,这曾经是一朵云,不过已经飘走了。她来自教友会家庭,而他和他的家人曾经是异见者[65],现在都成了英格兰圣公会的成员。起初,教区牧师的布道让她有点反感,她曾表达过对“更加深入内心的光芒”的渴望,还说“主要是为了孩子(查尔斯)而不是为我自己”。深入内心的光芒想必已经照进了她的内心,因为他此后多少年都没听到过任何抱怨。他们和和气气共同抚养了三个子女,从来没有红过脸。

    现在她长眠于地下了。她走了,带着一丝神秘走了,这跟她的一贯作风大相径庭,让人越发难以承受。“为什么不告诉我你已经知道自己的病情呢?”他呜咽道,而她用微弱的声音回答:“我不想说,亨利——我也许错了——谁都讨厌疾病啊。”噩耗是一个不认识的医生告诉他的,他离开伦敦期间,她去咨询了这个医生。这一切公平吗?还没来得及说清楚,她就去世了。这是她的错,而且——泪水从他的眼里夺眶而出——这个过错是多么微不足道啊!这是她过去三十年来第一次欺骗他。

    他站起身,望向窗外,因为埃薇拿着信件过来了,他无法直视任何人的眼睛。啊,是啊——她是个好女人——她一直都很稳重,这个词是他精心选择的。对他来说,“稳重”包含了一切褒奖。

    他凝视着冬日的花园,从外表看,他自己也是一个稳重的男人。他的脸庞不像他儿子那么方正,下巴虽然足够坚毅,但是有点后缩,双唇被胡须挡住了,轮廓不清,但是从外貌看不出任何软弱的迹象。他的双眼虽然也能传递出善意和友好,虽然此刻因流泪正发红,却仍能从中看出其主人倔强的性格。他的前额也跟查尔斯的一样,又高又平,黝黑发亮,跟太阳穴和脑壳儿突兀地融为一体,就像一个堡垒,保护自己的头颅不受外界伤害。有时它又像一道屏障,他就待在后面,快快乐乐安然无恙地躲避了五十年。

    “邮件来了,爸爸。”埃薇局促地说道。

    “谢谢,放那儿吧。”

    “早饭还好吧?”

    “是的,谢谢。”

    这个女孩拘束地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早餐,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查尔斯问您要不要《泰晤士报》?”

    “不用了,我待会儿再看。”

    “爸爸,您想要什么就按铃吧,好吗?”

    “我什么都不需要。”

    她把信件从广告宣传单中分拣了出来,然后回到了餐厅。

    “爸爸什么都没吃。”她说道,在茶壶后面坐了下来,眉头紧蹙。

    查尔斯没有答话,但是过了一会儿,他快步跑上了楼,打开门说道:“爸爸,您听我说,您一定要吃点东西。”他停了会儿,不见父亲回应,便又偷偷地下了楼。“我估计他要先看那些信件,”他悻悻地说道,“我敢肯定,他待会儿就会接着吃早餐。”然后,他拿起了《泰晤士报》,一时间鸦雀无声,只剩下杯子碰到碟子和刀叉碰到盘子的声音。

    可怜的查尔斯太太坐在沉默的两个人之间,一系列的事情让她有点心慌,还有点厌烦。她知道自己是个不入眼的可怜虫。一封电报将她从那不勒斯拽回到那个她知之甚少的女人的灵床边,丈夫的一句话让她迅速进入哀悼状态。虽然也希望能发自内心地悲痛,但是她觉得既然威尔科克斯夫人注定要死,倒不如死在婚礼前面,那样的话,就不用指望她做什么了。她把吐司掰碎,却又紧张得不敢要黄油,就那么一动不动地待着,暗自庆幸她公公是在楼上用早餐。

    终于,查尔斯开口了。“他们昨天根本用不着修剪那些榆树。”他对妹妹说道。

    “确实用不着。”

    “我要把这事记下来,”他接着说道,“很奇怪,牧师竟然允许了。”

    “也许这事不归牧师管。”

    “那归谁管呢?”

    “庄园的主人。”

    “不可能。”

    “多莉,要黄油吗?”

    “谢谢你,埃薇宝贝儿。查尔斯——”

    “怎么了,亲爱的?”

    “我不知道榆树也能修剪,我原以为只有柳树可以修剪。”

    “哦,不是的,榆树可以修剪的。”

    “那么墓地的那些榆树为什么不应该修剪呢?”查尔斯皱了皱眉头,又转向他妹妹。

    “还有一件事,我得跟乔克利说说。”

    “对,是该说说;你要跟乔克利好好说说。”

    “他说那些人不归他管也没用的,他要负这个责。”

    “是的,没错。”

    兄妹俩并非冷漠无情。他们这样说,一方面是要让乔克利按规矩办事——这个要求本身无可厚非——另一方面,他们尽量在生活中避免个人情感。威尔科克斯家所有人都这样。对他们而言,个人情感没那么重要。或者,就像海伦推想的那样:他们知道其重要性,但却敬而远之。人们可以看到隐藏在背后的恐惧和空虚。他们并非无情无义,他们离开早餐桌的时候,内心是悲痛的。他们的母亲以前从来不到餐厅来吃早餐,在其他房间,特别是在花园里,他们最能体会她的离去带来的失落感。查尔斯出门到车库去,每走一步都让他想起那个疼爱他的女人,那个无人可以替代的女人。她生性保守,他为此费尽心思与之“斗争”!她不喜欢变革,可是当变革达成,她又是那么义无反顾地接受下来!他和他父亲——他们费了多少事才建了这个车库啊!他们费了好大劲才说服她松了口,答应把围场改成车库——她对那块围场情有独钟,其程度甚至超过对花园的喜爱!那架葡萄藤呢——在葡萄藤上,她遂了自己的心愿,它那还没结果实的枝条依然覆盖在南墙上。埃薇站在那里跟厨子说话,也涌起了对母亲无尽的思念。虽然她可以承担起母亲室内的家务活,就像男人们可以接手室外的活计一样,可是她觉得,某个特有的东西已经从她的生命里消失了。他们的悲伤虽然不像他们父亲的那样强烈,却也是发自内心深处的,毕竟妻子可以取代,而母亲则永无可能。

    查尔斯准备回去上班,因为在霍华德庄园也没什么事可做。他母亲遗嘱的内容他们早就知道了,没有遗产,没有养老金,没有去世之后还要折腾人以继续彰显死者影响力的烦心事。她信任自己的丈夫,毫无保留地把一切都留给了他。她是个颇为清贫的女人——这房子是她全部的嫁妆,总有一天要归到查尔斯名下。她的水彩画威尔科克斯先生准备留给保罗,而埃薇则得到珠宝和饰带。她就这么轻易地从生活中溜走了!查尔斯认为这种态度值得赞赏,不过他自己不打算效仿,而在玛格丽特看来,其中体现的是对世俗名利超乎常理的淡漠。这是一种犬儒主义——不是那种只会谩骂嘲讽的、肤浅的犬儒主义,它与彬彬有礼、温文尔雅并行不悖——威尔科克斯夫人的遗嘱就是这样的腔调。她不想惹恼谁,这点做到了,她就可以安眠于地下了。

    没有了,没有什么事情是需要查尔斯去等待的了。他不能继续去度蜜月,所以会去伦敦上班——无所事事地晃悠让他痛苦异常。他和多莉会住进那套家具齐全的公寓,他父亲则跟埃薇在乡下静养。他同时可以照看一下自己的那套小房子。房子位于萨里郊区,目前正在粉刷和装潢,他希望圣诞节之后不久就可以住进去。是的,他午饭之后就要开着新车上伦敦去,从城里过来参加葬礼的用人则坐火车回去。

    他在车库碰到了父亲的司机,说了声“早”,却没有看一眼这个人的脸,便弯下身子察看汽车,接着说道:“喂!我的新车有人开过了!”

    “是吗,先生?”

    “是,”查尔斯涨红了脸说道,“谁开过了也没有好好擦干净,车轴上还有泥巴呢。把它弄掉。”

    那个人一声不响地去拿抹布。他是个相貌奇丑的司机——倒不是这点损害了查尔斯对他的印象,因为查尔斯认为男人有魅力不是好事,他们刚开始雇用的那个意大利小伙子很快就被打发走了,就因为他长得健硕。

    “查尔斯——”他的新娘踩着白霜紧追了过来,她就像一根优雅的黑色柱子,娇小的面庞和精致的孝帽构成了柱头。

    “等会儿,我在忙着呢。克兰,那么你觉得谁开过它?”

    “不知道,真的,先生。我回来之后没有人开过它,不过,当然,我有两个星期不在这儿,当时开着另一辆车在约克郡呢。”

    泥巴很容易就清理掉了。

    “查尔斯,你父亲下楼了。发生了什么事情?他要你立刻回屋里去。哦,查尔斯!”

    “等会儿,亲爱的,等一会儿。你不在的时候谁有车库的钥匙,克兰?”

    “园丁,先生。”

    “你的意思是要告诉我,老彭尼会开车。”

    “不是,先生;没有人把车开出去,先生。”

    “那你怎么解释车轴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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