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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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朋友坚持到了结束。”

    “但是您肯定没有忘记低音C调那段平稳的鼓声吧?”蒂比的声音传了过来,“谁都忘不了。肯定不会的。”

    “声音特别大的那段吗?”芒特夫人猜测,“当然,我在音乐上没那么专业,”一看没猜对,她又补充说,“我只是喜欢音乐而已——这是两码事。不过我还是要为自己说句话——自己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我还是知道的。有些人对于绘画也有同样的感受。他们走进美术馆,就能沿着墙壁对那些画滔滔不绝地评头论足一番,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康德小姐就做得到。我是绝对做不到的。但是在我看来,音乐跟绘画可不一样。说起音乐,我是有绝对把握的,我跟你说,蒂比,不是什么音乐作品都能让我高兴的。曾经有个作品——一个法语叫作什么牧神曲的[32]——海伦痴迷得很,可我觉得太聒噪,太肤浅,就这么照直说了,而且观点一直没变。”

    “你觉得呢?”玛格丽特问道,“你认为音乐跟绘画完全不同吗?”

    “我——我想是吧,有点不同。”他说道。

    “我也是这么想的。我妹妹认为两者就是一回事,我们为此争得不可开交。她说我笨头笨脑,我说她粗枝大叶。”她越说越激动,嚷道:“你说,这不是太可笑了吗?如果不同艺术可以换位,那它们还有什么意义?如果耳朵听到的跟眼睛看到的是一回事,那耳朵还有什么意义?海伦一心要把曲调转换成绘画的语言,把绘画转换成音乐的语言。这么做很有创意,她中间也有几点说得很好,但是,这样做有什么好处呢?我倒是想知道。哦,全都是废话,大错特错。如果莫奈[33]真的是德彪西,德彪西真的是莫奈,那这两个人就都名不副实了——我是这么看的。”

    显然,这两姐妹为此争吵过。

    “就拿我们刚刚听的这部交响曲来说吧——她不愿把它单单作为音乐来听。她从头到尾都给它贴上意义的标签,把它变成了一部文学作品。我都不知道她哪天才能跟以前一样,把音乐当成音乐来看待。我还不知道。还有我弟弟——就在我们后面呢。他倒把音乐当成音乐来看待,但是,我的天哪!他比谁都更让我生气,简直把我气得发疯。跟他我都不敢争论。”

    一个不幸的家庭,尽管可能都有才华。

    “当然,真正的坏蛋是瓦格纳[34]。他把艺术弄得一团糟,比十九世纪其他任何人都更能折腾。我觉得当前的音乐虽然非常有意思,但是正处在一种非常危急的形势中。历史上,确实会时不时涌现出像瓦格纳这样可怕的天才,他们一下子就把思想源泉搅动起来了。短期来看挺热闹的,水花四溅,前所未有。但是后来——搅起了大量泥沙;而那些源泉呢——可以说,它们现在太容易搅和在一起,没有哪一支是清澈的。这都是瓦格纳干的好事。”

    她的长篇大论就像鸟儿在这个年轻人眼前振翅飞过。要是他也能这样滔滔不绝,就可以吸引世界的目光了。哦,要学文化啊!哦,要念准外国人的名字啊!哦,要让自己知识渊博啊!那样的话,当一个女士谈起某个话题时,就可以侃侃而谈了。但这是要花费很多年时间的。他只有午餐的一小时和晚上零星的几小时,怎么可能赶得上那些悠闲的女士?她们可都是从小饱读诗书的。他的脑子里也许装满了人名,他也许还听说过莫奈和德彪西,问题在于,他无法将它们串成一个完整的句子,无法让它们“显露”出来,他怎么也忘不了他那把被偷的雨伞。是的,雨伞是真正的糟心事。在莫奈和德彪西身后,那把雨伞萦绕不去,如鼓点般持续不停。“我估计那把雨伞会没事的,”他思忖着,“我不是特别在意它,我要想想音乐的事了。我估计那把雨伞会没事的。”那天晌午刚过,他焦虑的是座位问题:他该为此花掉足足两先令吗?更早一点的时候,他在犹豫,“要不就不买节目单了吧?”打记事起,他总有需要操心的事情,总有些事让他不能专注地去追求美。他的确追求过美,所以玛格丽特的话语就像鸟儿在他眼前振翅飞过。

    玛格丽特滔滔不绝地说着,偶尔会问一句“你不觉得吗?你没有同感吗?”。有一次她停了下来,说道:“哦,别让我一个人说呀!”这让他吓了一跳。她对他而言没什么吸引力,不过倒让他充满了敬畏。她身形瘦削,脸上似乎只看到牙齿和眼睛,她提到妹妹和弟弟时言辞有点刻薄。她人很聪明,也有文化,但或许却是科雷利小姐[35]笔下呈现的那种没有灵魂的无神论者。令人吃惊的是,她竟突然开口说:“我真心希望你能进屋喝杯茶。”

    “我真心希望你能进屋喝杯茶。我们会很高兴的。我让你多走了这么远的路。”

    他们来到了威克姆街。太阳已经下山,这个回水潭一般的地方被一层薄雾深深笼罩在幽暗中。右边,公寓楼怪异的轮廓黑魆魆地矗立在暮色中;左边,那些老屋在灰色天空的衬托下,形成一个方形切口,如同一堵不规则的胸墙。玛格丽特摸索着找她的大门钥匙。自然,她又忘带了。于是,她抓着伞尖,探着身子去敲餐厅的窗户。

    “海伦!让我们进去!”

    “好的。”一个声音说道。

    “你把这位先生的伞拿走了。”

    “拿走什么啦?”海伦问道,一边开了门,“哦,这是谁啊?快进来!你好吗?”

    “海伦,你可不能这么马虎了。你在女王音乐厅拿走了这位先生的雨伞,害他大老远的过来取。”

    “哦,真对不起!”海伦喊道,她的头发飘逸着。她一回到家就把帽子摘了,然后一下子倒在餐厅那把巨大的椅子里。“我什么都不干,专偷雨伞。真对不起了!快进来挑一把吧。你的伞是钩柄的还是圆头柄的?我的是圆头柄的——起码,我认为是。”

    灯打开了,他们开始在大厅里寻找;海伦刚刚从《第五交响曲》的中途离场,此刻用尖细的声音咋呼起来。

    “你就别说话了,梅格!你还偷过一个老先生的丝绸礼帽呢。真的,她偷过,朱莉姨妈。这是千真万确的事。她还以为那是暖手筒呢。哦,天哪!我把那张进出卡弄坏了。弗里达呢?蒂比,你怎么也不——哦,我都忘了要说什么了。不过,你快让用人把茶端上来吧。是这把伞吗?”她撑开了伞,“不对,它的接缝都破了,真是一把破伞。它肯定是我的。”

    但那把并不是她的。

    他从她手上把伞拿了过去,嘟哝了几声感谢的话,就迈着小职员那种碎步仓皇离去了。

    “你等一下——”玛格丽特喊道,“哎呀,海伦,你真够笨的!”

    “我做什么了?”

    “你难道没看出来?你把他吓跑了。我本来想留下他喝茶的。你不该说什么偷伞啦、伞上有洞啦。我看到他那双好看的眼睛都痛苦起来了。不用了,现在根本无济于事了。”海伦已经冲到街上,大喊道:“喂,请等一下!”

    “依我看,这样再好不过了,”芒特夫人提出了自己的看法,“玛格丽特,我们对这个年轻人一点都不了解,而你们的客厅里到处是诱人的小物件儿。”

    但是海伦嚷道:“朱莉姨妈,您怎么能这样!您让我越来越无地自容了。我倒希望他是个小偷,把那些门徒汤匙[36]都偷走,好歹也比我——哎呀,我看我得把大门关上。海伦又犯错了。”

    “是啊,我想如果那些门徒汤匙被拿走了,倒是可以算作我们的租金。”玛格丽特说道。看到她姨妈没听明白,她又补充道:“您还记得‘租金’吗?是爸爸常常提到的一个词儿——付给理想的租金,付给他对人性的信仰的租金。您还记得吧,他总是相信陌生人,要是被人骗了,他会说‘被人愚弄总好过被人怀疑’——还说骗人是人类的把戏,失信是魔鬼的花招。”

    “我现在想起来了,有那档子事儿。”芒特夫人说道,心下颇有酸意,很想补上一句,“也就是你爸爸运气好,娶了个有钱的太太。”不过这样说话太伤人,于是她改口说道:“咳,他也可能把那幅里基茨[37]的小品画儿偷走的嘛。”

    “偷走倒好了。”海伦有点犟。

    “不,我同意朱莉姨妈的看法,”玛格丽特说道,“我宁可冤枉别人,也不愿弄丢了里基茨的小品画儿。凡事总有个限度。”

    她们的弟弟对这样的争执已经司空见惯了,便偷偷溜上楼去,看看有没有就茶吃的烤饼。他把茶壶加热——动作异常娴熟,拿掉女仆准备好的柑橘香红茶,倒入五勺上等混合茶叶,加入滚开的开水,然后招呼几位女士快去品尝,否则就闻不到那香气了。

    “好的,蒂比大妈。”海伦应了一声。与此同时,玛格丽特又若有所思地说道:“我总希望家里有个真正的男孩子——那种关注男人的男孩子。那样招待起客人就容易多了。”

    “我也这么想,”她妹妹说道,“蒂比只关注那些演唱勃拉姆斯的文化女性。”她们过去和他一起喝茶的时候,她说得越发直白:“你刚才为什么不欢迎那个小伙子,蒂比?你要尽点地主之谊,知道吧?你应该帮他拿帽子,把他挽留下来,而不是让他被几个咋咋呼呼的女人吓跑了。”

    蒂比叹了口气,捋了捋额头的一绺长发。

    “哦,摆出高人一等的架子是没用的。我说的是真心话。”

    “别说蒂比了!”玛格丽特说,她受不了弟弟被责备。

    “这个家简直就是一个母鸡窝!”海伦嘟哝道。

    “哦,天哪!”芒特夫人不乐意了,“你怎么能说出这么难听的话?你召来那么多男人,都吓着我了。要是有什么危险,话就要倒过来说了。”

    “是啊,不过海伦的意思是说,那些男人都不对路子。”

    “不,我不是那个意思,”海伦纠正道,“我们请来的人是对路子的,只是表现得不对头而已,要我说都是蒂比的错。这屋子里该有种——一种——我也说不清的东西。”

    “也许是一点威家的气派?”

    海伦伸了伸舌头。

    “威家是谁?”蒂比问道。

    “威家是我、梅格和朱莉姨妈都知道而你不知道的东西,怎么样吧!”

    “我看我们这个家就是女性之家,”玛格丽特说,“这一点必须接受。不,朱莉姨妈,我不是说家里都是女人。我想把话说得机灵点。我的意思是,即便是父亲在世的时候,这个家就十足地女性化了。想必您现在理解了吧。好吧,我再给您举个例子。可能会吓着您,不过我不管了。假设维多利亚女王要举办宴会,请的客人包括莱顿、米莱、斯温伯恩、罗塞蒂、梅瑞狄斯和菲茨杰拉德,等等。[38]您觉得这顿晚宴会有艺术气息吗?天哪,不会的!单单他们坐的椅子就保准不会让它出现艺术气息。我们家也是一样——阴气十足,而我们能做的就是防止它过分女性化。我能想到另外有一家也是这样,我就不提名字了,一看就十足的男性化,所有家庭成员能做的就是防止它太野蛮。”

    “我猜那家就是威家吧。”蒂比说道。

    “你别指望谁跟你说威家的事了,小宝贝,”海伦嚷道,“你就别惦记了。当然,我一点都不在乎你会不会弄清楚这事,也别自作聪明了。给我支烟。”

    “你就顾惜一下这个家吧,”玛格丽特说,“客厅里一股烟味儿了。”

    “要是你也抽烟,这个家也许突然就阳刚起来了。氛围这种东西一眨眼就能发生改变。哪怕是在维多利亚女王的宴会上——如果能有一点点变化——要是她穿的是一件紧身茶会礼装而不是品红绸缎的话——”

    “肩上披着一件印度披肩——”

    “胸口别着一支凯恩戈姆水晶胸针[39]——”

    七嘴八舌的建议伴随着放肆的笑声——你别忘了她们有一半德国血统,玛格丽特若有所思地说:“如果皇室也关心艺术,那真不可思议了。”话题扯得越来越远,海伦的香烟在黑暗中变成了一个亮点,对面公寓大楼的窗户透出点点亮光,忽明忽暗,不停变换。公寓的另一边,那条通衢大道低沉地呼啸着——如同一股永不停歇的潮水;而在东方,在瓦平区那烟雾背后看不见的地方,月亮正在升起。

    “这倒提醒我了,玛格丽特。不管怎么着,我们本来可以带那个小伙子去餐厅的。那边只有一个锡釉陶盘——而且还是牢牢镶在墙上的。他连茶都没喝一口,我真过意不去。”

    这件小事给三个女人造成的影响是超乎想象的。它就像精灵的脚步声,徘徊不去,时刻提醒她们,再完美的世界也有美中不足之处[40],在财富和艺术这些宏伟架构之下,有一个落魄的青年在徘徊游荡,他确实找回了雨伞,但是没有留下地址就走了,也没有留下姓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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