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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诗与画——评莱辛的诗画异质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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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诗画同质说与诗乐同质说

    苏东坡称赞王摩诘说:“味摩诘之诗,诗中有画;观摩诘之画,画中有诗。”这是一句名言,但稍加推敲,似有语病。谁的诗,如果真是诗,里面没有画?谁的画,如果真是画,里面没有诗?希腊诗人西蒙尼德斯(Simonides)说过:“诗为有声之画,画为无声之诗。”宋朝画论家赵孟溁也说过这样的话,几乎一字不差。这种不谋而合可证诗画同质是古今中外一个普遍的信条。罗马诗论家贺拉斯(Horace)所说的“画如此,诗亦然”(Ut pictura,poesis),尤其是谈诗画者所津津乐道的。道理本来很简单。诗与画同是艺术,而艺术都是情趣的意象化或意象的情趣化。徒有情趣不能成诗,徒有意象也不能成画。情趣与意象相契合融化,诗从此出,画也从此出。

    话虽如此说,诗与画究竟是两种艺术,在相同之中有不同者在。就作者说,同一情趣饱和的意象是否可以同样地表现于诗亦表现于画?媒介不同,训练修养不同,能做诗者不必都能作画,能作画者也不必都能做诗。就是对于诗画兼长者,可用画表现的不必都能用诗表现,可用诗表现的也不必都能用画表现。就读者说,画用形色是直接的,感受器官最重要的是眼;诗用形色借文字为符号,是间接的,感受器官除眼之外耳有同等的重要。诗虽可“观”而画却不可“听”。感官途径不同,所引起的意象与情趣自亦不能尽同。这些都是很显然的事实。

    诗的姊妹艺术,一是图画,一是音乐。柏拉图在《理想国》里论诗,拿图画来比拟。实物为理式(idea)的现形(appearance),诗人和画家都仅模仿实物,与哲学探求理式不同,所以诗画都只是“现形的现形”,“模仿的模仿”,“和真实隔着两重”。这一说一方面着重诗画描写具体形象,一方面演为艺术模仿自然说。前一点是对的,后一点则蔑视艺术的创造性,酿成许多误解。亚里士多德在《诗学》里对于他的老师的见解曾隐含一个很中肯的答辩。他以为诗不仅模仿现形,尤其重要的是借现形寓理式。“诗比历史更近于哲学”,这就是说,更富于真实性,因为历史仅记载殊象(现形),而诗则于殊象中见共象(理式)。他所以走到这种理想主义,就因为他拿来比拟诗的不是图画而是音乐。在他看,诗和音乐是同类艺术,因为它们都以节奏、语言与“和谐”三者为媒介。在《政治学》里他说音乐是“最富于模仿性的艺术”。照常理说,音乐在诸艺术中是最无所模仿的。亚里士多德所谓“模仿”与柏拉图所指的仅为抄袭的“模仿”不同,它的涵义颇近于现代语的“表现”。音乐最富于表现性。以音乐比诗,所以亚里士多德能看出诗的“表现”一层功用。

    拟诗于画,易侧重模仿现形,易走入写实主义;拟诗于乐,易侧重表现自我,易走入理想主义。这个分别虽是陈腐的,却是基本的。柯勒律治说得好:“一个人生来不是柏拉图派,就是亚里士多德派。”我们可以引申这句话来说:“一个诗人生来不是侧重图画,就是侧重音乐;不是侧重客观的再现,就是侧重主观的表现。”我们说“侧重”,事实上这两种倾向相调和折衷的也很多。在历史上这两种倾向各走极端而形成两敌派的,前有古典派与浪漫派的争执,后有法国巴腊司派与象征派的争执,真正大诗人大半能调和这两种冲突,使诗中有画也有乐,再现形象同时也能表现自我。

    二 莱辛的诗画异质说

    诗的图画化和诗的音乐化是两种根本不同的看法。比较起来,诗的音乐化一说到十九世纪才盛行,以往的学者大半特别着重诗与画的密切关联。诗画同质说在西方如何古老,如何普遍,以及它对于诗论所生的利弊影响如何,美国人文主义倡导者白壁德(Babbitt)在《新拉奥孔》一书中已经说得很详尽,用不着复述。这部书是继十八世纪德国学者莱辛的《拉奥孔》而作的。这是近代诗画理论文献中第一部重要著作。从前人都相信诗画同质,莱辛才提出很丰富的例证,用很动人的雄辩,说明诗画并不同质。各种艺术因为所使用的媒介不同,各有各的限制,各有各的特殊功用,不容互相混淆。我们现在先概括地介绍莱辛的学说,然后拿它作讨论诗与画的起点。

    拉奥孔是十六世纪在罗马发掘出来的一座雕像,表现一位老人————拉奥孔————和他的两个儿子被两条大蛇绞住时的苦痛挣扎的神情。据希腊传说,希腊人因为要夺回潜逃的海伦后,举兵围攻特洛伊(Troy)城,十年不下。最后他们佯逃,留着一匹腹内埋伏精兵的大木马在城外,特洛伊人看见木马,视为奇货,把它移到城内,夜间潜伏在马腹的精兵一齐跳出来,把城门打开,城外伏兵于是乘机把城攻下。当移木马入城时,特洛伊的典祭官拉奥孔极力劝阻,说木马是希腊人的诡计。他这番忠告激怒了偏心于希腊人的海神波赛冬。当拉奥孔典祭时,河里就爬出两条大蛇,一直爬到祭坛边,把拉奥孔和他的两个儿子一齐绞死。这是海神对于他的惩罚。

    这段故事是罗马诗人维吉尔(Virgil)的《伊尼特》(Aeneid)第二卷里最有名的一段。十六世纪在罗马发现的拉奥孔雕像似以这段史诗为蓝本。莱辛拿这段诗和雕像参观互较,发现几个重要的异点。因为要解释这些异点,他才提出诗画异质说。

    据史诗,拉奥孔在被捆时放声号叫;在雕像中他的面孔只表现一种轻微的叹息,具有希腊艺术所特有的恬静与肃穆。为什么雕像的作者不表现诗人所描写的号啕呢?希腊人在诗中并不怕表现苦痛,而在造型艺术中却永远避免痛感所产生的面孔筋肉挛曲的丑状。在表现痛感之中,他们仍求形象的完美。“试想象拉奥孔张口大叫,看看印象如何。……面孔各部免不了呈现很难看的狞恶的挛曲,姑不用说,只是张着大口一层,在图画中是一个黑点,在雕刻中是一个空洞,就要产生极不愉快的印象了。”在文字描写中,这号啕不至于产生同样的效果,因为它并不很脱皮露骨地摆在眼前,呈现丑象。

    据史诗,那两条长蛇绕腰三道,绕颈两道,而在雕像中它们仅绕着两腿。因为作者要从全身筋肉上表现出拉奥孔的苦痛,如果依史诗让蛇绕腰颈,筋肉方面所表现的苦痛就看不见了。同理,雕像的作者让拉奥孔父子裸着体,虽然在史诗中拉奥孔穿着典祭官的衣帽。“一件衣裳对于诗人并不能隐藏什么,我们的想象能看穿底细。无论史诗中的拉奥孔是穿着衣或裸体,他的痛苦表现于周身各部,我们可以想象到。”至于雕像却须把苦痛所引起的四肢筋肉挛曲很生动地摆在眼前,穿着衣,一切就遮盖起来了。

    在这些地方,我们可以看出诗人与造型艺术家对于材料的去取大不相同。莱辛推原这不同的理由,作这样的一个结论:

    如果图画和诗所用的模仿媒介或符号完全不同,那就是说,图画用存于空间的形色,诗用存于时间的声音,如果这些符号和它们所代表的事物须互相妥适,则本来在空间中相并立的符号只宜于表现全体或部分在空间中相并立的事物,本来在时间上相承续的符号只宜于表现全体或部分在时间上相承续的事物。全体或部分在空间中相并立的事物叫做“物体”(body),因此,物体和它们的看得见的属性是图画的特殊题材。全体或部分在时间上相承续的事物叫做“动作”(action),因此,动作是诗的特殊题材。

    换句话说,画只宜于描写静物,诗只宜于叙述动作。画只宜于描写静物,因为静物各部分在空间中同时并存,而画所用的形色也是如此。观者看到一幅画,对于画中各部分一目就能了然。这种静物不宜于诗,因为诗的媒介是在时间上相承续的语言,如果描写静物,须把本来是横的变成纵的,本来是在空间中相并立的变成在时间上相承续的。比如说一张桌子,画家只须用寥寥数笔,便可以把它画出来,使人一眼看到就明白它是桌子。如果用语言来描写,你须从某一点说起,顺次说下去,说它有多长多宽,什么形状,什么颜色等,说了一大篇,读者还不定马上就明白它是桌子,他心里还须经过一次翻译的手续,把语言所表现成为纵直的还原到横列并陈的。

    诗只宜叙述动作,因为动作在时间直线上先后相承续,而诗所用的语言声音也是如此,听者听一段故事,从头到尾,说到什么阶段,动作也就到什么阶段,一切都很自然。这种动作不宜于画,因为一幅画仅能表现时间上的某一点,而动作却是一条绵延的直线。比如说,“我弯下腰,拾一块石头打狗,狗见着就跑了”,用语言来叙述这事,多么容易,但是如果把这简单的故事画出来,画十幅、二十幅并列在一起,也不一定使观者一目了然。观者心里也还要经过一番翻译手续,把同时并列的零碎的片段贯串为一气呵成的直线。溥心畬氏曾用贾岛的“独行潭底影,数息树边身”两句诗为画题,画上十几幅,终于只画出一些“潭底影”和“树边身”。而诗中“独行”的“行”和“数息”的“数”的意味终无法传出。这是莱辛的画不宜于叙述动作说的一个很好的例证。

    莱辛自己所举的例证多出于《荷马史诗》。荷马描写静物时只用一个普泛的形容词,一只船只是“空洞的”、“黑的”或“迅速的”,一个女人只是“美丽的”或“庄重的”。但是他叙述动作时却非常详细,叙行船从竖桅、挂帆、安舵、插桨一直叙到起锚下水;叙穿衣从穿鞋、戴帽、穿盔甲一直叙到束带挂剑。这些实例都可证明荷马就明白诗宜于叙述而不宜于描写的道理。

    三 画如何叙述,诗如何描写

    但是谈到这里,我们不免疑问:画绝对不能叙述动作,诗绝对不能描写静物么?莱辛所根据的拉奥孔雕像不就是一幅叙述动作的画?他所欢喜援引的《荷马史诗》里面不也有很有名的静物描写如阿岂里斯的护身盾之类?莱辛也顾到这个问题,曾提出很有趣的回答,他说:

    物体不仅占空间,也占时间。它们继续地存在着,在续存的每一顷刻中,可以呈现一种不同的形象或是不同的组合。这些不同的形象或组合之中,每一个都是前者之果,后者之因,如此则它仿佛形成动作的中心点。因此,图画也可以模仿动作,但是只能间接地用物体模仿动作。

    就另一方面说,动作不能无所本,必与事物生关联。就发动作的事物之为物体而言,诗也能描绘物体,但是也只能间接地用动作描绘物体。

    在它的并列的组合中,图画只能利用动作过程中某一顷刻,而它选择这一顷刻,必定要它最富于暗示性,能把前前后后都很明白地表现出来。同理,在它的承续的叙述中,诗也只能利用物体的某一种属性,而它选择这一种属性,必定能唤起所写的物体的最具体的整个意象,它应该是特应注意的一方面。

    换句话说,图画叙述动作时,必化动为静,以一静面表现全动作的过程;诗描写静物时,亦必化静为动,以时间上的承续暗示空间中的绵延。

    先说图画如何能叙述动作。一幅画不能从头到尾地叙述一段故事,它只能选择全段故事中某一片段,使观者举一可以反三。这如何可以办到,最好用莱辛自己的话来解释:

    艺术家在变动不居的自然中只能抓住某一顷刻。尤其是画家,他只能从某一观点运用这一顷刻。他的作品却不是过眼云烟,一纵即逝,须耐人长久反复玩味。所以把这一顷刻和抓住这一顷刻的观点选择得恰到好处,须大费心裁。最合式的选择必能使想象最自由地运用。我们愈看,想象愈有所启发;想象所启发的愈多,我们也愈信目前所看到的真实。在一种情绪的过程中,最不易产生这种影响的莫过于它的顶点(climax)。到了顶点,前途就无可再进一步;以顶点摆在眼前,就是剪割想象的翅膀,想象既不能在感官所得印象之外再进一步,就不能不倒退到低一层弱一层的意象上去,不能达到呈现于视觉的完美表现。比如说,如果拉奥孔只微叹,想象很可以听到他号啕。但是如果他号啕,想象就不能再望上走一层;如果下降,就不免想到他还没有到那么大的苦痛,兴趣就不免减少了。在表现拉奥孔号啕时,想象不是只听到他呻吟,就是想到他死着躺在那里。

    简单地说,图画所选择的一顷刻应在将达“顶点”而未达“顶点”之前。“不仅如此,这一顷刻既因表现于艺术而长存永在,它所表现的不应该使人想到它只是一纵即逝的。”最有耐性的人也不能永久地号啕,所以雕像的作者不表现拉奥孔的号啕而只表现他微叹,微叹是可以耐久的。莱辛的普遍结论是:图画及其他造形艺术不宜于表现极强烈的情绪或是故事中最紧张的局面。

    其次,诗不宜于描写物体,它如果要描写物体,也必定采叙述动作的方式。莱辛举的例是《荷马史诗》中所描写的阿岂里斯的护身盾(the shield of Achilles)。这盾纵横不过三四尺,而它的外层金壳上面雕着山川河海、诸大行星、春天的播种、夏天的收获、秋天的酿酒、冬天的畜牧、婚姻丧祭、审判战争各种景致。荷马描写这些景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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