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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扬之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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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来朕对你的纵容……已经出乎朕的意料了,”郑锍自嘲似的笑语,“但是这其中的代价,你可不一定承受得住,归晚……”最后柔声轻呢,魔咒般的出口,他挥袖折返,头也不回地上了马车,黑色帘子一撩一落,挡住了车外的视线。

    “送花的人在哪里?”

    “他可以,难道朕就不可以?”乍见她想要逃离的模样,他为之气结,顾不得时间与地点的不适宜,也不在乎贴身侍卫因为他的反常都愣在当场,举止无措;他只是狠盯着她看,要从她脸上看出蛛丝马迹似的,旁无他顾的专注,虽狂犹痴。

    这时时飘过的笑声,是掩在朝廷争斗后的平静,还是虚幻一场的荣华?

    “相爷是为吏部之事而烦恼吗?”房中只留下三人,舒豫天瞥了瞥门外,思之再三,才开口。

    归晚偎在他怀中,牵住他的衣襟,轻声道:“民间有句老话。”

    “君臣之礼,”冷哼出声,郑锍唇如半月,微笑的弧度中吐出冰冷的话语,“朕说过,不要用这种繁文缛节来束缚朕。”

    “驻守边疆?难道即将有战事?”楼澈有一丝疑惑,“弩王两月之前过世,弩族此刻正是内争纷乱,林瑞恩根本没有必要亲自坐镇边关……”

    “书房里都是些什么人?”漫不经心地问道,归晚靠着椅子,一手支颊,将院中美景收进眸中。

    得一人,得其家族原来是这个意思。最后一口羹入喉,归晚抬起头,看着楼澈,本欲把今日之事告诉他,眼前看来,不是时机,心中叹息一声,罢了,罢了。这朝中矛盾本已激烈,何苦再添上一笔,他与皇上真要嫌隙更深,这平静的日子只怕也过到头了。

    朝上太平盛世,朝下明争暗斗。

    跟在最后的,居然是一个布衣男子,这本没有不妥,但是跟在一群华服官员之后,却显得有些奇特。归晚立时明白他就是老管家说的怪人,只见他向自己看来,没有任何表情,犹如未见一般,也跟随其他人的步伐,离院而去。

    “其他人这个计谋实施不了,但是对相爷来说,却并非不能为之。”舒豫天说得气定神闲,似成竹在胸,“请相爷先听我说两个典故可好。”

    等他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已经不自觉地跪倒在殿上,也是从那一刻起,他忠心耿耿地护卫这个主子,站在他身后,看着他步步高升,平步青云。

    “还有?”归晚扬眉。

    “那又如何,结果已经这样,即使现在查出死因,也于事无补了。”温泽的口气中藏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没发现的怒气,楼澈拿过桌上的茶一饮而尽,折扇轻摇,看着窗外碧空莲池。

    归晚背过身,向着巷口走去,手腕依然有些痛楚,拉起衣袖,露出一截皓腕,大块的红印清晰可见,边缘处甚至泛紫,轻柔地抚了抚,她松了口气,皇上的脾气本已是难测至极,今日更见张狂,乍怒乍郁,起起伏伏。

    “在。”

    如扇的睫毛轻轻颤动,眼睛缓缓睁开,在黑暗中一双亮眸格外灿华幽然,归晚支起身,取过床架上的衣物,慢条斯理地穿戴好,掀起帐帘,走下床来。“吱”的一声推开窗户,月光倾洒,淡晕的光华透进房中,借着些微月色,她顾镜梳妆,一手拿过丝带,很随意地梳了个男儿髻,以丝带盘绕,稍一打理,推门而出。

    楼澈轻抚她的脸颊,呢喃道:“胭脂点玉。”推门而进,点起蜡烛,室内瞬时明亮,锦缎罗纱的帐幔、流苏飘摇的琉璃宫灯、红木雕制的梳妆台都映入眼帘。

    宦海沉浮多年,他早已洞察世间百态,未及弱冠时中状元,后为太子献策,再经历太后独政,这些可并不是靠运气。

    “问错了?”一扬眉,郑锍半眯魅瞳,笑问,“如何问错了?”

    “嫁鸡随鸡,嫁狗随狗。”

    楼澈执白,归晚执黑,在棋盘上杀得不亦乐乎,其实归晚棋艺与楼澈相差甚远,但凭一个巧字与楼澈多番纠缠,楼澈也留手三分,两人仅乐于棋,而非乐于赢。

    诧然地对上郑锍的眸,竟然看到受伤的神色一闪而逝,她折蹙柳眉,转移话题:“皇上想要畅所欲言一番,归晚站着答,才合规矩。”

    天载四年,初秋之际,朝廷内风波不断,虽无影响局势之大事,小事却接连不断,党派之争愈演愈烈,连京城普通民众都嗅到了些微气息。

    他宠之爱之的女子,他怎忍她受半点委屈?

    夏意渐至,染了满城的翠绿,如往年一般,东南风一起,即为京城带来了勃勃生机。而今年,这昂扬的翠色中却多少掺和了其他斑斓色彩,真可谓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隐见忧色悬于她眉间,楼澈柔声问:“身子不舒服?”

    “相爷也许不知,我在宫中打听过,皇上将景仪宫的主殿命名为隐月殿,而曾有女子住在殿中近半年之久,皇上对其的态度可谓是特殊之至,”舒豫天倏然从座位上站起,伏身跪倒在地,“这个人,就是相爷的夫人。”

    内院中,丫鬟家仆笑容依旧,没有经历过磨难,他们坚信着,只要有楼澈在,相府的天就塌不下来。

    跟随在外的老管家命丫鬟把茶奉上,楼澈与他寒暄几句,舒豫天不卑不亢,应对得体,说话谨慎圆滑。

    楼澈慵懒地靠着椅背,眼轻阖,似已睡着了,楼盛却纹丝不动,默然地等待着。

    “夫人,主人请你过去一叙,请夫人不要为难小人了。”花匠低头,又是一副谦恭卑微的小人模样。

    “相爷不是说,如果收了这些,就可以起用舒氏吗?”楼盛把心中疑惑说出。

    当前来贺喜的人流踏破门槛之时,他发现那少年开始变了,时不时嘴边挂上笑容,笑如春风,眼中的清澈慢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深如幽潭。

    有些烦躁,连他自己都说不清,刚才为何会断然拒绝舒豫天的提议,只是直觉上排斥着,想到不能留归晚在相府中,他就无法抑制的心痛;想到要把她送到那红墙高瓦中,更是心如刀绞。

    楼盛默不作声的上前两步,紧跟在后。

    空气异常的压抑,流动着炙热的气息,时间一分一秒都变得漫长,楼盛紧握刀柄的手心沁出汗,却依然没有听到楼澈的任何一个指令,心下一凛,转头看向端坐在书桌前的人。

    “可惜他败相已现,看来我这边也要输了。”

    “你——想——死——吗?”楼澈咬牙一字一句吐出,手中无意识地用力,克制着滔天怒火。

    相府依旧,红枫翩然。

    “相爷,”楼盛把手中小册子拿到身前,递在棋盘前,“这是南方舒家和近几日京城情况的调查。”

    最初他的确把这随口的赌约当成聊以一笑的消遣,谁知就在他抛之脑后时,又在宫中遇见了她。看着她陪他独坐冷风中自得其乐,明明暗恨在心,脸上却摆着甜美的笑容,那表里不一的功夫,让他多么的熟悉,似乎在镜中看见了自己,蓦然发现,她怡然自得,恣意自处,有着翱翔于苍穹的飘扬,融于俗,又脱于俗。

    以不变应万变?

    归晚抬首注意到楼盛站于一旁,虽然带着淡笑,但是手放身后,有些紧绷,心知他必有要事汇报,敛起浓浓笑意,站起身,嘴中说着下棋费神,带着两个丫鬟远远离去。

    “这个……”额上现出汗光,老管家支吾以答,“夫人离开过一会,也许只是到门口去赏花……”

    马车向西,在落霞余晖中,渐渐消失……

    奋斗了这么多年,除了权势,他还得到了什么?

    见他态度诚恳,当真是思考之后才说的话,归晚蹙起眉,想不到这南郡王比端王更是一个人物。她“扑哧”一声绽出清丽的笑容,“不过是个故事,何必太认真。”

    他早已习惯阴谋,却从未想过,有一日,把归晚牵涉到了阴谋之中,还必须做出选择。

    “归晚?”挟着满园芍药的馨香,楼澈笑看着她。

    楼澈隔桌牵住归晚的手,感到有些凉意,半是责怪半是怜惜地看向归晚,归晚抚之淡笑,“趁热喝吧。”

    半年之后。

    房内因这句话骤然寂静,窗外依然听闻蝉鸣,一声声,刺入心间似的,本还燥热无比的空气,在钻入书房时却带了冷意。楼盛看着地上跪着的人,脸色忽白忽红,汗水从脸庞上滑落及地,带着诡异无比的沉默。略一偏首,看向楼澈,面色森寒,手指紧握扇柄,关节已然泛白。

    “端王过谦了吧,要知道当初可是你大力提携他,才会造成今日之局面。”楼澈笑笑,反讽道。

    “你说他收了美女和珍宝很愉悦的表情,”楼澈拨动着棋盘旁散落的棋子,似在考虑着什么,忽而一笑,“在你眼中,认为夫人美不美?”

    “如此人才怎能不用,”楼澈站起身,扫一眼碧翠摇曳的花园,“能用则用,舒氏一族各类人才辈出,与其给别人用,不如收为己用,但是对其必须防备三分。”当务之急,要先把权势稳固,他和郑锍的权利之争,京中官员的立场到这地步已经很难更改,这种时候多一个助力,无疑是多了一分把握,至于这助力有朝一日是否会成为威胁,还是等到与郑锍之争后再作考虑。

    “河南巡抚?”嗤笑一声,郑锍随意至极地将脚搁在车辕之上,侧首缓然道:“听说今日相府小庆,如此盛况,朕可真算没白来。”

    听到这个名字,楼澈酒杯触桌,厌色淡浮。当初在府中就觉得与他有无法消弭的鸿沟,如今果然验证了想法,此子手段狠辣,做事果断,俨然又是朝中后起之秀,此刻虽然气候不足,假以时日,必成大患。而对于他,最让楼澈厌烦的,并非是他日渐雄厚的实力,而是他的眼神,澈如水,又带着痴态。

    “皇上为人深沉,难以估测,这方面很难下手。”摆摆手,将这一计谋轻言否定,楼澈眼眨也不眨地盯着他。

    “不敢。”笑靥不改,归晚站在马车前三步之遥,任由郑锍二月春风剪刀般的柔中带利,她始终以笑待之,不软不硬,不偏不倚。

    全天下只有一个人敢在今日送来花中之王……好一招攻心为上,既想动摇他的信心,又想借花警告他,芍药再珍贵,也在牡丹之下。

    “听说今日有人送过一盆牡丹?”沉声问道,楼澈淡笑里含着肃杀。

    目前的形势不容她拒绝。相府门口人声嘈杂,高声喊叫未必有用,如果马车上之人真是她所猜的他,难免要平地生波,徒惹是非。如此权衡之下,归晚抚抚鬓边散发,重新转而向马车走去。

    归晚在他怀中淡淡地笑。于责任,明知他不会再改变主意了,她还是做了规劝;于感情,她也只能福祸相随,不离不弃。从今以后,再也不趟这一波浑水,天下该如何就如何,刚才已经把自己能做的都做了,再也不必负担任何不属于自己的心理包袱了。

    心中所想被一语道破,归晚坦然淡笑,既不否认也不承认。

    “相爷呢?”随着管家回到院中,眼见周围都是相府下人在忙碌,人衬花,花映人,处处繁花似锦,其中偏不见相府主人。

    慢慢站起身,楼澈踱到窗前,暗色中,借着微薄的月光,看见满院的芍药花惹人爱怜地在风中摇曳,姿态袅娜。

    花厅已是灯火熠熠,玲珑站在桌旁,看见两人来到,忙吩咐下人开饭。一桌子热气腾腾的佳肴,只闻香,也勾起了几分食欲。

    这权倾朝野,却时露清澈的男人……是她的夫君呢……

    各人心思兜转,楼澈始终一言不发,握着归晚的手,牢牢地不肯放松。归晚站起身,环视一圈,“归晚不打扰诸位了,失陪。”回头深望了楼澈一眼,等他手松开,她恬淡微笑,莲步乍移,向议事厅外走去。

    把手中的补汤依次放在南郡王、端王、楼澈面前,归晚回身,淡扫端王一眼,“王爷如此辛劳,归晚稍尽心意,送些消夜来。”

    心中突然蹿起一丝不安,归晚停下脚步,站在路口,对着几步前的花匠说道:“够了,回去吧。”话音才落,她转过身,蓦然眼前一花,花匠竟然挡在面前。

    她非是为国,也非为民,只是心疼而已,怕楼澈这费尽心机,最终还是水映皎月,浮华一场,这样的结局,又让人怎能接受得了?夫君啊夫君,这一切到底该如何收场?

    “听管家说,舒豫天出书房之时,看到归晚,视若无睹,这样一个人,连归晚之美都难以撼动半分,怎么会为送去那些美人所惑,那愉悦之态只怕也是装的。此人心机比你我所想得更要深。”

    归晚略有诧异地抬起头,发现楼澈眉宇高扬,很高兴的样子,微微的,还有些害羞似的,忍不住,她笑出声……

    夏日炎炎,人乏蝉鸣,田田荷叶,碧波红莲,偶过微风,轻起涟漪,蜻蜓嬉戏,点红依翠,动静相宜。

    心潮正起伏不定,一个恍然,听到房中三人已经开始商量着应对之策,议来议去,似乎有把南军调入京的打算。为了不惊动皇上,还打算把军队化整为零,在京少量兵防调动本就平常,如果把南军分散而行,一来可以避人耳目,二来也免去了打草惊蛇的风险。

    没有动用林瑞恩,难道皇上另有所凭?是京城提督司?还是羽翼渐丰|满的管修文?

    “归晚……”

    冷哼一声,郑锍不置可否,睨锁着归晚,停顿片刻,问:“你以为……今日在相府范围,朕万事不能张扬,所以处处受制?”

    “相爷本来掌控六部,捏着朝中命脉,即使与皇上不合,皇上顾忌太深,不敢奈何,这是相爷至今为止的优势。而吏部尚书一死,形势大变,现在的尚书在其位而不管其事,真正握权的是管大人。管大人虽名义上为相爷的门生,但是心却偏向皇上,”顿了一顿,探看楼澈的脸色,似乎并没有恼怒之色,舒豫天安下心,滔滔不绝地分析,“六部因此而不能连成一线,相爷的权也出现了裂缝。吏部对别人来说,或许一般,但对相爷来说,却是重要至极,不是吗?”

    此刻未占优势,是因为他为她所惑吗?以扇柄支颚,郑锍静默半晌,怒气渐敛,眸复清睿,“既是如此,那赌约之事就作罢。”

    “首先,皇上问错了对象,这话应该问三公九卿,该问朝中大员,不该问我这一介女流;其次,皇上乃九五之尊,自有天子气概,用人不疑这点气量岂会没有?”

    果然是个人才,把形势分析得滴水不漏,楼澈自如地轻摇扇,淡然道:“有什么好法子,你不妨直言。”

    手悄悄按到了腰侧的刀柄上,楼盛一脸肃杀地瞪着舒豫天,就等着楼澈一声令下,即刻动手,务必要伏地之人血溅五步。

    在那样风起云涌的斗争中,他比老奸巨猾的太后更先一步行动,笼络大臣,拟罪状,引禁军,把太后逼死在崇华殿上。

    “舒豫天?”轻呢一声,这才记起这个名字就是南方舒氏的当家人,楼澈折起眉,半晌之后,说道,“派人继续监视林瑞恩的一举一动,还有,调查一下南方舒氏家族的情况。”

    验证了之前的猜想,在眼光碰触的一刹那,心中依然微有些诧异,转念一想,此处是相府范围,非是皇宫内院,就算是皇帝,也不能无所顾忌。归晚漾起恬淡的笑容,曲身行礼,“参见皇上——”

    归晚飞快地在脑中盘算,想不到当日信口雌黄的两年之期仅剩半年了……

    权势愈来愈大,当初那清澈少年也不复见,等着这么多年,终于遇到了夫人,在这花园深处,才有了真诚的笑容,难道……现在又要抛却在权力的欲望中吗?

    “没了这只手,朕也会找另外的手代替,这天下间,难道会没有人能代替楼澈?”讽刺归晚的天真一般,郑锍讲得轻柔无比,隐透阴寒。

    与楼澈之争,危害到朝堂,一战之下,两方都会有巨大损失,这样的结果,就是天子,也无法轻松领受吧。

    自那场密谈之后,楼澈对舒豫天多出几分戒备,但并未采取任何行动,原因无他,此刻分出精力与人手来对付舒豫天是非常不明智的,会直接影响到相府的实力,况且对付舒豫天容易,要铲除在南方根基稳扎的舒家却并非易事。

    巷子的另一边,早已牵出了几匹马,侍卫们动作迅速地上马,马车夫扬鞭,马车转了个方向,车轮的骨碌声伴着阵阵马蹄声,渐行渐远。

    长期生存于斗争之中,楼澈早已习惯了阴谋的气息,只是这一次,没有任何预兆,他却感到了危险的气息……

    大门处已被人群堵得水泄不通,家将们见夫人到来,特意打开右侧偏门,让两人通过。花匠绕到右边,人流稀少,喧哗之声也渐轻,归晚凝眼细看小道,恍然发现这是第一次碰见弩族耶历的地方,因为此处是京城中心,附近的府邸都是达官贵人的居所,所以特别僻静。才踏进小道,就瞥见一辆黑色的马车停在道边,朴实无华,但是车前的骏马蹄白如雪,高大巨硕,分明是难得一见的宝马。

    弱冠之姿,锦衣玉冠,跃身马上,风流俊彩。

    总想着用柔情磨去楼澈的勃勃野心,收效却是甚微。眼看着朝廷党羽之争愈见激烈,她的心高悬着放不下来,心中很明白,与皇权相争,最后的结果必定悲惨,楼澈与南郡王、端王的结盟到底能坚持多久还是个未知数,一年?五年?十年?还是更长?

    解下头上饰物,任由黑发铺泻,归晚烟波流转,“看来夫君对芍药真是情有独钟。”这胭脂点玉是芍药名品,今日送到府中不少。

    一摆手制止他后面想说的话,“够了,你给我听着,再让我听到这样的话,你就别想活着走出这里。”

    “庄子一生穷困潦倒,楚王仰慕他的才华,派使臣用重金邀请他做官,他回绝说:‘我宁愿在污浊的泥水之中游戏自乐,也不愿为当权者所束缚,我终身不愿为官,让我的精神得到快乐。’庄子的好朋友惠施却经不住富贵的诱惑,去魏国做了宰相,庄子要去看他,有人向惠施挑拨说:‘庄子想来代你做相。’惠施很恐慌就在国内搜查庄子三天三夜。庄子知道了,对惠施说:‘南方有一种鸟叫凤凰,凤凰从南海飞到北海不是梧桐树不栖,不是竹子它不吃,不是甜美的泉水它不喝。一只猫头鹰找到一只死老鼠,以为凤凰来抢,对着飞过来的凤凰大叫一声!’”玉润清泽的声音娓娓道来,本是耳熟能详的故事又有了另一番滋味。归晚笑看三人,他们处心积虑夺来的权势,到底是金?是银?是珍宝?也许在某些人眼中,只不过是死老鼠而已。

    “是。”归晚简单地应了一声。虽然这是心中所期望的结果,但是成功来得太快,几乎没有波折,让她心生疑窦,还略有些不安,总觉得对方的目的远不止此。

    这两个字有着何等的诱惑性。只手遮天的权势,掌握命运的力量,这些都是他隐隐期盼的东西。近十年在宦海沉浮,一次次与死亡擦肩而过,这不见刀光剑影的朝廷争斗,比之战场的拼杀又不知凶险了多少倍。

    “夫君在想什么?”绕着廊道,已经走到了房门口,归晚偏首看着楼澈。

    房中一片安静,归晚看三人都专心地品着参汤,朦胧烟气中,又似各有心思,妙目顾盼,启唇道:“趁着闲暇,我讲个故事聊以一笑。”

    意识到不能久留,郑锍邪佞之态收起,郁色暗藏于深瞳中,看向归晚,薄唇成线,微微勾起成弧,精芒掠眸,隐含残冷。

    郑锍一瞬怔住,既而扬声大笑。

    仔仔细细地把同一页看了个遍,楼澈合起册子,“这舒氏还真是个难题。”

    才走出议事厅,寒凉袭面而来,全然没有刚才房中的温暖,归晚仰首看向独挂空中的钩月,半晌没有动作,听到身后的脚步声,她转头,楼澈已近在眼前。

    记忆如潮涌,心思翻滚,楼盛慨然无比,铮铮汉子也蓦然多了一声叹息,默默等待着楼澈的最后决定。

    “是不敢?还是不想?”视线在她身上兜转,留神她的每一个神态,静静瞧着光影在她身上流连,还有那在风中飒然轻灵的神采,一一纳入眼中,再三回味。手腕半转,扇指一处,示意她坐下,“站着岂不疲累?来,陪朕说会儿话。”

    真是可笑至极……

    暗恼他半真半假游戏人间的态度,偏又对他阴晴不定的脾气惧之三分,归晚轻淡以对,“皇上说笑了。”

    滔天权势,只手遮天……换来的,原来只是她……

    楼盛眼光也落在册上楼澈注目的那一页,只是一张很普通的介绍舒氏家族结构的报告,微有些讶意,口中答着:“已经送过去了,舒豫天全收了,而且神情很愉悦。”

    楼盛默然静立,书房一时无人作响。

    楼盛心悦诚服地低下头,“是,我这就安排舒氏的工作。”

    楼澈微有讶意,南郡王和端王则有些兴味。女子在席间的议论本是不合规范,除了少数地位特别崇高的尊贵女性,而这些女子在席间的话题更是谨慎。但此刻归晚说话坦然,态度自然,因此三人都默然不语,等待后文。

    眼看侍卫围了上来,归晚暗忖,此刻正是脱身的良机。正要转身,脚下微动,两腿酸麻无比,举步艰难,就在这稍一迟懈之间,郑锍悠闲的姿态骤敛,从车上纵身而下,宛若游龙,抢步上前,猛地扣住她的手,大力擒住,归晚猝不及防,被郑锍拉到身前,微诧地对上郑锍锐冽的眸光。

    “相爷,”即使到了这步田地,舒豫天的声音还是平静如初,伏着的头抬起,仰望着楼澈,“如果比耐性和忍性,皇上无疑比你更甚,长此以往,相爷之势必倒。相爷,夫人对您来说是个致命的软肋,与其这样,不如将您的软肋变为皇上的软肋,此长彼消,对您有莫大的好处啊!以一个女人,换天下大势,难道不值得吗?”

    点头相和,老管家将疑问堵在心间,夫人是相爷的掌中宝,下人只有尽心伺候,不敢多加干涉。

    而如今,这一切都有可能在一夕间化为泡影……

    “楼澈本是权术之才,谁知也会如此死脑筋,”舒豫天看看对方,续说道,“可惜了,真是可惜了……”

    豁然明亮的车内,郑锍一身轻衣便服,墨色绣纹的儒士袍,玉冠束发,手执纸扇,一派文人雅士的打扮,嘴角略扬弧度,幽如深潭的瞳眸中带着浅笑,先是凝望了归晚片刻,才薄唇轻启:“怎么?夫人不认识朕了?”

    “拿这话激朕?你以为同一个办法能在朕身上用两遍?”

    直到郑锍定定地看着她,问:“没人能代替楼澈?他给的一切,朕也能给……”

    走出院外,舒豫天一脸窒闷和不甘,回头望望相府的额匾,神色复杂。相府拐角的小道上一辆马车缓行而来,他跳上马车,才坐定身子,还来不及惋惜出声,车内早有一人盘腿坐着,姿势古怪,笑看着他:“怎么?看你的表情,似乎很遗憾……”

    对郑锍这招不得不赞一声,如此手段,不但出乎众人意料,还有惊人之效。

    “舒氏本就富庶,不收,也许是因为不在乎……”知道相爷目前需要用人,楼盛开口为舒氏开脱道。

    连站在门侧的归晚都觉得时间过得非常缓慢,一个轻微的停顿都带来窒息的压迫感。听到他们的议论,得知皇上有派兵的意向,心头一阵惶然,皇上与楼澈一党,到底要斗到何日?楼澈始终放不下心中执念,皇上也不甘寂寞,两人之争,难道正要分出胜负来?

    棘手难题被他话锋一转扔到自己的面前,好个狡猾如狐的皇上。

    郑锍手中之扇点向车辕与马车连接之处,堪堪可容一人,如果坐上去,就与皇上并肩了,归晚婉拒道:“谢皇上,君臣之礼不可废。”

    这样的钟灵毓秀,他心生羡慕,又想得之。

    在房中感觉只有半刻时光,出门之时才发现,已是月上柳梢头。

    “调查得如何?”

    离马车仅两步之遥,动静全无,归晚心下犹豫,回头一看,花匠竟也不在了,小巷中,只留下她和马车一辆。巷中不断有风拂过,正逢五月,阳光明媚,空气中萦绕着淡淡花香,偏是这雅致的寂静中带着一丝不可预测的变数。她思索再三,上前半步,伸手欲去掀帘。

    左手上捏着一颗黑子,很随意地丢在棋盘上,落得一声清响,楼澈接过小册子,潦潦翻了几页,蓦然停手,视线胶着在册上。“送去的东西怎么样了?”

    本是一室的暗流涌动,阴谋奇诡,在袅袅热汤的乍暖间消于无形。刚才隐带煞气的端王也低下头,喝了一口热汤,眼睛在楼澈归晚之间打了个转。

    “是的,根据调查,弩族的确没有任何开战的迹象。”

    “可惜现在还没生出恶瘤,就要砍去手,难道这就明智了吗?”

    白起黑落,转眼一盘又分胜负,如晴如明掩嘴而笑,归晚撅起嘴角,十指张开,在棋盘上一抹,囔囔道:“又输了,不玩了。”棋盘上黑白两子混在一起,面目全非。

    “同一个问题,你拒绝朕两次,难道朕的好意,你就如此不屑?”他的恩惠,天下人俯首相望,偏她虽是笑颜相待,却实则拒之千里。

    “一个人,”看着醇色在酒杯中晃悠,楼澈说道,“今日得了一个对我大有助益的人。”

    “何必多礼,请坐。”楼澈淡淡一笑,亲切地招手,示意他在宾客之位坐下。

    重重地点了下头,告退一声,楼盛走出书房。

    开门见山,也省去了猜测心思,楼澈坦言:“不错。”

    冷哼一声打断他的话,楼澈转头向左,“楼盛!”

    沉瞳中精芒掠过,楼澈勾起唇角,笑看着舒豫天,“你看得倒很透彻。”

    心中茫茫之感肆泛,归晚怔在当场,想起与皇上的江山赌约,想起林府中的一番长谈,想起这段时日来与楼澈的种种……一时竟痴了,她从不是感情外放之人,再多的情感也蕴藏在深处,虽有悲天悯人的心思,却从不会付之行动,只有争权这件事,逐渐成为她的心病。林瑞恩讲的天下安定的道理,她懂,楼澈的身世处境,她也懂;当初未嫁之前那支“帝王燕”,以及后来的一切际遇,都在她心中埋下阴霾,谈起皇权都感到有丝避讳……她有着云淡风轻的洒脱,却又眷恋着平凡人的幸福,在情这一面上,她也难免会有盲目的情感,这一切纠缠在心中,真是一个“乱”字不足以道其万一。

    “不收,那就说明他另有所图。”如果不收,就证明一点,舒氏所要的,远比金钱地位更多。

    楼盛握住刀柄上的手情不自禁松了开来,在这闷热无比的午后,蝉鸣不绝于耳,而这一切都像假象一般,平静的背后伏着争斗、阴谋,而这些又把本就酷热的夏天变得更加炽热,几欲让人窒息。

    室内本有所冷寂的气氛在这一笑之下消弭,端王和南郡王赔着笑,两人心中俱是一凛,隐约猜到归晚听到了他们的谈话,偏偏她谈笑自如,状似无意,却隐隐影响了气氛。

    楼盛怔然不接口,虽然送财送美是笼络人的好办法,但是相爷却甚少用,这次为何会如此吩咐?刚才还命令调查舒氏的背景……对于舒氏,到底是信还是不信?

    京中的局势依然是僵持不下。皇上提出的“中书院”变革没有丝毫进展,而以六部为基础的楼相一党也积极活动着,除了加大在京官员中的影响,楼澈还同南方的地方官员建立联系,巩固手中权势。

    “依相爷的意思,舒氏弃之不用?”

    紧闭双眸的相爷到底在想什么呢?

    郑锍,从不知道他隐藏得如此之深,在他全力对付太子之时,想必他在一旁冷眼相看吧。隐晦之深,让楼澈打从心底佩服不已。

    此刻小巷中静得鸦雀无声,沉寂得有些窒闷,一墙之隔的相府却是人声嘈杂,欷歔、赞扬、喊叫,时传入耳,一静一动,截然相反,宛如两个世界。就在郑锍沉默、归晚惶然之时,一声尖锐得近似突兀的高喊“河南巡抚,仙九重一盆”的声音划空传来。

    浅浅一笑啊……

    话中已然含怒,但那深潭般的眸中却依旧柔和,“夫人,岁月如梭,两年已快过去了。”故意提及这个敏感话题,满意地看到归晚笑容淡敛,可是当看到她蹙起眉心,他心头倏地一悸,似有涟漪泛开,涌起既熟悉又陌生的情绪,这应该被称之为……不舍?

    观察再三,发现的确是一盆牡丹,归晚沉吟不语。芍药与牡丹并称“花中二绝”。自古道:“牡丹为花王,芍药为花相。”今年各地官员上贡芍药,是对楼澈奉承之意,意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而此刻,居然有人送一盆花中之王牡丹,其意可疑,她问道:“这是谁送的?”

    “是,”管家跟在他身后,向议事厅走着,“听说是过路马车上的老爷送的。”

    “夫人当真洒脱,拿死老鼠和权位相提并论……”端王干笑两声,沉声道。

    “他虽然武功高强,但没有领兵作战的才能,”见归晚嗔然的娇态,楼澈轻怔,谁都无法想象,即使成婚已经三年有余,每见她如此宛若天成的笑,他依旧为之怦然心动,似乎有此已经万般满足了,“他的才能在于能取代朝中任何人。”

    舒豫天脸色稍缓,想起刚才在相府中的情景,轻声一叹,不再说话。

    手重新被他握住,衣袖遮住,月辉下,他的瞳眸竟比月色更清澈,“归晚,不可以……”

    听罢,端王面色稍沉,犀眸盯着归晚。南郡王却是一副沉思的模样,房中人都听出了归晚的话中含义,一时沉吟,似触动心怀,又似被道破心机。

    从她悠淡的明眸中映出自己狂妄的神态,郑锍越发感到心如火烧,与其听到这种答案,还不如继续看她虚与委蛇,那样就不会像此刻一般,放之不得,又不得不放。微眯的瞳中暗色幽深,淡然但是绵长的情意纠缠着痛苦,连他儒雅自如的笑都掺进些苦色。

    花匠抬起头,一脸的惊恐,指向大门外右侧,“那辆马车拐到旁边的小道上了。”

    从没有见过楼澈如此模样,那显见于外的黯然神伤清晰地表现在脸上,形状极美好的眉深折起,脸色发青,连一贯的雅然笑容都消隐无踪,楼盛暗惊。就在他疑惑不定之时,楼澈闭上了眼,遮住了眸中沉重的痛苦,状似沉思,半靠在椅上。

    抱起她,放在床上,为她盖好绸被,看着她闭上眼帘,直到呼吸平稳,现出酣甜熟睡之态,他才定下心,落一吻在她颊边,浅言低笑:“这胭脂点玉哪里说的是芍药。”恋恋不舍地再三望之,这才又起身,走出房外。

    深秋露浓,寒意侵身,薄凉阵阵随着议事厅门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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