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庄生晓梦迷蝴蝶

    “你没事么？”

    情之动人心魄，莫过于生死相许。眉妩的话，让人心里荡气回肠。

    “方才我做了一个梦，”眉妩欲言又止，脸色绯红如霞。

    昶帝侧耳聆听，依稀还有鲛人的歌声从远处传来，但比起方才已经低弱许多，容昇停奏了洞箫曲，鲛人便渐渐散去了。

    她微微低头，夜色中浅淡的红晕，均布在桃花一样的粉腮上，“不是他，我也不知道什么了，大约是元昭救了我，所以，我梦里的那个人，居然是他。”

    扶疏国主惊惧地看着他：“你中了刺神芒，居然没事？”

    我情不自禁地担心他，但他将我挡在身后，我看不见他的容颜，只见他的背影，高挑秀挺，似乎可以抵挡所有的风雨和阴霾。

    扶疏国主带人离去。

    白蒙蒙的一片微光笼罩着整个龙舟，突然间，没有人说话，没有人动作，一切都好似静止了，众人闭上了眼睛，像是沉睡，又像是沉思。

    五斤粮食，若是平时，自不放在昶帝眼里，但眼下却贵如珍宝，而在扶疏国主的眼中，更是希望之翼。他闻言面露喜色，抱拳谢道：“多谢陛下。明日一早，小王便派人前来送朝颜膏。”

    我忘了推拒，沉浸在一片温暖的海里，浮浮沉沉，如一片归根的落叶，回航的孤帆。

    “他是谁？是容昇么？”我的嗓子有些暗哑，一字一字地哽出来整句话，完全没有音调起伏，如是一潭死水。我等她的回答，心如同挂在高高的悬崖边，下面是密布的荆棘，刺如尖刃。

    靠在他的臂弯里，我第一次感觉到了和他的心意相通，身后的这个怀抱如此熟悉，像是已经依偎了一生一世。

    “陛下方才入梦，并非是因为这一朵花，而是岛上无数的沉仙梦一起盛开，香气随着风刮到了船上，众人这才入梦。”

    洞箫依旧在吹奏，像是一道苍凉的月光，劈开了沉仙梦的香气所织成的那张网。

    “我心里很乱，我去睡觉。”

    他放下洞箫，“我担心船上的人会再次陷入沉仙梦，所以守在这里，用箫声引来鲛人的吟唱。”

    “是，那里众生劳苦，唯有万人之上的人，才可以过得舒适的生活。”

    昶帝薄醉，微醺的容色难得温雅和煦。

    扶疏国主的脸色苍白如雪：“你可以让昶帝带我们走吗？”

    扶疏国主穿上了宽绰的白袍，谦逊温和地笑着，那柄软剑收在他的袍中，像是从未未曾出鞘过。国师和几位侍从皆是卑微谦恭的模样，低眉顺目地笑着，那一身鱼鳞样的黑色紧身甲裹在宽绰的袍子里，看不出一丝的异样。

    这是他的沉仙梦境，也是我的。

    “你怎么不去睡？”

    元昭当场红了脸，高大挺拔的背影飞速消失在楼梯上。

    若是一年之内不能寻到十洲三岛，他就会离开人世，眉妩方才说，若是相爱的人先她而去，她一定会紧随其后，共赴来生。

    扶疏国主道：“听说，二十年前，曾有个人救了一个鲛人首领。他最喜欢听一只洞箫的曲子，名叫《归去来》，那鲛人为了博他欢心，便学会了那只曲子，经常在月夜下吟唱，大约是希望他能归来。”

    我不知该如何回答。

    我幽幽道：“其实，做一场沉仙梦也不错，可以看清自己的心。”

    “不可能。”他咬牙再次跃起，手中的软剑闪着白光，缠住了容昇。

    “我曾经看过祖辈留下的书籍，那里面写着天朝人的生活，红尘碌碌，不尽沧桑，人们在烈日下辛苦的劳作，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从肮脏的泥土里收获着微薄的粮食，偶尔才能喝到劣质的烧酒，吃到一块牛肉……”

    船舱里响起了话语之声，从窗中看去，一切都像是方才的模样，觥筹交错，美酒佳肴，宾客皆欢。

    “这是一个梦的牢笼。我想离开，想回到人间，想看看尘世庸俗的生活。可是我没有办法离开这里，没有粮食，没有船，没有人懂得星图，没人知道回到天朝的路，偶有路过的船只，我倾尽岛上的财富，他们却不肯带上我们。他们宁愿多带上一个馒头一壶水，也不愿意带上一个人，去浪费他们有限的资源。你看，人心是多么的自私凉薄，人命如此的轻贱，甚至不如一个馒头。”

    “快走，”容昇拉着我，飞一般穿出窗棂。我从不知道他会武功。他像是一只夜鸟，腾空而起，足尖点过栏杆，飞上了舵楼。

    他并不放手，却也没有强抱，只是虚虚地环绕着我，温柔清雅地轻笑：“此刻，和你在一起，就是我的沉仙梦境。”

    我走上舵楼，他回过头来，幽静深邃的眼神像是沉淀了星月交辉的光芒。

    我突然觉得害怕，容昇拉住了我的手。他手指修长，温暖有力，无形之中有一种让人可以依托倚靠的力量。

    “我不知道。”我用手撑着他的胸膛，有些慌乱，薄薄的衣衫下是他的肌肤，从掌心传过来温热的气息。

    他叹了口气：“是啊，梦里拥有一切，可是梦总会醒。醒来是那样的空虚迷茫，短短的人生好似长的没有尽头，没有什么可以值得留恋，甚至不知道为什么活下去，越来越沉寂，越来越懒惰，越来越绝望。这里的日夜是两个极端，夜里是天堂，白日是地狱。”

    他不动声色地低垂着眼帘，看不清眼中的波澜。

    扶疏国主举起一杯酒，送到唇边，依旧是不动声色的冷静淡漠，只是唇角的笑意消弭无踪。

    “是，我不会杀他，我只是要挟他带我离开。”

    我急问：“他是要去杀掉昶帝还是放开他？”

    扶疏国主的手放在腰间，一道冷光闪过，一条软剑，蛇一样飞了过来。

    欢宴罢，扶疏国主告辞上岸。

    他落在了甲板上，仰着头，剑指容昇：“你为什么没有沉睡入梦？”清冷的月光落在剑身之上，像是结了一层冰霜。

    扶疏国主隔着长桌看着我和容昇，好似很惊异。“你们为何没有入梦？”他静静地起身，轻缓的动作里却仿佛蕴含着一股随时就要爆发的力量。

    眉妩深深地看着他，目色中浮起一道盈盈的水光，像是被遗落在异乡的旅人，终从万重烟水中盼来了一叶归帆。我亦如此，对他的感激之情，不亚于眉妩。我佩服他的勇气，感激他的解围，我更担心，昶帝会怎么责罚他。

    走到甲板上，遥远的海面上隐约飘来一两声鲛人的吟唱，像是梦呓之声。

    可惜，我和他都是没有被沉仙梦境所惑的人。

    “因为我和她是开了天知的人。”

    昶帝忽而又笑：“等朕回来的时候，若是粮食和水还充足，朕可以带你们回天朝。你们就安心地等着，既然已经靠着梦活了几辈子，也不在乎再多一段时间，国主你说是不是？”

    “你会不会觉得我水性杨花？”她放开了手指，越发的脸红不安。

    我也很想知道，我梦里的那个人，会不会是他。

    “如果你有沉仙梦，梦里的那个人，会是我吗？”他握住了我的手，静静地望着我，清风从指间穿过，像是无声无息默然流逝的如水辰光。

    世人皆醉我独醒，其实有些寂寞。

    容昇将我挡在身后，手中的洞箫像是一只长剑，挡开了那道诡异缠绵的白光。软剑和洞箫，刚柔的两件武器，在夜色中化为一青一白两道光影。

    显然，昶帝不是来请客，而是以他的王霸之道，来教训扶疏国主。

    沉仙梦，是一面镜子，照出心里真正想要的东西。原来她梦里的那个人，是元昭。我很意外，但又恍然大悟。

    “你铤而走险，只是想让昶帝带你离开？”

    不，我绝不能将眉妩留在这异乡的孤岛。

    扶疏国主如大梦初醒，转身奔向了船舱。

    眉妩幽幽道：“如果他先死了，我就陪他一起死去，三生石前一起往生，下辈子还和他在一起。”

    “国主，我劝你放开昶帝，离开这里。今夜的事，我会当做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不会告诉他你所做的一切。”

    “不是，”她红着脸不肯说，目光却无意地看了一眼元昭。

    “我无法做主。但我可以给你指明一条道路。”

    他的眼睛亮如星辰，绵绵的眸光织就了细密无缝的网，望进去，如同坠入无边无际的海，海浪的涌动之声，比不过心底的狂潮呼啸，淡定从容悉数弃我而去，如大江东去不可挽回。

    容昇拱手说道：“陛下，扶疏盛产朝颜，这种药膏有止血奇效，莫归当年曾不远万里重金求得，陛下不妨用少许谷种换一些朝颜膏。再者，前方还有羽人、女尊等国，届时可补充一些粮食淡水，留下少许谷种应无大碍。”

    昶帝举着酒杯凝睇着这朵奇花，有些困惑，“方才朕好似做了一个梦。”

    昶帝大声朗笑：“尝过了天朝美食，国主总该知道你那些子花花草草和所谓的梦中佳肴，不过是镜花水月罢了。”

    “在梦里，我穿着大红色的嫁衣，坐在花车里。奇怪的是，我并不知道来娶我的人是谁，只知道他是一个盖世英雄，爱我如生命。我心里满溢着海一般辽阔深广的幸福，等着这个相约一生一世的人。

    “我没事。”他没有回头，语声温柔缱绻。

    “年龄不是问题。”

    所有的人的目光都落在了那一朵花上。黑色的花瓣徐徐展开，隆重华丽，缠绵深情，如一张夜色中撒开的情网，一股淡淡的白烟从黑色的花蕊里弥漫开，清淡的香气传了过来，渐渐，那香气越来越浓郁，船舱里像是起了雾。

    “你怎么了，是不是方才做了什么美梦？莫非是和容昇”我本想开个玩笑，但嘴角好似浆糊粘住了一般，干巴巴地扯不出一丝笑来。

    说到这儿，她微微低下了头，美丽的眼眸闪着迷离醉人的光，像是饮了世上最醇美的酒，微醺在那个梦里，不愿醒来。

    “什么梦？”我惴惴地问，心里确信，她的梦，一定与情有关，是不是容昇？

    这一刻的真实，如梦如幻，现实中触手可及的美满，远胜过虚无飘渺的梦幻。

    “他揭开了我的盖头，站在我面前，高大挺拔，好像遮住了漫天的云霞。

    我忍不住轻声道：“眉妩，你知道吗，那个女鲛人喜欢师父，二十年了。”

    “毁掉所有的沉仙梦。”

    眉妩摇头，痴痴地望着幽沉的海面：“当然是，当你爱上一个人，就想要和他白头偕老一辈子，缺了二十年，不叫一辈子。少一天，都是遗憾。”

    一切都恢复了原样，方才舵楼上那一刻，仿佛是从另一个时空里穿插|进的一段时光。

    夜色清凉，扶疏国主默然立在甲板上，清瘦的容颜有沧桑无奈之色。

    她终于说起了她的沉仙梦，温婉的声音低柔沉醉，那是春风拂过心底的弦，才能发出的声音。

    “它不是传说，只是你的先祖没有找到。”

    扶疏国主落了下风，一个旋身落下了舵楼。

    他带来的几个侍从则飞快地围住了昶帝，解下腰带捆住了他。

    昶帝自负调侃的笑颜衬着扶疏国主的一张脸愈加的灰败黯然。

    二十年的等待，对月低吟那支他最喜欢的洞箫曲子，只为守着他的归来，这样的用情至深，便是人类也莫可比及。

    容昇收起洞箫，“我送你一副星图，再让昶帝留下一些谷物作为种子，等你有了粮食，有了船只，学会了星图，你可以去往任何你想要到达的地方。”

    “陛下说的是。”

    昶帝哈哈大笑：“看来那女鲛人是爱上了救她的那个人。”

    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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