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伤口，凶器应该是一把尖长的刀。金李氏说，目前只与书生张屏有怨，捕快们就去查张屏，发现他面摊上换了一把新刀，据面摊的老吃客说，之前的确有一把削蔬果皮的尖长菜刀。

    金礼发在恍惚中昏乱地挣扎。

    王砚笑道：“我料着就是此事，不过同级司部调研刑档要尚书大人的批字，我也不能擅开。可巧我们陶大人今天好不容易撞到了一宗命案，恐怕你要等他审完这一堂。”

    正说着，外面咚咚鼓声响。王砚挤挤眼：“看罢，尚书大人已经要升堂了。这一回可有得审，我这里有刚沏好的茶，佩之你权且喝着在此坐坐，我先失陪一阵，陶大人审案，我们要在一旁聆听学习。”

    张屏知道，陈筹新近就揽了一个写戏的活计，在写一出情戏，讲一个在秋日里偶发春情的小姐如何与一个书生私奔，却又被某将军抢去做妾，生下两个娃之后再遇书生，不知道该不该抛下孩子再和书生私奔的苦情故事。

    陈筹咳了一声：“张兄，是这样，金老爷他们对外说这出戏是东湖居士写的，就是马廉那小子，他已经收了钱答应了，你看……”

    陶大人微微颔首：“也罢，今日就权且退堂，金李氏，你放心，本部堂定然会给你一个公道。”

    兰珏还礼道：“还不就是封赏刘知荟之事，吏部说户部的档归他们，就把刑部查档之事丢到我们礼部头上。虽然是个循例的事儿，如果随便派个文吏来做，又显得怠慢刘大人，所以我就亲自过来一趟，劳烦墨闻兄你帮我开一回卷宗了。”

    西山红叶生乃本朝传奇话本的第一人，据说他写的传奇，连皇上和怀王都爱看，当今太后读他的成名作《乱世盗侠》时，看到魏昌公主为了侠盗殉情一节，曾经泣不成声。此人的身份一直是谜，数年之前，写完《边塞烽火》之后，就声称封笔，从此隐匿江湖。

    五月初一，兰珏手上有一件紧急公务要到刑部去查旧档。

    金老爷站起身呵呵笑道：“不敢不敢，做戏班子的，比不得你们读书人斯文。”

    陈筹声音蓦然也大了：“你含血喷人……”

    陈筹高声道：“不能她说是学生，那就是学生做的，请大人明鉴，的确不是我们！”

    他亲自坐轿到了刑部，刚进门，就看见几个捕快押着两个人推搡着往另一边去，兰大人觉得，这两个人犯有点眼熟。

    黄色，眼前全是黄色……

    金老爷道：“西山红叶生肯定早就死了，大家都明白，庆圆班的那帮孙子也知道，所以才明目张胆发死人财，他奶奶的不是玩意儿！”

    虽然这次盘查只是走一走形式，也不能马虎，待天近傍晚，兰珏才出了卷宗库，去知会王砚查档结果。

    陶大人叹息道：“如果不是你们干的，为什么那金李氏一口咬定是你们呢？”

    几年下来，刑部血淋淋的案子少了很多，要么悬而未断，要么被大理寺提调审理了。陶大人在奏折中欣欣然地写：“近日又有一案，盖因争产而致，臣以圣人之言，先帝与皇上之仁厚劝化之，案犯痛悔流泪，可见盛世之朝，嗜血之人亦可教矣……”

    陈筹正在茶馆内楼梯口处打转，一见他立刻扑过来：“我的个张老板，你可算来了，人家两个真老板都已经到了，上面茶都沏好了，赶紧的！”

    黄色淡去，鼻端嗅到浅淡的清香，春天，满山遍野开着野花的时候，风里总是这个味儿。

    这门径又分为几等。

    张屏顿时知道了，陈筹介绍的这笔好生意是什么。

    他问身边的刘典吏：“这是又有了什么案子？”

    张屏道：“我一向以为，世上并无鬼魂。”

    刘典史也不大清楚，只模棱两可地说，应该是用了凶器，那班主现在只剩下一口气吊着，不知道活不活得过来，如果没挺过来，这个案子就是真正的命案了。

    陶大人感慨地说：“看来凶徒是预先埋伏在茅厕内，待金礼发进入后行凶。在污秽不堪之地潜藏良久，这个凶手很隐忍啊。”

    太阳光迎面照进眼里，他眯起眼，隐约地，他看见……

    这么说着，就走到了务政殿前，刑部侍郎王砚在门口相迎，向兰珏拱手道：“兰大人，稀客稀客。今天有什么紧要公干，居然亲自过来？”

    怀王和云棠王宣等几位辅政大臣忍了陶周风很久，但谁都不愿意落下个违背先帝和柳老太傅遗愿的话柄，都在咬牙等着皇上亲政之后收拾他。陶大人可能也隐约感到了这个苗头，皇上亲政后的这些时日，一直在抖擞精神，拼命办案，每案都由他亲自坐堂，让下属的官员们旁听，替他参详拿主意。

    王砚袖着手笑道：“比吃饭还好，听一出新戏，去不去？”

    “咱们肯定要整个狠的，要不然压不住他！”金老板咬牙切齿道，“要是可着劲儿地找狠段子，其实有得是，就是谁都不敢改，才子佳人戏，现成的礼部兰大人搞上他那先夫人的事儿，寡嫂和小叔，比如怀……”

    兰珏觉得这个规矩有些多余，初得功名或者有大升迁的时候查一查就罢了，这么每升必查，最后反倒成了一种形式，那些升得快的官员，其履历吏部和礼部都能倒背，实在没有必要。

    金老爷不等他把话说完就笑道：“张公子真是个大方人，那就这么定了！我们选的那个段子，是个带鬼怪的。这年头，就得来点神神鬼鬼的才够带劲，他有侠盗与公主，我们有小姐和大仙！”

    第一等，卖诗卖赋；第二等，卖字卖画。这两等都是抢着做的，但要有些才名的方能做得来，做得好了，这一点点虚名飘进朝廷中，有那么两句诗赋几张字画被考官提前留意到，对科试大有帮助。

    兰珏笑道：“那我就去听听，当了这么多年官，升堂审案还真没见过多少。”

    做不好一二等的，就只能去第三等中默默地寻些门径了，每届会试前，京城的书坊中，总会多出许多时新的话本，暗格之内，崭新的春宫活色生香，京城的各大戏班，月月都能上演新戏，勾栏里的姐儿们，传唱着各色有情有趣的香艳小诗。

    陶大人整衣退堂，兰珏趁机上前说明了来意，拿到陶大人的批复，去卷宗库查档。

    未几，奏折批复，龙飞凤舞一行朱字：“呜呼，弑父凶徒，十恶不赦，不杀他圣人也流泪，立斩！”

    金李氏擤了把鼻涕：“禀大老爷，我夫君一向为人和善，从没得罪过什么人，戏班上下，左右邻里都能作证。唯独前些时日，这个陈筹举荐了张屏给我们班子写个本子，不能演，没按原定的钱数给他。他就怀恨在心，对我夫君痛下毒手……”

    旁侧站着的孔郎中偷偷对书令耳语几句，书令再向陶大人耳语几句，陶大人接着说：“就算狗没叫，也不意味什么。本官知道，世上有一种药，名曰迷|魂|药，又名蒙汗散，混在肉包馅中，与狗食之，狗昏睡，便不吠……”

    王砚道：“说得跟你兰侍郎多么规矩一样，放心罢，我一定不会给你找麻烦，只求你帮我个忙，晚上这出戏，我请，但，能否在你府中唱？”

    孔郎中的神色有些古怪：“那金礼发不断在说三个字——黄大仙。”

    王砚引着他从小径抄侧门到了刑部大堂，堂上已然开审，兰珏站在屏风后，只见陶大人端坐案前，一脸心痛地问：“你们两个身为今科的试子，既读圣人书，怎么还会行凶啊？”

    捕快又带上戏班的一名学徒小五对证，小五道，当时他正被师父罚在大树下扎马步，听到金礼发惨呼之后，他恍惚间看到一个人影一闪而过，但月光下看不大清，只记得身形瘦高。

    陈筹在一旁点头：“对对，去面摊的老主顾应该知道，新刀是张屏托我在黄铁匠那里买的，他也能作证。张屏腌了卖的一缸鸭蛋臭了几个，就自己吃了，我也吃了两个，和我们住一个院的邓岳曹琴他们几个也都吃了，都能作证。张屏吃完还捣腾那个鸭蛋缸，还有糖蒜缸，衣裳能不臭么……再说，张屏没去过金老爷家，众所周知，金老爷跟戏班一起住，来喜班排戏练功往往都是通宵，张屏怎么能如此顺利地进入院子，到茅厕害了金老爷，再顺利出来？”

    兰珏在屏风后几乎失笑，书令咳了一声，插话道：“大人，不如先传金李氏。”

    陶大人温声道：“金李氏啊，杀人不是一项小罪过，万一误判，两个未来的朝廷栋梁可能就会折在公堂上了。你夫君金礼发是半夜遇袭，你为什么一口咬定罪犯乃张屏？可有人证物证？夜色昏暗，那证人看清楚了吗？”

    张屏还曾告诉过陈筹，夜半翻墙的时候要留意哪些细节，用什么方法可以翻得更快。

    王砚扬眉道：“你要想听我就捎带上你呗，并不是什么关系到朝廷的案子，听也无妨。陶大人不计较这个。而且这两人貌似真的是今科的试子，你听听也好。”

    金夫人猛叩首：“请大人速速结案，为民妇的夫君申冤！”

    金夫人赶紧青着脸咳嗽两声，截住金老爷的话头：“所以我们思来想去，选了个现成的段子，张公子你照着写就行。不过，还有个事儿，要先说在前头……”金夫人面有难色，“公子你知道，西山红叶生名声摆着，世人庸俗，我们也不得不……”

    陶大人眯眼道：“倘若如你所说，你岂非更有谋害金礼发的理由？”

    兰珏从屏风的缝隙中看那张屏，只见他一直一言不发地站着，垂着眼皮，面无表情，倒和这刑部大堂十分合衬，兰珏都不由在心里想——

    陈筹颤声道：“学生也不是帮凶！张屏更不是主谋！昨天我们两个都在家里睡觉，怎么可能跑到城西去杀金老爷！”

    堂下，张屏沉声道：“大人，黄大仙与金班主让学生写的戏文有关。金夫人说，一二十年前，她的一位表妹突然暴毙，当时，众人都以为她的死因是被成精的黄鼠狼吸了魂魄。金夫人让学生把此事改做一出戏，但说黄鼠狼有些不雅，让学生换成狐狸。”

    回到住处，张屏捣腾了一下泡糖蒜的缸子，草草洗了把脸，换上唯一一件还算周正的长衫，到了巷口外的吉庆茶馆。

    一个好像是张屏，另一个貌似是陈筹……

    张屏平板板道：“对此事我无所谓，只要马兄同意……”

    金老板收到消息，庆圆班要把西山红叶生的《乱世侠盗》中，侠盗与公主的一段情编成一出新戏，近日开演。

    陈筹眼明手快地一把按住他，把他的话头截住：“金老爷要的这出戏，我敢用人头担保，张屏是最合适的人选！他一向最擅长这个，有时候我晚上睡不着，找他给我讲个故事，他和我说的那些事儿，让我连着三个晚上都不敢合眼！”

    王砚道：“我们这位陶大人一向小心谨慎，怜才惜弱，他也怕自己断错了案，所以犹豫不肯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