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nbsp;她没有告诉任何人这件事，她不想让其他人和她一起去，原因很简单，她就是不愿意让任何人看到乔楚狼狈的样子。

    邵清羽离家出走的初期，他严禁家中任何人提起她的名字，就连小女儿怯生生地问一句“姐姐不回来了吗”都要被他狠狠地骂一顿。

    “快开业了，陈汀找大师算过日子……我平时也可以接些私活，她不限制我，不过工作室也会相应地抽一点儿佣金，挺合理的，我没意见。

    “齐唐，我有没有跟你说过，我以前很爱看一些关于动物的纪录片。有一次，电视里播了一段关于北极熊的片段，旁白说，全球变暖威胁着北极熊的生存，那个播音员的声音很好听，他还说，这个世界变化得太快，北极熊快跟不上了……我看着画面里的那头北极熊，从一块冰上跳到另一块冰上，当时，我觉得自己就和它一样。”

    上午十一点的阳光底下，一切矫饰和伪装都无处遁形，她的眼睛里有一种杀气，像是对什么事情失望到了极点。

    他站起来，指了指餐厅：“清羽，先吃饭吧……”顿了顿，又说，“汪舸，你也来。”

    她靠过去，轻轻抱住齐唐，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接受这个现实。

    她怔怔地望着乔楚，如果不是因为环境限制，此刻的气氛多像是往日的下午茶时光啊，聊聊彩妆、衣服、红尘俗世男欢女爱之类的话题，肤浅又快乐。

    有那么一个瞬间，叶昭觉误以为那滴泪就要顺着乔楚的眼眶落下来了，可是，很快，它不见了。

    这是她第一次去探视乔楚，她希望自己能传递一些好的能量给她。

    不爱了，耗完了，熊熊大火过后只有灰烬，爱情也是一样。

    苏沁打来电话：“下午的会议，你参加吗？”

    “够了！”她连忙打消脑袋里的念头，陈汀要是知道后面一句是“眼看他楼塌了”，肯定非掐死她不可。

    虽然暂时身陷囹圄，但长久以来折磨她的事情……都灰飞烟灭，不存在了。与从前欲生欲死爱着闵朗时相比，她反而觉得，自己现在才算是一个完整的人。

    自始至终，她一个字都没有提闵朗。

    在洗手间补妆的时候，陈汀忽然察觉到今晚到场的人几乎全都是自己邀请的宾客，叶昭觉的朋友们呢？

    她想过，只要父亲流露出一丁点儿轻蔑的神色，她马上转身就走，今生今世都不会再回这里。

    她们三五成群，拿着自|拍神器或是打开美颜相机，先自|拍无数张，然后甲跟乙合影，乙又叫上丙，再算上丁，大家为了在镜头里争夺对自己最有利的角度，调整位置的时间都比拍照时间更长。

    看到刻骨铭心爱过的人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他觉得很无力，又很可笑。

    可是叶昭觉笑不出来，她一直强忍着，拼死地强忍着才没有流泪，到此时，她终于控制不住了，两行清泪悄然落下。

    “你来啦。”乔楚倒是很轻松，她认真地看了一会儿叶昭觉的红唇，“这个颜色很好看，是不是Chanel的丝绒？”

    “没邀请你，你不也还是来了？”她轻声说。

    “快了，还差一点点，你再等等。”

    当这个想法一出现，她便崩溃了，与此同时，她原本所坚持的立场便开始一点点溃散，坍塌。

    其实叶昭觉还是很不习惯这样的社交方式，怎么说呢，她老觉得这有点儿虚情假意，但一想到这些人都是她将来的客户和潜在客户，她便还是压抑着这点儿抵触情绪，微笑而客套地一一招呼。

    她心里那个穷凶极恶的女孩儿，终于平静了下来。

    “无所谓，再交新朋友就是了。”陈汀耸耸肩，又往T区补了点儿粉，她喝了不少酒，面色酡红，正要打开洗手间的门时，她又退了回来，“刚刚人多，没找着机会跟你说，裙子很美，配这枚胸针恰恰好。”

    “你为什么要戴眼镜？”她茫然极了，语气就像小时候问父亲“彩虹是怎么形成的呀？”或是“毛毛虫为什么会变成蝴蝶呢？”

    他们互相端详了对方很长时间，像是要从时间手中夺回一点儿什么，是什么呢？齐唐静静地想，悲哀的感受比他思索的结果更先浮出水面。

    他重重地叹了口气，罢了，年轻人的事，随他们自己去吧。

    她没有说一句关于道歉的话，可是她的哭声中已经表达了全部的忏悔。

    “孩子不是你的？”

    邵凯望着女儿，还有自己原本完全不打算接受的女婿：他们有着成年人的外表，可是内里却还是两个孩子。

    “我现在就过去。”他挂掉电话，面容平静得就像一片湖水。

    过去，她偶尔也觉得父亲显得有点儿上年纪了，但她一直很单纯地认为，都怪他自己找了个过分年轻的老婆，他本来没那么老，就是因为站在姚姨旁边，被衬老了。

    咦？她心中隐约有个疑问，哪儿不对劲？爸爸怎么看起来和以前有点儿不一样？

    她太伤心了，离家以来，她从来没有反省过自己，她一直理直气壮地认为是父亲太势利，太封建，太不讲道理。

    一种从来没有过的预感，出于直觉，他告诉自己，现在是一个很关键的时刻，不要轻举妄动。

    温度太低了，她裸|露在空气中的皮肤似乎变得极薄极脆，仿佛稍微戳一下便会崩成无数碎片。

    他的耐心也不太多了，速战速决吧，就在他刚想要说话的时候，Frances抢先开口了。

    胸针，是陈汀送的那枚，裙子，是齐唐送的那条。

    放下咖啡时，她吐出一口气，看起来终于清醒了一点儿。

    并不觉得后悔，也没什么遗憾，再来一次大概还是会重蹈覆辙走到这么同归于尽的地步，可是她心里空荡荡的，仅仅只是觉得，爱不动了。

    她双手捂着脸，眼泪顺着脸颊一路往下。

    滚滚红尘，这世间确有它的污秽不洁，但因为人间这点公平，所以我们才可以说，对于命运，我永不绝望。

    每个人都有种拿自己当明星的架势，每个人都有种莫名其妙的偶像包袱。

    谁的话他都听不进去，谁为清羽说话他就甩脸色给谁看。

    她的皮肤苍白得像纸一样，头发剪短了很多，下巴上长了两个小痘痘。

    她说完之后，自己忍不住笑了起来。

    她的平静不是装的。

    每天回到家里，上了饭桌，他一抬眼就看到那个空位子。

    突然之间，她肩上一暖，这外套上的气味，她太熟悉了。

    还没来得及说话，叶昭觉喉咙深处已经涌起了哭腔。

    她凑到齐唐的耳边，鼻息轻轻扑在他的脸上：“我以前说过，你一定会忘了我，那时你不肯相信，现在，我们都知道了。”

    “我并不觉得他这样做很伟大……”叶昭觉往前探着身子，她急切地想要让乔楚明白她想表达的意思，“我只是认为，他爱你这件事应该让你知道，你应该知道。”

    秋天的月亮，就在他们身后很近的地方。

    车开走了，现在，只剩下她一个人。

    齐唐心里有种无法言说的情绪，他必须承认，Frances依然很美，或许是他前半生认识的、见过的异性中最美的一个。

    命运给她十个盒子，前面几个拆开全是空的，她曾经为之愤恨过，久久不能释怀。

    旧物件，新生活。

    “这有什么错吗？”Frances继续冷笑着，“你不是很了解我的个性吗，我就是这么自私呀。”

    这次终于不会再“差一点点”了，他的下巴搁在她的头顶上，不知为何，竟有淡淡鼻酸。

    不仅如此，她还弄了一个声势浩大的party，邀请了许多S城的红人。

    “齐唐，我原以为你真的成熟了，其实你还是搞不懂女人心里想什么。”

    短短几十分钟，她的微信已经新增了数十位好友。

    “嗯……”叶昭觉咬着下唇，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圆场，她的朋友们不是来不了，就是来不了，还真是有点儿尴尬。

    出门前，她将镜子里的自己从头到脚审视了一番，眼神凌厉如同最苛刻的面试官，反复质询自己：还有什么细节需要修饰吗？

    他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轻轻拍着她的后背，笨拙地哄劝着她：“不要哭了，清羽，你不要哭了。”

    “还有，我所有的包包都可以借给你背……不过你要爱惜一点儿啊，尤其是那个小羊皮的，别给我弄破了。衣服嘛，你想穿也可以穿，但记得看水洗标，该干洗的一定要送去干洗店洗，别为了省钱在家自己拿洗衣机洗！

    “人生是一个不断失去的过程，对不对？”

    起先还是流泪，慢慢地，那哭声越来越大，毫不克制，到后来便成了号啕。

    家里少了个人，房子突然一下就变大了，他总觉得不是这里少了点儿什么，就是那里缺了点儿什么，再多的家具电器都填不上那些空缺。

    汪舸束手无策地看着自己年轻的妻子，他担心这样强烈的悲伤会对她的身体造成伤害，可是他又无法为她分担哪怕一点儿痛苦。

    “昭觉，过来……”陈汀在不远处向她招招手，待她走近之后，陈汀逐一向来客介绍，“这是叶昭觉，Marry Me首席化妆师，也是我的合伙人。”

    “陈汀叫我来的，跟你可没什么关系。”

    她说的谎，那么单薄，那么容易被揭穿，可是他却费了大力气去证实这件事，不外是因为心底深处，还有些许悲悯。

    “为什么要这么做？”他轻声问。

    时间真的到了。

    齐唐对着面前那个空掉的咖啡杯发了很长时间呆。

    “还有一个好消息，清羽怀孕了！对啊，我们大家都很高兴，而且！而且！她爸爸也接受她和汪舸了，没办法嘛，父母总是会让着孩子啊，她爸还送了套房子给他们，还请了专人照顾她，现在她婆婆也没那么累了。

    她把咖啡喝完，站起来，戴上墨镜，很好，她的杀气消失了，恢复了往常的妩媚妖娆，随时能迷倒任何一个她想要对其下手的男人。

    她好像突然才反应过来，那个强势的、蛮横的、独断专行的父亲早就开始衰老了，而自己以前从来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那个无法回避的名字，终于到了叶昭觉的唇齿之间。

    她希望在打开这个盒子之前，她已经能够真正理解自己的命运。

    回来之前，她主动给父亲打了一个电话，明确地提出两个条件，“我要和汪舸一起回来”以及“我回来的时候，姚姨不能够在场”，她一边打电话，一边抚摸着自己的肚子，身体深处有种强劲的力量在支撑着她。

    乔楚的眼睛慢慢地聚了光，也聚了泪。

    店名是陈汀取的，她半是哀怨半是玩笑地解释说，因为从来没有男人对她说过这句话，所以，她现在要用这个名字报复命运开的玩笑。

    “你总以为自己是最聪明的，当然，这个毛病我们俩都有。”

    Frances语含讥诮，她挑起一边嘴角，笑得很轻蔑，“你刚到那边，我就得到消息了，怎么说呢……齐唐，我的人缘可能比你想象中要好一点儿。”

    为了不辜负叶昭觉，乔楚一直默默地听着，间或插上一两句“真的吗”或者是“那太好了”。

    “心血来潮跟你开个玩笑呗，顺便想要验证一件事。”她的冷笑褪去了，现在换成了一种怅然若失的表情，双眼仿佛弥漫着雾气。

    “不是。”

    见到乔楚之前，叶昭觉一直在抠指甲，抠完左手抠右手，停都停不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