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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下巴上满是参差不齐的胡茬,看起来苍老不少。性格上更加的暴躁狂妄并且喜怒无常,不出工,不做事,和一帮知青几乎天天喝酒打群架。挣不到工分,分不到粮票,饿得心慌,便做些偷鸡摸狗的事情。那个时候,卫东与她在一起同居,也常常是吵架不断,恶语中伤。

    她只是这些细胞之中微不足道的一粒。

    彼时他穿着在那个年代看起来异常高级醒目的白色衬衣,阴丹士林蓝的长裤。略有不羁地敞着领口并挽起袖子,露出苍白地发青的脖颈和锁骨。手臂上曲张的静脉凸出得极为明显,手指修长,拉琴的时候姿势寂寞无着。他的面庞苍白,但轮廓仿佛有着长时间生活在寒冷地带的男人们的刚硬的线条。神情时常涣散,而不时泛起淡漠的笑容,却使人过目不忘。

    冬天来了。伐木以及清林的工作繁忙了起来。穿着棉大衣,戴着狐皮帽子在林中劳作,浑身十分笨重,干起活来倒不觉得冷。脚踩在厚厚的积雪里嘎吱嘎吱作响,干燥的雪花像是滑石粉一般柔爽,渴了便抓一把塞进嘴里,牙齿都冻得生疼,但是很快就能感到甘冽的雪水像是薄荷一般爽喉。口罩中呼出的热气使得睫毛上凝结了一层白霜,冰渣子一样硌眼皮。

    那些少女是他们在联谊会上合唱《国际歌》的伙伴。是五湖四海的青年。是共和国的亡灵。

    他因为自己犯下的过错而恐惧地颤抖。在这万籁俱寂的林子里,歆享着黑暗的夜的包容与谴责。童素清因为惊醒得早而得以逃脱,可是直到第二天傍晚的时候,她才在树林深处找到了魂不附体的简卫东,他浑身很脏,神情混乱。

    他对她说,跟我走吧,走了之后再也不要回来了。你看现在的知青都换了好几茬了,我们那一批基本上都走完了……上次招工,我跟那几个狗娘养的交申请,现在又是空手而归,我们傻等下去是不可能回城的……

    那个周轮到简卫东值日,恰好他意外地获得了一本破烂不堪的手抄本:《九级浪》,抑制不住狂喜,兴致勃勃地发誓要在借阅期限——也就是这两天之内——看完它。在那个精神极端荒芜的年代,能够幸运地找到一本如此流行的地下文学并躺在床上偷偷看,这种刺|激的兴奋程度自然是无可比拟。

    她感到紧张,抱着盒子转身便走。绯红的羞怯笑意消失在清香的夜之白桦林。那晚月色很高,皎洁光线照射着林间的沆瀣水气,渐渐弥漫。

    她独自经过在乡下艰难的妊娠和分娩,生下了一个私生子——简生。

    这是北大荒开发成熟的田野。许多的知青连队在这里扎根。而她面对的,是更为僻远的地方,靠近小兴安岭林区。

    那个疯狂并且悲剧的年代。是愚昧,理想,热血,愤怒,仇恨和诗人的温床。童素清,一个标准意义上的老三届,在十八岁的年纪上,离开了京城,像是搅在鲜红滚烫的动脉里面的一粒晕头转向的细胞,被历史的洪大血管输送到了远离城市的北国之乡。红色的血液隐喻着最莽撞和无知的牺牲,它轰轰烈烈地往前奔涌,呼地一声,扔出几粒细胞,撒种一样任其遗落在一处广寒的蛮荒天地。

    他将一只手工制作的木头盒子递给她,说,这是我写的诗。如果你有兴趣,可以看看。

    就在昨夜,她们还是年少丰盈的胴体,而现在,她们就成了裹尸布下因为无辜而颤抖不已的黑色灵魂。

    先来的知青们已经自己伐木,搭成柱子和房梁,然后围上厚厚的毡子,盖一个毡顶,也就是个帐篷了。毡顶上留着孔,是给冬天取暖炉子所用的烟囱口。帐篷的四周留了几个大洞,便成了窗子。帐篷里面的床架一律是用粗壮的大原木搭成的,铺好干草,躺上去十分柔软,有着浓郁的原木芳香。整个巨大帐篷中间用几层苇编的席子隔开,分住男女。

    在那些毫无指望的日子里,简卫东已经不怎么写诗和拉大提琴了。艺术总是生活的衍生与附庸。生活尚且不保,何谈那些阳春白雪。

    若没有通过正当途径回城工作,家里就没有分配到他人头上的粮油布票,即便就是逃回去,家里要从一家老小的份额中挪出一份来养活他,十分艰难。

    此后,他们在这片林子里,度过许多因超量劳动而筋疲力尽的白昼和因过度忧愁思念而辗转难眠的夜晚。那些皎洁的月光,照耀着前去幽会情人的小径。常常是收了工的傍晚,在隔壁的帐篷食堂里吃完饭,两人便不约而同地携手走向山沟里散步。那片密林里,他们曾在伐倒的横木上坐着聊天,并且长时间含蓄而颤抖地拥抱。

    童素清和另外两个女生来到这里的当天晚上,知青们便在帐篷前面的空地上举行了联谊活动。那所谓的一见钟情便是在那联谊会上初见端倪。小伙子弹唱着吉他,苏联的民谣便流泻在边陲的白桦林与浓浓夜色之中。伴着如豆的一星灯火,这些远比革命样板戏要来得深情和优美的音乐让一大群年轻人听得入神;一个年龄大一点的男生,站到凳子上,声情并茂地朗诵普希金和裴多菲的诗歌;之后是简卫东,他拉着一把深棕色的大提琴——雪白颀长的手持着琴弓,清晰的骨节极富韵律地突起,在夜色以及烛火的洗濯之下,本身便是一首节奏凌跃的诗歌。

    幸亏帐篷周围的树被砍光做成了建材,逃出来的人们砸雪扑火,避免了引起森林火灾。冬日的小兴安岭迟迟没有天亮。翌日清晨,惊魂未散的人们从尚未退尽的烟雾之中,试探着走向废墟——然后,他们就看到四个少女的焦黑的身体,以及临死前对于生命的卑微祈求。这四个女孩子,被压在房梁和床的横木下面,烧焦的手仍紧紧得攥着同伴,或者以某种虚无的方式伸向周遭,仿佛是被死神牵着。她们的身体已经成为漆黑的焦炭,裹尸布不断地浸出黑浓的人油。在这群由年轻女孩的焦尸组成的雕像面前,一切都在接受炙烤和凌迟。

    他就在那里对她说,我们是否永远属于这里?

    寒冬之夜的树林,及至的静谧。月明星稀,深深雾霭缭绕逡巡,将撒在积雪之上的皎洁月光蒙上一层光晕。天地无声地糅合了。高大的桦树褪尽了枝叶,只剩下淋漓的骨骼,却朴素得美。随风摇晃的枝桠深入黯蓝的苍穹,饱含着林中岁月的甜蜜与伤感。透过树林,水雾一般的云缥缈如同撕裂的透明锦缎,稀疏的星辰隐现其中。侯鸟的离去使得林中一片阒静。

    更糟糕的是素清怀孕了。这无疑是雪上加霜。在那样的年代,知青中就算是正常恋爱,结婚,都会惹出不少闲话。何况现在她还未与卫东结婚,出了这样的事情,更是不敢告诉家人,亦无能为力,在无尽的鄙夷和唾弃中,惊心度日。

    当他们来到新的生产队,就被告知没有多余的住处。只有一间被农民遗弃的据说风水邪气的破屋。他们用这个破屋临时搭建了一间窝棚,中间隔了一道篱笆,便成为他们的住所。她和简卫东抱着豁出去的心态,干脆撤掉了篱笆,在众人的鄙夷和流言当中同居起来。

    她不知如何回答。她总是难以揣测他的心思。

    那一年卫东因为对她怀孕的事情不满,变得性情恶劣,像个恶棍一般毫无同情和承担之心。而她除了忍受,没有路可走。一年中咬着牙硬是没有回过家。

    夜渐渐深了,大伙儿都已经陷入沉睡。他嫌火光不够亮,便又点亮了马灯和一盏煤油灯,一边守着火炉一边看书。他兴致高昂,以至于不愿意或者害怕忘记去添柴,每添一次就总是塞很多的柴进去,看到火焰熊熊,炉子变得滚烫,他又安心看下去,希望炉火可以保持长一点的时间。

    是一个晴朗干燥的雪夜。刮着阵阵大风。雪深过膝,走起来格外艰难。借着月光,他来到泉水边,却不下心在冰上滑倒,摔得鼻青脸肿。好不容易忍着剧痛狼狈地爬起来,摸着黑坚持打了两桶水,艰难地往回走。膝盖非常痛,浑身都冻僵了。他心里暗自担心着双手的受伤,悔恨着这倒霉的值日。走走停停,好不容易才回到了营地。然而他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只见烟囱的铁皮已经通红,烟囱口周围的毡顶已经冒出了火苗,焦糊的味道格外刺鼻。他心里一紧,赶紧往前跑,还没爬上那个坡,就只看见火苗随着一阵山风腾起,接着轻轻地啪啦一声,毡顶垮了下去,瞬间就点燃了帐篷里的灯油柴油……

    妊娠的日子,为了挣工分糊口还要一大早就背着一背篓,拿着一个馍馍,钻进无边无际的青纱帐掰玉米。直到晚上收工才回来,已经累得头晕眼花。俯着身子艰辛而难堪地在地里点种,腰疼得直不起来。晚上回家,饿得心慌,米缸和大锅里面却空空如也,甚至没有饮用的水。一种辛酸无比的绝望……

    凭借理想和年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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